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梅大哥

86.梅大哥

日子從六月的尾巴來到了七月。

梅延峰也帶着玉奴趕了多日的路,自那天子腳下的皇城,不遠千里的來到這位處最南面,民風最為樸實的一方小鎮。

因顧及到她身子骨虛弱,三日的路程就硬是走了近十日才算走到。中途換了多家客棧與數輛馬車,此刻乘坐的這輛,便是一早新雇的。

梅延峰撩起車簾,往外探了一眼后,放下車簾。

眼看就要到達目的地,梅延峰一早就卸去了彼此的妝容,恢復了容貌。低眸去看肩上的女子,便不再是那張普通的小臉,而是一張驚為天人,堪比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絕色姿容。

只此刻這張絕色的小臉上正青白的毫無血色,黛眉微蹙,闔著眸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怎樣。梅延峰眉頭一直皺着未松,他聲音極低地道:「再有兩刻鐘的路程,便到了。」

話落許久,車廂內一直沒有回聲。他也不在意,靜靜盯了一陣后,先是伸過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后才替她拉了拉肩上的斗篷,臂間將她摟得更緊。

之後,一路不再出聲。

馬車離開相對繁榮的小鎮街道,駛上一條泥土小徑,越往裏去,氣更清鮮、山野之味亦越濃。所過之處可見秧田莊稼、山澗小溪、花果樹瀑與崇山峻岭。

倚山傍水、鍾靈毓秀,是個不可多得的休養生息的好去處。

山腳下稀稀疏疏坐落着幾十戶人家,馬車行到其中一戶與其他門戶相比,要顯得異常破敝陳舊的人家前,停了下來。

這戶人家姓翁,是一對年過半百的夫妻。家中人丁單薄,獨子英年早逝,兒媳婦不堪凄苦守寡,在丈夫下葬不久后便跑回了娘家,至今沒再回來,早已改嫁了他人。

翁家無權無勢,也無個像樣的男丁支撐門戶,老實巴交的兩個老人家,在村裏一向都有些受欺負。

出了這樣的醜事,翁家本是占理的一方,抱着孫兒鼓足了勇氣上門討說法。奈何先是這兒媳婦鐵了心的不肯再回來,后又有親家一家不講理恃強凌弱,迫不得已之下,老兩口只有再抱着孫兒打道回府。

自那以後,老兩口許是也死了心,再沒登過親家的門,含辛茹苦的撫養弱孫至今,也算是將一個嗷嗷待哺的奶娃娃,養成如今正三歲,喜愛滿院子撒丫子亂跑的小幼童。

梅延峰與這老兩口相識實屬偶然,還需得從兩年前說起。那時他遊歷山水至此鎮,街道上被白髮蒼顏、雙目渾濁含淚的翁老伯撞到。他本不是個好管閑事之人,只見他一副魂不守舍、哀戚絕望的模樣,心生惻隱,便問了一問。

這一問,便得知翁老伯不足一歲的弱孫命在旦夕,村子裏的郎中已是回天乏術,翁老伯這才趕到鎮上請大夫。只不知為何,這鎮上的大夫輕易不肯進山去看病,只讓翁老伯將患兒帶來診治。翁老伯哪裏能肯,他那弱孫那樣體弱,路上再一顛簸,怕是醫館未到,氣兒便已斷了。再三苦求哀求碰了數次釘子后,翁老伯正是絕望,便撞上了梅延峰。

梅延峰不敢自稱仁善之者,但也絕非鐵石心腸的冷血之人,在聽了翁老伯訴苦之後,便決定進山去看看。

到了翁家,走近床邊一瞧,方知自己猜測不錯,果然是受涼后引起的發燒。又接過之前郎中留下的幾包草藥看了一眼,知道是郎中開錯藥方才導致患兒久病不好后,他先是嚴肅的叮囑翁老伯將此葯停用,隨後二話不說的便去了後山。現拔了幾株草藥回來,讓翁老娘拿去煎水給患兒服用。

當日傍晚病情便開始好轉,孫兒身上的燒也不燙了,獃滯的兩眼也漸漸開始靈活轉動了。老兩口喜極而泣,連日來的陰霾總算是散了,自心裏的將梅延峰當作是恩人對待。

梅延峰只在翁家宿了一晚,次日不顧二老再三挽留,便淡然告辭離去。

時隔兩年,當梅延峰再次出現在老兩口面前時,老兩口一眼就認出了他,再一次喜極而泣。又激動地將孫兒招來,讓他給恩人磕頭,告訴他這是他的恩人。

年僅三歲的柱子瞪圓了眼睛瞧著這位面生俊朗的男子,只見他懷裏抱着個女人,那女人只露出半截芽色的裙角與一縷烏濃的青絲,其他部位都嚴嚴實實藏在雨過天青色的斗篷底下。在祖父祖母的擁護下,他們進了房去。

翁老娘見恩人抱着懷裏的女人進了屋都不肯撒手,便斟酌著問了一句。聽是身子負了傷,翁老娘堆著笑意的臉便倏然一變,鄭重道:「恩人先在此坐下歇歇喝口茶,老婆子我這就去拾掇客房。」

