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早春三月,寒冬還暖,城池內外放眼望去一片嫩綠之色,路邊的楊柳枝也泛起了翠綠,北城的一處宅院裏,黑枯的桃樹上,一夜間突然冒出許多隻粉色的花苞,待幾縷春風吹過,枝頭隨風綻開了三兩朵。

裏面有一枝,竟然調皮的伸頭探進了撐開的紗窗內,枝頭正半開了兩朵,正隨着吹進窗內的風,輕輕顫動,似乎要向屋內的人展示著自己初綻的俏麗風姿般。

一隻素指突然伸來,撫了撫面前粉色花苞,並輕撥動起枝椏,讓整枝花跟着搖擺起來,然後指著那隻枝桃花,回頭對着旁邊正伏案盯着看的六歲小童道:「你既然喜歡,便畫上一畫吧。」

聽着話,六歲小童手裏握着筆,眼晴果然落在那枝搖來擺去的桃枝上,獃獃的一動不動,彷彿能把那枝未來的花苞看開了一般,樣子着實有些傻,而筆上沾得飽墨淋到了紙上也不自知。

旁邊瑞珠怕弄髒了炕席,要上前打理,被檀婉清對她搖了搖頭。

離年已過月余時間,福蔭每日隨她上下學堂,也習慣跑到她堂上等下學,他的存在感很低,而且每次都會跑到一個別人看不見的角落裏,在那裏自己一個人亂寫亂畫,可是時間長了,在見到許多小童都在臨摹一些有趣的圖畫,姑姑也每每細心教授她們各種畫技筆法,。直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他才終於開始將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注意力,放到了檀婉清身上,眼晴也隨着檀婉清走來走去,可是檀婉清卻從來不教他。

她只會看,卻不會出聲糾正對錯,可是他看到她在課上反覆糾正了幾個女童握筆的姿勢,所以他開始看向自己的手。

檀婉清見到他拿筆的姿勢不覺間已從握拳頭改為五指抓筆,倒也不枉課上時,她反覆的出聲糾正其它小童的筆法。的確,執筆無定法,不過正確的執筆法,也是古人千百年來總結而出的經驗,儘管五指沒有三指來得靈活方便,卻也尚可,相比拳握好多了,能在最初習畫時少走許多彎路。

福蔭畢竟與普通小童不同,他若不想習得,便是在他耳朵說上許多遍,他也會自閉耳朵,若惹得他生厭,只怕要適得其反,只有他自己願意從內心走出來,主動有學習的*,才會真正接受外界給與的信息,甚至與人交流。

一開始,是萬萬不可強迫他的。

所以,檀婉清對福蔭一直以慢慢引導為主,甚至到現在,紙張浪費了一大箱子,卻沒有教他哪怕一個基礎筆法,全靠他自己的悟性。

作畫一行,最難的從來不是什麼繁雜的畫技與手法。

至於遠近,高低、明暗加之三面五調、石分三面,樹分四歧諸筆法之類,不過是些口頭表訴與理論,靠這個東西來拼湊出一幅畫來,只能算思而不悟,徒有所謂的畫技而無生機與靈魂罷了。

真正難的是,能夠觀物而畫,能觀天地之萬化,能夠靈感充沛,隨時隨地觸發,猶如禪宗的「頓悟」,只有這樣才能夠將其最核心的東西了成於胸,然生於筆

而所謂的那些外枝末節的一切技藝,不過是錦上填花,只有靈魂最原始的,最獨特最精髓的東西,才是天生自帶的天賦,不是畫技一般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很難表訴,往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這也就是自古學畫技的人那麼多,可最終能夠成就大師級,卻少之又少的原因。

福蔭的專註力遠超一般孩童,眼神直直的盯着那枝花,隨着來回擺動,待它停下來,又伸手去撥,然後繼續看,在瑞珠眼裏,這舉動可不就是個傻的,傻愣傻愣不精神的樣子,怪不得學院裏的書童暗地裏都叫他傻福,看他這傻勁兒和呆模樣,可真的跟謝大的龍,精虎猛不一樣。

謝大人雖然出身不好,可人生的卻精神,不僅身材魁偉雙臂修長,馬上一□□術使得更是驍勇無比,軍中無人能及,便是放在京城的羽林軍里,也堪稱軍中翹楚。可惜了,他弟弟竟是這般獃痴,看朵桃花居然能看上半個時辰,也算是百里無一……

瑞珠心想,小姐大概也是看在謝大人的面子上,才肯教這樣的痴兒吧。

她邊想邊搖了搖頭,放下茶壺去廚房拿下午茶點。

最近小姐的口味由甜轉咸,肉也食的多了些,也變得不挑食了,瑞珠挺高興的,再瞧小姐的樣子,這些日子竟然又豐潤了一圈,氣色也好看的多,瘦的露了尖的下巴也還成以前的鵝蛋臉。

