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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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我給你瞧我的寶貝。」

光可鑒人的青磚上散發出絲絲的涼氣,幾十隻蠟燭搖曳下,一滴紅蠟落在磚上。

寶貝?如斯抓住自己裁剪的旗袍領口,雖說她跟傅韶璋不規矩,但傅韶璋這話,也未免太直白了……正想法子把他的心思轉移開——她如今的年紀還不大,可不想就因為難產沒了——就聽嘩啦一聲,傅韶璋丟了一堆的書在床上。

「你來瞧。」傅韶璋招了招手。

如斯爬上床,跪坐時,瞧光着的腿露了出來,便拉扯了被子蓋着,拉了被子才想起來床上的花生、紅棗、蓮子、桂圓還沒收拾,把硌着她的花生、紅棗、蓮子、桂圓撥拉到身邊,捏著一枚紅棗,就去瞧傅韶璋手上捧著的書。

「這些都是小李子收來的。不少,是他狐假虎威,從衙門裏偷出來的。」傅韶璋一手捧著書,一手用力地捏碎花生,將裏頭的花生米遞給如斯。

「這就是你的寶貝的?」如斯挨近兩分,瞅了一眼,料到是這書太「驚世駭俗」,才被衙門裏收繳了去,從傅韶璋手心裏捏了花生走,就探頭去瞧傅韶璋手裏的書,看了一頁,納悶道:「怎麼也沒人把床上的這些東西收拾走?」

「我沒叫人收拾。」傅韶璋捏碎一枚桂圓殼,便把那干皺的桂圓丟進嘴裏。

「沒人說不合規矩?」如斯乾脆地自己撿了一本書捧在手裏看,也要一隻手去捏碎花生,偏用了半天的力氣,也沒弄開那殼子。

「你瞧我的——如今只要我不礙事,沒人管我的事了。」傅韶璋扒拉了一堆的花生、桂圓,忽然往上面重重地一坐,只聽咯吱、咔嚓聲響成一片,「拿去吃吧。」

「……多謝。」如斯抓了一枚破殼的桂圓放進嘴裏,看見書里一行乖張的字,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

「瞧見了什麼?來叫我瞧瞧。」傅韶璋壓在如斯身上,看了一眼,含笑道:「這句話,也只有你看得懂了。若換個循規蹈矩的來,哪裏能懂?」雖不想做點什麼,但手還是落在了她光着的腿上,摸著那細膩的肌膚,忍不住低聲問:「你怎麼想起來弄了這衣裳穿?」

「我原來就穿這樣的衣裳。」如斯道。

傅韶璋猛然坐起身來,瞠目結舌道:「就穿這樣的衣裳出去給人家看?多吃虧呀。」

如斯瞧他大驚小怪的,托著臉頰道:「還在裏面穿一條薄薄的襪子。」

傅韶璋拿着手在自己身上比了一比,伸著腿說:「那襪子穿在腳上……」

「不是到腳上,是到腿上,長長的絲襪。」如斯想起自己那小腳來,眉頭皺了一下,把那裏外三層的帳子一層層地放下,裹着被子,吃着花生接着看書。

傅韶璋湊了過來,只覺她的話比這書本還要新奇,托著臉頰趴着問:「那你先前說的小寡婦,就是你自己個了?」

如斯舌尖一卷,吐出一點桂圓核到帳子下,因傅韶璋知道她不是「沈如斯」,就點了點頭,「我頭會子婚姻不順,便回了娘家。反正哥哥寬厚大方、嫂子又是洋派的女先鋒,沒人催着我嫁人,錢財又供給的充足,自然怎麼逍遙怎麼過日子。」

「洋派的女先鋒?」傅韶璋沒聽懂這個詞,但反正如斯的意思,是她嫂子很開明,若擱在這世道,一個被休回娘家的小姑子不趕緊地改嫁,成日裏聽戲、跳舞,不把嫂子氣個半死才怪。

「她祖父是科甲出身的封疆大吏,五十歲上便被朝廷派去了歐洲買軍火。誰知軍火沒買來,被洋人坑了一堆銀子,在國外躲了十幾年,回國后瞧帝制都被廢了。怕家族沒落,便趕着跟我們家聯姻。」如斯提起上輩子的事,忍不住嘆了一聲。「帝制被廢了?」傅韶璋以為聽見了天方夜譚,忍不住笑了起來。