梅延峰道了聲謝。

翁家雖窮,但勝在乾淨整潔。不一會兒的功夫,翁老娘便將客房裏的床單被褥換了個乾淨。雖也是陳舊之物,但總是一塵不染的,並不會失了禮數。

梅延峰便抱着她去了客房,將她小心的安置在了床上。

在床前守了一陣后,他拿來包袱,取出一副葯,便去了灶房。

待到玉奴醒來時,已過正午。

翁老娘做了桌好菜招待恩人,床上躺着的那位她也沒忘,開飯之前便留了一份溫在灶上,這會兒見她醒來正好送進來。

翁老娘離開后,房裏便只剩他二人。梅延峰走至床邊,動作小心地扶她靠坐在床頭后,遞了杯溫水給她潤嗓。

「睡了這許久,肚子可餓了?」他這般問道。

玉奴強忍着心悸抿下幾口溫水后,將水杯送回到他手心裏,她才蹙著細眉,輕輕地搖頭道:「早起吃得不少,倒不怎樣餓。」她邊答話,邊睜著美眸四下一打量,轉眸看着他問,「這是哪裏?」

梅延峰便答:「算是梅某故交家裏,是一對年過半百的老夫妻,都是敦實良善之人,你只管在此安心養病,切勿憂心。」

玉奴捏緊了攥在手心裏的帕子,烏濃的長發鋪了一背,她低着眸兒,聲氣兒仍是細弱如蚊吟:「梅公子大恩,玉奴沒齒難忘。」她說着,又慢慢抬起眸兒來,裏面蘊著晶瑩的水光,聲音懇懇切切地,「今後公子發話,只要是玉奴能做到的,玉奴便絕無二話。」

「此言過重了。」梅延峰語態寬和地道,「說來也是我害了你,當日便不該將你帶進魏府,若不然你也不必遭此大難。今日救你出來,稱不上什麼大恩大德,權當梅某的一點小小的彌補好了。」

「這怨不著梅公子。」玉奴道,聲兒輕輕,目光漸漸有些渙散,「這是玉奴的命,逃不掉的。」

擔心她憂思過度,鬱結於心,到時傷及根本。梅延峰便只有撇開話題道:「便是不餓,也應用上幾口,完事後才好服藥。」

玉奴便應了一聲,收拾好心緒。

當夜,梅延峰照舊與她同宿一間房。

連日來都是如此,玉奴自一開始的心慌無措,到了如今的能漸漸坦然接受、面對。

房內的油燈吹熄了,一瞬間變得很暗,什麼也瞧不清楚。適應了一陣才又漸漸有些輪廓,藉著窗外淡淡的月光,玉奴側着身子,素手輕輕放在時不時就抽痛一下的心口處,隔着一道帳子,盯着躺在地上的那個身影怔怔的出神。

在她被關進地牢的第二日,以為等待自己的唯有一死,正滿心絕望之際,梅公子與蕭大人便結伴下來看她。在聽得那一個計劃后,她幾乎想也未想,便點頭同意了。

在那樣一種臨到死亡邊緣、萬般痛苦的情況下,還有什麼比活命更重要?那個人那般的狠心絕情,待她如同殺父仇敵一般,她若是再對他抱有一丁點的奢望幻想,那就是死了也是活該,不值得任何人同情憐憫。

這都是她在地牢裏服藥之前的所思所想。

只或許這世間從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她以為自己假死醒來能見到的弟弟,卻在醒來后一直沒有再見到。得知了因果后,她便說不出話來,她沒有資格怨梅公子,她只是怨這老天,怨他為何不長眼,偏要向著那惡人,也不肯眷顧她姐弟這一次。

在離京之前,她曾有過多次機會可以回去,但最終她都沒有選擇回去,而是跟着梅公子離京,一路跋山涉水的來到這陌生之所。說她自私也好,對待親弟弟狠心無情也罷,總歸她的內心深處是不想回去,不想才出了虎口,又親自把自己推入火坑,重蹈覆轍。

她閉了閉眼,兩行清淚無聲的滑落,千瘡百孔的心頓時揪成了一團。

梅公子告訴她,小錦無事,那人已知道了真相,知道了殷麗妃並非她所害的,想來他不會再遷怒到小錦身上。只是,她與他相隔的這樣遠,要她真正的放下心不再有所牽掛,那是萬萬不能辦到的。

事到如今,她只有企盼梅公子早日想出對策,等到時機成熟的那一日,再好將弟弟接到身邊來。

梅延峰與玉奴就這般在村子裏住了下來。

對外一致稱是夫妻,上京路上遇到了劫匪,洗劫一空后,二人只有暫時投奔翁家。正好玉奴身上有傷,藉著養傷的名頭,在故交家裏調養也是合乎情理。

這對年輕小兩口在翁家住下的頭兩日,總有村子裏的人過來說話,表面上是尋翁家老兩口說話,實際不過是前來湊熱鬧,瞧瞧這對樣貌不凡的青年夫妻罷了。

翁家老兩口雖不太清楚恩人到底發生了何事,但也知不好多問。又見常年冷清的院子裏陡然來了這樣多的人,心裏並非不知道這些人打的主意,無非就是覺著稀罕,前來湊熱鬧罷了。

他二人一向謹小慎微,不是個好張揚的性子,為避免給恩人招來麻煩,便只有把兩年前柱子生病那一事告訴給了眾人知道。這事當時村裏的人也略有耳聞,今聽他二老這樣一講,眾人也就明白過來,敢情這對青年夫妻是翁家的恩人。

