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李代桃僵

第三十六章 李代桃僵

萬里飛雪,大地一片銀白。日光映着雪光,耀眼刺目。

茫茫雪野上,渺無人煙,一眼望去看不到邊,厚厚的積雪如一張巨氈覆蓋着大地。偶爾有幾株枝葉凋盡的枯樹,披着雪衣寂寞而立。一騎白馬由東而來,劃破了雪野的寂靜。積雪飛濺,留下一行長長的蹄印,不知由何而起,至何而終,更給雪野平添了幾分荒寂。

馬兒忽然一聲長嘶,停了下來。馬上之人披着銀色狐裘,一領垂有輕紗的斗蓬遮住了臉。她望着皚皚白雪,喃喃道:「此時若是他與我一同騎馬奔行在這雪地上,該是何等幸福?」長長嘆了口氣,兩腿用力一挾,馬兒長嘶一聲,箭一般向前馳去……

終於,遠處有輕煙裊裊而起。馬兒似乎也意識到了那兒有人家,跑得更快。原來竟是一個小酒店。她將馬拴在店旁一棵枯樹上,掀起店門口那厚厚的棉布帘子,走了進去。小店生意十分清冷,裏面一個顧客也沒有。店家見好不容易有人上門,自是十分殷勤:「姑娘快請坐,不知姑娘要吃點什麼?」

白衣少女道:「隨便來些熱飯熱菜就可。」找個靠邊的位置坐下,取下半篷,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來,正是花濺淚。店家道:「好咧!」進裏屋安排了,出來笑道:「有現成的熱湯圓,先來一碗如何?」花濺淚謝了。

店家笑道:「這幾天,我們這兒下了一場大雪,把老漢的生意都耽擱了。這會兒已是下午,姑娘你今天還是頭一個光顧小店的貴客呢!」花濺淚道:「是么?」她忽地笑了:「但現在,你的好生意上門來了。」

果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花濺淚想了想,又將斗篷繫上,遮住了臉。馬蹄聲在小店外停下,五,六個大漢高聲談笑着大步跨了進來。當頭一個一連聲地道:「快切點牛肉,炒幾個好菜,拿些好酒來。

店家應了,轉身快步走近裏屋,切了兩大盤熟牛肉,端了幾壺酒出來。這時,大漢們已圍着一張桌子坐下,一邊高談闊論,一邊悄悄打量角落裏的花濺淚。所幸她斗蓬上垂著的輕紗替她擋住了那幾束貪婪的目光。

那幾個大漢把腰間長刀解下放在桌上,用大碗斟酒,正是一幫刀頭舔血、劍底遊魂的江湖人。一眾人閑聊了一會兒江湖逸事,一個大鬍子喝下一碗酒,道:「你們說,新的一年裏,會有哪些轟動武林的大事?」

一個紅臉漢子道:「依我看,頭一件就是智慧大師的案子!現在已是年關了,少林寺給蕭雨飛的期限也快到了。你們說,這小子倒底是不是真兇?他抓到了真兇沒有?」花濺淚正低頭吃着湯圓,一聽這話,心中一緊。

一個抽著鐵煙桿的中年漢子道:「蕭雨飛在無名寺說,謝謹蜂才是真兇。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他已經好幾個月不在江湖上露面了,也不知抓到謝謹蜂沒有?多半沒抓到,近來秦淮一帶,又有好些姑娘被人月夜留香了——」

又一人道:「姓蕭那小子明明就是兇手,只不過仗着冷香宮的勢,死活不承認。一清當面指認都未能將他扳倒,悲憤之下只好以死明志。冷香宮為平眾怒,這才不得不定下這期限之約,不過是個緩兵之計。蕭雨飛行事狂妄,竟公然勾結淫賊白無跡,象他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

花濺淚聽此人聲音有些怪異,似乎帶些娘娘腔,暗中撩起面紗打量,卻識得此人乃是那桃花公子。想起蕭雨飛行事,只問是非不問後果,得罪了不少人,心中更是沉重。

大鬍子道:「這小子太狂了,自以為是冷香宮嫡傳弟子,蕭大俠的獨生兒子,根本看不起咱們。他曾立誓永不殺人,可在那茶棚里,卻殺了那茶倌。孟姑娘直斥他虛偽,他竟一笑置之,瞧他當時那目中無人的狂妄樣,寫着滿臉的『老子天下第一』!不過,他的武功倒也當真高得很那!」

桃花公子冷笑道:「武功高又怎樣?期限一到,他若交不出那所謂的真兇,那他就得聽憑少林寺處置。少林寺定會殺了他替智慧大師償命。那時,我倒要看看冷香宮新繼位的宮主如何處置,諒他也不能公然護短。」

花濺淚已聽得心煩意亂,哪裏還有胃口?恰見店家又送酒出來,便匆匆摸出幾文銅錢放在桌上,起身向門外走去。那紅臉漢子故意將板凳一斜,翹起腿來擋住了去路,端起一碗酒仰脖倒下,肆無忌憚地斜眼瞧她。

花濺淚回頭對店家道:「老伯,你這小店有後門沒有?」出得店來,轉至店門口,卻見桃花公子與那幾個大漢正圍在枯樹下。紅臉漢子已解下那匹白馬的疆繩,見她出來,一拍馬股,白馬負痛,長嘶一聲飛馳而去。桃花公子與大漢們一陣會心地大笑。忽然,他們的大笑聲變成了驚呼聲「啊!」又齊都住口,站在那裏目瞪口呆。

只見花濺淚雲雀般疾掠過去,騎着白馬絕塵而去。而她走過的雪地,竟沒有留下半點痕迹。紅臉漢子呆了半晌,驚叫道:「哎喲我的媽呀,她倒底是仙子,還是凡人?」過了半晌,桃花公子才緩緩道:「她一定是仙子,飄香仙子!」

大年三十,團圓的日子。

就在花濺淚趕往冷香宮的途中,蓬菜島正張燈結綵,大放煙花炮竹歡慶佳節。蕭雨飛在屋中打點行裝,他已痊癒,準備明日一早就回中原,直奔少林領死。耳聽得窗外那「噼啪」的炮竹聲與歡笑聲隱隱傳來,想起與花濺淚再無相見之日,自己終是死在她之前,終是她來承受那斷腸之痛,心中惆悵不已,暗道死後一定不喝那孟婆湯,要守在黃泉路上等待他的語兒。寧可永不超生,也要同做一對野鬼。

蓬菜島主與葉秋煙、白無跡都在山頂遠望島上弟子燃放煙花炮竹。一邊看一邊在商談着什麼。遠遠望見他行來,便立時住口。

蕭雨飛道:「晚輩準備明日一早就回中原,特來辭行。」蓬菜島主微笑道:「你以為你走得了么?你久居中原,不知我們這海邊規矩。沒過完元宵送了年,漁民是不會出海的。這幾日也不會有商船來往,你如何回得去?」

