第639章 白鷹

第639章 白鷹

第639章白鷹

「謝謝,我沒事,沒關係,就是我得……該死,這椅子才訂做好沒多久……」

泰爾斯握住米蘭達的手,借力從斷裂的椅子裏掙紮起來。

米蘭達靜靜地看着眼前的男孩——也許現在是少年了,看着他正表情豐富、狼狽不堪地扒拉着散架的椅子。

這讓她想起七年前的皓月神殿,那個滿身臟污站在木箱上,卻仍然揮舞著稚嫩的小拳頭,哇哇怒吼「你們來嗎」的小男孩。

米蘭達不覺微翹嘴角。

「好吧,我放棄,下次得讓他們找別家木匠……」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泰爾斯只能無奈地舉起雙手,宣告椅子的壽終正寢。

少年公爵抬頭的瞬間,米蘭達的笑容消失了:

「現在,殿下,我們能回正題了嗎?」

正題。

「什麼?噢噢,對,沒錯,所以我們剛剛說到的事情是……」

【你想娶我嗎?】

念及此處,泰爾斯神情一肅,聲音低沉下來: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米蘭達·亞倫德女士?」

娶米蘭達?

感覺像是……他曾經用來威脅別人的籌碼,嗯,成真了?

下一秒,他彷彿看見拉斐爾·林德伯格出現在他面前,雙眼泛著紅光,露出不懷好意的冷笑。

這讓泰爾斯面色一緊。

面對神情緊繃的公爵,米蘭達面色如常,沉靜如昔:

「不,這不是玩笑。就算是,也不好笑。」

看來你也知道啊。

那一瞬間,泰爾斯在腦子裏轉過無數念頭(其中包括「她在跟那個荒骨小子合夥報復我」),他深吸一口氣,直起腰板。

「好吧,如果不是開玩笑,那我的建議是:我先去找華倫西亞嬤嬤和馬略斯,也許還包括後勤翼的史陀,我們得開會研究研究星湖堡周邊的民生問題,特別是傳統手工業產品的質量監督,順便處理這把椅子——或者說它剩下的部分。」

米蘭達沒有說話。

「至於你,從斷龍要塞的常備軍營來訪的亞倫德女士,作為宣傳軍民一家魚水情和中央北境心連心的典型範例,去后廚要杯馬黛茶,然後……」

泰爾斯大手一揮,堅決果斷指向門外:

「酒醒了再來找我。」

開玩笑,本公爵身處要職,重任在肩,日理萬機,手頭還有世界末日和尾椎疼痛這樣影響深遠的大事要處理……

可是米蘭達沒有走。

相反,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泰爾斯一番,就像在檢查貨物。

「但你還沒回答我。」

女劍士言語清冷,目光逼人:

「你,泰爾斯·璨星,你,想做我的丈夫嗎?」

我他媽——

不,不,不。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不斷提醒自己現在是星湖公爵了,要保持應有的禮貌和風度,注意說話的節奏:

「我他媽做你妹啊。」

米蘭達頓時一怔,不明所以。

但下一秒,泰爾斯就一把扣住女劍士的手臂,把她扯到一邊。

「你瘋了嗎?」

泰爾斯壓低聲音,警惕地看着門口:

「我和你成婚?你知道這話光說出口就會引來軒然大波嗎?璨星和亞倫德,復興宮和北境,這裏頭的干係……」

「你知道在這裏說出的話傳到外面會變成什麼樣嗎?你又知道王國秘科里都是誰在負責收集和處理這些消息輿論嗎?」

米蘭達看着他的樣子,表情不變,卻緩緩鬆開了劍柄。

「你跟以前一樣,王子殿下,」女劍士冷哼回應,「一旦緊張起來就格外多嘴,還凈是些別人聽不懂的瘋話。」

我緊張?我多嘴?

