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天譴

第90章天譴

第九十章天譴

再說孟小北這邊的故事,他這年是念大三。

小狼狗重獲自由,年輕人身體精神上都恢復很快,迅速又生龍活虎意氣風發。經歷過一輪人生磨難,沒被壓垮,整個人反而更堅實耐操。孟小北現在脾氣又倔又臭又硬的,鹽醬不吃,死不悔改,準備新一輪的抗戰。

長期拉鋸冷戰的雙方,同時面對一個尷尬棘手處境。孟小北念大學,必然不可能被禁閉在家裏,父母栓不住他。也恰恰因為上大學,無法長期離開北京,他也跑不了,事事處處仍在家人眼皮底下監控著,他目前不能跟愛人私奔、跑到香港或者跑出國去。

孟家集中攻堅的火力,暫時告一段落,雙方轉入持久戰。當初打成那樣,動了棍子,見了血,這時讓孟家長輩親友一下子接受,面子裏子上都過不去,只能就拖着。

大姑偶然明白過來,有一回問:「媽,孟小北是不是周末來過您這?」

老太太:「嗯,來。」

大姑問:「賀少棠是不是也來過啊?……您也不告訴我們了?」

老太太悶不吭聲,裝傻呢!

孟奶奶的態度,這時已軟化轉變,就是太疼愛溺愛她大孫子了。以老太太這暴脾氣,將來孟小北給她弄個孫媳婦回來,她未必看得合眼。賀少棠至少是她這麼多年看慣的,一直器重倚仗的乾兒子。人老多情,面對身邊最親近依賴的人,原先為人處事那些頑固倔強的稜角,慢慢就消磨掉了。

孟奶奶心疼孫子,卻也心疼兒子建民,無論如何不能當面拆建民的台啊!她不好意思讓其他人知道,她胳膊肘已經開始往外拐,悄沒聲響地招大孫子和少棠上家裏來。

雙方再見面,絕口不提糟心事,一家人仍像以前那樣處著,彼此心照不宣。少棠提着煙酒上門,陪老爺子喝酒下棋,飯後四人一桌歡快地打麻將。當然,少棠在二老面前表現穩重,絕對不在家裏跟孟小北膩歪,堅不發生身體接觸,更不會同床過夜,避免挑戰老兩口承受的「底線」。

孟小北大部分時間住宿舍,周末和少棠同居。他通常周六中午回爺爺奶奶家吃頓飯。現在每次再去他奶奶家,事先一定打電話確認,堅決不和他二姑二姑父碰面,脾氣很倔的,互相不來往。就因為這個,老太太也不太願意讓她二閨女兩口子過來,有事打電話,電話里說,「俺家裏亂,心煩,恁兩個別過來。」

二姑發覺自個兒最後弄得裏外都不是人,我幫您管教您這出格的大孫子,最後您跟那個外人親親熱熱又和好了,反過來埋怨起我們了?!

二姑追着老太太說,「果然您大孫子最重要了,比我們誰都重要!」

老太太理所當然地說:「本來就是,俺老兩口這房子,將來也都是留給大碑碑的。」

二姑一撇嘴,撇出兩片瓜子皮:「算了吧您吶,孟小北人家有高幹對象,襯的是房子和錢,將來住大別墅,還看得上您這五十年代建的小破樓房?!」

老太太氣壞了:「滾蛋都滾蛋!!」

少棠在新家安了一部電話,後來又花幾千塊錢給孟奶奶家也裝上電話,方便奶奶電話找大孫子。

孟小北大三逐漸忙起來,尤其每學期期末,交考試作品、結課設計之前那一兩個星期,全班都忙瘋了,趕交作業。樓道里每間宿舍都是點燈熬油,晚熄燈之後,男同學們將畫架擺在水房內,擺成一排,熬夜畫畫。

孟小北身上套一條圍裙,手上、圍裙上全是油彩,熬夜困了就在水房用涼水猛搓臉,抽一根煙提神。

王宇輝說:「孟小北你頭上綁那個小紅髮箍太逗了,早知道我不畫林碩,我畫你!」

孟小北晃晃腦袋,一樂:「爺這麼帥氣,我恐怕你畫不出我獨樹一幟的氣質與神韻。」

一群人「吁吁」地起鬨。

林碩坐椅子上拿本書看,一動不動,抖着眼皮道:「王宇輝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老子為你坐兩小時了,我不帥嗎?你什麼時候畫完?」