如斯瞥他一眼,由着他笑,抓了一把花生仰面躺着一面吃着花生,一面望着帳子上的花紋,「那日子真叫人懷念。中午起來在家陪着嫂子吃飯,下午打半天小牌,傍晚去飯店瞧人家跳舞,晚間去戲院聽兩齣戲,子時回家睡上一覺,又到第二天中午了。」

傅韶璋止住笑容,湊到她面前,一面拿着垂下來的髮絲在她脖子上搔弄,一面托著臉頰看她,「這樣醉生夢死的日子,還值得懷念?——你一個女兒家,怎麼能想去哪就去哪?」

如斯先前防著傅韶璋,待聽說他那心結后,也不防着他了——不然,他還以為她也要弄死他呢,含笑道:「我們那世道,跟你們這世道不一樣。再者說,一會子鬧義和拳,一會子八國聯軍,一會子日本鬼子的,一堆老爺們都沒法子,個個想着多撈一筆躲到海外去,更何況是我一個女兒家呢?得快活,且快活去。」

傅韶璋聽得一頭霧水,但總之,他明白如斯先前活在一個內憂外患的世道,且,她自己個就是那世道的大蠹蟲之一。心裏想着蠹蟲,嘴裏便把話說出來了。

如斯枕着手臂,微笑道:「你這話不錯。我那嫂子為叫旁人尊重女權,央著人給我在各處衙門裏掛了名,不然我也沒那一個月四五百塊的進項。」

「你還在衙門裏掛了名?」傅韶璋倒抽了一口氣,只覺得比起如斯所說,這些被朝廷查沒的書本壓根就不「離經叛道」。

如斯摸了一枚紅棗,啃著道:「只是在幾處衙門裏掛個名,白領薪水,那衙門大門開在哪邊,我也不知道。」

「蠹蟲!蠹蟲!你們皇帝有你們這樣的官宦人家……」忽地想起帝制廢止了,傅韶璋一下子咬住了舌頭。

「你們皇帝手下,也不缺我們這樣的蠹蟲。」如斯瞧傅韶璋不住地吐舌頭,只覺有趣得很,吐出棗核就盯着他笑。

傅韶璋拿了帕子擦了擦舌頭,湊過來問:「那軍火是火炮火槍?這玩意那麼值錢,值當跑去海外買?」

「當然值錢,不然怎麼把我們那太后老佛爺趕出了京城?」如斯瞅著傅韶璋的臉,推敲道:「這筆錢,你也想賺?」

「誰跟銀子有仇不成?」傅韶璋一笑,盤腿坐着,探著身子瞧如斯,「難怪你一直把我往壞處想,原來你這蠹蟲就沒怎麼接觸過正經人。」

「胡說!」如斯立刻坐起身來,「我們那頂大的官,相當於丞相這麼大的官的府邸,我也常進常出。怎麼沒見識過正經人?」

「那這些正經人素日裏都干點什麼事?」傅韶璋反問。

如斯笑道:「還不是跟你一樣,打牌、聽戲、買古董。」瞧傅韶璋臉白了,又笑道:「也有例外的,譬如我哥那樣留洋回來正經地開廠賺錢的。」

傅韶璋聽得氣悶,指著如斯鼻子道:「你們的皇帝都沒了,還有心思賺錢,這也算正經人?若我說,大丈夫就該跟帝王共存亡。」

如斯嗤笑一聲,握著傅韶璋的手指道:「我們可沒人想護著皇帝。」

「不成體統!」傅韶璋搖頭晃腦一番,用力地啃著蓮子,宛若老學究般,對着如斯把那天地君師的話在如斯耳邊念叨了一回,瞧她無動於衷,便吐出蓮子,吃着花生問:「就沒人說你不成體統?」

如斯仔細想了想,笑道:「有自然是有,但誰耐煩理會他們呢?說我的人,若是男人,這些男人在外頭包戲子養外室的事,誰不知道,認真說起來,還不知道誰更沒臉呢;若是女人,她們還要仰仗我給她們內部消息,叫她們賺快錢呢。」

