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聯名參賽

一中的校園建築風格，在整個華南的教育圈都是非常有名的。有道是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中這所古老名校，歷經晚清、民國至今三代，各種年代都在這個小小的園林式建築群落中打下了歷史的烙印。

校園的西面，一片都是教工的宿舍，還是文革后八十年代興建的普通新村樓房；東面，是九十年代末興建的與名校地位相匹配的現代化多媒體教學區，微機房、鋼琴房、舞蹈房、禮堂、階梯教室一應俱全，英雄他們訓練用的逸夫樓三木籃球館也在這個區；學校的北面，網球場、排球場、籃球場和兩個塑膠跑道鑲嵌著的大操場之外，還矗立着一座近年新建的辦公大樓，學校的校長、副校長以及各位主任和年段段長就在這裏辦公。

整個學校唯一保持了古樸的百年老校的風貌之處，除了古式的校大門，就數校區南面的幾棟半木式半磚瓦式清末建築風格的四層小樓了。這片低矮的樓群有的甚至還挑着高飛的飛角和獸頭，金黃的琉璃在有陽光的午後散發淡淡柔和的光澤，漆著紅漆的欄桿護手散發着木料特有的清香。只有樓梯和承重牆是水泥的小木樓有種特殊的古雅，走起來咯噔咯噔的響，各個教研組中各個年紀的課任老師就在這些樓里辦公。

「咯噔咯噔……」祝虹老師的硬底布鞋敲在小木樓的走廊上格外響亮。今天是周三，校教務例會，各年級的段長必須參加。

祝虹是六位年級段長中唯一一個沒有去新建的豪華辦公大樓辦公的段長。她從心眼兒討厭那些現代化的辦公設施，或者說討厭那些帶着官僚氣息的主任和段長們。她寧願呆在這散發着木頭清香的小木樓里，每天對着堆積如山的學生作業和測驗試卷。

今天這個例會，意義似乎有些不一樣。不僅僅因為這是開學第一次例會，更重要的是，她和老校長有場仗要打。

祝虹匆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打開一個木頭小柜子上的鎖，把一大卷牛皮紙袋的試卷封上保密線，放進柜子裏，然後細緻的鎖好，再三檢查。

牛皮紙袋裏，是本學期整個高二年段第一次全省質量檢查的試卷，她親自去領回來封好。這次質檢意義重大，教委對一中今年的教育評估至少一半落在這個上面。

弄好這些，她理了理衣擺，向東區的綜合辦公大樓走去。

經過教學區的時候，她聽見一陣歡快的歌聲。循聲抬頭看去，那位高一的新生，美國回來的籃球教練湯某某的女兒白雪仙，正在一群男生簇擁下高聲在校園裏唱歌。

祝虹厭惡的皺了皺眉頭，心道：「男男女女的，整天就知道玩，象什麼樣子。」

歌唱的人群漸漸走進了，祝虹定睛一看，全是自己年段的學生。魯浩、劉華、霍英雄、李驍他們都在。祝虹本能的往他們身後一看，果然，周若嫣巧笑婉轉得跟戴美婷開着玩笑，跟在何書樺後面慢慢的走來。

祝虹突然想起，星期三好象是各個興趣小組活動，那麼這些學生是去籃球館那邊了。整個學校，現在就數籃球隊最出風頭。祝虹不滿的側過頭去，好象沒看到這幫孩子一樣。

劉華他們老遠就看見了祝虹，躲又躲不掉，只好顧左右而言它的隨便說點什麼，故做自然的跟祝虹點頭打個招呼，動作都僵硬了，無比尷尬。

「祝老師好！」聲音很陌生。祝虹抬頭看了看，心裏十分詫異。主動跟她問好的居然是平時最刺頭的霍英雄。

英雄非常自然的向祝虹點頭示意，問好之後走開了。祝虹跟受了催眠一樣沖英雄點了點頭。

真是怪事。

按照慣例，周三例會在小會議室開始了。

祝虹一走進去，就發覺氣氛有些不太對。看來開學時小禮堂的那一幕，已經在師生之間傳開了。祝虹看見四班的老吳一臉同情的看着他，還帶着幾分洋洋得意。

「小人！」祝虹心裏暗暗鄙視了他一句，若無其事的坐下了。她眼神不太好，有點老花，坐下后定睛一看，今天的面南的大位子上，老熊和李西瓜的旁邊，坐着兩個陌生人。一個是長得一副官僚相的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另一個是位英挺的青年人，一臉的精幹之氣。

熊校長看看人差不多到齊了，於是停止了跟兩位客人的閑聊寒暄。他清了清嗓子，坐正身子，道：「各位，好，我們開會。今天這個會，我們很榮幸的請到了兩位領導，兩位客人。這位……」他一指那個啤酒肚，道：「……是市教委的劉科長；旁邊這位是分管我市教育的霍副市長的秘書李天華同志。」

