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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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並不是這個意思。」徐之南將遙控器放下來,轉頭看向老林,「我知道,安慰的話說再多,對你對我也沒什麼意思。我也知道,那件事情帶來的傷害,對你遠大過對我。我失去的愛人,是男朋友,但......男朋友......總有一天會有人代替他。可是女兒,卻永遠代替不了。」

老林聽見她這麼說,臉上神色稍微放鬆了一些,人也慢慢放鬆了下來,「那你想說什麼?」

想說什麼?他的問題讓徐之南愣了愣。仔細想來,好像無論說什麼都不恰當。失去親人的痛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開的。老林恨當初殺害他女兒的兇手,並沒有錯。人家孩子都已經不在了,不可能讓他連最後的恨都不要吧?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掛在牆上供人瞻仰的聖父聖母,寬容也要有限度,不可能要人家因為她幾句話就把多年的仇恨放下來。也正是因為有了喜怒哀樂,有了各種各樣的情緒,才顯得他們生而為人的可貴。

難道要人家,把這些都放下嗎?

徐之南沉默片刻,才慢慢開口,「我並不是想讓你原諒陳徵,但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跟你一樣,也是受害者。不過他的受害,起因還是在他自己,後來有那樣的結局,怪不得誰。」徐之南抬頭看向老林,將她跟陳徵的相識娓娓道來,「我跟他認識,還是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和幾個同學被老師帶着,去做法律援助。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像他這樣,因為年紀輕輕就走上歧路的人。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犯人』吧。跟我想的不一樣,我以為我會看到一群窮凶極惡的人,看到一群為了減刑而故作姿態的人,看到為了早點兒從那個牢籠裏面出來、違心地說一些聽上去就很噁心的話的人。但......我看到陳徵,才發現他跟我想的有多不一樣。」

她踏進那個小小的房間,看到坐在對面跟她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子,他的眼睛湛黑又明亮,在黑暗中,好像兩盞燈一樣點燃了前方。

他那麼單純,好像剛剛出生的小鹿一樣,眼中儘是茫然無措和驚惶。

徐之南笑了笑,說道,「如果我告訴你,這些年他一直在懺悔,你可能會覺得我說的是假話,是過來騙取你的同情的。但,的確是這樣。不僅僅是因為他受到懲罰才心生懺悔,而是他犯下那樁罪孽一開始,他就不安,內心充滿了驚惶。」

在後來給陳徵收拾遺物的時候,徐之南在他的速寫本里看到了無數張被塗滿黑色墨跡的畫。有許多已經看不出輪廓了,然而她還是依稀能夠從上面看到命運那張猙獰的臉,正在朝陳徵露出可怖的笑。

陳徵心思細膩,她甚至不知道,在那些她不曾發現的夜晚,陳徵怎樣伴着心痛和後悔入睡的。「人會懺悔,會後悔,往往來講,是因為受到懲罰,是因為現在的境地是當初的自己一手造成的。與其說是懺悔,倒不如說是在為造成自己這樣後悔。但是陳徵不一樣。從我第一次見到他開始,我就發現他跟其他幾個孩子不一樣。」

「後來我仔細問過,當初對小林那致命一擊,是在他在另外的人的教唆下做下的。」將老林臉上又浮現出幾分憤恨來,徐之南連忙說道,「我剛才就說了,今天來找你,並不是為了陳徵開脫,也並不是想要你原諒他。死者已矣,原不原諒也沒那麼重要。我只是想要告訴你,陳徵,並非你想的那樣。」

她剛剛說完,老林便笑了笑,笑容有些冷,「丫頭,你告訴我,他不是我想的這樣,又是想做什麼呢?還不是想我原諒他嗎?但是你自己之前也說了,根本不可能啊。」他臉上帶着濃濃的倦意,好像這些年的恨已經把他的所有情感侵蝕了。

徐之南被他問得一滯,過了片刻才像是反應過來一樣,苦澀地笑了笑,「那你就當成.....一個跟你有着同樣遭遇的人,過來跟你談心吧。」

她突然想起臨走之前從房間里拿出來的資料和剪報,轉過身從包包里把它們拿出來,輕輕放到老林面前,「這是當初事情發生之後,媒體做的採訪。這些都是我經手過的,都是真的。」老林看了一眼,並沒有拿起來,徐之南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可能又要說我是在騙取你的同情。但是我還是那句話,人都已經不在了,同情不同情的,早就沒什麼關係了。」