那是你沒見過「王子的屁屁」。

泰爾斯原本面色生寒,但他看着米蘭達的樣子,想起當年他們同生共死的畫面,特別是想起她的身世遭遇以及她父親的不幸,不禁嘆了口氣。

「好吧。」

泰爾斯把她扯到窗邊,離門口越遠越好,這才不耐煩地吐出一口氣:

「說吧,發生什麼了,是分手紀念日還是報複式出軌,你就這麼着急要另結新歡?」

米蘭達細細地盯着他,皺起眉頭。

「嘿!可別是拉斐爾·林德伯格先生偷偷去紅坊街撩騷。」

泰爾斯一拍手掌,帶着老懷甚慰的心情諷刺道:「結果留下了記錄和目擊者,被你發現了,要分手?」

見泰爾斯來來回回刻意用另一個名字岔開話題,米蘭達冷哼一聲。

「這跟他無關。」

泰爾斯聳聳肩:

「當然,抱歉,我的錯,忘了你是個獨立的姑娘,所以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你都不會拿別人特別是前男友的過錯懲罰自己,更不會麻煩別人——」

但米蘭達神情一冷,她從行囊里抽出一封信和一幅畫像,扣到泰爾斯的懷裏:

「倒跟你有關。」

泰爾斯愣住了。

他低頭展開懷裏的信件:

「這是……」

「你『親自』發來的問候函。」

米蘭達不屑道:

「不但詳述了璨星與亞倫德兩大家族綿延七百年的世交友誼,其中包括許多門當戶對可歌可泣的天作之合,聯姻配對,然後誇獎了一番我的家世名聲外貌成就,還很好心地過問了我的身體健康,精神心情,最後引用了一首古情詩抒發你對我的思念之情,感嘆你單身多年的孤獨寂寞,順便隨信索求一幅我的近期畫像。」

那個瞬間,泰爾斯石化在原地。

他之前的無盡威嚴與冷酷,頓時化作滿腔的尷尬與難堪。

「這個,也許只是,日常的……」

米蘭達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說下去:

「阿爾帕索尼學士說,按照王國傳統,這就是事實上的『徵婚啟事』。」

泰爾斯不自然地咽咽喉嚨:

「其實,也沒有,那麼……」

「當然,布斯塔曼特勛爵刨除了所有禮貌用語和修辭,幫我總結出一句話,」米蘭達斜眼瞥向他:

「配種不?」

還真是我的問題。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放下函件,房間里徹底安靜下來。

凱瑟爾·璨星,本公爵與你不共戴天。

「那個,親愛的亞倫德小姐。」

泰爾斯努力忽略掉正在腦子裏爆發魔能毀天滅地的狂怒戰神泰爾斯,遏制住再闖一次復興宮的衝動,扯出笑容,溫柔和藹:

「如果我說,這都是我父親的意思,而我事先對這玩意兒——噢,把我畫得還真不賴——一無所知的話,你會相信嗎?」

「你父親的意思?」

米蘭達盯着他,犀利的目光似乎看穿了更多的東西。

半晌之後,她解下佩劍,單手一撐,坐上窗枱。

「我信。」

泰爾斯鬆了口氣,好歹讓目放紅光的拉斐爾消散在心底。

「啊那個,既然已經解開了誤會……事實上我正在為出遠門做準備,不如我們以後再敘……」

「那麼,泰爾斯·璨星,」米蘭達再度開口,這一次,她無比嚴肅,「你想要我,做你的王后嗎?」

泰爾斯又一次頓住了。

卧槽。

泰爾斯嘆了口氣,現在的他不復方才威風,只能露出無奈笑容:「這問題你問過了。」

「我沒有,」米蘭達冷冷道,「它們是不同的問題。」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了。

似乎這一刻,一切都不一樣了。

「哪部分不同?」

泰爾斯向後一靠,坐上書桌:「是『我的』,還是『王后』?」

米蘭達打量了他一會兒,輕嗤搖頭。

「可惜了,若你我的婚事是真的,那倒可以解決很多問題,從統轄權,到繼承權。」

泰爾斯聞言沉默。

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關鍵是,什麼問題?

