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硃砂蛇膽]陸郎

1.[硃砂蛇膽]陸郎

?遠山如眉黛,在將要落雨的天邊連成一線。

門樓將閉的瞬間,忽而從夕陽古道外疾駛來一駕暗紅色四馬輜車,踏煙滾滾,飛也似地入了城。

這樣華貴的輜車,在清遠這般小城裏並不常見,即便是鐘鳴鼎食的王員外家,也只用得起兩馬。

細看之下,車輪上裹了厚厚的草墊,四周簾幕垂蓋的嚴絲合縫。

「娘子再忍一忍,如今天下兵荒馬亂,皇上即將入主建安城,過些時日,便會接您入京。」宛平拿過柔軟的靠墊,輕手墊在女子高挺的腰腹下面。

女子扶著已然撐起的肚子,不施脂粉卻依然艷光逼人的臉容上,並未有太多的表情。

宛平又道,「娘子臨盆在即,經不起路途顛簸。皇上的意思,是要您暫時安置在這裏,待誕下麟兒,時局平穩時,再親自風光接您回建安大明宮。」

女子卻是淡淡垂了眼,「陸郎呢,可也在建安?」

宛平心頭一跳,「西面叛軍餘孽垂死掙扎,蘭滄王親征上陣,想來一時不會回京。」

「那他,可會來此地?」

馬車停在一處幽靜的院落前,宛平勸道,「娘子不該再念著將軍,陛下對您寵愛至極,以後是要做皇妃的,若傳到陛下的耳朵里…」

女子冷眼一笑,嫵媚眾生,「這天下,哪處不是陸郎替他打下的江山,他憑何不如意?」

前日裏幾場秋雨忽至,放晴后,碧空如洗,候鳥高飛。

臨近中晌,街邊的市集漸漸熱鬧起來。商戶們揭開木門條板,擺上攤位,開門迎客。

坐落在東市街中央的懷慶堂醫館,百年的老字號的紅木招牌擦的鋥亮,但上頭斑駁痕迹已然經歷了數十年風霜,越發深刻。

二層的木製小樓,前廳開闊,擺放着一排帶靠椅的凳子,供病人歇息。

紫檀小串珠的帘子往門廳兩面挽起,邁過門檻在往裏走,就是一整面牆的葯櫃。

「抓兩副治咳嗽的葯,你嬸子的咳症天兒一涼准犯。」後街的安鐵匠晃悠悠進來,熟門熟路的往櫃枱前一站。

「黃芪第二排四號,乾薑挨着天麻…」一身水綠色的少女嘴裏念念有詞,正端著晾曬鋪乾的藥材尋着次序裝木屜。

聞言一回頭,露出張清透乾淨的小臉兒。

少女正是醫館陶大夫的女兒秋桐,今年十七歲,開春後跟着爹爹習醫,白日裏無事就跟着鄭掌柜在懷慶堂里抓藥。

秋桐莞爾一笑,將藥材放在櫃枱上,古靈精怪地往前湊了湊,「安家嬸嬸只悶頭吃藥可不行,該帶來當面診一診,望聞問切一項都不可少。否則葯不對症,醫不好的。」

說的煞有介事。

安鐵匠不以為然,這都是陳年的老毛病了,「秋丫頭這是跟你爹學來的?」

秋桐素手靈活,「薛妙說的,肺熱而咳,肺衰亦可咳,喉中生津…生津…」

他後面怎麼說來着?