王宇輝:「是老子的兄弟嗎?你催什麼催啊,你作業已經交了,你不當模特誰當模特?」

林碩悶悶地,粗聲道:「老子還想回屋睡覺!」

孟小北笑:「大碩碩,跟哥兒幾個招吧,分手了傷心呢吧?男人也有傷心淚,哭吧哭吧不掉價!」

王宇輝道:「高中的初戀,上大學以後山高水遠、兩地分居,理想和人生追求逐漸上升到不同高度層次,早晚都要分嘛!你看咱們班,六對高中時有朋友的,林碩你是堅持最久一對,果然最後全部成為舊愛。」

孟小北手腕移動,畫筆沙沙地在畫布上描摹,完成最後一片渲染色。

自己很幸運,掐指一算,這是他認識少棠的第十五個年頭。他和少棠才是堅持最久一對,背靠背堅守至今,從未想過要分開,每天彼此都是「新歡」。

「咱們宿舍六個漢子全部耍單了!」王宇輝興緻勃勃提議:「改天咱們勾搭國畫系的女生宿舍搞聯誼吧!國畫系出氣質型美女,妹子們都特漂亮!」

孟小北一本正經道:「你們幾個去吧,我就不去聯誼了。」

王宇輝:「為什麼不一起?人多勢眾才好向妹子開口啊。」

孟小北說:「我一露面,人家一屋六個美女,肯定都看上的是我,你們五個還有份兒嗎?算了,我謙讓給你們了。」

眾人怒吼,「不要臉!滾吧你!!!」

孟帥哥慘遭圍攻,被潑一身顏料汁,滾出水房。

孟小北心想少棠我對你多麼忠貞,小爺在學校吃虧受委屈了,又不能和女同學搞聯誼,回家統統在你身上找回來。

有一次回奶奶家,正好小表弟也在,纏着北哥和棠棠叔教他打《超級瑪麗》。

孟小北兩腳翹在茶几上,指揮他表弟:「吃綠蘑菇綠蘑菇,傻小子別吃那個紫的,那個是毒蘑菇!」

「骷髏龜!打掉那隻骷髏龜你就能噴火球了!」

「管道里有食人花食人花快跳過去!!!」

孟小北指揮的凌厲度趕不上一大波食人花兇殘來襲的步伐,小表弟迅速掛掉。孟小北讓表弟閃開,和少棠玩2P,兩人配合默契,手指都極靈活,少棠每次打遊戲也像個大孩子,認真,專註,時不時吼一嗓子招呼同伴火力加持。瑪麗夫夫打怪破關所向披靡,這是多年培養出的契合度。混在抗戰

家庭關係巨變,滂湃之後緩緩歸於平靜。然而在海平面下看不見的地方,仍波濤暗涌。

這年農曆新年,孟建民破天荒回來了一趟,陪老太太過年。

少棠當天也在奶奶家。老爺子在屋裏慢條斯理兒地給涼拌西紅柿剝皮、挑蛤喇肉,少棠幫老太太在廚房殺魚呢。那魚在池子冷水裏遊了一早上,不停吐泡,越游越活,也是一條倔種,堅不肯就範投降。少棠伸手把魚捏出,兩刀拍下去,魚從砧板上頑強地蹦起來了!

魚滿地蹦躂。

一家人亂躥抓魚。

「我靠我靠,這肯定是一條鯉魚精啊!」孟小北摩拳擦掌,興奮。

「我來,我來抓!」少棠擼開袖子,跪在走廊里,趴着從碗櫃下面摸那條魚。

少棠其實根本不會殺魚,他哪干過這個?摸一手黏糊糊的魚鱗,手忙腳亂。這就是在老太太面前逞能,裝大拿呢,哄爺爺奶奶開心。

大門敞開,孟建民拎着行李和煙酒進來。一家人打照面,都怪不自在的。孟奶奶詫異道:「俺還以為,你明天才到。」

少棠喊了一聲:「大哥。」

孟建民硬著頭皮點點頭,調開目光,不說話。

少棠趿拉着拖鞋,褲腿挽著,袖口擼開,襯衫后襟從褲腰裏扯出。那種既邋遢又很隨意愜意的感覺,就像是出入自己家,居家漢子模樣;好像在這家裏,他才是老太太親兒子!