「你不會想要坐那兒的。」

泰爾斯看着靠在窗枱邊上的米蘭達,悶悶地道:

「太陽最毒的時候,有幾隻貓習慣了到我書房窗外乘涼,那幾個碗裏的食物和水就是為餵飽它們準備的,免得它們得寸進尺,登堂入室。」

貓?

米蘭達蹙起眉頭,果然看見窗沿擺着幾個碗。

泰爾斯抱起手臂,嘆息道:「如果發現老地方被佔了,它們,尤其是那隻奸詐狡猾的老黑貓會不高興的,然後,然後它們就該開始讓我頭疼了。」

米蘭達沉默了一會兒。

「沒關係,這就是為什麼我帶着劍。」

泰爾斯蹙眉道:

「劍?額,這會不會有點太殘忍了?」

「會比你在王室宴會上遇到的難題,更殘忍嗎?」

「額……」

「怎麼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認真道:

「那個,亞倫德女士,我剛剛說的不是政治隱喻,而是字面意義上的——是真的會有貓來這兒逛該!」

米蘭達登時愕然。

經此插曲,各有心事的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直到米蘭達再次開口:

「對了,前陣子我去了落日神殿,見了李希雅姑媽。」

「李希——誰?」

米蘭達沒有理泰爾斯:

「在場的還有梅根祭祀,為了你的臉面,她們有些話不方便直接對王子說,托我帶過來。」

梅根祭祀……

有些話對王子說……

泰爾斯一驚。

「在寫了,我真的在寫了!」

王子下意識地指向桌上的神學課抄寫本:「告訴她,明天就能交!」

「不是那個!」米蘭達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她正色道:

「梅根祭祀說,神殿內部的清查期快到了,如果你體諒一下妮婭修女,不想再讓她急得天天翻箱倒櫃,就趕緊把從禁書區偷走的三本書還回去。」

嗯?

禁書區,偷,偷走的……

原本鬆了口氣的泰爾斯,笑容僵在了臉上。

「一本是《拱海城悟道集》,還有《隱秘驅魔實錄》,最後一本是……」

米蘭達掏出一張便簽:

「《佩特魯澤立大主祭絕密手記》,等等,佩特魯澤立,是不是登高王時代的落日大主祭?主持殺子祭神的那個——」

「謝謝你!」

泰爾斯一把搶過那張便簽,強顏歡笑:

「我現在知道啦!」

米蘭達撇撇嘴。

「李希雅姑媽還說,如果你下次還想借點什麼書,不必當小偷,大可以直言——放心,她不會告訴你父親的。」

泰爾斯彷彿覺得臉蛋在燃燒。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直到米蘭達開口打破沉默。

「我聽懷亞說,你要去南方巡視?」

「哪個懷亞——哦,你是說那個懷亞,」泰爾斯點點頭,微微嘆息,「對,顯而易見,大家都在忙活兒這事兒。」

「既然連我這樣出了名『不宜室不宜家』的人都收到了……我猜,南方的不少領主們,應該也拿到了你的』配種不『?」

南方的不少領主們……

泰爾斯露出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

「關於這個,父命難違。」他諷刺道。

「而君命更不可改。」米蘭達嗓音冷冽,讓泰爾斯心中一凜。

她到底想說什麼?

泰爾斯正色道:

「聽着,米蘭達——抱歉,是亞倫德女士。我很感激你過來看我,我也很抱歉我的事給你帶去了不便,但是如果沒有其他……」

「夠了,我不想跟你兜圈子了。」

米蘭達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下一句話讓泰爾斯一怔:

「我是來幫你的。」

「幫,幫我?請原諒,我不是很明白。」

米蘭達瞥了他一眼,只這一眼,彷彿一切瞭然於胸。

卻讓泰爾斯忐忑不已。

「別裝了,你這趟去南方,絕對不是為了相親,」女劍士語氣肯定,「依照你的習慣,所到之處——王都,要塞,龍霄城,西荒——都不會太平。」

啊?