廚房裏正月正在收拾,瑞珠走進去,打開放在牆角的大罈子,裏面是用酒蘸椒鹽,加入蒜醬桂姜蒸炙入味,再淋上些許蜂蜜滾上芝麻,烘乾炮製成的鹿肉乾與羊肉乾。不止小姐喜歡,謝大人也愛吃,前幾日着實做了不少,現在已成了小姐每天必備的零嘴與茶點。

十三歲的正月跑過來幫忙,瑞珠邊擺着盤子,邊讓她再多拿些,小姐最近食量漸大,十塊八塊的可不夠吃,正月取肉的時候,瑞珠還打量了下,這段時間胖的可不只小姐一個人,要說起變化,誰都沒有正月變化大,誰能想到當初領進門頭髮枯黃枯黃,瘦得跟紙片似的小丫頭,竟然出落的水靈靈的。

長了肉的臉上,是正宗的大眼晴瓜子臉與紅嘴唇,與原來比就跟兩個人似的,再配上細棉衣衫,土妞竟也有了小家碧玉的樣子了,瑞珠摸了摸自己又長了肉的臉頰,暗道再不能多吃了,否則她就真成了花旁邊陪襯綠油油的葉子了。

「瑞珠姐姐,鳳梨卷用不用再拿些?」

「那東西要沾蜜糖才好吃,有些麻煩,小姐最怕麻煩了,別拿了。」

瑞珠說完,又在肉乾周圍放上幾顆腌漬入味,酸酸甜甜的梅子,可用來解膩。順手揀了幾塊精緻的芙蓉餅再擺一盤,配上紅紅的玫瑰糖,再讓正月拿上一碟福蔭愛吃的卷條炸果子,這才回了東屋。

回去的時候,福蔭終於不再看那枝桃花,再度開始「霍霍」起紙墨來,對瑞珠來說,福蔭的那些畫就是鬼畫符,也不知小姐幹嘛瞧得那麼仔細,她倒是沒有像正月,每次收拾紙墨時,心疼的臉抽抽的模樣。

福蔭「糟蹋」起筆墨是非常快的,兩刀紙不夠他「揮霍」一上午,一盒子制好的塊墨用不少半個月就光了。現在好多了,不似以前弄的手臉衣服上全是,可是在見他手裏那個飽蘸墨汁筆,瑞珠還是有些心驚膽顫的,生怕他就那麼甩出去,一筆墨汁淋得到處都是,不過還好,他只對墨淋紙上有興趣,其它地方看也不看。

瑞珠將點心放在一張矮腳小茶几上,端到檀婉清旁邊,檀婉清正擁被倚枕,半坐半卧的看着手裏福蔭已「糟蹋」完的幾張紙。

瑞珠將花茶端了過來,放到案几上,「小姐,吃點東西吧。」說完還伸頭看了看小姐手上的紙,見着上面亂七八糟的,不由吐了吐舌,畫得那是什麼呀?黑禿禿的哪像是桃花,也虧得小姐你看得那麼仔細,難道真有看出朵桃花來?

檀婉清還真有些餓了,擦乾淨手,取了一片五香肉乾放進嘴裏,以前怎麼不覺得肉乾這麼好吃呢?配着解膩的梅干與花茶,別有一番滋味。

「我拿了些酥果,要不要叫福蔭……」望着在案上悶頭一本正經的「糟蹋」紙墨的謝福蔭,瑞珠問道。

檀婉清擺擺手,「先放着罷,待他餓了,自然會吃。」說完想到什麼,又道:「廚房可有鮮肉,有的話,晚上便做些燉肉來吃,正好給福蔭補補身子……」

瑞珠看着自家小姐光線下雪白如覆一層薄膜般亮光的皮膚,白里透粉,顯然氣血相當之好,與這些日子胃口好不無關係,她心下是高興不已的。可是,看着小姐一片一片將肉乾放進嘴裏,又突然間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勁兒了。

小姐以前可沒有這樣好胃口,現在不僅將以前茹素的習慣丟的半點不剩,胃口也好到讓人吃驚,想吃的東西也與以前大相徑庭,讓她都明顯覺得異樣了。

可是,轉念一想,謝大人經常在這裏吃用,因着他的關係,桌上的肉食與尋常百姓家的菜肴也多了起來,小姐說不定隨了大人改了口味呢,不都說什麼近朱者赤,她這麼一想吧,也覺得合理,而且,小姐能改掉以前挑食的習慣最好不過。

這般念頭在腦子裏倒騰了一圈,才笑着道:「有的,前兒個大人讓人送來的半頭羊,還未吃完,給小姐燉一盅珍珠羊肉湯吧,廚房還留了條羊脊骨,我讓正月把骨頭砸碎了,取出汁來,再給小姐熬一小鍋羊脊骨粥。大人可說了,讓我平日給小姐多熬一些骨頭粥,可益陰補髓,對小姐的身體很有好處。」