蕭雨飛呆了一呆,道:「前輩為何不早說?」蓬菜島主笑道:「因為你從來沒問過我。何況,我本就不願讓你回去送死。那神秘人武功之高,中原武林已無人能敵,我又已發誓,不再入中原一步,自是鞭長莫及,無能為力。你師妹已跟我修習了兩月武功,我正打算再指點一下你的武功,讓你二人練成相思斷腸劍法,制住那神秘人,除卻這武林大害。你若一死,放眼天下,誰還能擔此重任?」

「前輩太抬舉晚輩了!」蕭雨飛淡淡道:「就算晚輩練成劍法,而那時因為晚輩不守信義,背棄諾言,早已讓冷香宮聲威掃地,武林陷於內亂,又於大局何益?要在中原武林鬧得天翻地覆之時,卻讓晚輩躲在蓬萊島上練劍,恕晚輩難以從命!」

「你既執意要走,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蓬菜島主道:「你在島上這些日子,劍法已有進益,你若能勝過你師姑,我就讓你走;你若不能取勝,就得留下!」

蕭雨飛道:「前輩分明是在為難晚輩。師姑的武功已在我爹和我師伯之上,和月幾圓不相上下。以晚輩的武功,怎會是師姑的對手?」

蓬菜島主笑道:「這幾個月來,你飽受磨難,在島上這些日子,我又一直在指點你的武功,其實你對相思斷腸劍法的領悟又已深了許多。你的武功究竟有多大進益,你不試上一試,又怎能知曉?何況,你一心要走,我又偏不讓你走,武林中人,若是無法互相說服,就只有以武定高下。你若想回中原,這是你惟一的機會。」

蕭雨飛沉默了一會兒,道:「既是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嗆啷」一聲,撥出了腰帶中的那對軟劍。一柄相思、一柄斷腸。將相思拋與葉秋煙,斷腸已在手。

葉秋煙接住相思劍,有些為難地看了蓬菜島主一眼。蓬菜島主微笑頷首。葉秋煙這才下定了決心,走至距蕭雨飛一丈處站定,道:「飄兒,你先出招!」

蕭雨飛也不推辭,道:「好!」話音一落,手中長劍閃電般刺出,卻是相思斷腸劍法中的第七式「望穿秋水」。

就在劍一入手的那一剎那,他突然有個感覺,這劍彷彿已與他的人融為一體,長劍刺出,他已分不清那是劍還是手,那劍彷彿是從一生下來就長在了他手上,已有了靈氣,心念剛起,長劍便已不由自主地揮出,不偏不倚,心到劍到。他這才知道,經過這一番磨難,他對相思斷腸劍法的領悟果然又深了一層。

葉秋煙見這一劍刺來,其勢與他在聚雄山莊外刺向月麗人那一劍相比,又不可同日而語,不由暗贊道:「好,果然進益了!」舉劍還了一招「寸心成灰」。

這十七年來她隱居蓬菜島,早已嘗盡相思斷腸之滋味,在劍法上的造詣之深,足可與月幾圓放手一敵。這「寸心成灰」蕭雨飛此前曾見李嘯天與蕭威海使過,與葉秋煙的招式大同小異,但這出手的部位、角度、其間蘊藏的變化竟是截然不同,其威力自也遠遠不同。他從未想過,這同樣的一招劍法,竟還有這許多種不同變化。而此時從他眼中看來,這招劍式本來的變式應該還不僅如此,心中陡然一陣迷糊,數十招后,竟不由自主地按自己的想法也使出了一招「寸心成灰」,與葉秋煙的頗為相似,卻又有不同。

一旁觀戰的蓬萊島主眼中頓時閃過一點異彩。蕭雨飛這一招「寸心成灰」顯然比葉秋煙的更為精妙。只是他似是一時念起,信手拈來,不及葉秋煙純熟,故而威力也大打折扣。

這一場比武在蕭雨飛眼中已不僅僅是比武,簡直就是一番現場傳授與啟發。同樣的一套相思斷腸劍法,在葉秋煙手中使出,招招都與李嘯天、蕭威海的形似而神非,往往出乎他意料,仔細想來,卻又似意料之中,每一招過後,都讓他有茅塞頓開之感。百招之後,他竟是不由自主地踏着葉秋煙的節奏,將葉秋煙剛剛使過的劍法,以自己的所思所想演繹出來,那博大精深、奧妙無比的劍法已將他的心神全都吸引住,他幾乎已忘了自己是在與葉秋煙比武,好贏取那惟一的回中原的機會。

葉秋煙對劍法的領悟也許還不如蕭雨飛,但她早已將自己所悟的劍法練得爐火純青。蕭雨飛雖領悟了不少劍法奧妙,卻是現場比試之機,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未及仔細琢磨,再加之內力較葉秋煙差得太遠,本該早就敗下陣來,但他聰明機智,應變極快,葉秋煙又有心承讓,竟好幾次都險中取勝。

轉眼已過了五百招。蕭雨飛已將同樣的劍招使過了好幾遍,一遍比一遍熟練,竟慢慢止住敗勢,守得安安穩穩。蓬萊島主眼中露出笑意,突然咳嗽了一聲。

葉秋煙心中一凜,想起了自己剛剛與蓬萊島主商量過,要留下蕭雨飛在島上安心練劍,豈能一讓再讓?打起精神,將功力發揮至十成。不出數十招,蕭雨飛已被迫得連連後退。

蓬萊島主望了白無跡一眼。白無跡心領神會,刷地撥出手中長劍,飛身加入戰局,與蕭雨飛共戰葉秋煙。蕭雨飛用攻勢的斷腸劍法,他便用守勢的相思劍法,蕭雨飛用守勢的相思劍法,他便用攻勢的斷腸劍法,兩人一攻一守,一進一退,配合得十分默契。戰局形勢立刻改觀,兩人很快將葉秋煙逼得改攻為守。

忽見眼前一花,一條人影大鵬般掠來,雙手袍袖輕拂,一股柔和的內力已將三柄長劍盪開,正是蓬萊島主。除了她,又有誰有如此功力,能將正在激戰的三人如此輕鬆地一招分開?她站在三人中間,袍袖飄飄,含笑道:「你們且住手!」轉向蕭雨飛,道:「你現在可明白了?你的武功是否已有飛躍?」