泰爾斯先是一愣,隨即不甘心地摳摳椅子:「星湖堡就很太平。」

只死了幾隻老鼠。

頂多再加兩把椅子。

但米蘭達沒有理會他:

「而無論你要做什麼不方便說的勾當,你都需要信得過的、得力的人手,最好是曾經合作過,乃至一起出生入死過的熟人。」

「所以,這趟旅程,我跟你走。」

不方便說的勾當……

該死,她知道什麼?

那一刻,泰爾斯與米蘭達目光相交。

「既然您不喜歡兜圈子,亞倫德小姐,」泰爾斯懷疑道,「我知道我們在龍霄城的經歷令人難忘,但我們的交情,似乎還沒好到千里相助的地步?」

米蘭達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緊緊地盯着他,她那雙眼睛跟其他人的都不一樣,沉靜,冷漠,犀利,還帶着若有若無的疏離。

對了,公爵突然想起來,眼前姑娘雖身屬星辰,可亞倫德卻血源北地——很多時候泰爾斯也不免忘記這一點,而更多地把她當作典型的「帝國佬」。

終於,米蘭達輕聲開口:

「如果你非要一個理由的話,科恩對我說,王子處境艱難,急需幫助,可惜身邊人手不足——或者引用他的原話『都是些白痴』。」

「科恩?」

泰爾斯聞言一愣。

是他讓米蘭達來的?

他下意識問出心中所想:「他,他最近怎樣?」

「挺好的,」米蘭達沉聲道,「先是從路政維護科調崗到了檔案管理室,日常工作從掃地變成喝茶……」

是啊,拜我所賜。

泰爾斯有些內疚。

也許,也許該走點關係,把他調到星湖堡來,權當補償?

「……直到他不眠不休地整理檔案,翻出了一大堆疑點重重的陳年案卷,牽扯了一大批安享晚年的退休警戒官和審判官,甚至不少前高官。他上司不得已,只好把他轉到騎士學院下屬的警戒官學校,訓練後備警戒官。」

經過一秒鐘的深思熟慮,泰爾斯還是決定忍痛割愛,讓科恩繼續在警戒廳多加歷練。

「我明白了。」

泰爾斯心裏湧出一股奇怪的感覺。

「不得不說,我很感激,也很榮幸,但是,但是你是索尼婭長官的得力助手與麾下健將,要是我把你拐跑了,她可不會……」

「她會的,」米蘭達打斷他,「長官,她會明白的。」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米蘭達死死地盯着窗外。

泰爾斯停頓了一秒。

「你是說真的?」

「你要來……為我效勞?」

「我沒有說謊的習慣。」

「因此你也不擅長說謊——至少不如想像中那麼擅長。」

那一秒,米蘭達眼神一厲!

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氣,感覺到房間里的色調越發深沉。

「你不是受科恩所託才來的。」

泰爾斯擺正身姿,嚴肅地看着她:

「不是因為他不想幫我,而是哪怕再給那傻大個兒二十個腦子,他都想不到更說不出『王子處境艱難急需幫助』的話。」

米蘭達的眉頭越發緊鎖。

「七年前的龍霄城,你沒能用這把『鷹翔』騙過柴爾·烏拉德,」星湖公爵冷冷地望着她,「七年後,你也沒法騙過我。」

「因此,我要再問一遍,也是最後一遍。」

泰爾斯的話裏帶着寒意:

「亞倫德女士,你為什麼要來這裏,來『幫我』?」

米蘭達靠在窗邊,不言不語。

就像迎擊風雪的寒梅。

但泰爾斯也很有耐心。

終於,女劍士面無表情地開口:

「因為我厭倦了。」

「厭倦什麼?」

米蘭達倏然抬頭!