忽而抬頭,那廂診房裏布帘子掀起,通身天青色身影走了出來,襯出一張白凈俊秀的面容。

「每日晨昏各兩次,一副是外敷在傷口,一副是煮水內服。創口要保持晾開,嚴禁沾水、沾不潔之物,若有潰膿的現象,立刻來醫館就診。若癥狀好轉,七日以後按時複診。」

三十來歲的壯漢子跟在少年身旁,高壯的體格和少年清秀的小骨架對比分明,但若說氣質,倒是少年更勝一籌,清華坦蕩,絲毫不顯得氣弱。

漢子黑紅面上滿是欽佩之色,「多虧薛大夫妙手,這會比方才好受多了,我這條手臂還能用吧?一家子老小都靠着我養家餬口啊…」

梨渦淺淺一笑,薛妙面含鼓勵,「盡可放心,十餘日便能大好,半年之後,連疤痕也能消。」

但話鋒一轉,「前提要嚴格遵照我的方子來。」

病人不遵醫囑,往往是最大的難題。

「薛大哥診完病了?」

秋桐湊過去,接過來方子一看,邊去抓藥,上面是黃連、黃柏、黃苓。

三黃清熱解毒的方子內服,魚腥草粉外敷,配的很是巧妙。

以手背拭去額角的細汗,薛妙隨口道,「病人雖然進來時表象可怖,但燒傷程度不深,按時敷藥並無大礙。」

少年說話時,眼若秋水卻奕奕有神,透著一股子清風氣朗的舒適嫻靜。

秋桐吐了吐舌頭,方才那大漢就醫時整條手臂都燙的起了又大又紅的水泡,說是在豆腐坊打熱漿時讓沸滾水燙的…進來時鬼哭狼嚎的,經薛妙手處理完,彷彿變了個人似的。

這邊剛處理了一個時辰的傷口,馬不停蹄,立刻回到葯櫃前,認真地問起了安鐵匠娘子的病症。

待抓了葯忙完時,已經是過了晚飯的時辰。

也不知他用的什麼法子說服了安鐵匠,臨走時滿口答應下次帶他娘子一起來面診。

暮色四合,街巷華燈初上,旁邊包子鋪的陣陣香氣飄了近來,挑動着味蕾。

秋桐便跟着去後院,一襲青衫正褪去羊皮手套,認真清洗著,然後鋪展了掛在樹下晾曬。

身形筆挺,卻不高大,微微清瘦,只是比秋桐高出小半個頭來。

他就這麼站在樹下,似有清澈皎潔的雪光含在眼底,隨着黑瞳微亮,如同在那漫天大大雪裏開出顆顆紅梅花來。

舉手投足的清澈透然,秋桐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便時常打趣他要是女兒身,一定是個惹人疼的美人。

每每此時,薛妙便沉下臉,和她爭辯,但大多數時候,絲毫不是牙尖嘴利的秋桐的對手,只能受她「欺負」。

秀髮挽成結,高束腦後,微微仰起臉,夕陽餘暉在清俊的臉容上投下細細光斑。

如雪落將化,面容清純見底。

暮秋的夜風絲絲吹動,卷下桂花瓣。

秋桐走過去舀了瓢水,緩緩往下沖。

嘴上礙著父親的面子,雖然喚他一聲大哥,但實則她心裏並不服氣,私下裏常常說他面容稚嫩,看起來還不如自己年紀大,應該是阿弟才對。

塗上皂角,薛妙對於她的揶揄已經習以為常,自顧自地仔細洗手。

十指指甲短平,乾淨整潔。

抬起頭清眸澄澈,微紅的唇,要比女子生的還好看,他聲音清清,刻意壓低了一些,「病人再來複診時,只怕要勞煩陶伯費心了。」

秋桐手上停住,一張嬌俏的臉登時沉了下來,「你決定了?」

從懷中取出小盒香脂,塗在手上抹勻,微微點頭,「打算這幾日收拾一下就出發了。」

秋桐又拿出那套說辭,彷彿苦口婆心地教育阿弟一般,「清遠城雖然小,但安逸平靜,外面戰火連連,民不聊生。你在醫館里治病救人,不也挺好的么?我和爹爹都將你視為親人,況且醫館也離不開你…」

的確,如今懷慶堂的小薛大夫,已經叫響了名頭,儘管少年人看着瘦弱、性情溫軟,但醫術卻不含糊。

薛妙抱以略帶歉疚的笑,圓潤的指甲撓了撓鼻尖兒,「我的確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末了又加了一句安慰的話,「以後,會回來看你們的。」

當初來清遠城,只是權宜之計,如今攢夠了路費,不能再多有耽擱。

如今時局動蕩,新軍高舉匡扶大燕的口號,天下一呼百應,年關前攻入建安大明宮時,昏庸的永平帝李靈正在和妃嬪飲酒尋樂,還來不及反抗,就被斬下頭顱,懸掛於建安城門上示眾三日,更諷刺地封了他一個哀帝的名頭。