蕭雨飛點點頭:「不錯,晚輩自覺武功已大有進益。」蓬萊島主道:「可你若單打獨鬥,仍不是你師姑的對手。」蕭雨飛道:「不錯。只有與白師兄聯手,我們才能反敗為勝。」

蓬萊島主道:「這便是相思斷腸劍法的奧妙所在。若是雙劍合璧,便會威力倍增。以你和你師妹現在的武功,若論單打獨鬥,都還不是你師姑的對手。你師姑性子柔和,與人交手的經驗也不足,而月幾圓卻是陰險奸狡,出手狠辣,更是難敵,更何況他的師父?其實,你二人現在對劍法的領悟,都應該已至了第八重。只是還未練得純熟,等你們練得純熟之時,你們二人都可與月幾圓打個平手,若是雙劍合璧,月幾圓便不再是你們的對手。若你們能再進一步練至第九重,單打獨鬥也能勝過月幾圓時,再雙劍合璧,就可勝過他的師父。所以,我要你留下來練劍,原是一番苦心。」

蕭雨飛在蓬菜島主面前跪下,叩首道:「前輩說得不錯,但晚輩請求前輩以大局為重,讓晚輩走吧!」

蓬菜島主伸手扶他:「孩子,你快起來,聽我一言。其實我身在蓬菜,卻心繫中原,我無時無刻不在為中原局勢擔憂!我叫你留下,自有我的道理。其實你師妹此番回中原,便是要為你解決你的期限之事。所以,她才等不及見你。另外也是想刺激你練成劍法。你看,經過這一番相思的煎熬。你對劍法的領悟不是又進了一大步么?等你劍法練至了第八重,我便先放你回去見她。那時,你再陪你師妹慢慢將劍法練至第九重不遲。」

蕭雨飛吃了一驚,抬頭道:「真的?」一側頭,卻發現白無跡一直默然無語,毫無喜色,眉宇間還似藏有深深的憂鬱,心下疑惑,道:「島主,我的期限之事,本已無法可想,師妹她又有何辦法能解決?」

蓬萊島主笑道:「你師妹自有妙計,你應該相信她。你放心,此等大事若無萬全之策,我們又怎放心留你在此練劍?你和你師妹還擔負有如此重任,我又怎舍讓你二人赴險?你還是心無旁騖地與無跡一同練劍,不要辜負了你師妹的一番苦心。」

蕭雨飛聽她說得句句在理,這才放下心來,緊皺的眉頭也一下子舒展開了。

梅谷。正是隆冬,谷中早已積雪三尺,滿谷梅花怒放,冷香浮動。

花濺淚牽着馬緩緩而行,用手輕撥著橫斜的花枝,目中已有淚光,這些梅樹,有些還是她幼時與可情一同親手所栽,如今花開滿枝,卻是物非人也非。

她沒有施展輕功,腳踩在積雪上,「咯吱咯吱」地響。她喜歡聽這腳踏積雪的聲音,別有一種清冷寂寞滋味。谷中不時有爆竹聲傳來,她這才想起此時正是新春佳節。豈可因一已鬱郁,連累滿宮上下無歡?她笑了笑,調整思緒,臉上盡量堆出歡樂之意,往宮中行去。

李嘯天與李思卿,早已接了谷口守衛的飛鴿密報,迎出宮來。李思卿遠遠地奔來,喜道:「三妹,你終於回來了!今年的除夕夜,連師太都破天荒地留在了宮中,真是少有的熱鬧,卻獨獨少了你一個,大家都覺得好生沒趣。」

花濺淚歉意地笑笑,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而且,我的武功已經恢復了。蓬萊島主還指點了我一月武功,感覺頗有進益。也算是因禍得福。」

李嘯天道:「見着你師兄了嗎?他怎麼沒和你一同回來?」花濺淚道:「見着了。師兄他還有事,要晚兩月再回來。」李嘯天詫道:「他的期限已只剩了不足一月,他兩月後再回來,我們如何向少林寺回話?」花濺淚道:「爹爹勿憂,此事我早有安排。咱們且回宮中說話。」

李嘯天見她神情鎮靜,毫不慌張,想起她曾說過,她有一條兩全齊美之策,心中一寬,道:「好,既然你已有安排,爹就不急了。你且回冷香小築休息一日,明兒我去把你師太請來,大家一併商議商議。」

花濺淚道:「不必了,孩兒一點兒也不累。時間緊迫,爹現在就去把師太請來,我有要事需向師太和爹稟報。」李嘯天見她神情有異,鎮靜之中透著一種隱然的決絕之意,一顆心頓時無緣無故地懸了起來。

花濺淚回房梳洗了一番,換了衣服,暗自盤算該如何向宋問心等人明言。此事她早已在心中反覆考慮過千百次,除此之外再無他法可想。等她到了大廳,見諸位師長都早已就座,連李夫人也來了。梅月嬌卻不在宮中,原來李夫人早差了她去梅花門省親,也是想讓她多與梅九齡相處之意。

宋問心道:「秋兒,那蓬菜島主是何許人也?」

花濺淚道:「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婆婆,看上去卻只有五十來歲。她武功很高,也不見有何動作,我的武功便已恢復。她還指點了我一月武功,真是受益匪淺。她似乎對我們冷香宮的武功非常熟悉,簡直可說是了如指掌。同樣的相思斷腸劍法,在她使來,簡直和我有天壤之別。」

宋問心吃了一驚:「她也會相思斷腸劍法?」花濺淚道:「不錯。而且惟有在她手中,這相思斷腸劍法的奧妙竟是層出不窮,我實在想不出,若她一出手,這天下還有誰能是她的對手?就連那聚雄山莊的神秘人,只怕也不能。」

宋問心道:「她叫什麼名字?」花濺淚道:「她不肯說。我只知她乃蓬萊島主。多年以前,她曾在中原行走。可是不知為何,四十年前,她立下毒誓,終此一生,不再踏入中原一步。所以,她雖有心助我們一臂之力,卻是鞭長莫及。」宋問心眼中閃過驚異之色,低頭沉吟不語。

李嘯天道:「秋兒,離二月初一的期限已只剩了不足一月,你那條兩全之策,且說來大家聽聽。」花濺淚道:「我左思右想,只有一計,就是為師兄找一替身。」

「替身?」李嘯天失望地道:「這怎麼行?」李思卿道:「先不說替身難找,就算找到了,又怎瞞得過月幾圓?」花濺淚道:「我這裏所說的替身,不是讓人假扮師兄,而是讓另一個也具備殺智慧大師條件的人站出來自認兇手,這樣不就行了么?」

宋問心正低頭沉思那神秘的蓬萊島主究竟是何人,此時一驚抬頭:「誰?」花濺淚道:「我!」每個人都嚇了一跳,失聲叫道:「你?」花濺淚神情平靜,一字字道:「不錯,正是我!」

眾人齊聲叫道:「不,不可如此!」就連李夫人,雖一向對她嫌忌,此時聽她竟要代蕭雨飛去死,十幾年養育之情頓時湧上心頭,也變了臉色,叫道:「不可,你若自認兇手,豈非難逃一死?」