「等待,」她冷冷道,「我厭倦了等待,厭倦了伺機待變,厭倦了隨波逐流,我厭倦了做一個幸福、可憐、無辜、安於現狀又毫無自覺的可悲女人。」

就像過去的二十幾年。

米蘭達不避不讓,正面對上王子的眼神。

幸福、可憐、無辜、安於現狀,這些詞……

泰爾斯慢慢地皺起眉頭。

「你在說什麼?」

米蘭達冷笑一聲:

「一切。」

她扭過頭,望向陽光下的星湖。

「七年前,我父親因私害外國政要——也就是那個倒霉的埃克斯特王子——的罪名下獄。」

「但圈內人都心知肚明,『鐵鷹』瓦爾·亞倫德的罪行遠不止於此:他居心叵測勾結外敵,犯下駭人聽聞的叛國大罪,險些害北境生靈塗炭,令王國萬劫不復,他孽債深重,罪不容誅。」

泰爾斯想起七年前的群星之廳,想起戰火臨頭而眾臣逼宮的那一幕場景,沒有說話。

米蘭達的話越發壓抑:

「亞倫德家族受此打擊,威嚴掃地,名聲盡毀,七年來不知受了多少恥笑,曾經交好的勢力家族更爭相與寒堡保持距離,劃清界限。」

她失落地道:

「事實是,我們的家名漸趨黯淡,而北境,也已不再抬頭仰望絕冬峰頂的白鷹。」

泰爾斯低聲開口,心底卻隱隱不安:「我很抱歉。」

「大可不必,」米蘭達斷然否認,「既然做了,那便合該承受後果,這是我們應得的。」

泰爾斯看着她的樣子,卻想起另一個國度里,在英靈宮中交手的埃克斯特大公們。

「所以這就是你來找我,甚至要為我效勞的原因。」

「你想借星湖公爵之勢,重光白鷹之輝?」

米蘭達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不止。」

她目光一凜:

「你知道的,你知道他還做了什麼。」

他?

他。

不知為何,泰爾斯明白過來:她說的不是瓦爾公爵。

只見米蘭達離開窗枱,緩步走向泰爾斯。

踏。

她聲線沉穩,話語卻誅心:

「他把我父親——儘管是咎由自取——關在牢裏整整七年,既不取他的性命,也不剝奪他的頭銜和地位,同時彰顯了國王的仁慈與復興宮的殘忍。」

踏。

「他從未明言我——一個女性第一繼承人的法定正統,同樣亦不承認其他亞倫德分支血脈有取而代之的權力,任由我們爭議四起,家族生隙。」

踏。

亞倫德家的女劍士的步伐似乎有着某種節奏,每走一步,都在加深她的氣勢,與她所述之言相得益彰:

「他從未提起和批准我的婚事,甚至駁回了有心人的提議,讓我逐步成為北地那顆越是拖延,便越是引人心動,誘人採摘的權力果實。」

踏。

「他還挑動澤穆托與福瑞斯,施以小恩小惠,助長其野心,讓這兩個僅次於亞倫德的北境家族,以為自己能替代寒堡在復興宮面前的地位。」

踏。

泰爾斯只覺得獄河之罪正蠢蠢欲動,某種強烈的預感讓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氣,打斷對方的話:

「北境地理關鍵,民風剽悍,復興宮在處理相關事務時,自然需要謹慎……」

「沒錯!」

米蘭達厲聲開口,打斷了他。

「北境地位特殊,諸多傳統與王國內陸有異,其中之一就是北地領主不必遵循《埃蘭法》的長子繼承製,甚至可以沿襲北地遺風,擇賢傳繼,相當特別。」

「或者用內陸人的話來說——野蠻落後。」

北地遺風。

泰爾斯突然想起了黑沙領,想起了查曼·倫巴是如何取得大公之位的。

「但我知道他的打算,」米蘭達話鋒一轉,凜冽逼人,「你也知道。」

「他利用繼承法統的差別和爭議,也利用我的性別,就這麼吊著我,吊著亞倫德家族,吊著整個北境。」

「以便再行刀鋒領故事,以王室之名,在北境推行他的法令,播撒他的權威,傳達他的意志,任命親近王室的官吏,直到桀驁不馴的寒堡如他所願,在斷龍要塞之後,成為復興宮的第二個北方行營。」

