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時已百年十八

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時已百年十八

雖然已是入了春,可夜裏,卻還是深水之中一般的冰涼。

朦朦朧朧間。

長孫無忌似乎是看到了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先……帝?」

「先帝?」那身影越發走得近了,負手而立,一臉嘲弄,直若當年樹下初見他時的那般模樣:「這麼些年了,你還是改不了這個老毛病么?父皇都去了那般久了,你還在這裏叫他做什麼?回來沒得治朕一通好么?」

依然是那般言笑晏晏的模樣,依然是那般意氣飛揚的神情。

努力地睜大了眼,又揉一揉雙眼,卻被自己光滑細潔的年輕皮膚給驚了一跳:「這……我……」

反反覆復地看着自己的手背,長孫無忌默然地發起呆來。

忽地,背上一記猛擊,叫他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好容易穩住了身形,他抬頭,看着那個正對自己笑得哈哈不止的英俊青年:「還發什麼呆?不趕緊上馬?咱們可得趕緊去,把那大興宮拿下來呢!」

「大……興宮?」

聽着這個許久不曾再聽到過的名字,長孫無忌不免遲疑,茫然半晌才跟着他,一翻身,跨上那匹不知何時何處奔出來的青鼻戰馬。

那是他的……青玉啊……

不是早就沒了么?早在他們攻入長安,拿了陰骨二氏,為那可憐冤死的阿雲做祭的時候……便已然沒了,不是么?

他渾渾噩噩地想着,卻還是跟着它,在前面那匹雪地飛炎之上穩坐如山的青年背後,一直一直地向前沖。

兩邊,便如走馬燈一般地,一幕一幕,一道一道,浮出好些人影來。

這個是……

大隋皇帝,那個讓他們又恨,又懼的……

楊廣。

他還是一樣,按着他那把寶劍,衣衫不整,冠冕不端,執爵而飲,嘻笑之間,只顧著與一眾女子調笑。

可是他看過來的眼神,卻讓人那般驚心。

長孫無忌下意識地轉過頭來,不再多看。但又被左邊的人吸去了目光。

這個是……

王世充。

一般的傲然自恃,一般的無聲自威,一般的……

望之無一星半點兒的君王之氣。

冷笑一聲,搖一搖頭,任憑青絲拂過面頰,長孫無忌再度轉頭,卻看見另外一張熟悉的面孔,浮現在眼前。

劉黑闥。

這個無知莽夫,還是一般無二的在那裏與一眾軍士,豪飲濫食,便是這樣的,還要做皇帝?這哪裏是什麼帝王氣魄?分明便是市井流民的匪氣!

哼了一聲,再一轉頭,卻看見了一道穩重而嚴肅的身影,穩穩地立在玉殿之前,安靜地聽着殿下百官的言語。

嗯……先帝是有帝王之風的。

長孫無忌默默點一點頭,旋即又看向了金殿後,紗幔內,那些若隱若現的女子身形,接着,默默嘆了口氣紅顏禍水。總是誤國之根。

搖一搖頭,卻看到了孤單一人,安靜地梳着長發的一個身影他初時以為是太穆皇后,正待叫着前面那個只是一味向前沖的身影停馬,卻在看清了那身影之後,沉默了下來,目中微微泛起些感慨之色。

帝女天嬌唯淑儀,孝恭謹雅金玉系。

……若非太過執念,她本該是活得最自在的一人。長孫無忌看着獃獃地盯着銅鏡的楊淑儀,眼看着她在銅鏡里瞥到流星般飛馳而過的李世民身影之後,原本沉寂如死灰的臉突然明亮若日耀生華,驚喜若狂地跳起身來,握著牙梳,提着雲紗般的裙擺,一頭烏髮甩出一道華麗的墨色光暈,奔撲而來……

仙人兒一般的人,玉人兒一般的人。

那是天下間最難得一見的人。

卻只能痴痴看着那個半點兒也不曾停頓下來的人影,漸漸遠去的怔忡著。

長孫無忌突然心中有些不忍,閉閉眼不忍再看她,但再張開眼時,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

不知何時,她已整個人梳妝整齊坐在了鸞座之上。

國色天香,嬌若明珠;鳳儀鸞姿,艷若牡丹。

金冠銀簪,珠花映裁墨;朱衣金帛,玉扇掩蔥尖。

華貴如金鳳臨世的她,含笑抱着一大兩小三個孩子,坐在一叢叢

一叢叢騰騰燃燒着的火苗間!

