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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話,不過是嘴皮子一張一合,有多難?

難,可以難如登天,難至即使毅然翻山越嶺,歷經九九八十難,只為見上佳人一面,理應什麼困難也克服了。只是當真見到的時候,看着她的臉,嘴唇顫抖,才發現說出心裏話,是最後一難,難倒多少英雄好漢,憋死千萬悶騷。

然後說出來之後,又會發現,原來不過如此。

皇上話音剛落,如撥開雲霧見天日,心中暢快,不由想起顏歡一一行事乖張,隨心意而來,竟是這麼痛快的事!

他話少,除了對着極親近的人,平日極少說無用的話,多為祈使句,惟有朝廷官員,因為怕對方不明白他的意思,才能得他耐心解釋,至於後宮女人,他視線能停留超過三秒都是稀罕事。這下卻說起了對以往的他來說無關要緊,也沒有『實際意義』的話:「母后,禮親王擁有的比朕多太多,前有先帝視他若珍寶,早早立他為太子,後有外戚左相張羅羽翼,毋須他多加操心,朝廷上便有他的手下,無數聞名而來投奔他的,只要他想,一切垂手可得。」

「禮親王今日淪落到這個下場,都由你一手造成,」

這些事,他不是看不明白,只是一直不說。

沒必要,傷人不利己,而且他已然奪得一切,由他說來,更像是落井下石,得勢不饒人。

忽然想起顏歡恃着他的寵愛,在翊坤宮裏作威作福的驕傲模樣,為難過她的,就是太后也要頂回去,太后稍作讓步,她就蹬鼻子上臉,非讓人面子裏子都丟乾淨不可。

或許,確實有其中的樂趣。

「母后自以為替他鋪好康庄大道便是盡了娘親的責任,禮親王對輕易得之的碩果麻木,提不起興緻干正事,終究嘗到了由你為他種下的苦果。朕以前認為他在根子裏已經壞了,不配為人,更不配為君。可是為人父后,朕才發現,不能全怪他。」

禮佛久了,平樂宮佛堂以外的地方都瀰漫着若有若無的檀香,如同沈太后一生的尊貴,浸透進瓦片牆壁。

余香與光霧映着皇帝帶笑的臉龐,眉宇間那點悲天憫人的溫柔,與幽冷佛性一同烏壓壓地籠罩着整座宮殿,說是慈悲萬仗,不過不管不顧,冷眼旁觀,末了笑你愚鈍。他垂着眼睫一笑,笑意直達眼底,濺到她身上,教她五臟六腑都要凍結起來。

「母后,你有許多次機會可以攔下他,讓他返回正途,」他語調幾近憐憫:「朕與禮親王在國子監時,他比朕聰慧許多,先生也更喜歡他,朕自愧不如,後來呢?」

「……」

「禮親王在國子監以戲弄朕為樂的事,母后一直是知道的,安親王與他連成一氣,先帝不會信我的話,步太后也讓朕忍着,不要惹事生非……朕只不過是一個不得寵的皇子,戲弄欺辱,有何要緊?母后以為這是害了朕?」

「怕是哀家造就了皇上。」

沈太后沉沉道,懊恨在心底絞作一團,不願承認,幾乎要撕裂她的心臟。

皇上不置可否,她的教育是害了禮親王,可是他不認為這事造就了他一一就像顏歡跟他說過的,傷害就是傷害,熬過來了是我運道好有實力。即使有所得着,也與將苦痛施加於他的人無關。

他眸光冷然,不帶感情的視線穿透她藏於華服下的軀體,將她釘在原地,無所遁形。

惡人不會為作過的惡愧疚,他們只會後悔做得不夠完美,招至失敗。

所以痛陳他們造成的傷害,沒有意義,自取其辱。

但我們可以告訴他,他作惡時犯下了什麼破綻,羞辱他,打擊他。

「他搶走了朕那麼多東西,總該還朕一次的。」

「朕想,以你的性子,該恨過朕的顏貴妃迷惑禮親王。禮親王確實遇人不淑,卻與貴妃無關,她能影響他什麼呢?就算真讓他成事了,她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個女人,」皇上笑意微妙:「哪裏及得上母后,統領六宮,縱他作惡,寵出了一個廢物。」

……

皇帝走後,沈太后坐在正廳里,失魂落魄,不聽任何勸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太苦太苦了,原以為十年已經將失敗消化,誰曉得它是沉在河底無法消解的化學物質,和淤泥攪合在一起,變成了黑漆漆散發着惡臭的一團。今日被皇上翻出來亮於面前,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一一皇上的寬厚,讓她幾乎忘記自己曾經對這個人做過什麼。

她的臉很亮,臉頰雪白,嘴唇紅艷,可即便如此,那股灰敗的死氣還是穿透了濃重的妝容,看得宮人心底發涼:「皇上說得不錯,是哀家沒教好淵兒,怨不得他不想見我。」

但那可是她放在心尖上,怕摔著化了的兒子啊。

他央求她,鬧脾氣,哭着說不能讓父皇知道他殺死了二弟的寵物。

他是她的兒子,是未來的國君,他想要的女人,就是有違人倫道德,她怎麼忍心拒絕?一次次的不忍心,將他推落懸崖。

痛哭聲響徹平樂宮。

其實她不必太介懷一一禮親王不點名想見她,只不過是把這事兒忘了而已。他記掛着那些不喜歡他,厭憎他的人,而母后予取予求的愛,則早已習慣,毋須再見。

離開了平樂宮,皇上心情正好,想與誰分享,就興沖沖地擺駕長樂宮。

溫美人也在,他這時見誰都是順眼的,既然她也知釋內情,便允她留下,三人同坐一桌,倒是找到了幾分夥伴的感覺,他語調鬆快:「若是容妙真也在就更好了。」

二人不熟悉他的好友,他便直接說了全名。

顏歡歡失笑:「皇上真乃奇人,哪有讓外臣與宮妃同坐一席說話的道理。」

「朕就是道理,何需介意他人如何看朕?」

有些更忌諱的皇帝,便是宮妃病重,也見不到太醫,只讓些稍為學習過醫術的『女醫』來,醫術聽天由命,何況是與外臣見面。但皇上就是個不走尋常路的男人,他笑言:「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像他了。

