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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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夏氏勾結前太醫暗中毒害先帝,操縱外戚專權誤國,被今上褫奪太后封號,囚於掖庭。」這個消息如生了雙翼般,在一夜之間飛過宮牆,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夏太后竟會在一夜之間從高位跌入深淵,着實讓許多人大吃一驚。這消息一傳入民間,就如冷水潑入滾油一般,瞬時就激起沸騰的迴響。那些痛恨了夏氏多年的百姓們,雖不敢當面慶賀,卻都在背地裏奔走相告,甚至暗自替今上有了揚眉吐氣之感。而許多對局勢十分敏感的有心人,卻在心中默默盤算著:這朝中的風向,看來是徹底要變了!

果然,過了幾日,今上便扶起曾經的太子少師、吏部尚書吳岳坐上了右相之位。吳岳匍一上任,就立即呈上一本奏疏,怒斥當今左相夏明遠多年來染指皇權、結黨營私、貪墨侵佔共十項罪名。洋洋洒洒數千字的檄文,字句鏗鏘地直指夏明遠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夏明遠正處在親妹被囚的悲痛之中,一時間竟被質問得啞口無言。他氣急攻心,試圖反駁,誰知竟吐出一口血來,而後便捂著胸口倒地不起,殿上頓時亂作一團,今上只得下令將他先抬回府內醫治,隨後夏明遠便稱病躲在府中再也沒有出過門。

然而,就在外界傳得沸沸揚揚稱夏明遠是故意裝病避禍時,他卻是真的病了。相府的主房中,濃重的藥味掩蓋了熏香,烏青色的錦被下,夏明遠的胸膛劇烈起伏,不斷發出粗重的呼吸聲,細看之下,鬢間竟已有白髮縱生。這個了縱橫了兩朝的權臣,在面對即將到來的末路時,終於徹底垮了下來。

駱淵垂臂站在夏明遠榻前,深深嘆了口氣,道:「相爺還是要多保重身子,現在朝中的風向不明,若相爺不快些站起來,只怕會讓整個局勢更為被動。」

夏明遠的眸色黯了黯,他何嘗不知道太后已經被軟禁,自己現在肩負着整個夏氏的安危存亡,可他已經老了,實在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他重重嘆息,隨後又咳出一口濃痰,才微喘著開口道:「現在的局勢怎麼樣了?今上有什麼動作?」

駱淵忙肅然回道:「御史台那邊遞了許多奏摺,全是彈劾夏氏官員的,但是今上全都留中不發,暫時看不出的他的態度。只是……「他的表情沉了沉,上前一步繼續道:「陛下好像有意要起草一份詔書,將秦將軍他們宣回朝中述職!」

「什麼!」夏明遠感到心臟一縮,頓時驚恐地坐直身子。秦軒是他的大女婿,一直帶着八萬人馬守在燕州,以防藩王的異動。如果連他都被卸了兵權召回京城,夏氏便是徹底沒了倚仗。如此看來,今上想用得是釜底抽薪之計,先慢慢收回夏氏手中的兵權,斷了他們所有退路,再給與最後的痛擊。

夏明遠這麼想着便覺得一股冷風陰嗖嗖竄進心中,吹得四肢都冰涼起來,他只怪自己太過大意,一直以來竟小看了趙衍,想不到這個他曾自信能被掐在手心裏的皇帝,竟會有如此深的謀算。

駱淵見他臉色灰敗,急忙躬身勸慰道:「現在還未到最壞的時刻,相爺先不要太過憂慮。但是,依學生看,相爺還是需要早想對策,若是秦將軍真的交了兵權回了京,只怕局面就會難以挽回啊。」

夏明遠微眯雙目,打量著面前的駱淵,他一直知道這個年輕人有野心,也欣賞他的上進和頭腦,所以這一年多來讓他辦了些事,卻始終不敢太信他。誰曾想到會走到如今這一步,夏氏已是大廈將傾,所有和夏氏有牽連的官員都被今上的耳目監視起來,反而只能依靠這個一直不顯眼的小角色來替他打探朝中的動向,可這個人,到底真得值得信任嗎?

