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迨其謂之

第130章 迨其謂之

這一頓茶吃了快兩個時辰,滿屋的茶客先是聒噪起鬨,慢慢的歸於無聲,一個個聚精會神的聽周七巧講述這條白蛇的故事。人間有愛,妖亦有情,五百年輪迴不止,滄海桑田,水枯石爛,可救命之恩卻沒齒不忘,相識斷橋,相知雨後,歷盡劫難,終成眷屬,這一曲人與妖的戀愛,彷彿比之秦漢以來所有的愛情故事都要蕩氣迴腸,讓人潸然淚下。

周七巧口乾舌燥,但看着缽盂里的錢慢慢堆滿了出來,心中的爽快實在無以言表。徐佑之前跟他們承諾過,說書過程中收取的錢財全歸他們所有。也就是說,除了每日五百文的固定收入,還有額外的這些賞賜可以納入囊中,只看今日茶客們的反饋,粗略估計一下,縱然沒有五百文那麼多,也相差不是太多了。

這時候他才記起去找徐佑,可四周望了望,沒見到人影,不知什麼時候他們一行人已經悄然離開了。

同樣離開的還有韓七,他聽了小半個時辰,雖然覺得很有吸引力,但起初跟李福的爭執吃了虧,心裏一直不滿,這種不滿也延續到了說書人身上,起身走到門口,罵罵咧咧的道:「什麼說書人,一隻吠吠老狗!人和蛇的淫靡之事亂彈一氣,等我告上縣衙,治你個傷風敗俗的罪名!」

他一邊憤憤著,一邊暗自盤算如何出了這口氣,不成想剛走進一個小衚衕,兩個青衣人圍了上來,一左一右將他綁到了角落裏,起手對着肚子就是一記重拳,然後不分手腳,全往身上招呼,並且這兩人明顯是有武藝在身,落點刁鑽,痛徹入骨,外面還不見傷痕,真是下黑手的行家。

「記住,回家了閉上嘴!否則,錢塘湖裏沉一家七口還是很容易的……」

「是是是,我知道,我閉嘴!你們別打了,放過我吧。」韓七心膽俱裂,跪地求饒,他家裏一妻兩妾,三個兒子,正好七口人。

錢塘城內的東市從晨時起就人頭攢動,摩肩擦踵,一眼望不到盡頭。作為區域貿易最為集中的場所,人流量向來是全縣乃至周邊數縣之最,日間到這裏來進行各類貨物交易的人不下千餘。

跟周七巧同樣衣着裝扮的人,站在市場最中的一處半人高的木台上,正以清晰明朗的口音講著白蛇傳。在他周圍先是稀稀拉拉的十幾人,然後變作數十人,再然後圍了裏外三層,後來的人需要拿着胡凳或磚石來墊腳才能看到台上的人,至於能不能聽的清楚,就要看各自的耳力了。

「……那白素貞捏了劍訣,飛身入雲,和蜈蚣精大戰了起來,不下三百回合,突然隱了身,偷偷來到蜈蚣精身後,一劍刺向他的腰心。你想那寶劍何等鋒利,立刻破開了黑甲沒入了肌膚,噴出一股青色的血跡……」

「好!打的好!」周圍響起震天的叫好聲,觀眾的情緒完全被調動了起來,更有人高呼:「殺了他,殺了蜈蚣精!」這是入戲太深,已然快要成腦殘粉的節奏了。

說書人看着台下,乾咳一聲,笑眯眯的道:「容我喝口水……」

轟!

又是一陣大笑,有識趣的馬上喊道:「快快快,先生這是要潤口之資,有錢的快捧個錢場……」

「那你這沒錢的怎麼辦?」

這人嘿嘿一笑,不知從哪裏尋來兩根短短的圓木,舉到高處啪啪一擊,道:「我專門湊個人場!」

距離木台不遠的地方聚攏著一群人,為首的坐在胡床上,大冷的冬天穿着單薄的夾棉裲襠,兩條胳膊赤條條的露在外面,要不是現在不流行紋身,估計會在肱二頭肌紋上左青龍右白虎。

