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繪意堂

154.繪意堂

「啪——!」

一個耳光。

上官露揚手,毫不猶豫的扇在李永邦臉上,打得他頭一偏。

「你來幹什麼!……誰要你來的!」她咬緊牙關。

李永邦半蹲在那裏,不顧形象的抱住她道:「有什麼話,我們出去說,好不好?」

「還說什麼。」她試圖掰開他的手,「全天下都容不下我了,你為什麼還要咬住我不放!」

「你究竟怎麼樣才肯放過我!」

「李永邦,我真的搞不懂你。」她掙脫他的束縛,不可置信的搖頭,「你不是討厭我嗎?你我本就並非屬意彼此,大婚前,你來找我要退婚,你還記得嗎?大婚後…..」她的眼眶情不自禁泛起濕意,往事歷歷在目,她還記得他為難又嫌棄的樣子:「你並無心於我,卻因木已成舟,只得認命,翌日,你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我……」她哽咽了一下,強忍着淚意道:「我是個女孩子,只能硬著頭皮裝作沒事發生。」

「不是這樣的!」李永邦解釋道,「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就是不信我呢,我若無心與你,我就不會從烏溪回來,我大可以一走了之,誰都逮不着我。我是為了你,為了和你成婚,才回京城的。」

「沒有人勉強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李永邦緊緊拽住她的手,「讓你受委屈,是我的錯。當時年少,很多話不敢說出口,覺得那樣的情況下,你不情不願,心裏有崔先生,我卻是清醒的,我順水推舟,我明知故犯,着實是沒臉面對你,不是嫌棄你。你想到哪裏去了。」

「哦?是嗎?竟是我想岔了?」上官露的眼角有一滴淚,欲墜未墜,「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什麼?你跟我說過很多話,就像你剛才喊得,你說要給我簪花,可你忘了。你還對我承諾,你說,你雖然不喜歡我,但是一定會照顧我,會敬我、重我、保護我,不讓我受一丁兒的委屈。」說到後面,上官露用手捂住眼睛:「可你做到了嗎?」

「我每每都告訴我自己,不要相信他,不要放在心上,他只是隨口一說,可你帶我去市集買糖人的時候,哪怕你是為了看我笑話,讓我頂了一頭絲瓜花出門的時候,這些話也無孔不入的直往我心裏鑽。」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上官露無力道,「不由自主的去想,未來的有一天,你會不會也有一點點可能會喜歡上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站在門口等你回來。我只能僥倖的盼著,你會對我好的。可事實呢?事實是,事與願違,你恨不得死,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你只是沒有找到機會而已,怪我命硬。」

「你說你喜歡我……」上官露不解的望着他,「試問這世上有人是這樣對待心愛女子的嗎?我才入宮一天,你就為了趙庶人打得我爬不起來。更何況是連翹……」上官露綻出一個苦笑,「李永邦,你對我,還有連翹,到底了解多少?」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從鬼門關里活着回來的?」上官露的眼淚終於掉下來,「沒錯,我是讓崔先生殺了連翹,可我不是出於嫉妒,我只是想你好,我也沒有讓人虐殺她,這一切都是她的陰謀,是她自己做的,崔先生的人到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根本就沒有人在她死後將她開膛剖肚,亦沒有人偷走她的孩子。」

「她根本沒有孩子。」上官露撕心裂肺的喊出來,然後脫力一般跌坐在地上,「她腹中的什麼樹皮草根,通通是用來蒙蔽你的假象。」

「你說什麼?」李永邦不可思議的看着上官露,腦中電光火石,他猛的想起良妃臨死前的隻字片語,良妃不住的念叨著皇后,他便以為良妃是擔心皇后的處境,現在想起來,良妃不會無緣無故提到明宣,所以……

「她是騙你的!」上官露淚流滿面,「她根本沒有懷孕。從頭到尾,她都在騙你。」

「我和她的賭局,終究是我輸了。」她痛苦的拍著心口,胸腔里的某個位置因為陳年往事的泛濫而絞著發疼:「她說你一定會為了她和她的孩子棄我於不顧,我不信,我始終不信,可你確實如她說的那般做了。你拋棄了我,搶走我的孩子,什麼敬我、重我,保護我,不讓我受一點兒委屈,都是騙人的話。你騙了我!」

上官露用手攢拳,奮力的捶著李永邦:「明宣是我的孩子!我的!」

生平第一次,那麼肆無忌憚的高聲說出這個事實。

明明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卻成了掩埋多年的秘密。

就因為怕他不喜歡。

如果讓他知道明宣是她的孩子,搞不好明宣連性命都不保。畢竟一看到明宣的臉,看着他一天天長大,就會隨時隨地的聯想到連翹是怎麼死的,死的有多慘,還有連翹肚子裏沒能出世的孩子,對比之下,明宣能有好日子過?!