雖然他確實不計較小節一一越是和他私人感受有關的,他就越不在乎,彷佛他親自劃了個圈,將自己甩到九宵雲外,但這麼『不合規矩』的事,怎會由他說出來呢?

她揚眉端詳他,得出了結論:「看來,皇上不虛此行。」

說的自然是平樂宮的事。

皇上輕咳一聲,原本在旁邊當隱形人的隨井會意地上前一步,繪聲繪形地將事情陳述一遍一一由第三者來說,比較好懂,方便吹牛逼。隨井也很懂事,將皇上描述得那叫一個威武,就差虎軀一震就將沈太后嚇得屁滾尿流。形容雖然誇張,但對話內容他則不敢加油添醋,如實敘述,兩人可算聽明白了。

「不錯,」顏歡歡誇道:「看來皇上已經無師自通了打人先打臉,罵人必揭短的要訣了!」

他赧然:「朕是頭一回說人說得這般惡毒。」

「……惡毒?這也叫惡毒?」

顏歡歡轉頭看向溫美人:「令儀,你聽着覺得惡毒嗎?」

「哪能,這不算惡毒,和貴妃姐姐不能比!」

「我也這麼覺得!」

在二人口中,說得『惡毒』都像是是褒義了。

溫美人對貴妃姐姐更是閉眼吹:「要說惡毒,婢妾猶記當年劉貴人稱你作姐姐,暗嘲你家世不過爾爾,貴妃姐姐冷哼一聲,讓她回去仔細照照鏡子,回想一下爹娘模樣,哪生得出她這般美貌的姐姐,末了還問她,是不是小時候摔壞了臉和腦子,那才叫揭短呢!」

她不是針對誰,而是在座各位,都沒她漂亮。

顏歡歡謙虛道:「我只是煩她們動不動就姐妹相稱,這種人也配做我姐妹!本來相安無事,我也不去招惹她們,混混日子就是,非要對着我說話陰陽怪氣的,搞那點見不得人的棉裏藏針,我一根大棒就捶她臉上!」

兩人就在皇上面前商議起怎麼宮斗來了。

他又真的給予來自統治者的建議:「光說有何用?不痛不癢,你懲治一下她們,長記性了,下次才安份,也省得總來煩朕。」

宮妃的存在,除了開枝散葉,剩下的作用便是為皇帝分憂,選秀時統一衣飾,禁止窺探帝蹤,不得怨望,就知道進宮這件事,與愛情無關,只不過比入宮為雜役高貴舒適而已。

「都消停了,現在後宮很平淡,大家都跟養老似的,」溫美人替皇上更新一下後宮情報:「許是因為皇上一直留在長樂宮,鐵了心獨寵我貴妃姐姐一人,大家都習慣了吧。」

意外地,顏歡歡沒有厚顏承認,反將話題轉回正事:「都扯遠了,說起些無關要緊的事……」她唇角溢出略有得色的笑意,只出現了一瞬,便飛快地將其掩蓋下去:「皇上初次出征,說得不錯了,平日讓他多說一個字也難,今日罵人如申論,將她老底揭了個底朝天,感覺如何?」

她是真的了解他。

皇上稍加思索,坦然承認:「痛快。」

「痛快便好!你要是想讓她變得很慘,拉下去用刑就是,厭惡一個人,說個痛快。像皇上你這樣的身份,是為着自己高興,不是為了懲罰他人。」

顏歡歡盈著笑意,雙眼閃閃發亮地觀察他的眉目,總覺得比以往鬆快明朗許多,這樣的變化,使她心潮柔軟,真心替他高興:「皇上太寬厚了,為國君自是好的,但卻苛待了自己,像這次直抒胸臆,豈不更好?不過我還以為皇上會去找步太后。」

「母后?」皇上恍然,搖頭:「那點事算得了什麼!要不是她縱容禮親王,怎會有東華宮那一出,險些救不回來,十年抵了這罪,若當初你真沒了,要受孤寂之苦的就是朕了。」

他最牽掛的,依然是她,也只有她。

針對他傷害他都無關要緊,活該,兩者身份就是天然的矛盾。

但他容不得她受傷,關於她的事,他的冷靜克己,統共消失得一乾二淨,只是跟他慣常作風相悸,就犯起難來。她之前有心讓他多為自己設想,只是沒想到,兜兜轉轉,也是為了她。

顏歡歡心軟了大片,好笑好氣的睨着他,他沒發現自己說了什麼討喜話,猶自認真解釋著。

片刻,他被盯得臉頰都要燒出個洞來了,才頓住,往臉上一抹,也未察覺異樣:「顏歡?」

「唉,」

顏歡歡指尖托住自己側臉,若有所思:「皇上,你真可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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