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夫人的臉色變了變,猛地站了起來。

屏幕里,秀哲本來穩如泰山的身體不自覺的左右晃動了幾下,這在旁人看來或者不覺得什麼,但夫人的心卻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

對於丈夫的身體情況,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甚至秀哲本人都沒她知道得多。

夫人轉頭望着身邊的藤崎醫生,醫生向他做了個不用緊張的手勢,又指了指屏幕。

時間是下午3點45分,離5點鐘封棋還有一個多小時。秀哲臉色通紅,抬起頭來,嘶啞著聲音向裁判席說:「下一手,我封棋。」

宋昌顯忙將一張棋譜遞給他,秀哲一邊看棋盤,一邊看棋譜,臉色深沉如水。

就這樣又過了半個小時,他終於拿起筆來,在棋譜上畫了一手,然後將棋譜放到一個牛皮封袋內。

直根弘一小心翼翼地將袋子完整地封好,又交給宋昌檢查,並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之鎖進裁判席旁的保險箱內。距離下午比賽結束還剩下的45分鐘,則由雙方平均分擔。

秀哲剛想站起來,只覺跪坐了一天的腿部完全麻木,一時竟動彈不得。李君聖忙上前去攙扶,秀哲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地站起來,微笑着說:「我真的老了。」

李君聖不大懂日語,只能笑笑回應。宋昌顯忙過來幫忙,說:「先生的精力還非常好,我們還有很多地方要向先生學習。」

秀哲拍拍宋昌顯,看着他的白髮,說:「你比我要小很多,可和他們比起來,也不年輕啦,圍棋始終還是要年輕人來發展啊!」

曾敏意猶未盡地說:「今天就這樣結束了?」

林耀笑着說:「兩日制比賽就是要考驗耐心的,不止考驗對局者的耐心,也考驗觀戰者的耐心,哈哈。」

曾敏說:「正到最精彩的地方啊,這樣就嘎然而止,不過癮啊。」

施涌說:「你看電視劇,正因為前面留下了懸念,你才會準時追看他們的劇集,這就叫妙手了。」

曾敏想了想,又說:「局勢這麼緊張,你猜今晚兩個對局者能睡得着么?」

施涌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他們睡不睡得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昨晚肯定有人失眠了。」

曾敏臉一紅,林耀忙說:「宮本秀哲肯定是沒問題的,他下慣了兩日制的比賽,知道怎麼調整自己。李君聖就不好說了,第一次參加這種比賽,未必適應得了,能否調節過來,就看他的心理素質是不是真的那麼好啦。」