米蘭達終於停下了腳步,停在泰爾斯的正前方。

她幽幽道:

「直到絕冬峰頂的高傲白鷹,成為寵物鳥籠里的學舌鸚鵡。」

泰爾斯不由得長長嘆息。

「所以現在,我,米蘭達·亞倫德,公爵之女,倒成了王國的犧牲,歷史的棄子,北境的阻礙——我的身份不上不下,我的權利懸而未決,我的未來晦暗不明。」

米蘭達冷哼一聲:

「不愧是父子,他和你一樣,懂得怎麼利用女人,特別是利用弱勢中的女人,對吧?」

泰爾斯目光一動。

她……

他忍住了反駁的衝動,卻無法阻止心情的低落。

所以,米蘭達,你此行前來,是為了,為了……

此時此刻,泰爾斯只覺察到一股深深的悲哀。

「而我只是……厭倦了。」米蘭達面無表情地道。

泰爾斯嘆息道:

「所以你剛剛問我,是否想要你做我的王后——你在尋找……出路。」

米蘭達面色一黯,她點點頭:

「沒錯,這確實是解決問題最快也最省力的方式。」

但她隨即眼神一厲:

「但我相信,你還沒有愚蠢短視到那個地步,只看得見我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價值。」

聽着她的話,泰爾斯想起了王室宴會上,與戴着鐐銬的北境公爵——「鐵鷹」瓦爾·亞倫德的短暫相遇:

【請再幫我個忙:別娶她。】

【若果你不得不娶,也別在她肚子裏留下種。】

瓦爾公爵,你預見到了這一幕,你知道這會發生,對么?

你了解你的女兒,你知道她是個亞倫德。

是北境的白鷹。

絕日嚴寒之下,她也許會暫且退避,但她不會長久喑啞,更不會永世低頭。

「那麼,你想要什麼?」泰爾斯輕聲問道。

「哼,我要什麼?」

米蘭達重複著這句話,她緩緩俯下身子,與泰爾斯四目相對。

「很簡單。」

「我是白鷹亞倫德的後裔,流淌在我血管里的,是七百年前,復興王座下第一元帥,『凄鷹』諾蘭努爾·亞倫德的殘酷之血。」

她沉聲道:

「我在寒堡和斷龍要塞之間往返來回,與北方佬搏命廝殺足足九年,要塞里的每個將軍、隊長、士兵、信使、廚子和腳夫,乃至要塞外村屯裏的妓女們都認識我。」

米蘭達的表情越發堅決:

「我更是要塞之花的部下與戰友,無論名望、本領、身份、經歷,還是對北境的熟識,我都是在她之後,作為王國的北方屏障,最佳和最強的替代者與繼任人。」

這一秒,米蘭達的眼眸鋒利如刀。

「放眼王國,沒有人比我更值得北境公爵的頭銜。」

她的嗓音,凜冽如霜。

「也沒人比我,更有資格統治那片古老之地。」

她的話語,厚重如山。

「更沒有任何人,能用任何理由,阻撓我捍衛乃至奪回——屬於我的東西。」

泰爾斯沒有說話。

那一刻,他一陣恍惚,彷彿回到狹小的巴拉德室。

【為了擊敗他們,陛下,您必須改變策略……你需要他們跳出來,站出來,亮出來。】

現在,他們跳出來了。

泰爾斯內心一顫。

他緩緩抬頭,對上米蘭達堅毅的表情。

這一天,來得真快啊。

此時此刻,「廓爾塔克薩」就在他的前襟口袋裏,輕若無物。

【而我會給你意想不到的巨大助力,助你看透他們,瓦解他們,且最終——毀滅他們。】

那一夜,在與凱瑟爾王達成協議時,泰爾斯就知道這麼做的代價。

或者說,他以為他知道。

他以為。

「現在,你怎麼看?」

思索間,亞倫德家的女兒逼視着他:

「北極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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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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