駱淵察覺到面前那道懷疑的目光,連忙撩袍跪下道:「文謙對相爺一片忠心,相爺若不信我,文謙也不敢辯駁,唯有含冤離去罷了。」

夏明遠忙示意他起身,又苦笑着道:「樹倒猢猻散,我現在落得如此境地,文謙若真是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早就避之不及了,我怎麼可能不信你。那麼……你覺得現在該怎麼做才好。」

駱淵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凌厲,走到夏明遠床邊用只有兩人才聽到的聲音,道:「恕學生直言,相爺如今的境地,是陛下籌謀已久,再步步計算至此。所以,他絕不可能輕易放過夏氏。為今之計,唯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才能後生!」

夏明遠身子一震,隨後指着他怒喝道:「放肆!你這是想叫我謀朝篡位!你可知道這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駱淵連忙伏下身子,雙臂發着抖,語音卻仍堅定道:「學生不敢,但相爺要保住夏氏,這便是唯一的法子!」

夏明遠似是怒不可遏,隨手撈起手邊的瓷枕朝他扔去,喝道:「滾出去!念在你到今日還對我忠心的情分上,剛才所說的話我就當沒聽過,不然你這條小命只怕也難保!」

駱淵頭上全是冷汗,卻還是站起身穩穩朝他行了禮,方才轉身走了出去。

夏明遠因方才太過激動,牽得胸口一陣發痛,於是捂著前胸大口喘著氣,門口守着的下人發現不對,連忙進來詢問要不要叫大夫,夏明遠卻只是無力的擺了擺手,又吼道:「全給我出去,沒我的吩咐不準進來!」

於是屋內又重歸寂靜,其間只回蕩著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咳和更漏的滴答聲。夏明遠將身子斜斜靠在錦墊上,突然生出一種無計可除的悲愴之感。他何嘗不知道駱淵說得便是唯一的出路,今上既然動了手,就不可能給夏氏留下任何生路,必定會對他們趕盡殺絕。讓秦牧回京只是第一步,他下一步要對付得必定就是自己。可如果真的要反,便是壓上了全族人的性命,他如何敢輕易做決定。而且夏氏手中能動的兵權,除了燕州的八萬人,最關鍵的便是夏青手上的三萬羽林軍。可夏青的性格桀驁不馴,又一向與今上十分親近,實在是個令人猜不透的變數。他越想越覺得頭疼欲裂,眼前好像是白茫茫一片,怎麼也看不清前路。

轉眼就到了入夜時分,沉沉的暮色掩蓋下,有人等不及通傳便匆匆闖入了夏明遠的卧房。

夏明遠見夏青佩劍盔甲未除,明顯是從軍營直接趕來,也來不及怪他就這麼大喇喇闖入,連忙起身問道:「出了什麼事!」

夏青解下佩劍往桌案上狠狠一扔,黑著臉道:「今上宣我進宮,讓我明日就交出羽林軍的指揮權,等候其他調派。這不是擺明的落井下石,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嘛!」

夏明遠又是一驚,卻很快穩了穩心神,緩緩道:「陛下下手果然夠快,還沒將秦牧調回來,就迫不及待盯上了你手上的羽林軍了。」

夏青轉頭望着他,眼中狠戾道:「伯父,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再這麼下去,夏氏就會一點點被他蠶食乾淨!」

夏明遠卻聲色不動,道:「你覺得該怎麼做?」

夏青走到夏明遠身旁,小聲道:「伯父可知道,祁王一直有謀反之意!」

夏明遠挑眉「哦」了一聲,這件事他確實是第一次聽說。

夏青走到床沿坐下,小聲將當初蕭渡如何借挑撥祁王謀反脫身之事說了一遍,然後沉聲道:「祁王不過是個成不了大事的草包,但卻可以為我們一用。如果這時有人能向他通風報信,讓他知道自己想聯合蕭家軍謀反的證據早就到了今上手上,再假傳一道聖旨宣他入京,他為了保命便不得不反。」

