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雪停(中)

104.雪停(中)

「怎麼可能,我今天還收到他的信了&……」穆清訥訥,「啪嗒」一聲,嚴五兒送進來的摺子連同今日收到的皇帝書信一齊往地上落,摺子砸地一聲響,皇帝的信卻飄飄悠悠還未落地。

穆清蹲下身想要將皇帝的書信撿起來,卻是一彎腿她整個人已經往後倒去,下意識扶上自己肚子,殿裏伺候的人已經圍過來,肚裏抽疼,穆清嘴唇發白竭力讓自己鎮定,眼下不是慌張時候,你不是一個人。

穆清反覆跟自己念叨,可她嘴唇上的顏色一直不變,將殿裏伺候的眾人嚇得魂飛魄散,立時有人飛奔出去找清豐,這時候涕淚交錯的嚴五兒終於從殿外進來了,他在人群里看見倒在地上的靜妃,再也顧不得大總管的威嚴,只是裂開嘴哭,稍微還能有點神智記得靜妃肚裏有孩子,往人群里擠進去想要抓靜妃手想要扶靜妃起來,卻是他臉上的淚水一連串往靜妃頭臉上落。

「嚴五兒。」穆清微微醒神喝嚴五兒一聲,扶著身邊人胳膊站起來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嚴五兒抽抽噎噎一時止不住哭聲,穆清捧著肚子小心翼翼往床榻方向走。

嚴五兒亦步亦趨跟着穆清腳步,眼下靜妃彷彿是宮裏的主心骨,他誰都指望不上了,只能指望靜妃,皇上生死未卜,他的天下可不能散啊,嚴五兒一想到這裏簡直要嚎啕大哭,可看靜妃一眼又忍住了,靜妃向來喜靜不喜鬧騰,他無論如何都要忍住。

穆清雖然喝住了嚴五兒,可她腦力已經空白,一瞬間什麼都往腦里鑽,一瞬間彷彿什麼都拚命往出跑,一時間思考不能,只是捧著肚子坐在塌上一言不發,殿裏奴才們大氣都不敢出,也不知發生了什麼,然看殿裏情形也都知道大事不好。

清豐被慌慌張張請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嚴五兒灰著一張臉一臉的亂七八糟站在靜妃身邊抽抽噎噎,靜妃臉色發白,抬頭看來的時候眼裏空成一片。清豐定神上前什麼都沒問只給穆清搭脈,多餘話不說去開安神葯。

穆清心裏慌亂可到底知道肚裏有胎兒,現下看來初時的震動已經過去,她既是挺過了初時的震動,現下看來清楚她首要緊的是顧著孩子。

過了好半天,殿外有人通報韓大人進宮了,穆清往前殿走,半路遇上從宮外進來的韓應麟與寶和,寶和也是臉色灰白看來已經哭過了,這會兒眼睛發紅過來摸穆清肚子。

「孩子沒事兒。」穆清低聲道一句,幾個人在路上碰見,互相都獃獃站了一會,彷彿都是魂不守舍,連韓應麟都一臉頹敗,低頭不知在思量什麼。

「想哭便哭罷。」寶和看穆清臉白的厲害,道一句。

穆清吸口氣搖了搖頭,「我們先去書房罷。」她道一句,卻是腿都挪不開,韓應麟叫寶和拉着穆清,幾人才去了皇帝書房。

子時已過,下弦月過了中天,慘慘淡淡沒有星子亮,宮裏四處安靜,只有書房周圍不時有奴才們走過。

「你得的信兒是真的么,今天我還收了他的信,興許是你弄錯了呢。」穆清朝寶和說道,方才嚴五兒拿進來的摺子是寶和送進來的,鎖兒樓里得信兒,皇上與契丹晞州一戰生死未卜與大軍失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聽說晞州一帶六月天裏下了大雪,那大雪足有兩尺厚。

