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天下 佛道與你我

第89章 天下 佛道與你我

回到詹宅,詹文君仍然沒有露面,陪前陪后的都是臉上始終掛着笑的百畫。她俏皮可愛,說起話來宛若銀鈴乍響,嬌憨有趣。徐佑問起,才知詹文君竟然親自帶人按他吩咐下的那些事做安排去了。如此上心,可見把這次的謀划當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左右無事,在大堂坐了片刻,徐佑跟百畫告辭,和眾人上了二樓。進了廂房內,何濡看了下徐佑的臉色,揶揄道:「怎麼?朋友相見,非但沒有敘舊,反而跟李易鳳翻臉了不成?」

左彣奇道:「我記得出門時郎君沒說要去會李易鳳啊……」

「昨夜李易鳳暗中潛入此地,不料被看門的老僕發現,導致無功而返。今天一早七郎又迫不及待的要出門去,他曾說過跟李易鳳是當年在鶴鳴山上的舊識,如此眉來眼去,不是明擺着的事嗎?」

徐佑笑道:「希望別人沒你這麼招人煩!」

「別人不知道你跟李易鳳是故交,不會想到這方面去,倒是不必多慮……哦,忘了告訴你們,我早間向百畫打聽了一下,卻什麼也沒問出來,只知道那個老僕喚作奇伯,從她們搬進這所宅院時就已經住在這了,來歷神秘的很吶。」

「不管他是什麼人,至少不是我們的敵人。詹文君身後的勢力越強大,對我們越有利。」徐佑將從李易鳳處聽來的情報事無巨細的全都告訴何濡,唯有略過為他治傷的部分不提,道:「杜靜之好大的手筆,以七塊鹿脯就要吞下揚州七姓世族,既能成功完成今年的加額租米錢稅,也不至於橫徵暴斂激起道民的不滿和非議,更可中飽私囊,填滿一己之私。孫冠將這樣厲害的人物安在揚州治祭酒的寶座上,真是有識人之明。」

諷刺了杜靜之一句,徐佑正色道:「其翼,你說鶴鳴山突然加倍徵收租米錢稅,到底為了什麼?」

何濡跌坐在蒲團上,仰起頭,閉目沉思,片刻之後,猛然睜開雙眼,眸光傾瀉如光華,倒映無上星辰,道:「七郎,此事事關重大,我們絕不可掉以輕心!孫冠主掌天師道二十餘年,向來標榜仁義,視道民如有子侄,還從未有過加征租米錢稅的法諭,何況是這樣大的數目,簡直駭人聽聞。」

徐佑點點頭,道:「事有反常必為妖,定是有什麼突發之事,讓孫冠自食其言,無奈為之。」

何濡坐直身子,以指尖蘸了茶水,在几案上寫了兩個字。

徐佑俯首,縱任奔逸的章草映入眼帘,忍不住喝了聲彩:「皇象筆意,其翼得之七分!」

皇象是三國吳時的書法家,名聲並不顯於後世,許多人知道鍾繇張芝王羲之張旭懷素,卻未必知道皇象。此人官至侍中,善篆、隸、章草,時人謂之「書聖」,也是王羲之前,得到「書聖」稱號的唯一一個牛人。他的章草被唐代的張懷瓘《書斷》裏評為神品,又猶以《急就章》為上。

何濡斜了他一眼,道:「信手而作,毫無章法,談何筆意?七郎,書法乃小道,修身養心即可,莫要沉迷期間。」

「皇象章草,妙處正在『信手』二字。不過其翼若真的能悟出『無章法』的境界,於草書一道,將在皇象的章草之上,再進一步了!」

說到這裏,何濡也不由被徐佑帶的跑偏了,道:「章草之上?難道皇象書還能突破不成?」

「當然!章草太重鈎連,一筆一劃,仍有規矩,實難以盡興。譬如張芝的一筆書,在章草之上去了鈎連的筆直筆勢,改為蜿蜒曲折的走向,已經有了幾分今草的格局。」

「今草……」

今草雖起於張芝,但只是雛形,到了王羲之才真正奠定了整體風格。所以此時尚沒有這樣的論斷出現,何濡悠然神思,不過很快拋之腦後,毅然道:「我自南返以來,再沒有一日臨池,對書法一道,至此盡矣,不提也罷。」

書法向來不進則退,需要花費極大的心血和時間,像王羲之那樣的天縱之才,也沒有一日敢有懈怠。不過徐佑在前世帶領團隊時,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再怎麼拚命,也要注意勞逸結合,張弛有度,身體、精神都好,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如你所說,書法是小道,修身養心可也,閑暇時揮毫弄墨,也是風雅事……」