「那邊亂糟糟的在幹什麼呢?」

「稟行主,好像是在說故事,我剛才去聽了會,還他媽的挺有意思的。」

「故事?」

行主表示沒興趣,摸了摸肚子,眯着眼道:「你這憊懶狗兒,還有心去聽故事,趕緊想想去哪給弟兄們弄點錢,三天沒開張了……」

「嘿,行主可冤枉我了。」他湊到行主耳邊,道:「你可知道那說故事的傢伙是收錢的,叫什麼潤口資,我擠到前面瞧了瞧,怕是有上千文。」

「什麼?說個破故事還能收錢?」

行主騰的坐了起來,怒道:「好啊,哪鑽出來的羌奴,來我的地盤做買賣還不交厘金,膽子不小!」

羌奴是罵人的話,奴婢本就下等,加上胡人的羌字,更加的低人一等。至於厘金,也就是保護費,這些混跡在東市的遊俠兒,聚眾成黨,收取商戶的厘金,已是不成文的規矩了。

「走,去會會他!」

行主帶着眾人,手拿着棍棒,氣勢洶洶的剛走出數米,突然有一人冷冷道:「周相,到哪裏去?」

行主一看,身子頓時軟了,諂笑道:「市令,您怎麼來了?」

一市的最高長官為市令,下屬有市吏和錄事,再下有薔夫和門卒,負責治安管理等市務,在市場說一不二,權力極大。很多遊俠兒組織跟市令或者市吏等都有來往,否則也不可能坦然處之的收取保護費嗎,這點古今如一。

這個周相在東市的勢力不算太大,跟市令攀不上交情,但跟市令身後站着的市吏交情頗深,每兩三日都得聚一起吃吃喝喝嫖嫖妓,順便將收來的保護費二一分作五,屬於利益合作的狗肉朋友。

市令沒搭理他,道:「來人,將這群持械亂市的賊子拿下!」

一群如狼似虎的薔夫、門卒蜂擁而上,不等周相辯駁,就將他和一眾手下制服於地,塞口縛手,無聲息的押著去了。

市令看了看說書的木台,依然熱鬧非凡,沒有被這裏的動靜驚擾,道:「這是第幾批了?」

市吏默然道:「第四批!」

「好,還有最後一個,叫什麼來着?」

「張旺!」

「張旺……哼,真是辱沒了張姓。走,去會會這個市南的行主!」

市吏心中暗恨,這次抓捕明明是為了剷除那些跟市令沒交情的遊俠兒,要不然勢力最大的王回和費通也不會在今天一個比一個老實,讓人抓不到絲毫把柄,肯定事前得到了市令的通知才隱匿無形。

真是好手段!

從今日以後,整個東市的遊俠兒就完全被市令掌控了。不過他也不敢多說什麼,因為今天的整頓市場的行動,市令奉了顧允的手諭,並非擅自做主。他做官多年,深通各種門道,可以陽奉陰違,也可以虛與委蛇,跟市令對着干都無妨,卻不敢無視顧允的命令。

吳郡四姓,顧陸朱張,那是人人仰望的所在,他小小市吏,又有幾個腦袋冒這個險?所以方才周相被抓,他一聲不吭,連句求情的話都沒有。

相同的一幕,在鄉市、里市、草市和墟市等人頭聚集的地方齊齊上演,徐佑事先安排好了人,負責烘托氣氛,引導輿論,該叫好時叫好,該起鬨時起鬨,老百姓都有從眾心理,只要第一波好評如潮,後面就很難再被踩下去。最重要的是,遇到搗亂的要第一時間拿下,譬如韓七,譬如周相,所謂傳播,就是如此,明裏暗裏都要用心。