「陳徵這些年來的日子過得並不好——或許跟這個案件的其他人比起來,他算是好的了,但是,每天都要遭受着良心的啃噬,每天被噩夢折磨,這種感覺,並不好受。我在幫他做法律援助的時候,找到了那個男孩子的父母,他們......後來又生了一個,當時已經上幼兒園了。陳徵在他們面前懺悔過......」或許是那個新來的孩子讓他們漸漸忘記仇恨和傷痛,也或許是因為他們發現,一直沉浸在仇恨當中,除了讓自己更難受之外,沒有其他作用了,他們原諒了陳徵。

「當時我曾經嘗試着找過你們,我也不是要強迫你們原諒,只是覺得作為當事人來講,你們有權利知道整件事情的後續。但後來,聽說......你們家的情況,跟另外那家不太一樣,於是也就作罷了。」

那一家,已經有了新的孩子,來代替曾經的那個,雖然依然是比不了,但能把精力重新投入進去,也是一件好事。而林家,早已經因為女兒的離開,變得家破人亡,連妻子都不在了。

徐之南那個時候是覺得,這樣重新找上門去,有種道德綁架的意味在裏面。況且,喪女之痛已經在他們的生活中劃下深深的鴻溝,如果再找上門去,無異於將他們好不容易修補起來的表面重新撕開,將裏面的鮮血淋漓重新拿出來給人看。這樣太殘忍,她不忍心。但最近她缺在想,如果當初她找上門去了,就算老林不原諒,陳徵也不會被逼到走投無路,死在洗手間里。

然而,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再說什麼也無益了。「我有個想法。陳徵死後,留下一部分錢,和一套房子。」錢,是他的畫冊賣出來的錢,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高歌要賺死人錢,徐之南不會讓他那麼暢快的。該陳徵的,她一分不少都要全部拿回來。至於那套房子,自然是他家拆遷分到的那套。陳徵的奶奶還在世時就夢想着有一天能夠看着他在這套房子裏娶妻生子,如今......怕是不行了。

老林抬眼看她,徐之南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我想用這些錢和這套房子,改成一個志願屋,專門負責給各種失獨夫妻做心理疏導的。」她低頭一笑,「當然,現在還是個初步想法,具體方案我還沒有拿出來。只是覺得,這樣的話,可能是陳徵比較願意看到的。也算是,在替他贖罪吧。」

「我今天過來找你,原本是想勸你放開仇恨,好好生活的。可是後來一想,我沒什麼資格這麼對你說話。也知道要你原諒陳徵很難很難,索性也就放棄了。」她澀然一笑,儘管說出的話聽上去有些不知所謂,但她的神情卻分外冷靜,「好像今天來找你,一個目的都沒有達到。」她抬起頭看向老林,眼中有幾分哀傷,「法律固然可以懲罰一個人,讓他付出寶貴的時光,但畢竟,時光再寶貴,都趕不上生命。我曾經單純地以為陳徵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就能永遠毫無愧疚地生活下去,現在看來,是我想得太簡單。」

如果,世間一切事情都能用這種方式去簡單相抵,那也就不會生出那麼多的不甘願和不甘心來了。

徐之南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沒有聽見老林的回答。她有些興意闌珊地站起來,跟老林告辭,「我知道我今天上門來,相當冒昧。希望沒有打擾到你,有什麼地方不對,也還請你見諒。告辭了。」她說完,轉身朝着門口走去,老林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好像踏在她的足跡上一樣。

在徐之南的手握住門把手的時候,老林乾澀而蒼老的聲音在後面響了起來,「姑娘。」

徐之南心中一松,轉過頭來朝他微笑,「嗯?」

「你的那個心理疏導室辦好之後,通知我一聲,我也想去看看。」他神情不像剛才那樣麻木了,一雙渾濁的雙眼中,居然帶了幾分波動。看到徐之南整個人明顯松下來,老林笑了笑,儘管不勝苦澀,卻還是帶着幾分釋然,「就像你說的,原諒不原諒的,也沒什麼意義了。索性就不去想,他們,都是受害者。」

徐之南點頭,是啊,說到底,不管是小林還是陳徵,甚至是她和老林,他們都是受害者。

徐之南從老林家中出來,這些天一直被浸泡在冰水中的心稍微暖了那麼一點兒。她原本是想告訴老林,陳徵有多後悔,為了贖罪做過多少事情。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這個老人一生已經如此悲哀,她再去說這些,就算真的讓他原諒了陳徵,也不過是在他良心上添上不安的兩刀,讓他背上道德的枷鎖,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作用。她自己尚且不忍心,又何苦加諸他人身上?

陳徵在天有靈,也會同意她的做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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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南,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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