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夜風捲起地上的枯枝敗葉,掠過雙魚身側,發出瑟瑟的輕微響聲,更添夜的蕭瑟。

雙魚一身獄卒行頭,在牢頭的帶領下進入了廬州大牢。

牢房裏陰森而昏暗,即便在這樣的天氣里,空氣也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悶腥臭味。穿過一扇扇用鏈鎖牢牢鎖住的牢門,牢頭最後將她帶到了一間狹窄的小牢房前,停了下來。

「長話短說!」牢頭低聲道了句,打開了牢門。

雙魚跨進去,看見鋪着稻草的地上側睡着一個花白亂髮的削瘦人影,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自己幾個月沒見的舅父盧嵩,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就落了下來。

……

雙魚姓沈。祖父跟隨先帝東征西戰,位列開國八大柱國之一,封平南侯。父親沈弼,是祖父次子,生前也是朝廷一員大將,曾立戰功無數。

十年前,在那場震驚朝野的朔州戰事後,當時還只六歲的雙魚驟失親慈,一夜之間淪為罪臣之女。降遞承襲了祖父爵位如今為平南伯的伯父一家大約恐遭牽連,在收養孤女一事上推脫其辭,雙魚便被自己的舅父盧嵩帶走,一直寄養在身邊。雙魚有個表哥,名叫盧歸璞。去年,盧嵩做主讓兩人訂了婚約,打算等盧歸璞年滿十八后再成婚。

雙魚的舅父盧嵩,也是個有來歷的人。

他出身於范陽盧氏。

自魏晉以來,范陽盧氏累出高官,與博陵崔氏、太原王氏等被並稱為五姓七家,為世人仰望的高華之門。而如今天下一統,大興立國。曾經的這些名門望族因長久戰亂和動蕩變遷日漸沒落,加上今上有意壓制,名望猶在,卻早不復往昔聲勢了,後人子弟也大多趨於平庸,少有封侯拜相。

但盧嵩卻是個中翹楚。以博才而聞名,精通醫理,大興開國兆元十八年的狀元,一度在神京身居高位。只是十年前,因為在那場令朝官至今無人再敢提及的朔州戰事之爭中觸怒了皇帝而被逐出神京,官一級級地往下降,直到降成了個縣令。京中的皇帝,似乎也早忘了當年這個他一手提拔重用過的中書令。

盧嵩在地方一留就是多年,再也沒回過京。

舅父為官一輩子,兩袖清風。從京中大員被累降至縣令,無半分怨言,更不敢懈怠。無論到何處徙官,任上無不兢兢業業,一心為民。大到統籌錢糧、訴訟判案,小到養老恤孤,考選俊才,林林總總的衙門事務親力親為,五十不到的年紀,兩鬢卻早早染了白霜。

而現在,兩個月前,在荔縣為縣令的盧嵩更是因為得罪了當地無人敢動的孫家而遭陷害,身陷囹圄,如今就在廬州府的大牢裏。

這兩個月里,為了能幫到舅父,雙魚和盧歸璞幾乎已經找遍了所有可能可以幫得上的人。但每每懷着希望而去,無不失望而歸。那些念些舊情的,最多也就給些銀錢打發兄妹二人。更多的閉門不見。

雙魚已經記不清了,多少次,她和盧歸璞兩人在舅父當年的故交或門生門前,從早站到晚,但傳話的人進去后,那扇門就一直沒再開過。

類似這樣的情況,他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到了現在,雙魚幾乎已經麻木了。

事實上,她對此原本也不抱什麼太大的希望。

自己父親當年出事時,連至親的伯父都避之不及,何況是舅父十年前風光時的朋友和故交?

之所以依然一次次奔走,只是不死心罷了。

直到一個月前,在拜訪過最後一位可以找的上州長史高大人,最後同樣絕望而返后,雙魚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

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但事情到了現在這地步,她不得不如此了。

沒有想到的是,所謂禍,真正不單行。

就在雙魚要把自己決定告訴盧歸璞時,當夜出了一件意外——白天在廬州府偶遇的那個曾向雙魚求親被拒的孫家兒子孫樹寶跟蹤雙魚到了客棧欲行調戲,在客棧外時,恰好被外出尋船回來的盧歸璞遇到。孫樹寶非但不走,反而污言穢語不斷,仗着家奴隨行,又挑釁盧歸璞,狂態畢露。