繪意堂里都是書畫,一點就著,全是易燃的,火勢越來越大,等永定和明宣趕到的時候,繪意堂前兩丈之內已不能站人,但皇后的聲音還是從裏面傳來,凄厲而幽怨,一聲一聲的哭訴道:「明宣是我的孩子,我的!」

「我煎熬了足足兩天兩夜,流了四大盆血,昏過去無數次,才把他生出來。」上官露啜泣道,「因為崔先生的死,我淋雨受寒,這個孩子早產,再加上之前中毒體弱,這孩子先天不足,落地的時候才七個月大,個頭只有手臂大小…….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親自餵養他,時時帶在身邊,才把他養的好些,你卻跑來將他奪走,你怒氣沖沖的,不由分說的問我要孩子。」

上官露閉上眼睛,淚如雨簾:「但是你從來不知道我有過孩子。」

「連翹的死,你遷怒於我,我被關在府里無人問津。」上官露道,「那時候我每天都很害怕,我躲在角落裏,不敢出來,我怕你凶我,怕你不要我了,我在京城裏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我只有一個侍女叫巧玲,一個授業恩師叫崔庭筠……」

上官露的眼神黯淡無光:「他們最後都被你殺了。」

「我孤零零的一個人,無依無靠。我不敢告訴你我有了身孕,反正你也不來看我,但是華妃看出來了,她偷偷給我送了很多東西,我不知情,還以為她好心。」上官露『嗬』的一聲,「她叫我吃了好大的苦頭呀。孩子生下來就見紅,大夫說我沒救了,失血過多,只有等死吧,我想這樣也好,終於結束了。」她深吸一口氣,結果濃煙嗆到,不住的咳嗽,咳出了更多淚花:「是裴令婉。是她拉住我的手,一邊哭,一邊一聲聲的喊着我的名字,她說『大妃,你快看看孩子,你看看他,他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還有耳朵后的那粒痣,都跟你一模一樣,你快看看呀,大妃,你不能死,你死了,孩子可怎麼辦?殿下能容得下他嗎?他該何去何從呀!他若沒有母親,誰來做他的母親,誰會真心對他好,我平庸無能,自顧不暇。又怎麼護他周全?!大妃,你一定得好好活着,你想想孩子,他沒有你,沒有父親的疼愛,這一生算是完了……』她一直在我耳旁念叨,可我是真想死啊,你用劍指着我的時候,你用手勒住我喉嚨不斷收緊的時候,你威脅我的時候,每一個場景,都在我腦中不停閃現。來來回回的,像看一出永不落幕的戲。我知道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我也想遂了你的意。可我舍不下這孩子,我的孩子——」她痛哭流涕,「誰來照顧我的孩子?我只能咬緊牙關,再跟老天爺賭一次,你知道滿身是血是怎樣的體驗嗎?渾身浸在血海里,我一輩子都沒法忘記。你知道不停的的往嘴裏灌苦藥是什麼滋味嗎?喝了吐,吐了喝,我喝到舌頭都麻木了,還要一天一天的往身上扎針,少說小半年,才能下床而已,還不能走路。你那個時候在哪兒?」她質問他,「你但凡來看過我一次,就不會不知道我有了你的骨肉。你但凡來看過我一次,我也不至於在吃食上被華妃動了手腳而不自知。所以我特別能理解裴令婉的感受,我告訴她不要愛你,你這溫柔多情的性子,是要害人的。可她還是一意孤行。你果然害了她。如果不是裴令婉,我今天不會還活着,是她天天衣不解帶的照顧我,不顧王府里的百般刁難,日日到我跟前侍奉湯藥,鼓勵我,開解我。而那時,你眠花宿柳,醉生夢死,迫不及待的將側妃趙氏迎進了門。」