「斯文喪盡!」傅韶璋「為古人擔憂」地搖頭晃腦,氣得七竅生煙,「這賺快錢,是放印子錢?」

「這倒不是。」如斯怕扯出一段傅韶璋聽不明白的話,便乾脆地不說了。

傅韶璋靠着枕頭,不住地冷笑,只覺如斯那世道太糜爛不堪了,虧得他有定力,不然指不定也要被如斯帶進那糜爛的世界裏……瞧如斯說着話,已經躺在一堆花生里睡著了,拿着手拂開貼在她臉頰的碎發,也鑽進被子裏,瞧她依偎過來,便將她摟住。

「醒一醒!」傅韶璋忽然想起一件很要緊的事。

如斯迷迷糊糊地醒來,疑心傅韶璋要問她的年紀,亦或者找過多少男人……

「那絲襪,買得人多嗎?」

如斯一扯被子,矇著頭接着睡。

傅韶璋枕着手臂,心緒被如斯的話攪合得一塌糊塗,竟是聽着外面的更聲睡不着了,瞧如斯睡得踏實,想着明兒個她這衣裳被進來伺候的宮女瞧見可不好,於是下了床,去屏風後去取了她的衣裳,就著大紅蠟燭給她穿上;瞧見她不耐煩地動彈了一下,露出一片雪白肌膚,忙拉了被子把她蓋住。心猿意馬間,忽然瞧見床上到處都是渣滓,便一點一點地把花生殼、桂圓殼收拾了去。

這一夜的忙碌就這麼過去,等宮人走來開門時,不但坐在龍鳳雙燭下的傅韶璋衣衫整齊,就連躺在床上的如斯髮髻、衣裳也沒見如何的凌亂。

「娘娘?」九兒走進來,望見如斯衣衫整齊地躺着,詫異了一下。

「娘娘?」綠舒走到床邊,輕輕地推了如斯一下。

如斯睜開眼,望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傅韶璋,聽他無聲地吐出「蠹蟲」兩個字,也不氣惱,坐在床邊向頭髮上一摸,摸到她迷迷糊糊間被傅韶璋整理過的髮髻,忍不住一笑。

「咦?」九兒詫異地瞧著乾乾淨淨的床鋪,在床尾找到一塊潔白的白帛,便拿給跟進來的太后那的簡嬤嬤看。

簡嬤嬤瞅了一眼如斯、傅韶璋。

傅韶璋依舊在椅子上端坐,如斯正張手叫綠舒幫着更衣。

簡嬤嬤收了那白帛,走到傅韶璋身邊輕聲問:「殿下莫非……」不會?

「就這麼拿給太后瞧吧。」傅韶璋道。

簡嬤嬤忙看了一眼九兒,低聲道:「殿下,不如叫九兒弄點血在上面……」

「不用。」

「是。」簡嬤嬤瞧是傅韶璋不樂意,走到床上來來回回地瞧了,沒瞧見歡愛過的痕迹,心裏一個咯噔,想起睿郡王大婚的時候就是那麼回事,趕緊地就去尋太后。

「糟了,這下子外頭人可有話說了!」九兒着急道,着急著,卻瞧只有她、綠舒,並另外兩個宮女急得了不得,兩個正主沒一個着急的。

「我來畫眉。」傅韶璋說着,走到梳妝台前,望着明鏡里的如斯又低聲罵了一句,「蠹蟲!」

如斯皺了下鼻子,沖鏡子裏的傅韶璋一笑,放心地把眉筆交給他,卻瞧傅韶璋一筆便畫歪了,便奪了他手裏的眉筆,擦掉那一點,自己個接着畫。瞧著沒多少脂粉在臉上,但總算有點少婦的味道。只是,一站起來,那紅色的宮裝下略顯瘦削的身子骨,又把那少婦的味道減淡了。