弒軍之人,正是威震四海的蘭滄王陸蘅。

蘭滄王本是哀帝手下位高權重的大將軍,卻又是他親手弒君,結束了哀帝在位近十年荒淫無道的統治。

傳言中,臨死前,哀帝求饒,說若將軍饒命,可將後宮三千佳麗,萬頃良田拱手送上。

但蘭滄王卻絲毫不為所動,只一句,金銀美色於我眼中不過黃土,遂一劍斬下。

如今,扶植新帝李靈同父異母的三殿下鎮西王李玄繼位登基。

流民四起,叛軍作亂,並不太平。政權更迭,天下易主,苦的都是百姓。

「爹爹說去王員外家出診,去了半日,怎地這時也不回來?」木勺搗著瓷碗,秋桐嘟囔著。

薛妙坐在她對面,不接話,埋頭用飯,將白粥喝盡了,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風呼啦啦地刮著窗紙,又是一場夜雨將至。

若有所思地放下碗碟,秀致的眉眼散入漆黑的天空,不禁微蹙,「你先在醫館里守一會兒,我這就去王府走一趟。」

回到房間關上門,靠着門板微微舒了口氣。

對面菱花鏡中分明是個青衣玉面的少年,若仔細看去,眼梢含了清淺,朱唇不點而丹,端的是甜嫩糯軟的少女,甚是清純。

清純是薛妙妙二十多年來聽到過,別人形容自己用得最多的一個詞。

平時行事言語,衣着裝扮,皆是十分謹慎。

至少來到清河城大半年,從沒有人懷疑過她的男兒身。

翻出眉黛,將原本略彎的柳葉眉刷硬了些,緊一緊束胸,行動利落地提起隨身攜帶的醫藥箱就出了門。

秋桐正在清點賬目,鄭掌柜告假回鄉探親,薛妙這一走,醫館里里只剩她一個女兒家。

想了想,薛妙將門板闔起,外頭燈籠也收了進來。

「若有生人來,你莫要輕易開門,只說閉館請明日再來。」

秋桐擺擺手催他快去,「瞧你這口氣,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提着藥箱的身影,面容稚嫩卻沉靜,彷如夜裏幽然盛開的一株春百合。

推開門,夜風便灌了進來,一抬頭,正和門外之人來了個迎面相撞。

「請你們大夫出來,抓些止血的草藥。」門外發話的公子紫青色錦袍,卷著一身寒氣,非富即貴,就連說話的語氣也很有幾分命令的意味。

薛妙打量了他一番,平和道,「我就是大夫,病人在么?需要面診才能下藥。」

錦衣男子眉峰一蹙,見人柔弱瘦小,面上流露出對這樣弱冠少年的不信任之色,甩手將一包銀子丟到他懷裏,催促道,「這些診金足夠了,將你們這裏最好的止血藥都拿出來。」

形形的病人從前接觸過不少,但此人傲慢的態度的確惹惱了薛妙。

淡淡一笑,將那銀子重新放回男子手中,「不好意思,我們醫館已經閉門,葯也賣完,沒有了。」

錦衣公子登時就變了臉色,「你這小子如此不知好歹!若是耽擱了…」錦衣公子的話未說完,卻被門外另一道聲音所打斷,戛然而止。

「明昭,不必多言,找下一家吧。」

低沉磁性,如崑山碎玉。

寥寥一語,卻徒生蕭索肅殺之意。

循聲望去,但見丈餘外,高頭大馬上端坐一襲白衣,隨風獵獵。馬兒高壯,以薛妙的視野平行瞧去,只能看到馬背的高度。

玉靴雲紋,三尺玉劍懸於腰間,握劍的手,修韌分明。

目光下移,不禁一窒。

雪袍上斑斑點點,沾了刺目的血跡,風微揚,有淡淡的血腥氣息瀰漫在周遭的夜色。

猙獰中,平添了一份嗜血的寒芒,正是聲音的主人。

恰此時烏雲滾過天際,將月華隱去,面容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唯有身姿俊挺如月下青松。

卻教薛妙驀然生出一種被那道目光洞悉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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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妃予我手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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