檀婉清嘴裏早就泛起了口水,急忙打斷了她:「好了,去做吧,若做的好,你與正月都有賞。」

現正值桃花三月時節,早到了脫棉衣的時候,正月與瑞珠又都是花骨朵般的年紀,檀婉清這屋子裏的東西雖不比以前豐厚,可櫥櫃里着實堆滿了些綢緞布匹,其中不乏些橙黃粉紅顏色鮮嫩的料子。

她也早瞧著瑞珠每次開櫥櫃時,正月快挪不動羨慕的眼神,十幾歲的女孩子哪個不愛俏,何況料子實在多到用不完,正好分與她們做着玩罷,用來做春衫夏裝扎絹花綉絲帕皆可。

瑞珠早就被賞的皮條了,聽到賞反而沒有小姐喜歡吃她做的東西來得高興,何況她自己本身就是個吃貨,一提吃的自然歡喜,當即誒了一聲,又高興的道:「那我再給小姐做道蘿粉魚頭豆腐湯吧,午後才從市集買來的新鮮鯽魚,熬豆腐湯最鮮嫩了。」說完也不等檀婉清說話,便急忙下了地,轉身出了屋。

檀婉清搖了搖頭,又伸手去拿肉乾放入口中,不知是否課堂太累,最近時常覺得腹中空落,隨着謝承祖的口味兒,吃了幾回肉乾后,倒覺得滋味不錯,且十分耐飢,慢慢竟成了她上下學堂最常吃的零食,連口味都做出幾種來。

她一邊看着手裏的紙張,一邊嘗著肉鋪,不知不覺竟然空了盤子。

待到瑞珠將廚房肉與粥燉上,讓正月看着火,準備進屋收拾桌子的時候,福蔭終於「糟蹋」完了,爬坐在小案子邊兒,一個勁兒吃留給他的土豆條炸果子,嘴巴吃的一圈渣渣。

而小姐正坐於案邊,一張張翻看着。

「福蔭畫出桃花了?」瑞珠過去給福蔭擦了擦手臉。這謝家的小二爺雖不說話,其實有脾氣呢,他不在意的人,連眼神都不給你一個,可氣人,瑞珠照顧他這麼些天,也沒得他一個親昧的眼神,倒是小姐很少與他親近,這會兒卻反而巴巴的瞅著。

瑞珠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小姐手裏的紙,快有一指厚呢,「糟蹋」的可真不少。

都是些黑壓壓的墨道道,也不知小姐專註的在看些啥?

最後見小姐從中挑選出一張,其它放了下來,拿着紙贊道:「嗯,福蔭這張畫的極好!」瑞珠聽着也隨之探頭看了一眼。

「這……小姐,這畫的什麼?怎麼一朵桃花都沒有。」她也算跟着小姐許多年,見多了小姐的畫,多少也有些眼界了,卻對着小姐說的極好的墨條,摸不著頭腦,在她看來,這就是張橫橫豎豎的道道,還有一滴墨不小心滴在了左下角,恐怕連張草圖都不算,只能算作亂塗……

檀婉清自然知道瑞珠的想法,對瑞珠笑了笑:「做畫便如人身的骨肉,皮,無骨不成形。」說完,她撫過袖子,將這張草紙平鋪於案,以鎮石放於一角固定,然後伸手自筆筒中取了最細一隻竹筆細毫,以筆尖蘸了點墨,開始在那已幹了許久的墨道之上,填填塗塗,修修整整,將枝幹的進一步細化,然後在幾處點了幾點。最後,取來了顏料匣子,拿出顏料塊,刮下一點點與硃砂調配,調到最近乎粉色為止。

檀婉清並沒有大為改動什麼,只是修補一番,然後在點過墨點上面,勾出了幾朵粉色含苞的花蕾,又在尖處點上幾點紅,甚至不多,只有區區幾朵而已。

這麼一點綴,整張沉悶的墨條塗鴉,便瞬間活了起來,那滴墨甚至被改為印章,雖然福蔭還沒有什麼印章可用,檀婉清只得隨手畫了一隻。

在旁邊一直看着的瑞珠,嘴開始慢慢張了開來,睛晴瞪了老大,直到畫好,也沒發出聲音來。

她哪裏想到,一個六歲的小童,只看着一枝伸進窗來的桃枝,竟然畫出了窗外一片密密的枝幹,那些她以為亂七八槽的毫無美感的線條,如今竟然在紙中錯落有致,粗中有細,橫豎交錯。

小姐那幾筆的粉色恰到好處的點綴最關健的地方,這些沉悶的線條就真如一夜春風吹來一般,整張畫兒都活了起來,瑞珠終於眼熟了,如果沒有窗子,這……這不就是窗外的那棵桃樹嗎?

瑞珠看向已經不吃零食,不知什麼時候,趴在案上眼晴亮晶晶看着小姐的福蔭,眼神不敢置信,着實有些見着鬼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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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賒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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