寶和垂著腦袋靜了半天才看着虛空某一處開口「師兄送來的信兒,眼下幾十萬大軍暫且都是他指揮着。」

寶和話音一落,穆清再沒言語,是了,這種消息如果不是真的,寶和怎麼可能送進宮來。

「皇上生死未卜,當務之急便是護好你肚裏孩子,萬一皇上……孩子一生下來便要撐起江山社稷……」寶和在,韓應麟說話也猶豫了。

「放屁,那小王八蛋命大著呢,怎麼可能會死……」寶和破口大罵,卻是沒有跳將起來,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後話沒說完便欲言又止。

穆清是徹底的沒了聲音只是安靜坐好,韓應麟坐了半天同她說皇上失蹤當不能人人皆知,朝堂眼下要怎麼辦,糧草如何調,是不是要派人和談她一概聽不進去了,來回來去腦里只剩下他有可能已經死了。

靜妃終究也才將將過了二十,終究是個女人,韓應麟看她話已經聽不進去便著人將她扶回去休息,穆清沒有拒絕順從回倦勤殿。

她走了之後寶和終還是沒忍住,「小五命硬,等閑不會出事,我就說穆清是天煞孤星不能將她養在小五身邊,她終究是害了小五。」

「寶和。」韓應麟叫一聲,寶和便閉了嘴,這時候說這些有什麼用,可小五命盤那麼硬,天生的帝王星,怎麼可能半路隕,若非不是紫微,誰能煞他?穆清命盤確確實實是煞星啊,寶和心道,如今卻也是做不出抓着穆清給送到別處去了。

當夜寶和連夜上了西山去了相國寺,也不知源印大師同他說了什麼,回來之後他就再沒提穆清是天煞孤星這件事,只是日日進宮裏看着她陪她說說話。

穆清渾渾噩噩過了三五日,終於在第五天時候她再也等不下去了,「我要去晞州找他。」她說,一臉蒼白語氣堅定。

寶和早就想去晞州,皇帝至今還沒找到,聽罷穆清話他立馬開始張羅,穆清去前殿同韓應麟說話,兩人一直說到晚間將所有事情都計劃安頓好,然後穆清真的從京里出發去涼州。

等待的日子太難熬,哪怕你真的走了,我也是要見你最後一面,穆清掀開帘子看着車馬從城門洞裏進去,想起他那天走的時候一進城門洞轉瞬消失她都沒清楚的看見他正臉,伸手捂住臉,卻是有淚流不出來。

你走之前我只是擔心你,我只是擔心,卻是從沒想過你會就此回不來,你彷彿生來就像是再不回去的模樣,怎麼能,怎麼能突然間的就要丟下我,你那麼渴望有個兒子,你兒子還沒出來,你怎麼能,怎麼能走。

穆清掀開帘子看着路邊,只望着山高水長,她去的時候他能黑下臉來將她斥責一頓說她大老遠跑來做什麼。

一路往北,青山綠水漸漸變成黑山白水,再往北,皇帝失蹤時候涼州六月下了兩尺來厚的雪是真的,那一回下的雪竟然還能看見痕迹,路邊草叢裏還有捂著沒化的積雪。

穆清到小河灘城的時候是七月初一,小河灘城籠在一片巨大的黑雲下面,在離小河灘城還有百里的時候譚盾就派人來接應了,沿途時不時能看見戰爭的痕迹,穆清老是掀開窗帘朝窗外看,看見還未來得及清掃的戰場時候也只是安靜坐着,及至到了小河灘城,一入城門,她才放下窗帘急急就要下馬車。

他們出發三日後皇帝被找到了,渾身滿是凍傷,只是人還活着,信上是這麼說的,隨行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只有穆清話越發少了起來,沒見着人,她怎麼能鬆氣,現下終於是入、了城。

馬車將將停下還未停穩,穆清已經一把將帘子掀開探身就要下去,寶和深怕她着急忙慌出亂子連忙躍出去將她扶下來,譚盾一身黑衣鎧甲半穿正站在不遠處等着他們,見寶和下馬車他方走過來。