花濺淚道:「你們都且別急,先聽我說。出事那晚,我的行蹤無人知曉,由我出來自認兇手,正是再合適不過——」將自己設計好的說辭細說了一遍,道:「這樣一來,咱們不必將真相說破,師兄也脫了干係——」

她這一番話說出,大家都驚呆了。原來,一切仍是兩難之選,只不過,將要背負罪名去死的本是蕭雨飛,如今卻換了她。李嘯天變色道:「秋兒,你對你師兄竟是如此一往情深,竟甘願舍了自己性命救他!可是,你,你又怎能去死——」

大家齊聲勸阻。花濺淚道:「我不能死,難道師兄就該死么?他出生入死受盡磨難立下大功,到頭來卻要背負罪名被處死?何況,我本將死之人,我已只剩了半年壽命。」宋問心驚道:「你說什麼?」

花濺淚道:「前番我離開師兄,故意與白無跡親近,三番五次傷害他,你們可知為何?只因在離開黃山後不久,我便中了焚心斷腸散之毒,已只剩了一年之命。如今,已過了半年,我即便不代他去死,也活不過今年六月十五。我以數月殘生,換他一條性命,何樂而不為?」

李嘯天神情慘變:「你——你在杭州之時,要我另立宮主,只說是隱疾難治,身體虛弱難以勝任,沒想到,原來你竟已是在安排後事!你,你熟譜毒物,那焚心斷腸散乃冷香宮獨有,你親手配製,又豈會不識?你又怎會中毒?」

宋問心心念電轉,道:「當年秋煙修訂毒譜,我曾聽她提起,這焚心斷腸散的毒性甚是奇特,可在第一次毒發前,由與中毒者功力相當者引渡,莫非當初中毒的本是你師兄,你為了救他,就將毒悄悄引渡到了自己體內?然後你又故意離開他,傷害他,要他對你忘情是不是?」

花濺淚嘆道:「師太,你真是心思敏捷。你說得不錯,我本苟且偷生之人,能救師兄兩次,也算不枉此生。蓬萊島主說了,要克那聚雄會主的師父,惟有兩個功力相當、心意相通之人,將相思斷腸劍法合練至第九重。他與白無跡,正是最合適的人選。我早與蓬萊島主商量好了,我回中原替他赴死,他留在蓬萊島與白無跡合練劍法——這豈非正是兩全其美之策?」

李夫人眼中湧出淚來:「秋兒,原來我一直錯怪了你!我,我真是不配作你的母親!」花濺淚道:「娘千萬別這麼說,這些事我一直未對任何人提起,娘又怎會知道內情?只是現在情非得已,我才不得不明言。」

宋問心顫聲道:「秋兒,到師太身邊來!」將花濺淚摟在懷中,撫摸着她的秀髮,流下淚來,黯然道:「苦命的孩子,你到這世上走這一遭,就是來還債的么?」

屋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事已至此,除了讓花濺淚代蕭雨飛去死,再無良策。李夫人掩面而泣,李思卿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李嘯天面如死灰,喃喃道:「冤孽,真是冤孽!」

忽聽可心來報,蕭威海已到了谷口。

「師叔想必也是為師兄的期限之事而來,他來得正好,」花濺淚低聲道:「師叔性情堅韌冷靜,能夠做到關心不亂。等他到了,咱們再好好商量一下細節,屆時,就由師叔代表冷香宮,與我一同前往少林。」她神情平靜,眼中一滴淚也沒有,不慌不忙地道來,猶如安排他人之事,看上去竟似不以為苦,反以為喜。

斷魂崖上,梅花開得正艷。紅的似血,白的如雪。一枝枝一樹樹,暗吐奇香。崖頂山風很疾,迎面吹來,寒徹心骨。凍雲渺淡,惟有幾顆寒星,更襯得天宇孤寂。

花濺淚立在那株老梅下,獃獃地望着梅林。大青石上刻着四個大字「一生一世」。那是她為他被李嘯天所傷后,他送她來此療傷時刻下的。未明言的下一句原是「不離不棄」。但縱然兩人都有心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卻又怎敵得過命運的安排?

日間,大家強抑心痛,已將她替蕭雨飛頂罪一事的諸般細節議定。明日一早,她便要隨蕭威海前往少林領死。北風吹過,有花凋落。是開得正艷的花,芳華短暫。

猶記十月之前,在賈府養傷之時,她自謂必死,曾躺在蕭雨飛的懷裏,一一叮囑後事。她說死的時候,要死在他的懷裏。她死之後,要他葬她於這株老梅樹下。話音剛落,她便見有淚從他臉上滑落。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流淚。看到這個堅強而孤傲的人為她而傷心流淚,她又是感動又是悲楚。如今,她真的快要死了,為他而死,他又在哪裏?他是否還記得她曾對他說過的話?「我現在惟一的願望就是再見他一面!只是,我們可還能再見?若我真死在他懷裏,他,他可能承受這般斷腸之痛?」心中一陣恐懼,連聲呼道:「不,我不能見他!還是不見的好,不見的好……我寧可帶着遺憾去死,也不能再見他……」

寒風中,隱隱傳來一陣陣笛聲。是誰在吹笛?這莫不是一種幻覺?笛聲卻漸漸近了。她瞧見了傷心客。心中暗暗詫異,卻微笑道:「前輩可好?上次幸虧前輩出手相救,否則,我與白無跡可都危險得很了。」

傷心客笑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明日你就要去少林寺為你師兄頂罪,如此生離死別之事,你竟還有心思在這裏踏雪賞梅?」花濺淚更是吃了一驚,道:「你,你怎會知道?你究竟是誰?」

傷心客道:「你先不要問我是誰,我對你絕無惡意。蓬萊島主要我來問你,可想在臨死前見你師兄一面?」花濺淚道:「你也是蓬萊島上之人?我怎麼不知?」

傷心客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的母親就是我救下後送往蓬萊島的。這些年,我一直在中原與蓬萊島兩地奔走。島主說,她要安排你在臨死前與你師兄見上一面——」花濺淚變色道:「不,我不想見他——」

傷心客道:「不想見他?這是你的真心話嗎?」花濺淚一咬牙,道:「是!」

傷心客嘆道:「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們分離了如此之久,你又不久於人世,你難道就不想再見見他?你是怕他受不了目睹你死去的打擊吧?你如此處處替他着想,真是難得。只是島主說了,你師兄的劍法尚未練成,她就是要他在你臨死之前趕回,就是要你在他懷裏慢慢死去,讓他真正嘗試那斷腸之痛——」