孫樹寶之所以這麼猖狂,確實是有資本的。

歷任縣令,到了廬州府荔縣后,第一件事就是登孫家門拜會。

孫家之所以有這麼大臉面,並不是因為自家有多了不起,而是因為親族裏出了個大人物。

當今太子府里內總管孫德寶太監,就是荔縣孫家的族叔。

盧嵩是去年來荔縣上任的,到了后,第一件事是微服體察民情,之後也沒有攜禮登孫家的門。孫家雖不悅,但也不好發作。畢竟盧嵩曾身居高堂,還是塊敢和皇帝叫板的硬骨頭。如今雖落魄至此,但無論如何,依然還是朝廷命官。不想年初時,有一天雙魚外出偶遇了孫樹寶。孫樹寶一眼之下,驚為天人,竟神魂顛倒,尾隨打聽到這少女是新來的知縣外甥女,回家便纏着父母定要娶她為妻。

孫家人雖遠離神京,卻也知道沈雙魚的來歷。

沈家長房如今雖然還位列伯爵之第,但門庭已然式微。而且她本身還是罪臣之女。本嫌她出身配不上自己兒子,但拗不過孫樹寶整日在家哭鬧賭咒,最後無奈託人上門說親。

孫家兒子一無貌,二無才,人品更是不堪,盧嵩怎麼可能將雙魚嫁去?來人話不過三句,他便將人連同禮物一併請了出去。過後思忖,想到外甥女與兒子從小感情篤厚,亡妻在世時,也有過讓他二人結親的念頭。如今二人年歲漸長。兒子雖然有些莽撞,對讀書進學不大上心,一心想着投筆從戎建功立業之事,但人品卻還信靠,對雙魚也極好。為免再出像孫家這樣的事兒,便去問了雙魚的意思。見她未拒,當時便做主將婚事定了下來。

孫家原以為憑自家與太子府的這層關係,且又是主動求好的,盧嵩想來不至於開口拒絕,沒想到他竟如此不給顏面,當時便記下了這樁恨。之後又出了一件事,兩家徹底結下怨隙,這才有了今日的構陷。

……

盧歸璞原本也是少年盛氣。父親遭陷入獄后,這幾個月,他不再是原本那個還有點迷迷糊糊的不知愁少年。從一開始的憤怒、激動,到現在的日漸絕望和迷茫,他變得無比沉默,大多數時候,就像一個啞巴。此刻,陷害了自己父親的仇人兒子就在面前,還這樣用言語肆意侮辱自己父親和表妹,如何還忍得下去?當場就衝過去動了手。最後等雙魚得到消息趕出來阻止時,孫樹寶已經被勢如瘋虎的表哥打成了重傷,差點沒當場死掉,盧歸璞很快就被官府帶走,因致人重傷,被判流徙千里去服苦役,如今人已經在徙路上了。

先失舅父,又失表兄。孤身一人的雙魚為了能見一面被禁止探監的盧嵩,多方輾轉,找到了廬州府一個從前認識舅父的捕頭,向他下跪苦苦哀求。捕頭終於答應幫她找找門路。

就在三天之前,捕頭過來告訴雙魚,他十分敬重盧嵩為人,甘願幫這個忙,但牢頭那裏需要些好處。當時境況窘迫的雙魚當即當了自己唯一的值錢首飾,這才終於打通關節得以站到了這裏。

……

乍見外甥女,盧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雙魚告訴舅父那天盧歸璞和孫家兒子在客棧外起了衝突,孫樹寶被他打成重傷,如今盧歸璞人已經上了流徙之路的消息。

「舅父,事情全是因我而起。怪我不好,當時竟然沒有及時阻攔表哥。」雙魚擦去眼淚道。

盧嵩沉默了,目中漸漸有水光浮動。最後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命使然也,和你又有什麼干係?只怪我當初管教不嚴,縱出了璞兒這樣的脾氣,才惹出今日禍。小魚,舅父知道你才受苦了。往後你放下這裏一切吧!舅父不能再照顧你了。」

他出神了片刻,又緩緩道:「……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想,你父親的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你也大了,畢竟是至親骨血,如今你再回京的話,於情於理,想來你的伯父伯母應當不會再拒你於門外。你去找他們,往後好好嫁人過日子……」

雙魚遞上自己和當年舅母陪嫁的陸媽為他趕做出來的過冬棉袍。

「舅父,我確實是要立刻動身去京城一趟的。但不是去找他們。」

盧嵩一怔,看着雙魚,「不去投親,你入京要做什麼?」

雙魚低頭從懷裏取出那個布包,解開,將那晚看過的染血衣角置於掌心,托到了盧嵩的面前。

「舅父,你能認出這是什麼嗎?」

「這是……從龍袍上割下來?」

盧嵩拿過那片衣角,在手裏端詳了片刻后,遲疑地說了一句,隨即抬眼看向雙魚。

「是的。這是二十五年前,當今的皇帝從自己穿的戰袍上用刀割下來的一塊袍角。」

盧嵩驚詫萬分。

「你怎會有這樣的物件?」

「這是我母親臨終前給我的,說以後可能有用,教我好好保管。」

雙魚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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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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