少棠把魚撈回來,在砧板上剁死,收拾完畢,擦凈手,穿上大衣主動告辭了。大過年的,不觸霉頭。

孟小北不開心,眼皮一翻,那個爸來了,這個爸就一定要躲嗎?少棠用眼神叮囑臭小子:老老實實陪你爸說話,哄哄你爸。

孟奶奶夾在中間也為難,不忍令建民傷心,然而以往這些年除夕,都是她大孫子和少棠陪伴她左右,看晚會,聽放炮仗。少棠和小北都能聊,那倆人一唱一和,逗得老兩口特開心……少棠殺完的魚,還沒吃就要走?!一家人,什麼時候能真真正正像一家人的樣,坐下一桌歡歡喜喜吃頓團圓飯呢。

少棠離開時,與孟建民在走廊處錯肩而過。

建民盯着少棠的手,突然說了一句:「你手上戴那戒指,也是『地攤』買的?」

少棠不知道「地攤買的」這典故怎麼回事,坦白:「是我買的,買了一對,我送給孟小北一個。」

建民:「……」

孟小北靠在門框邊,昂着下巴,倔倔地目送少棠離開。

在孟小北印象里,事後反覆的回憶中,這大約是他爸爸平生對少棠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除夕夜,孟建民坐在孟小北床上,看小北的畫冊。

這是祁亮幫孟小北印的一本個人畫冊,精選了孟小北這些年素描鋼筆水彩和漫畫作品。不是拿出去賣的,只印三十冊,送親戚朋友看着玩兒。孟建民從前翻到后,再倒過來仔細端詳欣賞。其中有幾張素描,顯然是畫的少棠,形似且神似;成年男子穿上軍裝,就是爆氣場的,英武逼人。

孟小北後來畫風越來越抽象動漫。寫實流的人物寫生之中,他只有畫少棠畫得最好最妙。其他人物在他這裏,全部被豬馬牛羊卡通化。

建民說:「送你爸一本?」

小北聳肩:「您喜歡就拿走唄。」

電視里歌舞聯歡,熱熱鬧鬧地拜大年。老太太拉過兒子的手,「建民啊,這些年病好些沒呢?俺多麼記掛你,別的事情都不要太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養好身體好好地生活,比啥都重要!你這頭髮,比俺的都白了啊。」

……

之後這半年過得非常快,時光如飛般流逝,孟小北自己都不知道怎麼的,沒心沒肺就把日子混過去。

大學終於不用再念數理化和外語,孟小北應付繪畫類設計類的各科考試,遊刃有餘,從未感到吃力。他一直是他們系教授的得意門生。少兒出版社的童話書出版了,業內小有名氣之後,很快就有新的出版編輯聯繫上門,找他畫動漫本子。他與瞿主任談好一個五點檔的少兒節目,他自己編了腳本,只要台里資金到位,就立即建組開拍。如果節目成功投拍,他就上央視了,他才二十一歲一個在校大學生,這個起點已經很高。

孟小北這年的生活狀態,一步步邁向他為自己設計的人生目標理想,軌道正確,勢不可擋。

暑假,他隨系主任和班裏同學,去河北內蒙兩省的交界地帶,旅行寫生。

畫架立於山巔,面對一望無垠的透藍色的天際。遼闊的大草原上騰起一股煙柱,紅色的太陽,美麗得不真實。孟小北可以耐心地在山裏一坐一整天;早上坐在那是畫日出,傍晚時分,仍然坐在原地,畫日落。晚上,他在招待所里給少棠打長途電話,告訴少棠,旅行途中邊走邊畫,在山裏混得像個野人,這日子多麼逍遙快活。

他親爸又打電話來,問,小北,什麼時候能回家,回西安家裏一趟。

依孟小北平時沒心沒肝的性格,他爸只要不找他,他絕不主動回西安,從內心抵觸逃避,怕他爸又要試圖阻撓他和少棠。他心裏有不安全感和不確定,平靜的幸福來之不易!