花濺淚渾身都在顫抖,顫聲道:「島主她,她老人家真這般說?」傷心客道:「不錯。她老人家還有親筆書信一封,要你照她所說行事。這樣,你的死才不是白死——」

花濺淚接過信,看后良久不語。傷心客道:「一切就看你如何應付。到時候,我會拿捏好時間,要他不早不晚,恰恰能趕來見上你最後一面。」花濺淚道:「我明白。」目送傷心客離去,將信揉得粉碎,拋下那萬丈高崖。呆立良久,心中漸漸安定下來,一步步踏着積雪,慢慢往崖下走去。

回到冷香小築,她取出一方白絹,開始磨墨。心裏暗暗拿定主意,若真能在死前與他見上最後一面,定要讓他明白,無論她與他曾遭遇過什麼,她都從未曾後悔過。

濃釅的墨汁,散發着淡淡的幽香,她提筆填了一首「鎖窗寒」。詞云:深穀日落,星光照野。花開無聲,一懷蕭索。隱約風笛誰和?獨上昔日攜手處,風華如舊逝未多。心緒正黯,此情更苦,默默!飄零后,方信今非昨。情灰意絕,有言還無,且向雲畔高歌,由它淚花迎風落。是愛是恨無須問,有情無情任人說。此心無悔過。

嵩山少林寺。寶剎莊嚴。

花濺淚隨着蕭威海來到嵩山腳下,遠遠望着山上那隱約的雄偉殿堂,心中陡然生起一股尊敬與仰慕之情。

蕭威海看着她,目中露出戚然之色。他一直懷疑她傷害蕭雨飛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未料果然如此。她對蕭雨飛竟痴情如斯,不惜為他死兩次。想起她短短一生,命運多桀,好不容易可以成為蕭家媳婦,開始幸福的生活,未料,竟是再也不能如願。

但悲傷、痛惜、憤恨,種種心緒,都已於事無補。他只能親自陪她走上這死亡之途。冷香宮查到刺殺智慧大師真兇的消息,早已傳開。武林各門派的掌門均已趕來少林寺,公審這武林一大公案。宋問心、李嘯天、李思卿等人,都無法面對這等尷尬悲痛之局面,只能由他出面代表冷香宮,前來少林寺處理。他早知結果必是凶多吉少,花濺淚要生還的機會實是連一成也無。一路上,早已悲過,痛過,現在,他必須不動聲色,打落牙齒也要和血吞。

次日才是二月初一。當晚,兩人便在山下尋了一家小客棧暫住。

夜半,花濺淚輾側難眠,想起明日便到了最後的生死關頭,心下也是忐忑不安。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但若不能見蕭雨飛最後一面,她死也不心甘。左思右想,出了房門,獨自在院內徘徊沉思。

正是一月底,月如鈎。她在風霜中呆立了也不知有多久,才轉身上了石階。驀地,她腳步一緩,看了看那客房的門,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她出門時,門是半掩著的,如今門所掩位置已變,顯見有人來了。

這夜半來訪的竟是月幾圓,他微笑着看她,道:「我已等你很久了!」花濺淚道:「你怎知我在這裏?」月幾圓笑道:「你冷香宮的消息,我哪點不知曉?你冷香宮在我會中安插了三十六死士,我聚雄會也在你宮中插有內線。咱們正是爾虞我詐,就看誰能笑到最後。你逃生回宮,我知道,你隨白無跡前往蓬萊,我也知道。只是,我不知道你來少林寺幹什麼?應該來的不是你,而是蕭雨飛。」

花濺淚道:「你又何必急這一時,明日上午,你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月幾圓道:「此事我料你也無法可想。你們未敢公佈那密卷,就說明你們還不敢和我公然翻臉。我已做好準備,明日你若將事情說破,我會立刻大舉發動,先下手為強!那時,只怕屍積成山,血流成河,大家拼個魚死網破。我想,你不會這麼笨。」

花濺淚冷冷一笑:「那你來幹什麼?殺我么?」月幾圓道:「此時殺你又有何用?你已不是幻月宮主,又是將死之人,我又何必親手殺你。我只想問你一件事——那在聚雄山莊外救走蕭雨飛的白衣蒙面女子是誰?」

花濺淚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不配知道!」

月幾圓道:「她,是不是……葉秋煙?」他的神情雖竭力保持住了平靜,但聲音已在微顫。花濺淚淚心中微驚,臉上卻露出鄙夷之色,冷冷一笑,並不回答。月幾圓凝注着她的臉,喃喃道:「你雖未承認,卻也未否認。看來,真是她了……奇迹,這真是奇迹!斷魂崖那麼高,她卻還活着!」

花濺淚道:「想不到你對這件事這麼感興趣。」

月幾圓盯着她,忽然笑了,道:「不錯,我是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因為她若是葉秋煙,那麼,她也就是你的生身母親!」他緊盯着她的臉,想看看她表情的變化,但她什麼表情也沒有。他微微有些吃驚:「你已知道了?她竟會告訴你真相?」

花濺淚的眼中閃過一絲無可奈何的痛苦之意,平靜地道:「不錯,我什麼都已知道!葉秋煙是我生母,月幾明是我生父,而你,就是我的親叔父,我們本該是一家人!但,」她的神情中流露出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緩緩道:「道不同不相為謀,自古正邪難兩融!你若不懸崖勒馬,迷途如返,咱們便只有刀兵相見。」

月幾圓大笑道:「刀兵相見?你們還是我們的對手么?你也該知道我聚雄會現在的勢力有多強盛!我師弟又掌握著朝中兵權,以你們那點力量和我們抗爭,無異於蜻蜓撼石粒、雞蛋碰石頭。你以為,你冷香宮還能力挽狂瀾、扭轉局勢、顛倒乾坤么?告訴你,你們已必敗無疑!我們不動則已,一動必成。到時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花濺淚平靜地聽着,什麼也沒說。她也明白,月幾圓這並非危言聳聽。

月幾圓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已只剩四月之命。而你最放不下的他,反而會死在你前頭!但不管怎麼說,你總是我的親侄女!我不忍心讓你們去死,所以,我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與他肯投靠於我,我就可以讓你們都活下去,活得十分幸福而安樂。其實,『焚心斷腸散』我師父已找到解除之法。只要你肯順從我,他自會救你;明日期限之事,我也可出面為蕭雨飛解決。還有,你可知,當年那從少林寺盜走『洗髓經』與『易筋經』的神秘人是誰?就是我師父!他還可把這兩本絕世武學傳給你,治好你的病。現在,只要你一句承諾,你們就將由世上最痛苦的人變成世上最幸福的人!」

解除劇毒,治好隱疾,洗刷蕭雨飛的冤屈,與他平靜幸福地共渡此生,正是花濺淚想都不敢想的最大的奢望。本來絕無可能的事,卻只需她一句承諾就可一一實現!她沉默了,沉默了許久許久。