沈鴻說:「好了,走吧,先回房間去,晚上再出來吃飯。小曾,你第一次來日本,如果要出去的話,最好找個人陪一下,而且不要太晚回來。」

曾敏紅著臉答應下來。大家走到電梯旁,按動升降鈕,等門打開時,已經有三個人站在裏面:李君豪、宋昌顯,還有一個曾敏最不想遇到的人——李君聖。

宋昌顯熱情地打着招呼,曾敏低垂著頭,走進電梯里就閃到一角,根本不敢舉目望人。李君聖搓着手,臉色也有點不自然,李君豪卻賊笑兮兮的,對着曾敏上下打量。

好不容易捱出了電梯,施涌跟在曾敏旁邊說了一句:「你呆會要出去的話,千萬別帶錢,而且別買書啦,買點值錢的。」說完不等曾敏反應過來,一溜煙的跑回房間去了。

上了汽車,秀哲一直在閉目養神,猛地,一串鼻血慢慢地流淌而下,鮮紅而醒目。

坐在他身旁的夫人和醫生頓時緊張起來,將老人的頭部仰起,又用藥用棉花塞在鼻子裏,醫生問:「先生感覺到哪裏不舒服嗎?」

秀哲擺擺手,說:「不用緊張,我很好,流一點鼻血而已,用不着大驚小怪的。」

夫人握著秀哲的手,輕聲說:「很累嗎?」

秀哲微微地搖了搖頭,又點點頭,說:「是有點累,呆會煮點粥我吃,吃完就睡覺了。」

夫人說:「好的,回家我就去做。對了,剛剛佑翔打電話給我,他今晚就回來啦,想來看看你。」

秀哲說:「今晚我不想見客了,等明天比賽完再說吧。這孩子有進步啊,他這段時間比賽的棋譜我都評點好了,就放在棋室里,記得給他。」

夫人說:「好的,我知道了。」

看着秀哲吃了一碗粥后,就回到房間去,把夫人叫到一旁,低聲說:「太太,我認為明天的比賽先生不能再參加了。」

夫人毫不意外醫生的看法,說:「情況很嚴重嗎?」

醫生說:「象先生的身體情況,我們是不會允許是他參加任何比賽的。今天能這樣下棋,已經是一個奇迹了。流鼻血這種情況,對於先生來說,絕對不能忽視,我建議明天立即為先生做全面的身體檢查,需要的話立即手術。而比賽必須中止,這是毫無疑問的。」

夫人苦澀的一笑,說:「您認為我勸得了他么?」

醫生斷然說:「夫人,我認為這不是心軟的時候,現在情況非常危險,不能再讓先生繼續下去了。如果真出了事,那將是無法彌補的後果啊!」

夫人獃獃地出神,臉色陰晴不定,猶豫不決,忽然聽一人說:「如果真要終止明天的比賽,那我可能連今晚都熬不過去,你相信么?」

醫生吃了一驚,回頭看去,只見秀哲站在背後,瘦小的身體顯得是那麼的可憐,但神態卻是那麼的堅毅:「您是最好的醫生,我相信您的結論。可是我卻不是一般的病人,棋子是我的血液,棋盤是我的身體,棋道就是我的靈魂,如果不讓我下棋,您認為我就能苟延殘喘?」

在老人面前,不知道怎麼回事,醫生總覺得自己處於一種弱勢地位,無論說什麼,都底氣不足:「可是,可是以您這樣的身體狀態去比賽,實在是太危險了,還記得去年參加完名人戰後,您整整在醫院呆了四個月,但這次如果真的出了問題,就不是住院那麼簡單了。」

秀哲拉着夫人的手,來到窗邊,並肩看着那漫天的晚霞,夕陽西沉的美景,背對着醫生,聲音低沉,但卻充滿了感情,說:「您知道什麼時刻最美么?一是清晨,太陽剛升上來的時候,那是一種朝氣之美;另一個時刻就是現在,這,是一種落寞之美。如果欣賞不到這兩種美麗,那人生還有意義么?」

醫生張開嘴,還要說話,秀哲又緩緩說:「藤崎,我想你說句老老實實的回答我,我得的根本就是絕症,就算去動手術,最多也就延長一兩年壽命而已,對么?」

醫生沉默了一下,看了看夫人,見她沒有任何錶示,才艱難地說:「是的,先生,你有這個知情權,我也不想騙您,我們驗出您得了肝癌,是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而且你原來又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再高強度的下棋,鐵打的身子骨都承受不來的。」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都有點哽咽。

秀哲毫無意外的神態,更不激動,反而柔聲說:「您當了我八年的醫生,應該知道,病痛對我來說,只是棋道修行路途上的一些考驗而已,根本微不足道。如果不是上蒼看中我還有下棋的一些本領,三十年前那場車禍早就讓我魂歸故土。既然那麼嚴重的傷勢都能撐過來,從那一刻起我就相信,只要有棋下,我宮本秀哲就沒那麼容易離開。六年前你就不讓我參加比賽,可我已經下了幾十盤棋,不也沒出什麼意外么?而且,如果最終要面對死亡,那有什麼比死在棋盤邊對我來說更為適合呢?」說完這麼多話,頓了頓,一字一字地說:「下完了這盤棋,我將自行放棄名人和本因坊位,不再參加任何比賽。」

夫人的眼中沐浴著夕陽的光輝,平靜但堅定地說:「藤崎醫生,我想我們已經有了決定,明天的比賽,先生還是要參加。我們會寫一份自願書,若比賽中發生任何事情,都將自行承擔,絕對沒有您的任何責任。」

醫生無可奈何,喃喃說:「先生,夫人,我還是要再勸你們一次,明天的比賽,是非常危險的,引發出來的後果,將令人後悔莫及。」

秀哲不再去答話,緊緊握著夫人的手,遙望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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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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