少棠說:「回去吧,你爸可能有事找你談。」

孟小北咕噥:「有事不能在北京談么?過年回來又談過一輪,還是那些話么!你陪我一起回去?」

少棠搖頭:「你自己回去,該怎樣就怎樣。」

孟小北認真地說:「西安畢竟不是北京,不是咱倆人的地盤!萬一我爸我媽把我扣下,不讓我回來了,你打算怎麼辦?你這意思是準備妥協?」

少棠說:「你爸就不是耍心計的人。」

於是暑假期間,孟小北回了一趟西安。少棠當時,嘴上說得平靜而通情達理,心裏當真做好思想準備,孟小北可能會被家裏扣下,不準回京。小北大四這一年,指不定還要出么蛾子。仙路靈源

孟建民骨子裏是極倔強的,在少棠面前,一直沒有軟化,沒開口同意兩人感情,維持著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最後的底線尊嚴。

親爹只要一天不點頭恩准、緩和關係,他與小北就名不正言不順。少棠在他大哥面前,總覺著像在作姦犯科,而且是監守自盜,養著兒子還偷兒子,每一天都是偷來的。

孟小京這個暑假不在家。圈內熟人介紹,有一部民國大戲找他演男二號,檔期正好在暑假。這是個絕好機會,系主任給他開了後門批准他去拍戲。於是,孟小京這幾月就在甘肅某影視基地,吃着漫天黃土風沙,艱苦拍戲。

家裡冷清清的,就一家三口,每天早中晚三頓飯上桌吃,相對無言,就怕談要緊話題。

孟建民私下仍勸老大:「這五年,好好思考一下將來怎麼辦。畢竟男人活在這世上一輩子,肩膀上扛起的,不僅僅是一己之好,還有對社會家庭的責任。將來年紀長了,還是要有家庭,有孩子,人生才完整。」

孟小北態度堅決:「我對我的感情也有責任,我不辜負他。沒有愛情人生能完整啊?」

孟建民說:「別把你爸當作你人生對立面,不是說我反對什麼,你就偏要逆反著,一定要那麼干,一條道走到底不回頭。」

孟小北調開視線,否認:「我也不是那樣。」

孟建民反覆回想,艱難地問:「……你們倆究竟什麼時候開始,你從多大喜歡你乾爹?」

孟小北不假思索:「從小,在西溝里,他總是來咱家吃麵條,陪我玩兒,帶我去山裏打野豬打狼,帶我去軍營看西洋景,那時就最喜歡他。」

孟建民難以置信,你那時幾歲啊?

「後來,您讓我認他當爸,喊他乾爹,您徵求過我的意願嗎?」孟小北壓抑著喊了一句:「我從來就沒真正把他當作我爸爸輩的,我喜歡他很多年了!您為什麼就看不出來為什麼就不能同意啊!!」

建民滿面震動,望着兒子。

回想當初,私心為幫兒子掙前途而打了個盤算,拉攏少棠認小北做乾兒子,陰差陽錯似的……

孟建民眉宇間突然黯淡,彷彿全部的堅持和希望在剎那間,順水流空一去不返。他艱難地說:「別讓學校里老師同學知道,我怕你因為這件事,影響你畢業分配,將來走到社會上被人用另類眼光看待。回到家裏來,你爸怎麼說你罵你,其實全無所謂,我是你親爸我不會迫害你。到了外面,你爸永遠還是站在你這邊,想要保護你。」

孟小北側過頭凝視窗外一片綠色,沉默不語,年輕人一身錚錚反骨。

他也知道他爸不會害他,心裏覺著辜負了爸爸,然而不想在這時鬆口服軟,怕一年的努力抗爭功虧一簣。

第二天,孟小北記得,天空有些發陰,遠處北城外籠著一層灰色霧氣。

他一大早借口買早點,悄悄溜出去打電話,把少棠迷迷糊糊從被窩裏拎出來。「少棠我爸又找我嚴肅談話了,老子頂住了巨大的壓力和炮火攻勢,我過幾天就能回去!」

孟建民忽然提議說:「小北,今天咱們一家三口出去轉轉?城裏景點多,找個你想去的地方,想吃的飯館,爸請你吃好東西。」

孟小北心裏一閃:「……我不去了,您倆去吧,我跟同學都約好了。」

他揣摩,他爸爸這是又準備發動下一波柔情攻勢?

馬寶純私下也勸孩兒他爹:「兩個兒子都太有主意,根本管不住,算了,一家人和睦為上。別說孟小北了,當初你不贊成老二跟聶卉交往,老二聽你的嗎?那你覺著孟小北他能聽你的?」

孟建民心事重重:「我怕兒子老了將來沒人陪。」

馬寶純說:「你老了有人陪不就完了嗎!反正兒大不由爹娘,那倆孩子愛幹嘛幹嘛去,咱倆老兩口過一輩子!孟建民我好不容易把你這個病伺候好,差不多痊癒了,別再操心了……」

倆大兒子皆名草有主,而且都很有本事,攀上很不一般的家庭。哥倆在感情/事上,甚至將來婚事,完全不給父母置喙的餘地。兩口子心裏,怎麼可能沒有惆悵失落?