不出一日,這些聽過白蛇傳的人會回到他們居住的地方,告知親朋好友,再通過口口相傳,十日內就可傳遍三吳。

傳播學是門大學問,但不外乎狂轟亂炸,在最短的時間內形成最爆炸性的傳播力度,一旦形成初期的規模,在螺旋效應的作用下,效果很快就能擴大十倍百倍。

回明玉山的路上,履霜強壓着興奮,道:「恭喜小郎,賀喜小郎!」

徐佑抬頭望着山路,冬日闌珊處,林木盡禿,蕭殺情景總讓人心情抑鬱,輕聲道:「何喜之有?」

「小郎初試牛刀,就攪得錢塘風雲變幻,如何不喜?」

徐佑搖搖頭,道:「逼上梁山而已……」

「梁山?」

徐佑笑道:「那是另外一個金戈鐵馬的故事了……」

到了山莊,何濡正老神在在的斜靠在西角屋檐下曬太陽,秋分在一邊聽他說話:「七郎為人是不錯,但缺點也很明顯,就是心還不夠狠。」

「心底良善,那不是應該讚美的嗎?」

「若是小農之家,心底良善自然受四鄰讚美,但想成大事,必須狠的下心。秦二世胡亥得位后將兄弟姊妹數十人車裂而死,漢主劉邦逃難時可以將親生兒女推下車駕,武帝劉徹將死時能夠立子而殺母,魏末帝曹祁更是持鞭抽打親生母親,你說,若是心善之人,可以做到這些嗎?」

「小郎自然做不到這些……可是,」秋分似懂非懂,道:「若心不狠就做不來大事,郎君又為何願意輔佐他呢?」

「這句話問的好!」何濡側頭望着秋分,道:「這麼說吧,如果有一天,七郎必須殺了你才能脫離險境,他心不狠,如何下得去手?」

秋分嚇了一跳,眸光里先是露出恐懼,慢慢的又消散了去,道:「若真有那麼一天,我自行了斷就是,絕不要小郎為難。」

何濡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七郎雖沒有狠辣的心術,卻有使人甘願赴死的氣概。從私里講,我們這樣的人,誰會真的喜歡跟隨一個翻臉無情的主公呢?」

「那可未必!」

何濡和秋分同時轉身,秋分興奮的喊道:「小郎,你回來了。」

徐佑曲指彈了她的額頭,道:「別聽其翼胡說八道,不會有那樣的情況出現,真到了那種地步,恐怕大家都必死無疑,何來殺一人才能脫險的謬論?」又斥責道:「讓你教秋分讀書識字明理,你跟她說這些做什麼?」

何濡笑道:「你們出去喝茶聽書卻不帶秋分,我看她悶着無趣,閑聊而已,七郎莫怪。」

徐佑拿他沒轍,入座后說起今日在六清茶樓的見聞,何濡點點頭道:「南人愛鬼神事,白蛇傳引起轟動在預料當中,但轟動之後,如何引天師道入瓮,則要細細琢磨才是!」

之後三日,說書人的範圍從錢塘擴展到了周邊,又三日往東南蔓延,再三日傳了大半個揚州,僅僅半月時間,就在三吳地區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力。從阡陌中耕作的農夫,到市井裏閑談的遊俠,再到青樓花巷,酒肆逆旅,幾乎無人不知白素貞,無人不曉許漢文。更有那些書生名士,開始引經據典,考究白蛇傳里提到的許多人物地名,比如西湖,比如天雲山,比如白鹿觀,比如刺史木茂,比如道士青見,一時衍生出不少軼事,引得世人追捧,名聲大噪。

諸暨位於浦陽江中流,是戰國時越國故里,西施故鄉,自古就是出美人的地方。要說諸暨城中最好的去處,莫過於位於城西的那座翠羽樓。樓中有位舞姬,名叫春水,容貌固然春水般清澈動人,歌聲更是冠絕諸暨,如同化作鳳舞於九天上,有人稱堪比錢塘宋神妃,為一時雙絕。

十八個士子圍坐在翠羽樓中,除了一人穿着普通的夾棉布服,其他的無不是綾羅錦緞,光鮮過人。眾人把盞共酒,談詩論畫,自然也少不了說一說時下最火的白蛇傳。

「要說這白蛇,着實寫的妙。我聽那說書人說了一日,已經費了三千文的潤口之資,要不是天黑宵禁,真想讓他一氣說完才好。」

「誰說不是呢?你才聽了一日,我已經連聽三日還樂不思蜀。哎,不知那白素貞被青見道人壓在西湖邊的元陽靖廬之下,到底出不出的來?」

「其實也怪,白蛇傳似是而非,像是本朝發生的事,卻又不像。」

「怎麼說?」

「先是天雲山,錢塘縣確實有天雲山,這跟事實符合。但山中並無道觀,更無什麼白鹿觀。然後是西湖,錢塘只有一座錢塘湖,也叫明聖湖,卻從來沒有西湖的名號。再者,木茂刺史,茂,卯也,木卯為柳,這明顯諷的是揚州刺史柳權……」