長孫無忌全身一陣顫抖,他想喊,可卻喊不出口,只能看着她,看着吳王李恪,看着蜀王李,看着一臉倔強的高陽……

看着那痴痴遠望着離自己越來越遠,遠到已是漸漸看不到的人影,仍是一副笑意盈盈,情深濃濃的絕美笑臉……

緩緩地,緩緩地,被那熊熊烈焰,焚做紙灰片片,旋即消失不見!

低頭,他也不知心中到底是何滋味,但再抬頭時,卻已是淡淡淚意流泛!

「叱!」

輕喝一聲,快馬加鞭,白衣青馬,他若一道流雲,從那片片紙灰間飛馳而過,半點兒也不得沾。

馬兒是一路地奔著,不曾停下的……

可不知為何,他就是跟不上他。跟不上那個自小兒就總是要跟自己爭個短長的傢伙。

即使他拼盡了全力。

這可怎麼成?

看着左右一個個浮現的熟悉身影

杜如晦,房玄齡,李藥師,李靖,魏徵,尉遲敬德,契何力,參……

尹昭儀,張貴妃,韋昭容,陰德妃,楊婕妤,蕭婕妤,鄭妃……

然後,他突然發現,前面那個自己剛剛還怎麼追都追不到的人,突然停了下來,任由馬兒在原地不安地躁動着,卻只停下來,側首,對着一邊兒草地上,杏花樹下玉案前,坐着捧卷而讀的兩個女子,溫柔而笑。

他呆了一呆,急忙也跟上去,看了一眼。

啊……

嬌若玉墜兒,雅如紫竹的卻不是徐賢妃?

而那個趴在她身邊,一臉天真歡笑地拿朵花兒去逗她樂的,卻不是元昭媛?

是該帶上她們的……那般抬頭看着人或溫婉而笑,或天真歡喜的神情,只怕是個男子都無法不動心的。

那樣的美,是出塵脫俗,清新可憐的。

是該帶上她們的,這些年,她們跟着他,也是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

他點一點頭,心中多少有些慨然,可接着,便被一陣馬蹄聲驚了一跳,轉過頭去看時,李世民竟只是對她們姐妹二人笑了笑,又從腰間掏了一塊兒玉佩給她們,便打馬離開!

這……為什麼?

長孫無忌一怔,有些難以置信,卻又有些瞭然,嘴角間不期然地帶了一抹傷感的笑,最後看了一眼那兩個仍舊一派歡喜天真的孩子……

真的只是孩子,那般十五六歲的模樣,真的只是兩個孩子……

轉過頭,他默默感謝著上天,把她們留在了最美好的韶光,便和李世民一般,頭也不回,打馬向前。

向那個他早已有所感覺的終點。

那裏,有一道光,在等着他們。

而立在光芒之中的,卻正是那個溫婉嬌笑,明媚燦爛的身影。

那個讓他忍不住鼻酸的身影。

多少年不見了?

多少年……

不見了?

他含着淚,看着他的妹妹,看着妹妹身邊,那兩個開懷大笑的甥兒,難以自止地哭了起來幾十年過去了,他本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了流淚是什麼滋味。

可沒想到……

「我先走一步,輔機你可別偷懶,把事情安排好了再來啊!」李世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轉頭看時,他卻已跳下馬去,大步走向那光芒之中,抱了長孫無憂,與兩個孩子立定,轉過頭來,對着他揮手而笑:

「可要記得啊!稚奴,你可要記得安頓好啊!」

……

他會記得的。

徐徐地,張開眼,看着一片黑暗的屋頂。

長孫無忌輕輕地咳了一聲,伸手,去抹了眼角的淚水。

不用點亮了蠟燭,僅憑着手背擦過面頰時,那粗糙而乾澀的觸感,他便知道

只不過,是一個夢。

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能再見到他們,那些讓他心心念念著的人們,就算是夢,不也是很好么?

淡淡地,勾起一抹笑,長孫無忌輕輕低喃:

「……世民,無憂……

你們,且再等為兄的一陣子罷……

待為兄把稚奴那孩子安頓好了……

這便下去,與你們同樂。

且再等一等罷……」

淚水,剛出眼眶,便已盡冷,一滴滴,一串串,滑過寒涼的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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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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