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容身之地
千翎看着她眼底堅定執著中透出的悲傷，微微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恍惚著，眼前似乎能夠浮現出那樣的畫面。
古木參天的綠色森林，陽光的碎片在搖曳的枝葉間閃閃爍爍，耳邊鳥雀啾啼聲時隱時現。遍地白色小花染著晶瑩露水，搖擺在腳邊。
小小的、淚流滿面的惡魔族女孩，耷拉着那幼小的膜翼，蜷在古木之下低低抽噎。
高大的巨獸叼著新鮮的果子，一趟又一趟，來來回回，像一個笨拙又執著的搬運工。
漸漸果實堆成了一座小山。
高大的身軀原地來迴轉了幾圈，老老實實在一旁趴下。
寬大的黑色膜翼緩緩舒張開來，將身邊的小女孩溫柔庇護。
女孩仰起臉注視着身邊的高大巨獸，爬滿淚水的臉上一雙暗紅的眼睛瑰麗晶亮，驚懼抵觸中漸漸透出柔和溫暖的光。
當鋒銳尾刺猶如漆黑閃電破空而來——
滾燙的鮮血剎那間噴涌而出，將女孩從頭淋到腳。
染紅了那一地素白的小花。
戛然而止。
一次相遇，一場邂逅，原本是不可多得的緣分。可在有的時候，在有的地點，它也是錯誤的，是致命的，會奪走包括生命在內的更多重要的東西。
睫毛輕垂，幾縷淺栗髮絲斜斜垂落在臉頰邊。
千翎耷拉着腦袋，輕輕咬了咬嘴唇。
如果從一開始就不曾相遇，也許便能避開悲傷與絕望，結局可能也會截然不同。
如果那頭巨角魔知道它的善心會害它丟掉性命，會不會覺得後悔？
井離看着身邊的女孩忽然陷入了沉默，微微一愣，遲疑着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露出一抹笑容：
「哎呀，瞧我，說什麼這些呢，都已經是過去了那麼久的事情了。」
千翎抬起臉注視着她，眼神獃滯中隱隱透著一抹黯然，輕輕搖頭：
「過去的事情，就算已經過去了，也是曾經存在過的，依然對現在有着無法逃避的影響。就像你現在依然懷揣著對那頭巨角魔的感激和愧疚，想要解除世人對巨角魔的誤解一樣，不是嗎？」
井離微微一愣，卻又輕輕一笑：
「沒錯，過去的事我從來不曾忘記過，那真的是很快樂又很悲傷的回憶，直到現在我也在努力想要做出一些補償。但我一點都不後悔，如果重新再來一次，我依然會選擇在那一天，那一個時刻，遇見那個溫柔的朋友，收穫那一份珍貴的友誼。」
「相遇是沒有錯的，緣分也是沒有錯的，我不想因為結果悲傷就去否定相遇，只是如果那時候我能保護好它，能夠逆轉那個結果，就更好了。」
井離輕輕微笑，纖長馬尾在身後輕拂，幾縷髮絲拂上肩頭。
千翎看着她眼裏的澄凈無悔，微微一怔。
同樣是已經過去的、快樂而悲傷的事情，井離面對得那樣坦然無愧，她卻始終籠罩在過去的影子裏走不出來。
其實一直都在逃避呢。
翅膀的事也好，鏡的事也好，小月的事也好，吟風河谷的事也好......
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地去想清楚過，去面對過。
飛翔曾是信仰，如今失去了翅膀，假如依舊保留這個信仰，也只不過是讓悲傷的心變得更加沉重罷了。除了遺忘，再無他法。
在吟風河谷度過的，是她生命里最輕鬆最沒有負擔的一段生活。如今唯有好好照顧黎小若，保護黎小果，和黎菁黎夕一起在這谷底的惡魔族領地好好生活，才能對得起當初黎桑和錦赫對她的無私接納和照顧。
而對於清雪鏡......
千翎抬起頭，望着岩頂懸掛的橘紅燈籠發獃，眼圈漸漸有些發紅。
那是她生命里最明媚溫暖的一道金色陽光，象著着這世上最美好最光明的一切。在那最黑暗混沌的童年歲月，那個金髮的男孩悄然降臨，無聲無息。
像一顆金色的種子埋入心底，雖然它從不發芽長葉，更不可能開花結果，卻始終佔據着她心底最深的一塊地方，無可撼動，無以替代。
那是一顆不會生長、卻也不會枯死的種子。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將它在心底偷偷藏好、塵封。
從不敢輕易去觸碰。
也許經過漫長歲月的洗滌和沖刷，終有一天，這顆種子會消失吧，就像它來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
至於小月......
緩緩垂下睫毛，她唇邊漸漸露出一抹苦笑。
他早已不是她身邊那個小小的、外表冷冰冰、內心卻溫暖可愛的小男孩了，她再不能像以前那樣看待他。
如今的他是惡魔族萬人簇擁的王，他只需動一動手指就能輕而易舉地抹殺這世上的一切事物，甚至根本無需親自動手，如瀾風一類的簇擁者便會幹乾淨凈地替他拔除所有的荊刺。
他已經不再是她能夠開開心心地手拉着手一起去遊園會、毫無顧忌地捏捏臉揉揉腦袋、朝夕相處如同相依為命的那個人了。
千百年來，惡魔族與愛倫伊斯代代征戰廝殺、針鋒相對，危機一觸即發。
雖然失去了翅膀，她依舊是愛倫伊斯的人，這一點她很清楚，他應該也是清楚的。
也許是念著當初在愛倫伊斯她照顧過他一段日子，也可能是出於對一隻弱小螻蟻的不屑與憐憫，才留了她一命，還容許她活在他眼皮底下的惡魔族領地吧......
她應該對他感激涕零的。
一步步向著前方走去，岩頂上方橘紅的燈籠搖曳着火光，照亮了前路。
千翎看着前方遠遠的一連串橘紅火光發獃。
有時候在睡夢中，她會迷迷糊糊地忽然覺得，這一切也許都是假的，只是一場夢而已。
等到夢醒了，
小月還是那個銀髮銀瞳的小男孩，還是那個與她相依為命的小天使。他依舊系著卡通娃娃的圍裙，端著那碗荷包蛋，安靜地站在床邊看着她，銀色長發如清冽瀑布垂落腳邊，晶瑩剔透猶如冰雪雕鑄。
曾經，是他害得她被愛倫伊斯判處極刑、失去了最重要的翅膀；
後來，是他挽救了被屠戮圍剿的吟風河谷，收留了無家可歸流落在外的獸人族混血族裔；
現在，是他送來了這谷底的惡魔族領地原本便數量稀有的牛奶，讓小若能夠健康成長。
她本以為與他早已兩清，互不相欠，現在看來，是她欠得更多了。
所以她一直拚命地到處找工作，無可奈何而日日徘徊在神木之下，硬著頭皮也不得不去找喜怒不定、曾經甚至想要殺她的瀾風。
她不想欠任何人，尤其是小月。
她明白現在所做的這些事如此微不足道，杯水車薪，卻能還一點是一點。她已經不能、也不敢再欠他欠得更多了。
如今黎小若已經斷了奶，也開始學着歪歪扭扭地走路，咿咿呀呀地說話，在這惡魔族領地的生活也逐漸穩定下來，是時候可以帶她回一趟獸人族本部了。
這次離開后她便沒打算再回來了。
伽蘭黛爾這麼大，即便除開伽蘭黛爾，也還有外部的更遼闊的廣大天地。
她不信就找不到一個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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