「那,青見道人怎麼解?」

「莊子雲對辯為爭,對辯當然要見面,青見恐怕是個靜字……」

「靜?莫非是杜靜之?」

「不好說,也說不好!」

「咱們今日是要議結社的事,這白蛇傳只是鬼神之論,姑妄聽之,且莫信之。若不是以鬼神諷當下,也就罷了,若真是如你所料,牽扯到了柳刺史和杜祭酒,你我有幾個腦袋夠參與到這等事去?」

「也對,好好好,不談也罷,還是結社要緊。」

文人結社起於六朝,經過隋唐的發展,到了宋明時已經十分的成熟了。江東又是文人輩出的書香之地,結社之風幾成燎原之勢,這十八人都是諸暨本地人,因為志趣相投走到一起,後來決定學習吳縣、錢塘等地的先進經驗,結社互助,共揚文名於外。

一人站了起來,端著酒杯,道:「諸兄,小弟不才,願為詩社取一名號,若得採納,幸何如之!」

此人名叫孔瑞,字子端,是會稽孔氏的旁支,雖然已經算不上門閥,可在諸暨依然是數得上的世族。他身穿朱衣,身高不過六尺,但容顏端正,環顧四周時志得意滿,可見平日裏驕縱慣了。

「子端,你文才斐然,取的名號定然極好,我靜聽之。」

「元嘆你還能『迨其吉兮』,可我已經『迨其今兮』了。子端你快些道來!」

「若這般說,元嘆和幼叔卻又不及我了。」又一個士子站起身,端著酒杯走到孔瑞身邊,挽着他的手臂做合巹酒的模樣,道:「我可是『迨其謂之』,比你們都急上三分!」

他人笑的直打跌,元嘆和幼叔對視一眼,齊齊搖頭,道:「還是明初你厲害,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詩經?召南》裏有一篇《摽有梅》,是女子待嫁的詩句,共分三章,首章「迨其吉兮」表述女子尚有從容之意,次章「迨其今兮」已經見了焦急之情,到了末章「迨其謂之」,可謂迫不及待。文人聚會,說話自不會像山野村夫一樣直白,但這三人以文人自居,卻用女子待嫁來拍孔瑞的馬屁,風骨如何,可見一斑。

孔瑞笑了笑,他雖然知道這些人多為諂媚,但心底也是很歡喜的,道:「我昨夜得殘詩兩句:花謝小妝殘,鶯困清歌斷。我等結社,還不是為了花時月夕,燕集賦詩?正好取句中清歌二字,作清歌社,諸兄以為如何?」

「絕佳!」

「極妙!」

「清歌……滄浪之水清兮,歌以詠言!子端果然辭章鏃鏃,我等不及。」

孔瑞轉頭望着那個布服男子,意態懇切,道:「不疑,你覺得清歌社足以揚名嗎?」

這個布服男子,正是那日在吳縣外和徐佑有過交談的張墨,他笑了笑,道:「還不錯!」

孔瑞大喜,道:「有五色龍鸞這句話,清歌社必定大盛!」

既然張墨沒有異議,清歌社的名號算是定了下來,孔瑞今日做東,自然要讓一眾社友盡興,早下了重金要春水留出一天的空檔,不許接別的客人。這會大事已了,特召春水進來獻歌。

春水身披翠羽薄衫,香肩微露,肌膚勝雪,玉腿開合之間,衫內風光若隱若現,幸好房內放着炭盆和紅爐,不然可真是要風度不要溫度了。她美目一掃,掠過張墨時微作停留,最後落在孔瑞身上,抿嘴一笑,明**人。

對她們這些以色侍人的青樓女子而言,怎麼取悅人心,已經是一種本能,無關容貌和才華,使錢最多的人,永遠可以得到最好的待遇。。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寒門貴子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寒門貴子
上一章下一章

第130章 迨其謂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