「去見了皇祖母、父皇、母后,咱們大大方方地去泰山玩去。」傅韶璋道。

如斯扯著長長地宮裝,笑道:「連我母親一併帶去吧,她昏昏沉沉的,就怕我一進宮,就沒了小命呢。」

「也好。」傅韶璋答應着,瞧她都收拾妥當了,拉着她的手就向外頭跑。

「哎——」九兒、綠舒叫了一聲,見前面的一對新人跑着,便忙提了裙子跟上去。

「快點見了人,咱們就能快點出去玩。」傅韶璋對如斯說着,便拉着她順着長長的游廊跑向太後宮里。

正準備來看新人的天元帝、皇后,並傅韶琰、傅韶珺站在太後宮前,遠遠地瞧見一紅一綠兩道身影跑來,原本向裏頭邁步的腳停了下來。

天元帝蹙眉看向皇后。

皇后含笑瞅著游廊。

傅韶珺心道這二傻子拉着昨兒個才洞了房的媳婦就跑來了。

傅韶琰瞥了一眼,便移開眼睛。

「……就高興成這樣?」天元帝本要呵斥一聲放肆,那兩個字到了嘴邊,便又改了。

傅韶璋紅光滿面地笑了一聲,鬆開如斯的手,匆匆地行了禮,「母后,兒臣要請泰水玩泰山,不知母后可有雅興一起……」

「混賬東西,這說得什麼話?」天元帝嗔了一句。

「你們玩去吧,本宮要準備回京的事了。」皇后瞧了一眼如斯,還跑得動?那麼昨晚上他們是怎麼過的?

天元帝背着手,只是一笑,也不訓斥傅韶璋、也不教導如斯,就先進了太後宮里。

「來吧。」傅韶璋握著如斯的手,望見一隊人捧著錦盒向里去,好奇地探頭看了一回,就對如斯道:「瞧著,是皇祖母送給咱們的厚禮。」

如斯瞧了一眼,琢磨著這該是太后給的銀子。

傅韶珺白著臉咳了一聲,這世道何其不公,他這樣的被過繼給他人、傅韶璋這樣的得了內務府。

傅韶琰攥著拳頭,眼光飄向綠舒,瞧綠舒憂心忡忡的,便收回眼睛。

如斯想瞧瞧傅韶琰的臉色,又不敢,便索性不管他,隨着傅韶璋進來,望見太後端正地坐在榻上,便鬆開傅韶璋的手。

「皇祖母,您給孫子準備了什麼好東西?」傅韶璋走過去,便依偎到太後跟前。

太后伸手向傅韶璋臉上一拍,「都娶媳婦的人了,還這樣沒臉沒皮!聽說你跟你睿王叔要銀子?就這樣見錢眼開?這六萬你先拿去敗壞吧。」

傅韶璋一聽果然是銀子,眉開眼笑着,便先跪下磕頭。

如斯瞧那蒲團還沒來得及擺下呢,就也隨着傅韶璋跪下。

太后瞧見如斯時,臉色淡了淡,「聽說,一大早,韶璋就打發人準備車馬,要帶着你,並你母親,去泰山玩?」

「回皇祖母,是。」如斯跪着回道。

太后並不知道如斯跟傅韶璋早有了肌膚之親,想到簡嬤嬤的話,疑心如斯使手腕,唬弄了傅韶璋,要為傅韶琰守身如玉,便道:「你好大的雅興,哀家勸你把在娘家的事,都忘了,好生琢磨琢磨,怎麼做個皇家的兒媳婦。」