孟建民長久地坐在兩個兒子曾經住過的小屋裏,看着孟小北睡過的上下鋪,用過的書桌、枱燈,木桌邊緣還有鋼筆留下的歲月的刻痕。或許也在回憶當年,抱在懷裏的那乖巧可愛的小肉糰子……

馬寶純說,咱倆出去哪轉轉,散散心?

孟建民說,去華清池吧。以前不收門票的時代就去過,現在重新修葺了收錢了,還沒再去過。

孟小北捏著一張油餅,啃著早點急匆匆出家門。他其實沒有約好同學,是現出去約的,叫了幾個高中哥們兒,打桌球去。

高中常去的那家錄像廳,自從老闆坤子帶男友小文離開之後,就關門了,桌球廳也換了新老闆。一重重陌生身影在大屋當中晃動,煙霧繚繞,談笑風生,卻又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惆悵。

天空淅淅瀝瀝飄起小雨,雨絲在灰色的天空裏盤旋,紛紛亂亂,扑打在行人臉上。

孟小北戴着毛線手套,神情瀟灑,一次次彎腰下桿。他打球贏下好幾局,拿一瓶啤酒仰脖吹了,一頭亂髮張揚……

孟小北不知道外面下小雨了,他頭髮上一滴雨水也沒沾到。

那一天的華清池,天空陰霾,遊人稀疏,大門口晃着一群兜售紀念品和旅遊照相的小販。車來車往,路面濕滑,北郊呼嘯而來的大車在路面剎出尖銳刺耳的輪胎印。

古城西安,孟小北的第二故鄉,這座城市久經風雨龍脈崢嶸的容顏,在那一天在他腦海里永遠定格。

……

少棠那天是去醫院幹部病房瞧他爸爸,帶了營養品和果籃,病房內坐陪片刻。他繼母家幾位親戚也在,弄得少棠不太自在,不願和生人寒暄。尤其他繼母一見面,總是很關心他有沒有對象什麼時候結婚這種事。繼母是個善良的好人,他不忍對老人擺一副冷臉。

少棠出去找主治醫師攀談,詢問病情,主治醫說,「他這個腎病,是積攢多年病根,而且器官隨着年齡增長肯定是越來越衰老,將來除非做器官移植,不然很難治癒,我已經讓家屬做好思想準備。」唐龍爭霸

少棠面色冷靜,問:「移植器官需要配型吧,需要找直系親屬?」

醫生道:「那是肯定的,直系親屬的排異反應小些,成功率高,不然就在全國找了。現在全國尿毒症患者很多,排隊等幾年的都有。」

少棠遞上一張名片:「如果有這方面計劃和安排,您隨時聯繫我,我可以來做配型。」

主治醫詫異,看名片上姓賀,問:「你是他什麼人?」

少棠說:「我是他兒子。我父親沒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我一個直系親屬了。」

醫生恍然:「他和他夫人對我們說,他沒有血親,所以不考慮移植,就選擇保守治療,治不好就放棄了!」

「這種手術一般都是父母給孩子捐,我們通常不建議子女為老人做移植,這道理大家都懂……而且一般是要求捐獻者已婚,已有子女。你結婚生孩子了嗎?」

醫生很認真負責地詢問記錄。

少棠說:「我不準備生育,以後不要孩子。」

……

賀少棠從醫院出來,沿城裏的街道行走,環繞護城河,看河面風景。落日熔金,夕陽如血。

想兒子了。

將來有一天,自己坐在輪椅上走不動時,終生相伴忠貞廝守的那個人,一直會是小北嗎?