月幾圓也不再開口,他很懂人的心理,在靜靜等侯。終於,她輕嘆道:「唉,對你之老謀深算,我算是服了!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上次你故意讓我選擇死法,乃是你的一個圈套!你既對我諸般情況了如指掌,便一定也知我能在水下龜息。你故意讓我選擇死法,就是在不露痕迹的讓我逃出去。然後你再故意製造機會讓我們相見。」

月幾圓大笑道:「你真聰明!其實,我讓丁靈兒去騙蕭雨飛時也做好了兩手準備,若他中計自不必說,若他已識破我,我也會放他走,因為我料定你們縱取得了那些卷宗也不敢公佈。我正是要製造機會讓你們各自歷盡磨難后再相見,這樣你們的感情才會更深!」

花濺淚道:「你從他被擒后就明白,你不管用什麼方法他都不會屈服,所以也就放棄了逼他歸順的夢想,轉而想從我身上打開缺口,因為我是他惟一的弱點,所以你先置我們於絕境,再以絕處逢生為餌誘我上鈎,先收服了我,再通過我來勸服他,達到你不費吹灰之力征服冷香宮的目的,對不對?」

月幾圓微笑道:「你說的不錯!想不到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們是我師父惟一忌憚的人,若收服了你們,我們就再無顧忌。何況蕭雨飛與蓬菜島主有着某種微妙的關係,控制了他,就連蓬萊島主也不敢輕舉妄動。這比弄回那些機密材料可要划算得多!」

花濺淚默然半晌,道:「我本來一直有些起疑,你們為何一直不敢殺了他?縱然是在折磨他,也不敢把他弄死了?為何你們費盡心機、連設陰謀,只為了要逼得他在江湖上無法立足,好轉而歸順你們?原來他竟與蓬菜島主有特殊關係!你們是對蓬菜島主有所忌憚,想用他來要脅蓬萊島主是不是?」

月幾圓道:「正是,所以我師父一直猶豫不決,不想殺他。」花濺淚奇道:「他與蓬菜島主究竟有什麼特殊關係?」

月幾圓道:「我也不知道,我師父從來不肯告訴我。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縱然如此,但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我們還是只有除了他!比如這期限之事,若明日他不能交出真兇,說出一個令天下人信服的理由,那麼他就必死無疑。當然,你冷香宮也可以選擇失信天下,保他一條小命。你是個聰明人,不應該像蕭雨飛那般固執,希望你能看清形勢,三思而後行。」

花濺淚默然半晌,忽然笑了:「月幾圓啊月幾圓,我從來就未曾小瞧過你,你為何要小瞧於我?」月幾圓臉色一變:「難道你不答應?」

花濺淚道:「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你從他那兒打不開缺口,對於我,你又能奈何?」月幾圓冷冷道:「那你明日就看着他去抱香死吧!」

「他不會死的,我去替他死!」花濺淚悠悠一笑:「我那晚也具備殺智慧大師的條件,我來自首,他自然就不必死了。我只有一條命,還只剩了幾個月,卻可以再救他一次,也算賺得多了。」

月幾圓腦中念頭一轉,這才明白,為何來的不是蕭雨飛而是花濺淚。臉色大變,冷笑道:「你去死更好!也免得我師父為難。」轉身拂袖而去。

花濺淚目送他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一閃而逝,眼中慢慢泛起了淚光,卻微笑道:「死又怎樣?今生若得為情死,死無憾,也風流!」

二月二十日。蓬菜島。

雖是春天初歸,卻已暖如初夏。經過近兩月苦練,蕭雨飛與白無跡的劍法突飛猛進,單打獨鬥,也已能與葉秋煙斗個平手。蓬菜島主目中多了一份欣喜,心中卻多了一份憂慮。

這日,蕭雨飛練完劍,又提出要回中原。蓬菜島主道:「你的劍法的確已突飛猛進,但若要勝那神秘人,你還差了一截!首先你心神不寧,對這套劍法的領悟總還差了那麼一點,雖只一點,前後不能一會呵成,整個劍法的氣勢便會大減。二來,那神秘人就是四十年前從少林寺盜走了佛門至寶」易筋經「與」洗髓經「之人,如今他內功之深厚,非你能及。劍法精妙固然重要,但內力是否深厚,更不可忽視,你目前的劍法已在你師姑之上,卻只能同她斗個平手,便是因為你太內力修為有限。好在你母親替你修習過護體神功,根基紮實,我還有辦法補救。你再留三日,我要以我的功力助你打通你全身穴道和任督兩脈,並將我三十年的內力慢慢渡與你……」

蕭雨飛吃了一驚,失聲道:「不,晚輩……」

蓬菜島主嘆道:「你不必推辭了!我不能回中原去,空留這一身武功何用?我自幼習武,至今已有八十年,我渡與你三十年的內力並無大妨,何況……冤有頭,債有主,情形發展到這一步,我難辭其咎!」

蕭雨飛目中露出驚異之色,不明白她所言何意。蓬菜島主道:「只是,我為你打通經脈,渡與你內力,風險甚大,若是心神不寧心浮氣燥,出了意外走火入魔,你我性命都難保,你敢冒這個險么?」

蕭雨飛道:「晚輩自然是敢的,但無功不受祿,晚輩受前輩如此厚愛,心中實在慚愧。」蓬菜島主正色道:「我渡與你內力,打通你經脈,並非是為你一人,而是為天下武林着想,你得我內力是有大任在身,何愧之有?」蕭雨飛垂首道:「既如此,晚輩愧領了。」

「這就對了!」蓬菜島主展顏笑道:「這才是行事豁達磊落,不裝腔作勢,忸忸捏捏的好男兒,真不愧為我的……我的……好傳人!」

她笑了笑,掩飾住自己的失言,道:「你先定定心神,把一切牽掛和雜念全拋腦後,待你得了我的內力,我便馬上叫無跡送你回中原去!」

二月二十三日。

蕭雨飛終於離開蓬菜島,乘上了歸帆。若用歸心似箭,又怎能形容他此時心情之萬一?同往中原的還有白無跡。一上岸,兩人就買了快馬,結伴而行。

同行了半個多月,已是三月十日。兩人該分路了。蓬萊島主給白無跡另有秘令,要他前往淮安,了解淮安王的動靜。兩人在長亭外互道珍重,依依作別。

三月初春,正是江南好時節。草長鶯飛,楊柳堆煙,花香鳥語,蝶舞蜂飛。但蕭雨飛又怎有心欣賞?他不知自己的期限之事,花濺淚倒底是如何解決的?自去年六月十五日,他與她就已分開,雖也見過幾次面,卻都是那般匆匆。而她的生命,已只剩了三個月。她能在這三個月內,將相思斷腸劍法練至第九重么?他們能趕在六月十五之前,找到那神秘人,殺了他么?但無論如何,他要儘快找到她,陪她共渡這最後的時光。一想到三個月後,她將要如花凋謝,如春逝去,自己卻要遵守那生死約定,苟活於世,眼前美景更是徒增悲傷。