他輕輕勾起唇角,繼續道:「祁王要反進中原,必須通過燕州秦牧的兵防,屆時秦將軍只需裝作不敵讓祁王的兵力長驅直入,然後再以平判之名帶兵追到京城。這時,我手上的羽林軍就能和秦將軍他們裏應外合,皇城一旦亂起來,就能趁亂進宮殺死趙衍,然後以祁王那點兵力,根本不可能抵擋的了我與秦將軍聯手。等把他們都清除乾淨,我們就能把太后從冷宮中請出來,另扶立一位新君,屆時這天下豈不盡在我們夏家的手上。」

夏明遠仔細聽完,心中頓時亮堂了不少,他從頭到尾又仔細想一遍,只覺得這計劃安排得天衣無縫,說起來倒有七八分把握成功。但他仍有些憂慮,「你明日就要交出兵權,到時候,還有把握能調動的了羽林軍嗎?」

夏青臉上露出倨傲神色道:「我一手帶出來的親軍,豈是他說收就能收得回去得。就算他立即指派新人上任,我也能保證至少有幾個營的統領只聽命與我,況且我手中還有這樣東西。」

他自懷中掏出一張圖展開在夏明遠面前,待夏明遠看清楚這張圖,臉上便泛起異樣的光芒,顫聲道:「這是整個皇城的兵力和地形圖!」

夏青得意地笑了起來,道:「沒錯,今上對夏家一直有所忌憚,我當然要給自己留條後路。這張圖是我用了一年時間致成,裏面的兵力分佈和防守地形雖不能說是分毫不差,卻也不會有太大的疏漏。只要有了這張圖,秦將軍帶兵要攻進皇城簡直易如反掌。」他很快又斂起笑容,道:「伯父,夏家到底是任人宰割還是放手一搏,可全在您的一念之間。事關全族生死,只要您一聲令下,侄兒必定聽從,絕不敢違抗。」

夏明遠沉吟許久,臉上終於露出決絕之色,可他又想起一事,「這計策雖好,可還有一個隱患啊。你有沒有想過,蕭渡豈會坐視我們如此順利地奪位。蕭家軍大軍駐紮在西北,若是也趁亂殺上京城,豈不是會殺得我們措手不及。」

夏青道:「這個倒簡單,我們可以先與他結成盟友。伯父可以給他去一封書信,讓他到時只管按兵不動,等我們事成之後,願與他划江而治。蕭渡不費一兵一卒,便能獨得半壁江山,我不信他會不動心。」

「這……」見夏明遠明顯遲疑起來,夏青又繼續進言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啊。如今我們最大的威脅便是今上,我們與蕭渡有共同的敵人,現在唯有先取得他的配合,保證這計劃不出紕漏。只要我們能坐穩江山,後面可以再慢慢與他清算。」

夏明遠眯起眼沉吟一番,又道:「話雖如此,可萬一我將這計劃全盤告訴他,他轉頭報給了今上,我們豈不是自尋死路。」

夏青笑道:「伯父怎麼病糊塗了。蕭渡將我們謀反的證據告訴今上,豈不是把自己也推上了絕路。您好好想想,夏家若是垮了,下一個遭殃的會是誰,兔死狗烹啊,伯父!」

夏明遠望着面前那張被燭火映得通紅的臉龐,終是輕輕吐出一口氣道:「好,就先依你的計劃,我們再好好商議商議。」

更漏聲聲,燭火燃盡又被點亮,兩人一直商議到天將破曉時才終於定下整個計劃。夏青替夏明遠換上一杯熱茶,道:「伯父想好了嗎,由誰去給蕭渡帶這個話。」

夏明遠道:「有一個人倒是再適合不過,反正她在這相府也沒什麼用處,不如讓她物盡其用。」他好似又想起什麼,沉默了許久,才對夏青道:「對了,你再幫我辦一件事,」隨後對他俯身過去如此這般的交代一番。