「是。」如斯答應着。

傅韶璋微微蹙眉。

太后瞥了一眼傅韶琰,對皇后道:「待回了京,好生給韶琰挑一個安分守己的女孩子。」

「是。」皇后應道。

傅韶璋扯了扯太后的裙角,「皇祖母,那今兒個的事……」

「成家就該立業,你不去內務府里瞧一瞧?」太后居高臨下地問。

傅韶璋道:「反正又不急在一時。」

「那就去吧,下不為例。」

「多謝皇祖母。」傅韶璋忙又磕頭,領着如斯,又給天元帝、皇后磕頭。

天元帝瞅著這一對「佳兒佳婦」,又看向皇后,等著瞧皇后后不後悔。

皇后虛扶了一下,整理著鳳袍上繁複的花紋道:「起來吧,聽聞你那泰水昨兒個擔心太過,連床都沒起來。今兒個請人家游泰山,可要把性子收斂一些,彆氣壞了她。」

「是。」傅韶璋答應着,瞧天元帝不耐煩地一擺手,說了一聲「多謝皇祖母、父皇、母后」,牽着如斯就向外去。

太后瞅著那一紅一綠兩個少年人,忽然失笑道:「人家是娶媳婦,瞧著,韶璋是找了個玩伴。」

皇后附和著笑道:「誰說不是呢?」

傅韶珺只覺傅韶璋沒一點比得上他的,忙看向天元帝,雖說君無戲言,但萬一呢?見天元帝沒看他一眼,不由地失望起來。

「怕你那兒媳婦太年輕了,壓不住事,」太后笑了一下,指向身邊跟着她的女官道,「便叫月兒過去,輔佐你那四兒媳婦吧。」

皇后瞧向那女官,見是一位約莫比傅韶璋大四五歲的俊俏女兒,對天元帝一咬嘴唇,「主上,你瞧……」

天元帝瞧皇后露出這兩分小女兒的嬌態,就知道她有事相求,便斜著身子坐着,拿着手捂著嘴,似笑非笑地看向那月兒。

那月兒三生有幸,能以御史之女的身份伺候在太後身邊,方才聽太后的話,想起方才傅韶璋拉着四皇子妃兩隻蝴蝶一樣地向外跑,就覺傅韶璋太浮躁了一些;此時被天元帝盯着一瞧,受寵若驚下,臉上便浮現出一抹紅暈……

太后一瞧這架勢,一口氣下不去上不來,只覺又頭疼了,不肯多管,就道:「哀家糊塗了,皇后已經將九兒送去了,哀家大可不必再費心。」

皇后微笑着點頭。

傅韶珺把天元帝、皇后的舉動看在眼裏,為沈貴妃不平起來。

傅韶琰卻沒留心這些瑣事,拱手告退出了太後宮里,走到外面廊下,想起那一紅一綠在廊下穿梭的身影,眼神冷了下來,遙遙地望見夏采女對他招手,便令自己的小太監過去。

那小太監走過去了,跟夏采女說了幾句話,便緊跟着過來,在傅韶琰耳畔低聲道:「夏采女說,她做女官時跟簡嬤嬤要好,簡嬤嬤說,昨晚上的那一對新人,什麼事都沒做。」

「什麼事都沒做?」傅韶琰低低地重複這句話,笑了一聲,忽然問:「那夏采女為什麼要來說給我聽?」

「大抵是想投靠殿下,跟殿下一起對付皇后。」

傅韶琰眸光一動,猜測夏采女是在太後宮里時,聽見了什麼閑言碎語,「叫內務府在夏采女用的胭脂水粉里,加點東西,不要叫我再瞧見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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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將去,絲絲縷縷的涼風不時襲來,搖動轎子上點綴著的瓔珞。

如斯脫下沒穿多久的宮裝,穿着寶藍短儒、水藍紗裙,就隨着傅韶璋出來,在門前上馬車時,她還想着有沒有人會來阻攔她跟傅韶璋,等上了馬車,當真沒瞧見前來阻止傅韶璋的人,就明白傅韶璋說對了。

他們兩個被皇室放逐了……大抵皇室里,除了皇后,沒人知道該拿着身份尷尬的他們怎麼辦。

若說做皇后,如斯沒那天分,也沒那家世;

若說做皇帝,傅韶璋也沒那才幹,更沒那氣概……

萬幸傅韶璋不是個長戚戚的人,沒人管,他樂得自在,坐在馬車裏,就對外頭的尹萬全吩咐說:「打發人去接了我泰水來,我泰山要來,也由着他,大舅子要來,也由着他們;再叫咱們巡遊泰山時,那裝作黎民百姓在山上賣茶水的侍衛還依舊過去把那幌子豎起來。這樣玩著才有趣。」

尹萬全忙答應着,「趕巧了,今兒個依著主上的行程,該是趕廟會。主上瞧著是不來了,這便宜都叫殿下給佔了。」

車裏,傅韶璋把身子往如斯身上一歪,「蠹蟲,且叫我睡一會子。」

「再叫蠹蟲,我可就惱了!」如斯摟着傅韶璋的肩膀,叫他舒舒坦坦地躺着,靠着枕頭瞅着他這好大的腦袋,琢磨著這腦袋裏都裝了些什麼,「回了宮,咱們還能這樣嗎?」

「當然能,人家又不指望你母儀天下,高興幹什麼就幹什麼,只是,不能紙醉金迷了。」傅韶璋閉着眼,將手伸到窗子邊,去摸那不時吹來的涼風陣陣。

「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摟着傅韶璋的大腦袋,如斯從他肩膀上撿起一根黑頭髮,打了個結子搓了搓,便將頭髮遞到傅韶璋耳朵眼裏。