何濡強忍着翻白眼的衝動,不再跟徐佑糾結這些,屈指敲了敲桌面,茶水寫就的兩字正漸漸散去。

「金陵?」

徐佑笑了笑,以手托頜,喃喃低語,若有所思,好一會才道:「其翼的意思,莫非跟朝中有關?」

何濡淡淡道:「孫冠道門第一人,除了朝中大勢,誰能逼他如此?」

徐佑站起身,負手在房內走了幾步,回頭道:「天師道想幹什麼?」

「回答這個問題前,要先搞清楚天師道現在面對的形勢!」

「其翼請講!」

「道門自太平道黃巾之亂后,歷來為官府不容,正一道雖同張魯一起歸順曹操,但曹魏對道門採取的仍是嚴厲打壓和苛刻限制的政令。到了曹魏末年,五胡亂華,衣冠南渡,天師道開始逐漸興盛,並為安師愈定鼎江東立下了功勞,因此楚國成立后,安師愈對天師道大加扶持,利用它在黔首間的巨大影響力,宣揚歸化,以誘掖人心。甚至連當今主上安子道的名字裏都有一個『道』字,天師道的實力之大,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何濡臉色轉冷,眼中有譏嘲之意,道:「安子道繼位之後,起先還按安師愈的遺訓,對天師道恩寵有加。不過這位主上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如何容得下王土之內有這樣龐大的勢力存在?等收拾了安師愈給他留下的三位輔臣,又掃清了地方的反對之聲,大權握於掌中,這十幾年間,有意無意的扶持佛門,與道門爭鋒,比如黑衣宰相竺道融,號稱以才學得幸於帝,於決政事,遂參權要,朝廷大事皆與議焉。四方贈賂相系,勢傾一時。就算髮出了如此鮮明的教派傾向,可開始的時候,還顧忌天師道的顏面,不敢太過偏心,持論尚且公正。可到了近年,已經肆無忌憚起來。最為緊要的是,數年前太極殿中佛道論衡,天師道敗北,全國四十七處道觀被判決改建寺廟,歸於佛門,成為孫冠的奇恥大辱。若我所料不差,也是從那時起,孫冠終於對安子道徹底死心,想要不在他的手中將天師道毀於一旦,成為道門千古罪人,他必須另尋一條出路。」

徐佑眉心擰成了川字,道:「出路?」

「正是!」何濡目光閃爍,道:「他選的另一條路,就是太子!」

徐佑其實也想到了這一層,不過事關重大,沒有證據,不敢妄下結論,道:「說說理由!」

「理由有三!一,太子與安子道性格不合,對政見也多有分歧,且出生時無風卻刮落了冠帽,被安子道視為不吉,因此對太子並不十分喜愛,只是迫於立長立嫡和朝中物議,才選他為太子。父子嫌隙,正給了孫冠離間之機;二,太子這些年來性格乖戾,多次惹惱了安子道,有傳言說竺道融曾建議安子道廢太子,引得太子在東宮大出厥詞,對竺道融頗有攻訐辱罵之語,兩人隨之交惡。竺道融為佛門第一人,既不容於太子,說明佛門也不容於太子,孫冠何等樣人,豈能不抓住這樣的天賜良機?太子對天師道而言,無異於奇貨可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沈氏跟你們徐氏一樣,世代信奉天師道,但論起兩者的關係,卻比徐氏緊密的多了,沈穆之可是孫冠的座上客。這次義興之變,太子聯合沈氏動手,背後未嘗沒有天師道的影子在。」

左彣疑道:「徐氏和沈氏同樣信奉天師道,孫冠為何厚此薄彼?」

「非是厚此薄彼,而是徐氏跟太子不合,天下皆知。當年第三次北伐失敗,太子上奏,要處斬領軍的兩位征北將軍以謝天下,其中就有七郎的尊侯。安子道沒有太子那麼愚蠢,還知道此次北伐失利非臣下之罪,而是他太過倉促,不聽規勸所致。駁了太子的奏議,不僅沒有處罰兩位將軍,反倒賞賜有加。」

這也是太子跟徐氏恩怨的由來,徐佑沒想到何濡竟然對這段往事這麼清楚,微微嘆了一口氣。

「孫冠既然跟了太子,加上沈氏也跟徐氏有舊怨,自然要拋棄徐氏,無非是權衡利弊之後,做出的選擇罷了。」

「這些都是妄測,沒有真憑實據,還是要小心從事!」徐佑心中其實已經認同了何濡的理由,搖搖頭道:「就算確實如此,又談何容易!」

安子道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兩人之一,若他鐵了心要對付你,世間之大,卻全都變成了絕路。

孫冠想要另尋出路,談何容易?

何濡冷凝了眉眼,道:「正因不易,所以孫冠才需要如此驚人的錢財!利字當頭,走不通的路,也會變得通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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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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