夏青聽得露出詫異神色,道:「這種非常時刻,伯父為何想到要辦這件事。」

夏明遠的臉擋在茶水騰起的白霧后,使他竟現出一瞬間的哀傷,他目光幽深放下茶盞,緩緩道:「這是我欠她的,遲早要還給她。」

第二日,蕭渡讀完了手中的密函,諷刺地挑了挑嘴角,隨後又將那密函放在燈火中燒盡,轉頭對元夕道:「他果然要開始行動了,你這個爹爹還是寧願死,也不願輸。」

元夕心中咯噔一聲,可她並未詢問這件事的細節,只是將手中的書放下,道:「可惜他看不透,這天下大勢說到底也不過『民心』二字,民心所向才是江山之本。如今陛下深得民心,夏氏卻是人人唾罵的弄權奸黨,所以無論他怎麼做,都必定都會輸。」

蕭渡挑了挑眉未置可否,又走過去將她攬住,柔聲道:「七姨娘來了,就在花廳,她說還給你帶了一樣東西,你想去見她嗎?」

元夕身子一僵,七姨娘……她的病好了嗎?自從她得知自己不孕的真相,便刻意逃避這個她曾視作親娘一般的姨娘,她不想知道她是否有苦衷,也不願去想她對自己的好,有幾分是出自真情又有幾分出自愧疚。可畢竟人非草木,十六年的母女之情、相依相伴又豈能說忘就忘。

最終她還是去了花廳,可即使已經在心裏做過許多設想,當她看清廳內坐着得那個枯瘦而蒼老的人影,還是忍不住捂住嘴痛哭了起來。那不是她記憶中的七姨娘,病魔和精神的折磨幾乎奪去了她所有的生氣,如今只剩下一具尚能行走的枯骨。

七姨娘聽到聲音便轉過頭來,當她看清元夕的臉,那雙本已無神的雙目中倏地燃起光亮,她顫顫站起身,迫不及待地想朝她走去,可剛一邁步子又怯怯止住,臉上閃過無數痛苦情緒,口中喃喃念著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然後便蹲在原地放聲大哭起來。

兩人就這麼相對哭了許久,終於元夕還是走過去扶起了七姨娘,七姨娘攀着她的手臂,好似溺水之人抱緊最後的浮木,她瞪着紅腫的雙目語無倫次道:「我不知道,我開始真的不知道,可我沒辦法對抗你爹爹,夕兒,全是我的錯,七姨娘沒法保護你,全是我的錯啊……」

元夕握着她幾乎只剩骨頭的手臂,突然將她一把抱住,道:「不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了,你永遠是夕兒的七姨娘。」她早已看出,七姨娘只怕剩不了多少日子了,她不想讓她在愧疚中度過最後的時光。

晚上,蕭渡想到她們娘倆一定有許多話要說,便特意讓七姨娘留在元夕的房中。跳動的燈火下,七姨娘像以前一樣為元夕梳着頭,只是銅鏡中那個巧笑倩影的小女孩早已長成了經歷風霜的堅韌婦人。

七姨娘長嘆一聲,忍不住又想拭淚,隨後才終於想起,自包裹中拿出一張戶籍紙遞給元夕。元夕好奇地打開細看,只見上面詳細地記載着自己出生於城西一戶商賈人家,原本的姓氏應該是楊。

元夕一時間有些恍惚,怔怔抬起頭道:「我……我不是爹親生的嗎?」

七姨娘摸了摸她的頭頂,嘆息著道:「你當然是,那一年臘梅花開時,我親眼看你出生,也親眼看見你爹爹是多麼的歡喜。」她的目光閃動,裏面彷彿包含了無盡唏噓和滄桑,緩緩道:「這是他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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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門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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