晌午,蕭雨飛在官道旁一家小面鋪里吃面,略作休息。鄰桌坐着四個漢子,俱都帶着兵刀,目光炯炯,正高談闊論。蕭雨飛正想打探中原武林形勢,見是武林中人,便留心上了。一個大麻子喝了口酒,將酒杯重重一放,道:「唉,弟兄們,你們說,這世上什麼最毒?」

一個五短身材的胖子道:「那還用問,當然是毒中之王絕情酒最毒!」

「呸!大錯特錯!」麻臉漢子道:「還是俗話說得好,黃蜂尾上刺,最毒婦人心。這世上最毒的就是女人的心!她明明要請你吃砒霜,卻還要裹兩斤蜜糖,叫你正甜滋滋的,卻稀里糊塗見了閻王。女人的心也最善變,一會兒對你好得不得了,一會兒又恨你恨得牙痒痒。有錢的時候叫『郎君』,沒錢的時候往外請!前幾天晚上,看着老子那白花花的銀子,小翠那騷娘們對老子說了多少甜言蜜語?今兒老子錢花光了,她立刻就冷了臉。」

又一個絡腮鬍子道:「說起最毒婦人心來,這話倒也是!就說那『飄香仙子』花姑娘吧,她對蕭雨飛可說是一往情深,沒想到竟會那麼狠地害他。害了他現在又要來救他,你說怪也不怪?」

蕭雨飛初聽他們說的那些閑話,本已不在意,此時一聽這句話,一口湯就嗆在了喉中,連聲咳嗽。

麻臉漢子道:「說怪也不怪!女人嘛,就是小肚雞腸!這花姑娘與月小姐,都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兩人一個清麗,一個冷艷,各有千秋,她卻偏偏忌妒月小姐,懷疑蕭雨飛真心愛的是月小姐而不是她,由愛生恨,就勾結謝謹蜂,殺了智慧大師嫁禍於蕭雨飛。可後來發覺他原來愛的是她,又追悔莫及,眼看期限到了,蕭雨飛難逃一死,左思右想,只得出來自首!唉,這樣一個美人兒就要死了,當真可惜得緊哪!」

蕭雨飛這一驚非同小可,一步跨到鄰桌,對那麻臉漢子道:「你方才說的什麼?」麻臉漢子冷冷道:「你小子又不是蕭雨飛,急什麼!」蕭雨飛急道:「尊駕方才所言,是聽何人所說?」麻臉漢子打量了他幾眼,道:「敢情你小子還不知道?這麼轟動天下的大事,婦孺皆知,人人都引以為戒,你竟會不知道?」

蕭雨飛心中焦急萬分,不想與他糾纏,忙道:「煩請尊駕告訴在下詳情,在下當重重酬謝。」麻臉漢子見他一臉焦急,便想狠狠敲他一筆,道:「要我告訴你,可以。不過,大爺我這幾天手頭正緊,你小子得出這個數!」他伸出五個指頭來,心道:「且敲他五十兩銀子來。」五十兩銀子已足夠普通人家一年的開銷。

「五百?」蕭雨飛道:「好,你快說!」麻臉漢子一口酒差點倒在了鼻子裏,詫異地盯着他:「你先把銀子拿來大爺瞧瞧。」蕭雨飛已不及去包裹中拿銀子,隨手拔下頭上玉簪,道:「這個給你!」這枚玉簪乃是以上等美玉琢成,晶瑩剔透,長約七寸,豈只值五百兩?

麻臉漢子大喜,一把抓過玉簪,這才道:「這消息如今江湖上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二月初一,本是少林寺給蕭雨飛定下的最後期限。可期限未到,冷香宮卻已傳書武林,說已查到了那刺殺智慧大師的真兇!」

「智慧大師被刺,是去年武林中的一大公案。聽說冷香宮查到了真兇,武林各門派的掌門,江湖各幫會的龍頭,都齊齊趕往了少林寺。想看看究竟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在黃山大會之時行兇。冷香宮新繼位的幻月宮主沒來,卻派了蕭大俠為使者,帶着那真兇前來自首。原來,這真兇就是和蕭雨飛相好的那個女子,江湖上人稱飄香仙子的花濺淚花姑娘。」「花姑娘說,她於去年三月與蕭雨飛相識,但蕭雨飛已與江南第一美人月麗人有了婚約,雖然後來蕭雨飛為她退了親,她仍對月小姐耿耿於懷。黃山大會時,月小姐也來為宋宮主祝壽,她發現蕭雨飛似對月小姐舊情未忘,對退親之事流露出後悔之意,兩人為此大吵一架。她一怒之下,就想報復他。而謝謹蜂一直想挑起冷香宮與少林寺的不和,兩人一拍即合,聯手刺殺了智慧大師,來嫁禍蕭雨飛。而那一清本是謝謹蜂安排在少林寺的內線。謝謹蜂掌握着他家人的性命,所以一清不惜以死為證,陷害蕭雨飛。所以當晚,禪月道長去客棧中找她,才會撲空……」

「沒想到後來兩人又合好了,接下來的幾月時間裏,兩人感情與日俱增,她這才發現原來蕭雨飛愛的只有她,對月小姐只有歉意,卻無半分情意,真是後悔莫及。她一心想找到謝謹蜂,但謝謹蜂十分狡詐,利用她達到嫁禍蕭雨飛的目的后,竟失了蹤跡。眼看少林寺給蕭雨飛定下的期限就快到了,她不忍讓自己心愛的男人枉死,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趕到冷香宮自首,說明真相——」

兩人雖只說了個大概,蕭雨飛卻已明白。

「原來語兒的解決方法竟是代我去死!難怪這段時間以來,白無跡總是憂心忡忡,沉默寡言,一進中原,更是神色凄然。原來,蓬萊島主一直都只是在騙我,說是師妹會與我一同練劍,共擔重任,原來她心裏定的要與我配對練劍,去殺那神秘人的,卻是白無跡!這些日子來,我總是與無跡在一同練劍,她又不惜傳我內力,不就是最好的明證么?」一念及此,顫聲道:「那她,她莫不已被定了死罪?」

「不錯,」麻臉漢子道:「智慧大師德高望重,按冷香宮慣例,如此重大公案,應由各派掌門共同商議如何處置。如果意見不一,就由到會眾人各自表態,以多數人贊同的意見為最終裁決。少林寺方丈智因長老雖言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她竟已真心悔過,並主動自首,可以免她死罪,只要她終生留在少林寺後山,誦佛悔過。但青衣門,雪山派等多數門派均不同意,說她只不過因懷疑自己的心上人另有所愛,就勾結聚雄會,用如此卑鄙的手段陷害他人,濫殺無辜,如此心狠手辣之人,豈能饒過?所以最終還是定了她死罪。」

