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太子嘉

124.太子嘉

「砰!」兩端飾有獸頭銅雕的長案被掀歪在一側,獸頭上的彎角被沉重的案身壓得變了形。掀歪長案的人呼哧呼哧地大口喘著粗氣,對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人來說,這個動作確實費力了一些。

申王掀歪了長案,帶着粗重的喘息,喉嚨中發出近乎野獸的嘶吼:「同姓之國!同姓之國!」姬戲兵敗身死的消息傳來,申王明顯地被激怒了,也更明顯地呈現出老態。

泄去了部分怒氣,申王恢復了一點理智,大聲道:「姜節呢?!宣他!」

不是宣太史令,也不是宣別的什麼人,只是姜節。

姜節憂且閑,申王宣他,反讓他放下心頭一塊大石,正正衣冠,往王宮而去。家人皆擔心他的安危——他與衛希夷關係密切,而姬戲新敗於衛希夷之手,此時被宣,多半沒有什麼好事,輕則聽罵,重則受罰。皆是惶惶,想勸姜節小心,或者:「不如投了唐公去,總是……同姓之國。」

姜節擺擺手:「不礙的,知道宣我入宮,便是還沒有氣糊塗!咱們這位王,想要他糊塗也難。」申王會聽勸,這是姜節一直以來看好申王的原因。只希望這一次,申王依舊能夠聽勸。他也知道,利字當前,絕大部分人,是不會主動退讓的,還是「天下共主」這樣的大利。只這四個字的代表的榮耀,就能許多英雄趨之若鶩了。不過,挨了打,知道疼了,該能反醒了吧?

如果不反醒呢?

【那也要保住申國。】姜節對自己說。

他住得離王宮不算遠,須臾便到。

王宮依舊雄偉壯麗,卻又處處透著近些年來越來越重的壓抑之感。申王才發過一回怒,又有噩耗傳來,姬無期渾身縞素在宮中哭過了一場,被架了回去,弄得壓抑之下,再添一份惶然。

見到姜節來了,聰明人便放心了——有他在,不管是做出氣筒,還是能夠勸慰王,王的脾氣都不會保留太久,大家能夠睡個安穩覺了。

姜節跨過門檻便挨了申王一記冷嘲:「你居然還在龍首?居然沒有到唐、越做個太史令嗎?」

姜節緩緩走了過去,捏起案角的獸頭,將長案翻了過來,再仔細端詳了一下申王的臉,認真地問了一個問題:「氣瘋了嗎?」

「……有些人是盼着我氣死了,便皆大歡喜了吧?!」

「看來還是沒有瘋的,」姜節找了個乾淨的位子坐下,離申王既不遠、也不近,「沒有瘋,就來仔細想一想事兒?」

申王大步走過去,在他面前扶劍而立,冷笑道:「有了靠山的人,說話也不一樣了。」

姜節仰著頭:「坐下吧,這裏沒旁人,仰頭看着你,我也累,這麼端著,你就不累么?」

「呵呵。」

「坐下吧,我說話一向如此。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你要沒變,我還如往昔。」

「變?是!昔日為王,現在失勢,無怪人看不起了!」申王憤憤地道。

姜節耐著性子:「變?當然變了,十年前,王不會說這樣的話,二十年前,更不會。二十年前的那個人,睿智英明,我必垂手肅立,二十年後么……」

申王安靜地在他旁邊的墊子上坐了下來,將腿一盤,整個人都平和了,語氣裏帶着疲憊:「我對姜先,不夠好?」

姜節突然道:「王覺得太子,足夠好?」

「他,是有不足之處,卻比這世上大多數的年輕人好很多!他……是我的兒子呵!誰不想將榮耀傳與子孫?誰想將榮耀拱手讓出?」

「今日之言,好似怨婦。」

「你在我這個境況里,也會是怨婦的!」

姜節突然道:「都說自己是怨婦了……」

你還不明白自己的境況嗎?

申王話一出口,自己也怔住了,語重心長問姜節:「無可挽回了嗎?」

兩人皆是聰明人,是以申王不遷怒於姜節,反覺出姜節之誠懇。姜節也不做間諜的勾當,只說出申王的境況。只要太子嘉不夠好,申王的盤算,就無法實現。與姜先念不念舊情,是沒有關係的。沒有姜先,還會有別人。同樣的話,太叔玉也說過。申王自己,未嘗沒有看到問題的關鍵。只不過,那是王位啊!不到無路可退,豈能輕易放棄?

姜節道:「皆同姓之國。」

「同姓之國!」申王恨恨地重複了一遍!