噯地一聲,傅韶璋捂住耳朵。

「疼了?」如斯覺得自己沒把頭髮往深處送。

「癢,沒事,我睡覺,你接着搔吧。」傅韶璋把手移開,頭動了動,只覺這一根頭髮的功效,比那被翻紅浪還厲害一些。

如斯瞧他舒坦地躺着了,便拿着那頭髮在他耳朵眼裏慢慢地搔著,聽傅韶璋的鼾聲慢慢地想起,忍不住低聲罵道:「我是蠹蟲,你就是個大蠹蟲。」

就那麼給他兩隻耳朵輪流地搔了一路,馬車就到了泰山腳下,如斯聽外頭人聲,撩起帘子一看,只瞧見外頭侍衛把守着,裏面沿着山路,不少侍衛喬裝打扮,扮作了黎民百姓沿着山路各處走動,活像是真的有人趕廟會一樣。

「快醒醒,來瞧瞧你老子要『與民同樂』,折騰出多大的陣仗。」如斯手拍在傅韶璋臉上,瞧他睡眼朦朧,眼神無辜,就叫他向外頭看。

傅韶璋爬起身來,扶著帘子一看,只瞧外面熱鬧沸騰,那些個侍衛當真學了黎民百姓的樣討價還價起來,先下了馬車,揉了揉眼,伸手扶了一把要下來的如斯。

尹萬全過來說:「殿下,人都在那邊茶棚里等著呢,黎竹生、延懷瑾、延懷瑜也跟着來了。」

「叫他們來就是。」傅韶璋抬腳向前走,瞧見裝模作樣「游泰山」的侍衛不敢看向如斯,便大方地領着她走,走出了一截路,望見一處賣新鮮荔枝的,便叫小李子去拿了一串來,剝開一半送到如斯手上。

尹萬全着急道:「殿下該過去討價還價,把荔枝稱了再拿來,這樣才有趣。」

「反正都是宮裏拿出來的東西,還裝模作樣的討價還價,嫌吃得太飽撐著了?」傅韶璋吐出荔枝核,一擺手說:「叫趕廟會的都散了,只留下兩三處酒家。」

尹萬全聽着,啪啪地拍了兩下手,那些喬裝改扮的侍衛便散了去。尹萬全討好地走到如斯身邊,「娘娘瞧著有趣不有趣?」

「自然有趣。」如斯心想天元帝倒不如真正地微服私訪一回,走到茶棚,瞧沈知言、甄氏、沈著要下跪,忙攔着他們。

甄氏白著臉,打量了如斯一回,有氣無力地問:「這第二天,就到處地跑……怎麼不陪着太后、皇后說說話?」也不知道宮裏人閑着了都做什麼事。

如斯握著甄氏的手,笑道:「太后、皇后都有正經事,哪像我們這樣閑得發慌。」

甄氏瞧如斯氣色不錯,握着她的手,眼眶就濕了,「你什麼都不知道,在那地方,瞧見別人做什麼,再跟着做。萬事彆強出頭。」

「是。」

甄氏急着要把自己做媳婦的心得說給如斯聽,偏又覺得那些心得拿到宮裏頭,一點用處都沒有,便嘴角蠕動着哽咽起來。

「岳母放心吧,委屈不了她。」傅韶璋趕緊地保證一句,瞧他不說話還好,一開口,甄氏恨不得立刻昏厥過去,忙走到沈知言、沈著跟前。

「……殿下就這麼帶着娘娘出門,也沒人攔著?」延懷瑾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來,傅韶琰傳話過來,勸他們好生輔佐傅韶璋,傅韶璋卻是這麼一副德性!就連他們家,也沒有新兒新婦成親第二天就跑出來玩的道理。