此後,家裏倒是消停了下來,再少有人一窩蜂的上門湊熱鬧。

只每當恩人在田地里幫着操持農務時,仍會引來不少的目光,三五成群的湊在遠處對他一陣評頭論足,無非就是稱讚他不僅品貌非凡、溫和有禮,就是下地幹活也算利索,只可惜早已討了娘子,若不然……

不少家中有女的皆在心間嘆氣惋惜著。

自地里出來,回家路上,不出所料,又一次引起騷.動。

有那膽大潑辣的,直接圍堵住他,搔首弄姿地走上前用言語調戲他;也有那膽小矜持的,只敢藏在帘布後頭,藉著一條細窄的小縫兒,偷偷.窺探著即便是戴着草帽、滿身是汗、布衣染土,也難掩英俊的心上之人。只看一眼,便兩頰羞紅,芳心亂顫。

梅延峰早已見怪不怪,他也不惱,只把在山裏採摘的一筐野果隨手散了幾個后,便在翁家二老的掩護之下,得以脫身。

養了半月,玉奴的身子也好了泰半,能夠下地走動,做些不費力的家事了。她正在灶房切菜,坐在院裏樹下玩泥巴的柱子便甩著小胖手跑了進來。

「嬸嬸,叔叔他們回來了!」

玉奴切菜的動作一頓,轉頭就輕捏了捏他圓圓的小臉蛋,含笑道:「快去凈手。」

柱子一想馬上就有好吃的,便顛著圓丟丟的小屁股跑去凈手了。

翁老娘進了灶房一看,拉着她的手,少不得又要埋怨她不聽話:「都說了小娘子莫要管這灶房之事,怎就偏是不聽!小娘子能給我老婆子看孫子已是感激不盡,怎好再讓小娘子做這粗糙之事。快快進房歇著去罷,身上的傷可還未好全,仔細又引的重起來。」

玉奴知道她老人家固執,心中也想去看看梅大哥,便笑了一笑,依言出了灶房。

梅延峰放下鋤頭籮筐走進客房,摘下草帽,正欲脫衣,門外便傳來一道細碎的腳步聲。須臾,一名雖荊釵布裙,卻仍顯花容月貌的美貌女子款步進來,玉面上浮着令人心醉的笑顏,梅延峰幾乎看得痴了。

玉奴面頰微燙,走近了才似嗔似惱地輕輕咬唇喚他:「梅大哥。」

自住在翁家的第二日起,她便被他要求着這般喚他了。

「今日身上可還疼的厲害?」梅延峰收回目光,淡笑着問她。

玉奴抬眸看着他明顯比之前黑上兩分的俊臉,照實回道:「時不時的還是會抽痛一兩下,但總是輕鬆了不少,沒有之前那樣疼了。」

梅延峰便頷首:「總會好的。」

玉奴便輕輕「嗯」了一聲,替他倒了一杯涼茶出來:「梅大哥先坐下吃杯涼茶,歇一歇。」隨後轉身走到盆架邊,舀入幾瓢井水,浸透了帕子絞乾后,回到他身前,仔細地擦拭着他面上的汗漬與泥土。

他一個風流瀟灑的遊子,今日能為了自己放下身份去做這些粗活,她心中總是有些感動的。

灌下幾杯涼茶后,歇的也差不多了,梅延峰示意她不用再打扇了,起身要出去沖涼。

玉奴便放下團扇,轉身正欲去準備他的換洗衣物,不想突然一陣頭暈,她扶著圓桌,險些暈了過去。

茶具晃得叮鈴響,梅延峰未走多遠,聽見動靜便轉身看去,就見她大半個身子倒在圓桌上,驚得臉色頓時一變。

走進房捉過她的手腕一把脈,他臉色就不由漸漸複雜起來。之前在京,他便覺她脈象有異,今日看來,當日的猜測準確無誤。只那時日子尚淺,他還存着僥倖的心理,而今看來……

他暗自嘆息,不知這於她而言是好是壞。

他把這事告訴了她。

玉奴聽后,久久無法出聲。

就在梅延峰摸不准她的心意時,她含着眼淚,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哀求道:「梅大哥,我不要他,求你讓他離開罷。」

梅延峰怔了一下,問道:「你不後悔?」

玉奴屏住了呼吸,低眸看了眼自己還很平坦的腹部,硬著心腸搖頭道:「不……我不後悔。」

梅延峰並不信,他道:「你身上的傷還未好盡,若這個時候再服落子湯只怕會加重傷勢,得不償失。左右日子還早,給你五日的時間,你再好生考慮考慮,莫要給自己留下遺憾。」

玉奴怔怔的,點頭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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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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