「是,同姓之國,王,昔年對姜先父親做過的事情,不是沒有看出來呀。如今再來一次,不能奏效了吧?」姜節對申王分析利弊,「開此惡例的,是您呀。正因同姓之國,王若暫避一時,他們也不會將事做絕,不是嗎?」

「難道他們夫婦,不想傳國於子孫嗎?」

「那是以後的事情了,」姜節苦笑一聲,「反正我是活不到那一天了,索性便不操這個心了。」

「哈!」

「可是眼下,正是操心的時候呀。」姜節提醒申王。

申王面無表情地說:「那就看看吧。」

「嗯?」姜節再次提醒,「越早,越有迴旋的餘地。」

「太子那裏,成敗還未可知,」申王還保有最後的堅持,「太子若不能成事,便依你。」

【這麼痛快?】姜節有些驚訝看了申王一眼,旋即釋然——畢竟是申王。

申王卻又喃喃地道:「越君偽稱反攻,是知是真是假。」

這一定是說給自己聽的,姜節心知肚明,回了一句:「我亦不知。是真不知。我平生最愛占卜,愛搶先一步看明白事情。老師的這些學生,我總能猜出他們的想法來。唯有希夷,她的想法不用猜,是放在外面的,但是她的做法,卻是猜不到的。王有什麼想法,大可一試,不必對我講,也可將我扣在宮中,試試看……成是不成。姬戲,難道真的是個蠢人嗎?」

申王忽然道:「那你就卜一卦吧!」

「咦?」

「卜一卜,她的死期!」

「這!」

「那頭白虎,不是還在嗎?」申王冷靜地說,「養了這麼些年,它也該頂點兒用了。正好,用虎骨卜她,不委屈她。」

於是殺白虎,取其肩骨,就在王宮之中設祭。姜節雙手微微顫抖地接過骨頭,骨頭上猶帶着濃烈的味道。姜節輕聲道:「太新鮮了。」

「我等得起。」

待虎骨合適,姜節親自動手,將骨頭稍作修整,於火堆旁,將虎骨鑽出小孔,放在火上炙烤。過不多時,骨頭開始變色,慢慢地出現了紋路。申王經的祭祀多了,也懂些卦辭,伸出去看時,只見紋路越來越深,繼而「啪」地一聲。

「虎骨如何會開裂?!」申王震驚地問。

姜節低頭看着手上的兩片骨頭:「我亦不知。」

「再來!」

如是者三。

姜節釋然地將手中兩片裂骨扔進火中:「其命在天,非人力可窺。」

申王沉着臉道:「你忘了一件事情——她是婦人。」

「婦人、丈夫,於天地,有何不同?」

「婦人,就要生兒育女。」申王輕聲說,也許就會死在生育上。不死在生育上,也要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撫養子女,恢復健康。申王至今,還是輕視姜先的。一個鵪鶉一樣的男孩子,對陣殺敵,要妻子去做。一旦他的妻子不能幫他了,他還有什麼呢?唐國人丁不旺,女君縱有千般能耐,第一要務,還是要生孩子的。

姜先這親,結的真是妙。他們夫婦忙着,太子嘉也能得到喘息的機會。

姜節道:「王改主意了?」他有些緊張,擔心申王想到優勢,又要決戰。則怨仇越結越深,恐有不解之虞。又擔心申王所言,衛希夷早亡,或者誤事。他對姜先,也有那麼一絲絲的不太信任——姜先的妻子未免太能幹,在她光芒之下,姜先的能力很容易被忽略掉。

申王道:「沒有。若她能過此難關,我……也要保下申國不滅呀。她要過不了,申國更不會亡!太子是我的兒子,我知道他,或許會有不足之處,卻不是個辦不成的人!」

事實很快給了申王一記耳光——太子嘉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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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嘉的運氣實在不好。

他有傲氣,傲氣逼着,他也得實幹起來。有申王多年教導,庶務、心術,皆有所成。治水要實幹,他選拔了實幹的人,不管是否能言善道,只要肯幹活,他便依據其能力、政績,給予獎賞和提拔。

與此同時,「疏浚」一詞撥開了迷霧,打開了新天地,太子嘉畢竟是太子,自有能人投效。在「疏浚」的提示之下,也制定出了可用的計劃。這份計劃拿到衛希夷與姜先兩個有經驗的人面前,也要說一聲:「做得不錯。」

申王又干擾著姜先,免得他為太子嘉添亂。

然而,運氣不好。

太子嘉找到了實幹的人,找對了方法,且無人干擾,埋頭苦幹了一年有餘,不幸在次年夏,遇到了上游來的洪峰。這洪峰,與姜先和衛希夷,還有那麼一點關係——也許還不止一點兒。