傅韶璋道:「你還想有人攔着我不成?」掃了一眼延懷瑜、黎竹生,最後目光定在黎竹生身上,「咱們要當面鑼對面鼓說話了嗎?」

「不敢。」黎竹生道,早先傅韶璋不是他的主公,自然敢從他身上撈銀子,如今傅韶璋成了他的主公了,哪還有那膽量,雙手捧著的一道摺子送到傅韶璋面前。

傅韶璋打開一瞧,見是黎家商鋪所有商鋪的名目,翻到後面,瞧見黎竹生詳詳細細地想了如何利用內務府賺銀子,瞧著,就笑了,「術業有專攻,果然論起經商來,我不如你。」

「殿下高瞻遠矚,草民不過依著殿下的指點行事罷了。」黎竹生謙虛道。

傅韶璋點了點頭,先前覺得黎竹生太鑽營,如今又覺他那鑽營很合他的心意。

「請殿下過目。」延懷瑾也雙手送上了一道摺子。

傅韶璋打開一瞧,見是延家來往官員的名單,心嘆難怪延家有資格接駕,竟然跟京城內外那麼多權貴勾結在一處了;轉而,又想傅韶琰捨得把延家給他,那傅韶琰手裏還究竟握著多少人馬?想着,就看向延懷瑾。

延懷瑾一凜,他怎麼不知道黎竹生、延懷瑜還有這動作?他還在想着如何擺脫傅韶璋,討好傅韶琰呢?嘴角一勾,「殿下可要帶着娘娘去見識見識無字碑?」

弄臣一個,傅韶璋瞅了延懷瑾一眼,瞧著如斯腰上別着一個大大的荷包,便將兩道摺子遞給她裝着,走到甄氏跟前道:「岳母,咱們去瞧瞧無字碑?」

甄氏顫聲道:「還是去廟裏燒香還願吧。」

「也好,那就去廟裏吧。」傅韶璋叫人準備了轎子抬眾人上山,瞧甄氏執意跟如斯上一頂轎子,也由着她去。

那一頂轎子裏,因是上山的路,甄氏身子微微地向後仰著,握著如斯的手,醞釀再三,吐出一句:「別那樣早生兒育女……要能防著,就防著點吧。你這麼點的小身子骨,哪裏能從鬼門關闖出來?就算要在宮裏站穩腳步,也不該用這樣的主意。」

如斯笑道:「母親也好生保養身子吧,我不孝,惹了這麼大的麻煩來。若能夠,母親再生一個女兒出來,叫那小妹妹安分守己點。」

甄氏面上微微地一紅,握著如斯的手,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來,「這是你胡奶奶給你的,她說原本指望昨天給你的,誰知道人太多,叫她想給也沒法子給。你瞧瞧,她緊張兮兮的,到底給了你個什麼玩意。」

如斯接了那布包,放在膝蓋上,一層一層地打開,一直將四五層棉布解開,才瞧見兩片青銅的老虎卧在膝上,試着將兩片合在一處,才發現兩片都是右半邊。

「這是什麼玩意?」甄氏好奇地瞧。

「調兵遣將的虎符?」如斯不確定地瞧那老虎上雕刻着的字跡,瞧見字跡後用力地握著那兩半老虎。

「怎麼可能是虎符。」甄氏輕輕地一撇嘴。

「……很有可能。」如斯握著那老虎,心笑沈家老老老太爺真是個人物,竟然把免死鐵券、虎符都送給了府里下人,只是,沈家老老老太爺手裏怎麼會有虎符?還是依著史書,君王才能握著的右邊虎符。怕甄氏擔心,就拿了別的話把話頭岔開,只是進了那泰山頂上玉皇寶殿的院子裏,避開旁人把傅韶璋叫到一邊,裝作去看山上落日餘暉,便將那半隻老虎遞給傅韶璋。

「什麼玩意?」傅韶璋納悶着,就坐在一塊光滑的圓石上解開布包,待望見裏頭的東西呆了一下,「西北大營、西南大營的虎符?你這嫁妝也太豐厚了點。」

「當真是虎符?」猜測被驗證了,如斯反倒不敢置信了。

「……據說,聖祖把製造虎符的重任,全權交給了你家老老老太爺——其他人都算計著論功領賞,就你家老老老太爺光風霽月地等著功成身退。所以聖祖對他的信賴,遠在其他人之上。」傅韶璋瞠目結舌地望着這兩片老虎。

「所以說,聖祖所託非人?我家老老老太爺辦差時,順便給自己做了一個,拿去打賞家裏下人玩?」如斯本着臉,心想免死鐵券、大營虎符都在胡氏手裏,不知道胡氏手裏還有沒有尚方寶劍一類的好東西。

傅韶璋攥著虎符,點了點頭,重新包裹好虎符,試探著問如斯:「要留着,還是交給父皇?」

「還是交給母后吧。」如斯拍了拍傅韶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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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女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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