「我心灰意冷,你還不斷地來挑釁,今天要了這個戲子,明天在歌舞坊一擲千金,我淪為滿京城的笑柄。堂堂一個王妃,被趕出來別府而居不算,還要替你收拾爛攤子。我為了什麼?人人都說我是為了等你登基,好坐實皇后之位。只有我只自己知道,在這世上,我只剩下我的孩子了。可就連他,你也要奪走。我連看一眼都難,你找人里三層外三層的看顧著,唯恐我靠近,唯恐我將他毒死似的,嗬,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的毒婦!難道不是嗎?可我只有忍,那麼多人保護他也好,哪怕他這一輩子都不知道我是他親娘都無所謂,只要他能好好地,能快活的長大,我這點犧牲又算的了什麼。我這輩子沒享受娘的疼愛,我絕不能讓我的孩子和我一樣孤苦無依。那時候,我終於下定決心——」上官露突然開心一笑,臉上有一種得逞的快感,「我告訴自己,我要你李永邦愛上我,徹頭徹尾的愛上我,愛到不能自拔,然後……」她伸手撫摸着他的臉頰,貌似深情,眼底卻一片冰涼:「再狠狠地拋棄你。」

「母后——」繪意堂外響起明宣的哭聲,明宣不小了,幼時時常聽到有人非議他的身世,還和她抱怨過,他不知道,原來母後為了他,竟然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他難過極了,一群宮人攔着他不讓他上前,他只能拼了命的的叫喚:「母后——母后,兒臣在這裏等你,水龍來了,母后你要平安無事,兒臣給你……兒臣以後孝順你。」他哽咽道,「兒臣孝順母后,母后你出來,你和父皇都要平安出來。」

明宣的聲音傳進繪意堂,使得上官露有一瞬間的怔忡,她木木的站在那裏好半晌,才輕聲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言畢,回頭去看李永邦,哂笑道:「你居然還以為我有要挾子臨朝的想法。」上官露雙臂一揮「我可沒有那麼大的志向,李永邦。」

「什麼權傾天下——」她長出一口氣,「我活着的每一天,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折磨你。」

「我要讓你體會我的痛苦,我要你眼睜睜的看着你的所擁有的東西一樣一樣失去。我才不會像崔先生那樣愚忠,他總教我說女子要三從四德,不能善妒,我都照他的吩咐做了,可那又怎樣?你相信過我嗎?在你眼裏,我是全天下最惡毒的女人,你說我心如蛇蠍,陰狠歹毒,字字句句都刻在我心裏,沒錯,我現在就是這樣的女人,我名副其實了。」

她的口吻帶着幾分惡意的頑劣,道:「首先華妃我第一個不會放過。」

「華妃死有餘辜。」李永邦道,「你不必……」

「她確實是死的不冤,她想要我的命,要不是她,我不會產後出血,落下積年病根。她害死令婉,我就是將她梟首示眾,都不為過。當然了,她最大的罪狀是謀逆,她要殺你,我早就知道,諷刺的是,你不是最看不起人刀嗎?綠珠卻是我安插在她身邊的人刀,她的一舉一動,我都了如指掌。我想,那就讓她殺好了。反正你是死是活我不在意,你若活,我有活着整治她的法子,你若死,我更會叫她自取滅亡。至於綠珠,她的任務完成,我便安排她出宮去過尋常人的生活了。」

李永邦面上並無意外之色,上官露蹙眉:「你知道?」

他輕輕『嗯』了一聲,心疼的望着她:「我知道。」

「所以別再說什麼你害死她的話了,是我讓你處置她的。」

「那太后呢?」上官露挑眉,「你在意過的女人!我毀了她的驕傲,毀了她的尊嚴,讓她墮落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她直勾勾的盯着皇帝,「讓你親手殺了你愛過的女人,她死的時候,那麼絕望,李永邦,你心疼嗎?」

皇帝不言語,只試圖去拉她的手,但被她狠狠甩開,「別碰我。」

用力過猛,火星沾染到她的袖擺,一眨眼的功夫,袖口上的薔薇花在火焰的吞噬下化作虛無,李永邦駭然,忙撲上去用身體護住她,一邊用手捏着她的袖子,死命的揉,又用胳膊肘碾壓,她袖子上的火好不容易滅了,他的雙手卻被燙的全是火泡,手背的皮也被燒掉了一塊,他疼的發出微弱的呻吟。

上官露面無表情的看着他,斂眉沉思道:「你都知道?」

「你都知道,你還縱容我這樣做?」

「那就說件你不知道的事吧。」上官露綻出一個殘忍的笑,絲毫不顧及他的傷勢,「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也是我殺的。」