從地理上看,唐與申是隔河相望的,上下游的關係略有微妙,卻也是誰都禍害不到誰。然而,虞國的地理就比較微妙了,虞國昔年附屬之國,即太叔玉異母兄長們的母家,地方更是有趣。

大河一路入海,沿途不斷有支流分出,又有旁的水源匯入。衛希夷新得的領地,便包括其中一支水源。衛希夷與姜先疏通河道,建立新城,將上游通了,澇災得以緩解,洪水順暢地奔流而下,一氣注入了大河。

太子嘉正在勤勤懇懇地挖河,眼見此一處好了,正要往下面走,大水來了!將近一年的功夫,頓時化為泡影,連太子嘉自己,都泡在了水裏!也是太子嘉運氣不好,若是姜先肯幫他,一定會告訴他,除了「疏浚」還有一個工程,叫做「裁彎取直。」他將彎道都清了,水流下泄,還是不夠順暢的。

大河遇到地勢的阻擋,繞着高山彎了好幾道大彎。上游的河水到得了這裏,驚濤拍岸,擁擠不堪。沒有大水時,此處便不是渡河的好去處。大水來時,上游的河水在這裏積蓄著能量,一旦繞過最後一道彎,便挾雷霆萬鈞之勢,奔流而下!下游堤岸攔不住河水,頓時便成汪洋。

疏浚之時,太子嘉也有些疑惑——即便疏通了此處,水落到下游豈不更快了?下游怎麼辦?旋即又想,也是疏浚吧……這可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無怪乎姜先在蠻地一去便是五年了。

提到姜先,便要提一提目前二人的敵對狀態。太子嘉無路可退,鼓起勁來,耗時一年半,居然將這彎繞之地疏通了!河道暢通之時,兩岸山呼不絕。這裏是水流最急、最難疏通的地方,過了這道難關,剩下的都是坦途!

就在這個時候,匯入大河的一股大水猛然間增大!與夏季汛期重疊在了一起,找太子嘉來了——姜先之新城初建,亦大興水利。

自申王往下,都對太子嘉寄予厚望。他肯俯下身來做事,更讓人看到了希望。與此同時,衛希夷與姜先的壓力卻變大了,姜先幾乎泡在了河岸上,衛希夷也不能閑着,她要督促建城。之所以分了她這個任務,卻是申王說中了——唐國需要聽到君主的好消息,生幾個孩子,可以振奮人心。

衛希夷規劃督造的新城,隱隱帶着龍首城的影子。昔年南君的王城,便有許后帶來的規制的影子,衛希夷所見之大城,又以龍首城為最。自己想做的時候,不自覺便受了影響。諸臣皆不以為意,龍首城的規制,不過是中土諸城優點的集大成者而已。

陳后與女杼得到消息,拚命地往新城趕——陳后被陳侯接回娘家小住散心去了,聽說將要做祖母,豈不着急?兩個女人氣趕到了衛希夷的跟前,凡辛苦的活計都給她攔住了,衛希夷只好由動手改為動口,規劃了新城,又給姜先的河工出主意。

「疏浚之後,還須築堤,」衛希夷提出了自己思考後的結果,「河岸不結實,水流還是會蔓延開來的。」

姜先深以為然,一道挖河,一道壘堤,雙管齊下,將河道拓寬,又將堤岸築實。好容易將自家的事情做完了,緊張地關注著太子嘉的進展。若是太子嘉將事辦成,則……好事必將多磨。

庚給出的建議是:「於上游築壩,待大水來時……」

一句話,要壞了太子嘉的好事。姜先在實地考察之後,否則了這項提議:「水流太急,築壩費時費工。」

庚只得怏怏作罷。

衛希夷安慰她道:「如此,便可問心無愧了。」

庚嘀咕一聲:「這樣我也問心無愧。」

衛希夷?……

無論如何,實際操作起來,若只為給別人添堵,築壩得不償失,姜先將這部人力抽了出來,疏通河道、加固拓寬后的河堤。再有剩餘,便用來築城。築城之時,內心也是焦慮的——人不夠用。

自天氣異常以來,自上而下,無不掙扎。唐國雖休養生息十餘年,近幾年卻是大事不斷,先是國君遠征,歸國后便有內亂,內亂之後又是遷都。不但遷都,還要治水。一樣一樣,都要人力,且都要青壯年。此消彼漲,河工、築城的多了,耕種、漁獵的便少了,連生計,都要成問題了。惡性循環。