「師兄。」寶和乖乖叫了一句,譚盾微點頭看穆清,穆清著一件八答暈春錦長衣外罩一件黑披風,烏髮鬆鬆綁在腦後點了一個纏枝釵,端莊素凈,還是維持了宮妃的模樣,只是臉色發白雙眼烏沉,合著她的肚子,看起來恁的蕭瑟可憐。

「他還……好么。」穆清終於開口,還活着么。

譚盾沒言語,只是帶着他們走路,穆清眼裏的光一點點往黑了沉,等房門被推開的時候那點光重新燃起來叫她全身上下只有一雙眼睛亮的驚人,房門被推開,房門左側盡頭床榻上能清楚看見躺着一個人。

這屋裏的藥味聞不到,這屋裏的腐肉味道也聞不到,穆清一心只看見床榻上躺了一個人,所有人都反應不及,原本站在後面的人一瞬間就跑到了床榻跟前。

「皇上……」穆清一聲喚,一手揭開床帳,然後聲音漸歇。

床上躺着的人雙眼緊閉從頭頂到左下頜纏着白布,脖頸處露出來的地方塗着青青紫紫藥粉仍能看出底下潰爛的肌膚,他身上蓋着被子,不知被下又是個什麼光景。

穆清顫顫巍巍伸手將手放在他鼻端,半天才感覺手指尖得了一丁點溫氣,然後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小步禁不住雙腿發軟要站不住。

寶和也到了床榻跟前,他一言不發只上下將沒有聲息的人一掃又揭開被子一看,然後轉身咬牙切齒,老子好容易將個野狗崽子守大,如今竟然被人弄成這樣個破爛模樣,此仇不報,老子就不是他娘的范寶和,他憤恨的不能自已,然再是不敢看床榻上人第二眼,只轉身要出屋裏去。

「前日發高熱人醒過一次。」譚盾同被穆清帶來的清豐說一句,然後跟着寶和一起出去,現下二十餘萬大軍都在涼州一帶撒開,每日裏不同地方都有戰爭,他須得時時調兵遣將回復各處來的戰報。

清豐上前查看皇帝情形,穆清怔怔看着皇帝身體上的凍傷與刀傷,好半天之後才發覺屋裏一個人都沒有了。

房門被關上,屋裏只剩下床上躺着的皇帝與地上站着的穆清,四周無人,穆清走到車床榻跟前細細端詳皇帝臉面,看他嘴唇乾的起皮眉骨高高聳著,臉上消瘦。

「緝熙啊……你醒醒……」穆清出聲,聲音低低,急切無助。

皇帝默然不語,穆清一聲聲的叫,從天色亮白到窗外點燈都沒有間斷,寶和再進來時候就見穆清坐在床榻跟前的地上帕子沾水在皇帝嘴唇上輕拭。

「你該吃點了。」寶和見穆清那麼個樣子不忍落,皇帝這個模樣他該是上躥下跳只恨不得頃刻就出去將刺了皇帝的人一刀砍死,然看見穆清的模樣,他就做不出上躥下跳了。

穆清順從站起來,扶著自己肚子坐到凳子上,寶和正要喚人將吃食端上來,卻是穆清驀地抬頭開口「我叫不醒他,我叫了他一下午他都不醒。」

寶和不知所措,穆清像個孩子一樣彷彿是在跟他告狀,可她自來不會這樣。

「他還活着,那會他求我說他就只要你,他稀罕着你呢,捨不得走,只是暫時睡着罷了。」寶和磕磕絆絆開口,他彷彿是天生不會安慰人,這會兒對着穆清格外不知道如何言語。

「他捨不得走么?」穆清問。

「捨不得,他捨不得你。」寶和回道。

如此穆清就再不言語,寶和喚人斷吃食進來,穆清安靜吃了一點。

當夜穆清守着皇帝,寶和著人抬了一張床過來叫她暫時睡在這屋裏,等天亮時候就將床搬走,她如今懷着身子,皇帝在的屋裏終究是有病氣。

穆清被安頓在這院裏的另個屋子裏,她一推開門正好能看見皇帝在的那房裏窗戶,今年涼州的六月天彷彿早早就入了冬一樣,樹葉子都要泛黃開始掉,皇帝在的那間房窗戶不常開,穆清不過去的時候看着那關着的窗戶能看大半天。