一旁那絡腮鬍子補充道:「當時我恰好陪敝幫幫主在場,當結果議定,花姑娘竟是面不改色,微微一笑,說,這是她應得的報應,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她願自裁以謝罪,但懇求能再給她一個多月時間,因為她還有一件心愿未了。」

蕭雨飛臉色早已慘白,道:「什麼心愿?」絡腮鬍子道:「她沒有說。只是跪在智因大師面前,懇請能將自裁之日延遲至三月十七,她去了結了心愿,再前往冷香宮受死。」

蕭雨飛慘然道:「她的懇求可獲了應允?」

絡腮鬍子道:「像她那樣的美人兒,這樣一個最後的請求,自然有半數人都同意。智因長老菩薩心腸,首先應了,蕭大俠說她既能主動到冷香宮自首,就說明她確是真心悔過,必不會反悔,何況不過一月多時間,彈指可過,他願為她作保。既有冷香宮出面擔保,誰還能不應?本來大家都已同意了,可青衣門掌門風殘雲還有異議,那花姑娘笑道,『我若要逃,又何必來自首?何況我若真要逃,你們誰又能留住我?』風掌門道,『好大的口氣!竟在天下各門派掌門人面前出此狂言!』花姑娘道,『哦?這麼說風掌門是要出手教訓一下我這狂妄之人,讓我懂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風掌門道,『哼,我不和你這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一般見識!』花姑娘道,『原來風掌門是不屑與我計較,我還以為風掌門是不敢出手呢!』風掌門的臉色一連數變,卻不便發作。」

「花姑娘卻不再理會他,轉身對眾人朗聲道,『三月十七、午時三刻、梅谷葬花溪!』話音一落,便施展輕功,向外掠去。風掌門厲聲喝道『留下!』出手拍出一掌,想要將她截住,哪知這一掌竟落了空,只聽一聲悶哼,風掌門竟後退了五、六步方才穩住身形,而花姑娘已失了蹤跡!只聽她清脆的笑聲從寺門外清晰地傳了進來,說『原來風掌門是金玉其舌,敗絮其功!』轉瞬,笑聲也遙遠不可聞。風掌門聞言氣得面如金紙,吐出一口血來。這一下,舉座皆驚。風掌門武功之高,天下皆知,竟被花姑娘不聲不響間擊成了重傷!」

「會場頓時炸開了鍋,有人說,此女武功如此之高,卻是心胸狹窄,任性妄為,若然不除當真會養成大患。崑崙派南宮掌門道,此女武功雖高,心卻並不毒。若其不然,剛才風掌門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如此看來,她的確已不會再為害了,否則,她反正非死不可,又何妨多殺一人?這時,智因長老道,花姑娘的輕功身法怎麼酷似冷香宮的『冷香暗渡,花落無聲』?蕭大俠道,『她武功之高已遠在我之上,我縱想調教出這樣的弟子,只怕還不能夠!』智因長老點頭說,『不錯,她的武功,老衲也是自愧不如。想不到只不過大半年不見,她的武功竟精進如斯,但願她是守諾之人,否則,只怕後患無窮。』蕭大俠道,『她已說過,三月十七、午時三刻、在梅谷葬花溪自裁,到時諸位準時前往,親眼看她自裁不就可放心了么?反正,若有意外,諸位只管找我冷香宮要人』。蕭大俠竟如此說了,誰還敢有異議,事情就這麼定了。如此轟動天下的大事,你竟會不知道?」

蕭雨飛手足冰涼,顫聲道:「今天是不是三月十日?」麻臉漢子道:「不錯!」話音未落,蕭雨飛已一頭衝出店,跨馬飛馳而去。已只有七天了,而此距梅谷還需十日!只急得那店家直叫:「公子,面錢……」「店家別急,他的面錢我付。」店外走進一個落拓的中年人,衣衫陳舊,卻全無狼狽寒酸之意。

那麻臉漢子玩弄著那枚玉簪,目中忽地閃過一絲歹意,低聲對那三個同伴道:「咱們…」絡腮鬍首先拍手笑道:「妙極,妙極!一不做,二不休,咱們這就快去,我知道有條小路可趕到他前面去。」四人拋下一錠碎銀,大步走出店去,正要各自上馬,卻聽路旁有人嘆道:「唉,又有四個瞎子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麻臉漢子起疑,往路邊一望,只見那落拓的中年人正自顧往前走去,連看都未看自己四人一眼,喝道:「喂,你他娘的這話啥意思?」落拓的中年人頭也未回,淡淡道:「想活命的就再仔細看看那玉簪。」

麻臉漢子冷哼一聲,卻仍忍不住再取出那玉簪仔細看了一會兒。他當然還想活命。忽然,他臉色大變,驚出一身冷汗,喃喃道:「好險,好險!看來,咱們幾個倒真的差點兒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絡腮鬍搶過那玉簪一看,臉色忽然一變,衝口呼道:「真是他?」只見玉簪上鐫著一個小小的字——「蕭」!猛一抬頭,那落拓的中年人也已不見了。

「三月十七,是語兒的生日。今年的三月十七是她滿十八歲的日子啊!葬花溪,豈非正是」埋葬花濺淚「的意思!可她還有何未了心愿,難道,就是想再見我一面?」

蕭雨飛縱馬狂奔,那聲聲馬蹄每一下都似踏在了他心上。快,快,要快!他拚命地催馬疾馳,血在沸滕,心在燃燒。若是去遲一步,他就要遺恨終生!馬兒疾馳了半日,黃昏之時,已累得口吐白沫,速度也慢了下來。蕭雨飛大急。而就在這時,偏偏又有人擋道。馬兒一聲長嘶猛地停下。前面路口中間立着一個衣衫襤褸的落拓的中年人,牽着兩匹雄壯的駿馬。

傷心客微笑道:「我已候你多時。請上馬!」蕭雨飛急道:「上馬乾什麼?」傷心客道:「難道你不想快點趕到梅谷?你的坐騎已跑不動了,還是上我的馬吧!」蕭雨飛也不多言,一飛身躍到了傷心客所牽的一匹馬背上。

傷心客也飛身上馬,道:「小兄弟,你就是蕭雨飛吧??怎地大半年不見,你的變化竟這般大?我簡直都不敢認你了。」蕭雨飛苦澀地道:「不,我不是蕭雨飛,我是斷腸人!」

傷心客一征,隨即大笑道:「好!我是傷心客,你是斷腸人!既如此,我不妨再助你一助。此去梅谷,有一捷徑,只需七日便可趕到,你跟我來!」「一提韁繩,馬兒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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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瀟雨飛花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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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李代桃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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