屆時,不必等敗於申王之手,自己便要先偃旗息鼓了。

姜先召集群臣,向眾人問策。新敗申王,又平內亂,年輕的國君威望日隆,大臣們不敢敷衍。有在內亂中表現不佳者,狠一狠心,願獻出奴隸,也有願意獻出糧食的,真是人人忠貞,共體時艱。

偃槐好整以暇,待這些人表現完了,才提出了一個持續可行的辦法——輪番。將服役者分作三班,輪番勞作。一地之百姓,也分作三番,每一番抽三分之一,不使當地荒蕪頹敗。

燃眉之急即解,姜先重振旗鼓,接手了新城的督造事宜——河道完工之時,新城尚未完工,而妻子臨盆在即。占卜的結果很好,在孩子落地之前,姜先卻不能夠不緊張。這樣的緊張一直持續到了長子落地,唐國重又歡騰起來。

便在此時,最大的一次洪峰,到來了。下游的太子嘉,連同他沒有來得及撤掉的工掉,整個兒泡在了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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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沒過堤岸的時候,太子嘉整個人是懵掉的。巨浪打來,直接拍到了帳篷頂上,浪花退去,才是人們狼狽的呼喊,掙扎著從倒掉的帳篷里爬出來。多年大水,多少都識得些水性,爬出來的人死傷不多,然而被大浪捲走的,便是凶多吉少了。

太子嘉住在岸邊高地,臨時搭建的木屋裏,濁浪撲在木門上,河水從門縫裏、窗戶里拍進來,恣意打濕著室內的一切陳設。一拍之後,又退回來,第二拍又來,持續不止。四面是喊叫的聲音,侍從們在慌亂之後,急切地尋找他。見他仍在,放下心來,兩人架起太子嘉,將他往更高的山崖護送避水。又尋乾糧、小舟等,為逃亡做準備。

此地無法再留,總要先回天邑再說。

裹着帶着潮氣的厚毯子,太子嘉坐在頂枯樹上望着滔天濁浪,一聲不吭。無論是向他彙報險情,抑或是彙報人員,他都無動於衷。漸漸地,無人敢在他面前講話,有奔上前來的,也被攔了下來。

夜幕降臨,太子嘉依舊保持着坐姿,侍者奉上的食水他一概不取,一動不動地直坐到天明。緩緩地爬起來,手腳麻木刺痛,一個站立不穩,太子嘉又坐了回去,侍者急忙上前:「太子!」

「走吧,」太子嘉含糊不清地說,「走吧。」

「太子?」

「回去,回天邑吧。」

侍者面面相覷,能回去,是再好不過的,即便太子治水不成,他們這些跟隨的人也無法邀功,反可能受罰,也比呆在這荒郊野地、洪水之中要強。「是,船已備下了,請太子動身。」

太子嘉默默地上了船,再默默地棄舟登岸,默默地上了車,一路沉默著到了天邑,似乎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連帶的,侍者也不敢插言。還好,天邑就快到了,只要太子嘉安全到了天邑,大家的命,就都保住了。

然而,當天邑城垣的時候,只想逃命的人卻無端生出一股悲涼之感,不知為何,只想落淚。唯有太子嘉,似乎不曾被這悲涼的氛圍所感染,任由侍者、護衛們哭聲震天,自己從從容容正了衣冠,自車上下來,去見申王。

申王已知兒子功敗垂成,卻親自來迎。太子嘉木訥地拜見父親,冷冷地用眼神將群臣、群侍逼退,才伏地道:「我讓父親失望了,請您,將我流放吧。」

「你說什麼?!」

太子嘉冷靜地道:「總要有人為失敗承擔責任,我來承擔,比您承擔好。我可以死,申國不可以亡。您的名譽不可以受損。讓我來吧,我,是太子啊!」

「嘉……」

「被期待了那麼多年,養尊處優了那麼多年,是該我回報的時候了,給我這個機會吧!」

申王熱血上頭,脫口而出:「我們還可一戰!」

「然後呢?治水不成,我們,都不會好過的。讓他們治水,」太子嘉咬牙切齒,「大家都可因而擺脫困境,我們也可以。也許,我就是沒有做王的命。可王位,也不是就落在誰的囊中不會走的,不是嗎?焉知後人,沒有機會呢?」

太子嘉低聲道:「不要再猶豫了,猶豫到最後,還是要這麼做,卻沒有現在做對我們更有利。爹?」

淚水從申王的眼睛裏滴落到太子嘉的頭上,申王哽咽著說:「你終於,長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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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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