除了定時去看看皇上,穆清終於抽出一點心神關注了周槽。

每日裏周圍全是穿鎧甲的兵士來回,偶爾出去看見街上的人也多是士兵們,旁邊的院裏成天都抬進來無數的傷兵,又抬出去無數的屍體,看着被抬出去的屍體,穆清才深刻認識到這裏真的是隨時都要爆發大戰,轉瞬就要無數性命消失,隨着這些消失的將士,家國真是岌岌可危。

穆清不再繼續待在屋裏,她開始去帥營幫譚盾處理些文案工作,安頓送回來的傷病殘將,處理後勤的事情,譚盾安心開始帶兵出去。

戰情每日裏都有變化,十餘年前江湖混亂譚盾乾脆利落的整理了江湖,如今他依舊在沙場上能呼喊幾十萬大軍,涼州往西從玉門到龜茲,山河盡收,涼州六穀高昌回鶻盡數收回。

卻是七月六日這天,穆清正在帥營里看戰報,驀地寶和從外掀帘子進來,譚盾親自帶兵出去,寶和留守小河灘城守城,這會兒他面色鐵青從懷裏掏出來一張紙。

紙是譚盾送回來的,紙上只有幾個字,盟友叛,困沙洲。

遼金西夏,與朝廷結盟的只有西夏,自從開戰以來,兩軍連在一起從以玉門關為中心往東西結成一條線,如今乍然接到西夏背叛的消息,寶和氣的眼前發黑。

「娘西皮的,吃了馬屎不長心的狗雜種,還有點人氣沒有,說話是放屁么?!」寶和破口大罵,不光是氣,還着急,只一疊的在地上轉圈圈。

西夏乍然背叛還將譚盾的大軍困在沙洲一時半會回不來,一定是西夏也知道了皇帝病重昏迷不醒的消息,那元昊再三與朝廷商談,看上的不過是皇帝這個人並不是朝廷的實力,如今皇帝不醒,想來那元昊臨陣抽兵重新有了心思。朝廷與西夏結盟,最大的目標便是北方能少一個敵人,如今不光是西夏撤兵,除了遼金,西夏也成了敵人。

情形立馬發生變化,戰場上三五士兵都能左右戰局更不要說乍然少了盟友,轉瞬滿世界都是敵人,穆清還在沉吟,賬外士兵的腳步卻是明顯加急,及至到了傍晚時分,整個營里到處都燃着火把,寶和正將留在城裏的大小將軍們召集起來商量對策。

天全黑下來時候,忽的城外急急有馬嘯,不多時城外急奔的馬入了城,從城外來的人直接到帥帳急稟,小河灘城五十里遠地方發現遼軍十萬,方向朝小河灘城,主帥正是遼軍新貴文書奴。

穆清倒吸口氣,眼下朝中守城將士不足五萬,譚盾帶大軍又在幾百里之外,契丹怎麼突然發兵。

寶和聽信兒之後捶胸頓足,自己當年養了個狼崽子,悔不當初。

全城立時緊張起來,四處都進入戰備狀況,穆清對軍事與佈陣知道的有限,只能幹看着寶和與人來來回回的說這說那。

所有的武器都往城牆上運,天全黑下來的時候城牆上所有城垛都架起了火油機,弓箭手也嚴陣以待,契丹十萬大軍若是攻城,將是一場惡戰,若是小河灘城失守,涼州以東,蘭州一馬平川,便是群狼入室時候。

穆清也裹緊披風上了城樓,過不多時,探子來報,契丹軍在離城還有二十里的地方紮營了,眾人奇怪,只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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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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