「大家好，大家好！」李天華很熱情的起來跟大家打過招呼，揮了揮手；那個劉科長大概是覺得自己肚子太大不方便，只是坐在椅子上象徵性的點了點頭。

熊校長接着道：「大家都知道，今年是我省改變教育評估體制的第一年。全面教育、素質教育和第三課堂的議題現在在全省全國的教育界都已經提上了議程了。在這個教育改革的大潮中，一中這個傳統老校、名校——啊，是吧，它這個要怎麼樣能立於不敗之地呢？這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啊，呵呵！下面我們開始討論本學期的工作重點之前，先請兩位領導傳達一下市委市政府以及省市教委在這方面的重點。」

說着，老熊看了看，道：「還是請市委李秘書先說說吧。」

李天華趕緊謙恭的說道：「不不不，還是請劉科長，劉老師先說。」

劉胖子一副這還差不多的表情，讚賞的看了年輕人一眼，清清嗓子，道：「去年的一年，是成績喜人的一年；今年這一年，是奮鬥和充滿希望滴一年！我們，F市的教育工作，在省、市，教委的領導下，延著有中國特色的辦學道路，堅持走塌實辦學的路線，緊密滴，團結在……」

所有的老師都在桌子底下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提醒自己可別當眾打瞌睡。這種領導幹部的屁話只配拿來催眠，就好象這種講屁話的領導幹部，只是會吃喝一樣。

好不容易等胖子講完，大家一起反應過來，哦，講完啦？鼓掌鼓掌……

李天華等大家都講完了，連忙道：「劉科長講了很多了，講的……這個非常……非常的，好……」他擦擦額頭上冒出的虛汗，道：「我簡單補充兩句。」

「第一，我聽說一中在實施落實素質教育方針的問題上有一些阻礙，有一些同志不理解。我解釋一下，這個方針不是熊校長訂的，不是我們霍市長訂的……這個是中央教委，是國家文化教育的國策！這個是必須落實的，落實過程有什麼困難，好不好能不能落實，我們另外說，但是這個大方向是不容許討價還價的。教育工作者們要端正思想。」

「……第二一點，我說說我們國家為什麼要實施素質教育。我們應該了解，教育的本質目的是什麼。教育就是培養人才以適應社會需要的，而一個時期的教育應當與這個國家這個社會的基礎生產關係和社會構成相匹配，這個是一個基本的觀念。以前中國很窮，落後，經濟生產模式單一，社會結構單一，這兩個單一決定了教育的單一。那個時候，單純按分取士，按卷面成績收學生和選擇人才的粗放型方式，是可以適應社會需要的。但是，現在呢！國家的富裕，社會的進步導致了生產關係的多元化，社會關係的多元化，這兩個多元化就決定了教育的多元化，這個是很清楚的道理。再象以前那樣搞一種教育模式，一刀切，一張試卷定終身，這是要禍害子孫，給我們的事業帶來隱憂的！」

滿座人悚然動容。祝虹臉色變了變，看了看熊校長，沒有做聲。

「第三一點……」李天華沒有動桌上的飲料礦泉水，拿出自己的旅行壺喝了一口，道：「第三，我說說現實的情況。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個過渡時期。我們有的同志，眼光不夠長遠，被眼前一些表面現象所迷惑。目前我們國家所處的這個教育體制轉型階段，確實存在着各種問題。比如教育資源短缺，高等教育普及率低。正因為上大學的機會有限，所以按分數取士以及一張考卷定終生的教育制度還有市場，還要在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左右我們的基層教育工作。但是正因為這樣，我們在基層一線的老師們，要看到希望，要認準方向，要看清道路，要逐步的實現這種過渡。要做新生事物的支持者，不能墨守成規，我們作為教育下一代的人，如果自己思想僵化了，還怎麼教書育人嘛！好，我大概就說這三點。謝謝大家！」

眾人長呼了一口氣，暗暗佩服。不愧是霍天祥的部下愛將，強將手下無弱兵啊！實幹的領導幹部跟陪吃陪喝型的幹部就是大不一樣，人家這話說的，一點二點三點，頭頭是道。

熊校長滿意的點了點頭。一開始他還怨霍市長派了這麼個毛頭小子來，怕他壓不住場面，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啊！可是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還真是給勁，一番話基本收到效果。

老校長點頭道：「李秘書已經……呃，不是，是兩位領導……兩位領導已經說了很多了，都說得非常好，大家要認真學習。我結合我們學校的情況談兩句。首先既然我們大方向已經定了，那就要實施，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怎麼實施，遇到阻力怎麼辦，這個就值得我們深思了。對於個別老師，個別同志，我的意見就是四個字——改正觀念，迎頭趕上；呃，對不起，是八個字。一定要改變古板僵化的觀念，這個很難，我本人也是一個老古董，呵呵，但是我也在不懈的努力學習，學習新時代的新精神，了解我們事業的新方向。**說過，要與時俱進嘛！」