「沒有人栽贓,沒有人嫁禍,華妃說的沒有錯,是我乾的,我指使福祿乾的。」

「別說了。」他像一個孩子一樣祈求她,「別再說了。求你了。」

「為什麼不說?」上官露負氣道,「我還討厭湘依人。」

「我明知道大家都欺負她,可我就懶得管她。後來太后給她下毒,我也知道,直到太後派了鈴鐺兒去殺她,我才出手相助,好取得她的信任。接着,我把織成裙送給她,讓她取悅於你,我明知你不喜歡別人穿它,但我還是送給了她。你知道我為什麼非要送她織成裙嗎?」

她悲憤的咬着唇,「因為穿上織成裙的皇后,根本不是皇后,不過是裹着一件羽衣供你賞玩擺弄的女人罷了。我恨你,也恨我自己。我養過各種小動物,我就是不養鳥,我受夠了被你囚禁在宮中的日子,你給我打造了一個牢籠,我撞得頭破血流,都飛不出去。」

「你有那麼多心愛的女人,她們一個一個都死了,我卻還活着,我究竟要熬到什麼時候!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啊?」她朝着他又是一巴掌,兜頭下去,用盡了全力,「你應該更恨我才對啊,我做了這麼多陰損的事,當初連翹死的時候,你恨不得殺了我,現在為什麼無動於衷。」

「你知道的。」他抬頭深深的望着她,張開雙手試圖抱她,依舊被她無情的推開。

「我、不、知、道!」上官露靠在一個沒有起火的書架上,拿起上面的書一本一本朝李永邦丟去,「你不要過來,我不想看到你,你知道嗎,我嫁給你的十六年,每一天都是痛苦,而今被你逼到走投無路,但求一死,這樣都不行嗎?你為什麼還要跟進來!」

話音剛落,一根橫樑再也支撐不住火勢的侵襲,轟然倒塌,發出沉重的低鳴,向上官露的方向壓過去。

「露兒——」他高聲喚她,那一個瞬間,猛然記起他們有一次下棋,他說他之所以能和她一直走下去,無非就是一個死纏爛打,她說,那就只能同歸於盡了。

火焰熏的他眼睛生疼,他大喊著,毫不猶豫的朝她撲了過去。

上官露雙手抵著書架,一邊用腳奮力瞪着李永邦,左支右絀,沒留意,柱子最後落下的時候,一個邊角敲在她後腦上,她兩眼一黑,纖弱的身軀緩緩地往下滑,李永邦在同一時間撲到她身上,將她摟在懷裏。

書架只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本來正在緩緩轉開,李永邦不知道為什麼,但是由於他的用力一撲,再加上一根橫樑的重量,書架轉到一半,卡住了。

李永邦低頭,發現書架底下有一條通往傾斜向下的台階。

「還是被你發現了。」李永邦的身後響起一道低沉的男聲,「為什麼你的運氣總是那麼好?」

李永邦回頭,不出意料,是趙琣琨。

李永邦氣急敗壞:「都什麼時候了,快過來救人。你能進來,自然有辦法帶她出去。」

趙琣琨搖頭:「我進來就沒再想過出去。」

他的腳邊躺着一具女屍,身穿皇后的冠服,可見是早就準備好的,身後是漫天大火,肆無忌憚的如妖魔鬼怪一般亂竄。

火光里,趙琣琨苦澀道:「人生總有很多個意外,我也沒想到,那一年施計想要為皇後娘娘所用,圖的只是一個前程,結果卻不知不覺的自此把她記掛在了心上。」

「陛下,善和行宮的時候,你對我說,你為了皇後娘娘,可以連命都不要,然後你縱身一躍,跳下了木橋。」

「可是陛下,除了你,我也可以為了她連命都不要。但我不是為了和情敵賭氣。」火已經燒到了趙琣琨的後背,趙琣琨忍着痛道,「陛下,帶她走吧。」說着,手中的長刀出鞘,用力擊打在書架已經凹進去的一角,李永邦也拚命發力,書架下面的通道終於顯露無疑。

趙琣琨道:「我為了她,不是為了逞一時意氣,而是成全她。」

說完這一句,大火吞沒了趙琣琨,但他的聲音依舊從火中傳來,有一些扭曲,卻聽得分明,他說:「照顧好她。」

李永邦咬了咬牙,火勢已懸在頭頂,他抱着昏迷的上官露鑽入了地道。

站在繪意堂的外面看,繪意堂早已搖搖欲墜,在一根巨大的橫樑倒下之後,整個繪意堂付之一炬,士兵們拚命壓着水龍,也沒能救出火中的帝后,只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抱着女子安靜的坐在一個角落,窗木條框,都成了焦黑,明宣握著腰間的玉佩,跪地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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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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