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歐韻致的航班當天上午準時抵達北京,孫長青親自至機場迎接。

同行的還有此次的病人家屬,孫長青有些奇怪,不明白為何一向深居簡出的譚明朗竟堅持要與他同來。

他在等待歐韻致出閘的間隙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譚明朗閑聊,憶起歐韻致愛女百日宴當日的盛況,時至今日仍不忘感慨地發表評論:「豪門一席宴,蓬門三年糧。依我說歐韻致哪裏還需要出來拋頭露面?說句不中聽的,若不是這次有您和譚部長的面子,我還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

譚明朗沒有發表意見。

他自知道歐韻致究竟是為什麼而來,她一向都是個相當重感情的女孩子。

洶湧的人潮自閘口蜂擁而出,但譚明朗還是一眼就在人群中發現了歐韻致。

她打扮得十分新潮。一襲黑色的長大衣,衣裳的下擺鬆鬆蓬起,下身着一條同色闊腿褲,鼻樑上架一副大墨鏡,手上挽著的是有價無市的黑色鉑金包,這樣的裝扮,再加上那一副原本就已至為出色的皮囊,隨隨便便地往人群里一站,已是一派龍章鳳姿的風範。

就連譚明朗也沒有料到,當初那個青春靚麗的小女孩能長成今天這樣光芒奪目的模樣。

他甚至沒有去看她眼睛的勇氣。

孫長青卻早已熱情地迎了上去,一面客氣地去接歐韻致的行李一面笑容可掬地道:「來來譚少,我給您介紹,這就是我跟您常說的歐醫生……」

歐韻致哪兒會如此託大?

她一面不著痕迹地隔開孫長青的手一面笑眯眯地道:「不用介紹了孫院長,我和譚少認識的……」那語氣自然的彷彿他就真的只是她的某箇舊相識一般。

譚明朗的呼吸一滯。

他俯身提起歐韻致放在腳邊的行李,剛說了一句:「走吧……」周世禮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你怎麼這麼準時呀?」歐韻致一面往扶梯走一面笑道。

周世禮的語氣得意:「那是自然!」他說,「北京今天的天氣怎樣?是不是很冷啊?」

歐韻致答:「我還沒有走出機場呢……」說話的時候語氣調笑,顯然是笑話他的心急。

電話那頭的周世禮也笑了起來。

兩人一路說着噓寒問暖的話,直至走到地下車庫,上了車,周世禮才依依不捨地掛斷電話,但掛斷之前仍不忘鍥而不捨地同她強調:「拜拜,記得我愛你……」

歐韻致低低地「嗯」了聲。

原本是想說一句「我也是」的,可是當着陌生人的面,她有些難以啟齒。

她收起了手機。

坐在車子前排的譚明朗自後視鏡里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歐韻致只當沒瞧見,並不願和舊情人作出這樣藕斷絲連的姿態來。聽身旁的孫長青問道:「是周先生嗎?他對你可真着緊!」她不由得笑出來,道:「也不是的,他只是這陣子比較閑而已……」

「你還別『不是』!」孫長青聞言,「哈哈」笑了起來,「前陣子在香港的時候,我們可都是見識到了周先生有多麼疼老婆的……」

歐韻致抿著嘴巴笑。

一路上譚明朗都沒怎麼說話,倒是孫長青,不停地向她介紹醫院的近況,現下國內的醫療資源越發緊張,上次孫長青在港時就曾經向周世禮提及興建京郊分院的事情,藉機獲取周世禮的資金支持,歐韻致是知道這件事的。

兩人一路說着話,車子下了高架,很快停在了門診部的大樓前。

真好久不曾回來了!有相熟的同事在大樓內見到她,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有心要上前招呼,可憶起之前媒體對周家的盛大報道,就又有些躊躇。倒是她的一個女學生,大老遠地看見自己的老師回來,直激動得小兔子一般,撒腿就向她奔了過來!

歐韻致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有了這吃螃蟹的第一人,其餘人等很快圍上來,大家笑着詢問她和寶寶的近況,她都耐心回答,笑鬧了好一會兒才得以抽身回自己的辦公室。

侯嘉上早已命人將陳心媛最新的檢查報告放到了她的辦公桌上。她手捂著一盞熱茶一頁一頁地翻著,還沒等看完,已經變了臉色。

起身直奔孫長青的院長辦公室!

孫長青才剛剛在高背椅上坐下來,一口氣沒喘勻,抬頭見是她,立即就站起來道:「韻致怎麼啦……」

歐韻致抖抖手裏的報告。

「這是怎麼回事?你之前並沒有告訴我陳心媛的孩子也有問題!」

孫長青心知肚明。

可是病人及病人家屬都非常堅定地指定歐韻致為主治醫師,對方的來頭那麼大,又豈是他一個小小的醫院院長能夠左右的?