一個人悶,也不想回家,少棠那晚在辦公室里熬夜來着,加班看文件,寫東西。整棟大樓燈火闌珊,窗外一片燈影銀河。

半夜,他大約是在沙發上迷瞪了,身上蓋着西裝。呼機響,孟小北瘋狂呼他:【少棠你在哪啊!給我回電回電回電啊回電啊……】

少棠往那個號碼打過去。

他讀不出那是個什麼號碼。

那是西安最大醫院的重症搶救室的辦公電話。

孟小北:「小爹……少棠……」

少棠問:「怎麼了,大半夜的?」

孟小北聲音嘶啞顫抖,完全就不是本人聲音。孟小北斷斷續續說,爸爸媽媽出事了。

少棠驚問:「出什麼事,到底怎麼了?你在哪啊?!」

孟小北好像是在哭,聲帶顫抖,顛三倒四語不成聲,周圍腳步人聲嘈雜:「在醫院,搶救,我在醫院,我爸我媽……被車子撞了……」

「我不知道,我沒跟他們出去,被車撞了,那車跑了……」

「少棠你能過來嗎,我不知道怎麼辦,你別問了你能先過來嗎,少棠……嗚嗚嗚嗚……」

少棠完完全全震驚,大腦一片空白,手指僵硬在話筒上,這時只能不停安慰:「小北你別着急,別急,你在醫院待着別動窩,別亂跑。」

「我馬上就到,我先通知你家裏然後我立刻過去。」

孟小北說:「別告訴我奶奶,我害怕,千萬別告訴爺爺奶奶,少棠……嗚嗚嗚嗚……啊啊啊啊……」

孟小北是這時開始哭出聲音,少棠聽見小北在電話那頭捂著嘴嚎啕,嚎得他腦子都絞了。他沒時間跟兒子廢話,又強烈叮囑幾句,「你就在醫院別動,需要動手術讓你簽字你就都簽,如果需要錢你就先讓他們搶救一定不要耽誤,我現在帶錢過去。你爸媽肯定沒事兒,你不要擔心!別哭寶寶!」

少棠趕緊聯繫孟家的人。他想到不能給老太太打電話,腦子裏快速一琢磨,決定打給孟建民的大妹。孟小北這幾個姑姑,就他大姑平時說話辦事是個利索明白人,在姐妹間也有威信。

大姑亦十分驚駭,追問車禍到底傷成怎麼個嚴重程度。大姑隨即又聯絡幾個妹妹,半夜開會商量去西安處理。

少棠心裏焦急,口吻仍然沉着:「必須趕快過去幾個人,畢竟西安現在只有孟小北一個。我大哥嫂子都正在搶救,小北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他一個孩子,沒有經歷過這種事,他一個人沒辦法處理!」

少棠深夜打電話訂票,打到他小舅秘書那裏,讓那秘書給他弄到凌晨最近一班去西安的機票。

訂好票,臨走時,少棠繫上衣扣的手指抖動,衣扣脫落掉在地上,燈下影子模糊,窗外深淵如墨望不見底。內心陰影緩緩籠罩上來,少棠沖回辦公室,奔向電話,在電話里逼問:「小北,你跟我說實話。」

「你告訴我實情,我才能跟你姑姑們商量下一步怎麼辦,將來怎麼向你爺爺奶奶交代。」

「你爸爸,現在,這人到底還在不在?」

少棠問出這句話,像用一把刀將自己心口割開,剖心掏肝血流如注,渾身血管快要流空的感覺。

孟小北沒有回答,說不出一個字。

孟小北在電話另一頭放聲嚎啕大哭,哭出的不是人聲,精神近乎崩潰。他的家散了。

少棠兩眼發黑。

少棠哽咽:「我明白了。」

「寶寶你等我一下,凌晨飛機就到,堅強些,等我過來處理。」

說話時,少棠的眼淚就流下來,瞬間流了滿臉,無法抑制全身的痙攣,天地沒有顏色。

窗外墨色濃烈,夜空中彷彿一道明亮凌厲的閃電從天而降,光芒照亮整座睡着的城市。他就直挺挺地站在桌前,那道閃電當頭劈落,將他從頭頂中間劈成兩半。天打雷劈,撕心裂肺。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大家,寫得我撕心裂肺的,下章繼續~愛你們~

感謝蘇°的火箭炮,感謝法茸茸、鳳梨、那個腐了的馨兒的手榴彈,感謝風吹呆毛亂(X2)、kaka0129、む霂う、長發亂飛、張嵩卉、席璃春、紫色熄滅、煤礦小北、Cin、人之初、喵公主她媽、落英繽紛、滄木舞、茹果、密斯·宅、3523480、xiaodoudi、smf0726、雨溫柔的墜、allisonjenny、yjlsj007、褐色藥丸的地雷。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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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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