「……按學習成績來評判一個學生的優劣，甚至以此來左右對學生的態度，這是非常要不得的，這一點，要非常嚴肅的批評！以後要堅決杜絕在我們一中出現什麼優生差生的評價！學生都是平等的，我們的社會也提倡自由平等和尊重。可是我們教育工作者自己都不能以身作則，人為的把未成年的孩子分成三六九等差別對待，對個別所謂差生打擊挖苦，惡意批評諷刺，毫不尊重，這公平嗎？不知者不罪，在今天之前，這僅僅是工作方法問題；但是今天我們在會上說過了，如果再有這種現象，個別學生再有這種投訴，那這就是教師的職業素質問題，乃至是人格問題了！」

「……這裏面存在一個看事物的角度的問題。國家確實教育資源短缺，上大學的機會不能供應給每個學生。但是，難道升學就是唯一的出路嗎？我看未必。比如說霍副市長的孩子，他就在我們一中上學。這個孩子在我那裏輔導數學的，他的成績很差，據說他就是一些同志眼中的差生。但是他籃球打得很好，將來可以為國爭光，做運動員，就算做不了運動員，籃球運動也可以鍛煉體魄，只要他是真誠用心的去學習和從事這項運動，將來有副好身體去從事國家的基層建設，體力勞動也很好嘛！我認為這孩子很有想像力創造力，優點很多，一個蛋花湯都可以做出非常體貼他人的各種方案來，他的品德心性也是值得肯定的，為什麼他的閃光點我們有的同志看不到，一味的以單方面的學習成績作為輕視乃至實施不公平待遇的理由呢！」

「我們再舉個例子說。去年，湖南電視台搞了叫『超級女聲』的選秀活動，我們學校好象是沒有學生參加，三中五中都有學生去了。後來聽說三中居然要開除去參賽的學生，說她荒廢了學業；再後來，我聽說我們學校也有要去參加的，結果我們一些老師硬攔下來了。不讓學生在學期中參加這些活動，老師們是做的對的，說明我們的同志很負責任。但是開除學生，把超女活動說成禍國殃民影響下一代心智健康的鬧劇，我認為持這種看法的人就非常有問題。象這樣的活動，都是有海選的，幾萬人報名，第一場就要淘汰掉90%的人，絕大部分的同學只耽誤半天的課，而且很多還是周末；就算比到決賽，也不過兩三個月，兩三個月就能耽誤學生一生嗎？太誇大其辭了吧！國家這麼大，我們的文藝事業，娛樂事業總要有新鮮血液輸入，總要有年輕人站出來，難道把所有學生關在校園裏統一規劃進行同一模子的教育，就不是禍國殃民了？一兩個，乃至於幾萬個女孩子少上一兩個月的課是不會對我們這個國家有太大影響的，但是如果一個民族一個社會的思想僵化了，落後的思潮佔了上風，佔了社會的主流，我們的事業，我們孩子們的未來，就危險了！」

「我們搞教育的，要爭做時代的弄潮兒，急先鋒，不能做歷史的拌腳石！我，我個人表個態，我要竭盡全力，在我的有生之年，在一中這塊陣地上，扛起素質教育的大旗！無論遇到多少困難，哪怕有多少不理解的目光，我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白髮蒼蒼的老校長激動的說着，目光堅毅而有神。李天華在一旁情不自禁的帶頭鼓起掌來——多麼可敬的老人，說得太好了！他的心，還是年輕的，他的血，還是熱的！

祝虹鬱悶的掐着手裏的鋼筆。她沒想到居然會是這麼個局面。她打心眼兒里覺得自己理直氣壯的，想今天來跟老校長據理力爭一回，沒想到三言兩語，人家把自己所有要說的話全堵死了。李天華和熊校長的話要情有情，要理有理，處處從大局出發，你讓祝虹說什麼好。

正在她懊喪的時候，突然隱約看見門口影影綽綽，來了許多人，看樣子是群學生。她正覺得詫異，已經有位眼尖的老師叫了起來，道：「咦，學生們不是早就放學了嗎？那個，那不是高二的周若嫣和戴美婷，她們在這裏幹什麼？」

祝虹正好趁機緩和一下自己的情緒，她走出會議室，問道：「若嫣，你們不回家，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周若嫣看了祝虹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有難言之隱，又好象不是自己情願來這裏的。

祝虹何等精明的人，她飛快的掃了一眼，只見和她一起來的全是籃球拉拉隊的女生，她不假思索的抓到了「重點」：「黃思婷，你說，你把她們拉來幹什麼！」

黃思婷見祝虹這麼厲害，一眼就看穿是她組織的，乾脆豁出去了，頭一昂道：「我們來見校長！我們要請假。」

「校長在開會！」祝虹厲聲道：「搗什麼亂，請假明天來辦公室找我，或者找你們班主任！」

話說完，她立刻覺得不對了，這麼多人，二十幾個學生一起請假？

黃思婷幾乎是憤懣的喊出來，有意要讓裏面的校長聽到：「我們的假你批不了！我們要集體請假，去參加『超級女聲』的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