他硬著皮對歐韻致說道:「這話我之前已經對病人和病人家屬說過了……」

「那你也跟他們說過這孩子根本就不可能存活?」歐韻致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室間隔缺損!永存動脈干!雙肺動脈發育不良!永存左上腔靜脈……這孩子根本是複雜先心!這麼多缺陷,當初發現的時候就應當果斷終止妊娠,為什麼還拖到現在?」

孫長青從未見歐韻致發這麼大火!

他一時間有些怔忡,愣了好幾秒鐘才訥訥地解釋:「孩子的母親堅持要生下來,我們也說服不了。這些貴夫人根本就不會聽我們的意見。再說了,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打掉了這一個,下一個也不一定健康,還不如放手一搏,說不定這一次還有一線生機……」

歐韻致還是不能夠理解。

「她瘋你也陪她瘋嗎?」她說,「這樣的一個孩子,別說根本就不當生下來,就算是僥倖平安落地也隨時會有生命危險!而這對一個正常的家庭意味着什麼,您不知道嗎?孫院長,您都已是老行尊了,怎麼會這麼不理智?」不理智到甚至不惜對她隱瞞病情也要將她給卷進來!她固然是財雄勢大無所畏懼,可是斷沒有聖母到明知是黑鍋還要替人背起的道理!真真豈有此理!

歐韻致一把就將那報告拍在了孫長青的辦公桌上,轉身抬腳就往大門外走。

孫長青急忙攔住她。

「韻致!小姑奶奶!你聽我,我們就只是醫生而已!『盡人事而聽天命』,這就是我們的原則!這個話我已經對那病人不知道反覆地說過多少次,可是她很堅持,我又能有什麼辦法?你知道的,這世上總有那一類人,仗着手裏頭的一點錢勢,而毫無理由、毫無底線地相信這天下絕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又何必阻止他們?我已經盡到我的責任了!」

「……」

歐韻致不說話了。

的確,孫長青固然是有一些私心,但還不至於要冒得罪她的風險。如果單純地站在醫生和患者的角度,他們只需要盡到自己的責任就可以了。

他並不知道自己和譚明朗的真實關係。

歐韻致平靜下來。

她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在心外科寂靜無人的辦公室里,她在想,這世上的有些事怎麼就這麼可笑?

當初譚家那樣不擇手段將她和譚明朗分開,而譚明朗最終也接受了,她以為等待他的將會是一個揮斥方遒、一馬平川的人生,誰知道根本金玉其外!

而譚明朗就是為了這樣一個家庭、一段婚姻捨棄她的嗎?

她為一個男人心碎神傷了六年了,六年了,要她在分手六年後還要為舊情人的一個根本沒可能存活下來的孩子負上不可推卸的責任,這到底是憑什麼?

她就真這麼不值得譚明朗珍惜嗎?

她感到這一切都像個笑話!

就在歐韻致糾結到底要不要乾脆提起行李沖回香港的時候,譚明朗來了。

她坐在寬大的椅子裏,一隻手搭在桌岩上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走進來,一言不發地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好久他才說:「我很抱歉,我並不想把你給扯進來。」

歐韻致的喉頭動了動。

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譏誚地道:「你已經把我扯進來了!」

譚明朗垂著頭:「我知道,可這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知她究竟從哪裏打聽到你,她堅持要你來為她主治。」

歐韻致冷笑一聲:「她想讓你的孩子死在我手上!」

「……」

譚明朗沒有反駁。

做了這麼久夫妻,他自知道自己的這個妻子究竟是個什麼人。她自己過得不好,所以也不可能讓他好過。

他再次對她說「抱歉」:「我讓你為難了……」

她「哈」的冷笑了聲:「事實並沒有!」

……

屋子裏有短暫的沉默,好幾秒后,譚明朗才道:「當然,我忘了,你已有你的丈夫孩子……」

「當然!」歐韻致立即就道。

「他是真的很愛你?」他是真的沒忍住問。

歐韻致毫不猶豫地答:「是的。」

「……」

譚明朗又頓了頓。

他忍了又忍,才將嘴邊的那句「那你愛不愛他」咽回自己的肚子裏,而變成了一句:「那可真恭喜你。」

「……」

這一下輪到歐韻致不說話了。

這世上最令人傷感的事情之一,就是你結婚了,而新郎卻並不是他。

她其實並不是為此感到遺憾,而只是有些傷感而已。

「明朗,」她對他說,「我很遺憾你辜負了我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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