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出嫁了

阿祖出嫁了

1940年龍年,滿洲國康德七年或者說民國二十九年

為啥要分開記?因為阿祖的老爹是走民國范兒的,在小鬼子沒佔領上海之前,他是上海一家會計事務所的小職員,37年後上海除了租界外都被日本佔領,阿祖也不知道老爹偷摸的在做些什麼,只知道自己明明還有一年就畢業,卻被中華職校退了學,最近半年更是三天兩頭有小痞子尋到自家租住的小屋打砸,老爹常常鼻青臉腫的夾着公文包夜出,阿祖隔着玻璃窗提心弔膽的目送他消失在弄堂盡頭的夜色里,總覺得這麼下去要出事兒。

果然一天夜裏常來家的李叔送來了父親的小包,上門血漬斑斑,只忙忙的說了兩句便讓她連夜收拾東西。被送出了上海阿祖才知道,哪怕她是在上海出生並生活了十七年,她也不是上海人,她跟常來家的一口怪異方言的龍嬸是親戚,她將被送回老爹的家鄉,四川。

滿洲國康德七年陽曆六月十日

四川這邊看黃曆時用的這個年號,而今天是農曆五月初五,宜嫁娶。

阿祖隔着紅紗蓋頭茫然的看着竹滑竿外凹凸不平的土路,耳邊眾人聊得熱火朝天,但四川的土話說的太快時她還是似懂非懂,但她知道今天這隊人是要送自己出嫁的。

在回鄉的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在阿爹不知生死的時候,她被族裏的老人做主嫁給了一個土財主。阿祖很茫然,這種茫然甚至掩蓋了自己的不願,四川鄉下的小鎮和上海像是完全兩個世界,這裏沒有真槍實彈巡邏的日本憲兵,沒有夜半突然拉響的防空警報,沒有在街頭肆意廝打的流︶氓地痞。她脫掉及膝的學生裙,換上的大紅綢緞的裙子明明已經拖到了腳面,還被族裏的阿婆使勁往下拽拽,她從那些年邁渾濁的眼睛裏看到了不悅,不自在的縮縮腳。

「么妹兒嫁過去好好持家,楊家說是大戶也是種田出身滴,莫怕哈。」送嫁的龍嬸子一口怪腔,但是阿祖聽得明白便點了點頭。

周圍來抬滑竿的抬嫁妝的老老少少,都用敬佩的眼神看着龍嬸子,讓她碩大的胸脯使勁的挺了挺分外自豪。財主就是財主,自家族女可是上海回來的才女,不然楊縣長能保這個媒?

「城裏的娃兒就是長的瓷白。」前頭走着敲鑼鼓的老漢吐了口黃痰:「跟老院子裏三個小姐一樣白。」

「你個桐老憨兒,啥子時候看到老院子裏三個小姐的?」旁邊吹嗩喇的漢子用衣襟摸了把汗水:「吹牛皮。」

「昨年交租的時候,」老漢兒將別在後腰的煙鍋兒取出來在鞋底磕了磕:「楊縣長不是回來過?我幫他們把東西往裏頭送,看到三個小姐給楊縣長磕頭。」

「叔,聽說老院子的小姐是這方圓百里最好看的姑娘?」後面一個挑着筐筐的半大後生湊過來問。

「方圓百里?百里都是楊家的地界兒,農家的女娃子能更嬌養的小姐比?」

老漢兒回想了下大院的小姐和新少奶奶,總覺得兩個好看是不同的,但不同在哪裏他一個種了一輩子地的老漢兒哪裏說得出來?

「都周正。」老漢兒吧嗒下煙嘴,沒點火過過乾癮:「過世的老太跟楊縣長家的老太是姐妹,當年可是巴中縣城裏趙家出了名的大家閨秀,三個小姐像老太。」

「趙家很有名?」後生小子問。

「有名得很,趙家是原來四川總督趙爾豐的族人,漢軍正藍旗人,殺人王趙屠夫你們該聽過嘛。」

眾人點頭,殺人王趙屠夫鎮壓苗民起義、保路運動屠殺平民在四川可是治小兒夜啼的人物,但他挫敗西藏叛軍收復江卡、貢覺,一路打到拉薩跟前又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桐老憨兒是楊家的老佃戶,主家的事情知道的很是清楚,便給小輩的普及下知識:「楊縣長的爹和老太爺是兄弟,兩兄弟娶兩姐妹當時在縣城都是轟動一時的,楊縣長現在能安安穩穩做他的位置也有趙家的功勞,趙總督當年被砍頭過後,他的族人就沒回北方還留在縣城裏頭。」

「聽說少奶奶也是楊縣長保的媒,雙鳳的龍家也有來頭啊?」

「那就不曉得了,現在外頭亂得很,又是朝廷、又是軍政府、又是袍哥會,哪個曉得喲。」桐老憨兒將旱煙桿插回腰間:「反正楊縣長保的媒還能有差?」

「看少奶奶的樣子,跟三個小姐不一樣,人家是從大城市回來地,還在洋學堂里讀過書,喝的墨水水比你們這些娃娃堆起來都多。」

年青後生都略帶敬畏的回頭偷看竹滑竿上端坐的紅衣少女,雖然紅紗的蓋頭遮著臉,那玲瓏的身段、端坐的姿態、還有交握放在紅裙上白皙的小手,喝那麼多墨水咋還愣白呢?

「吹牛打屁的。」龍嬸搖晃着手裏的蒲扇:「有膀子力氣就吹起打起,到前頭山樑樑上再歇氣,走了一上午腿桿都痛了。」

人群鬨笑一聲,又有嗚哩哇啦的嗩吶聲起。

阿祖偷偷挪了挪屁股,坐了一上午她也累的慌,幸好竹滑竿頭上有遮陽布,不然在六月的太陽下走一上午早曬暈了。看看身邊一個個曬得黑泥鰍似的半大小子,有的半剃了頭,有的還拖着長辮兒,半敞着的土布小褂寬鬆的大腿褲子,露出的手臂小腿鼓囊囊的有結實肌肉,沒有特別精瘦乾癟的,看來族叔說的楊家富足不是騙人。

這四川的鄉下還沒有被抗日戰爭波及,平靜的、安詳的、不帶血腥味的生活讓阿祖喜歡,迥異於上海那邊的青山綠水也讓她新奇,其實更多的是十七歲的少女還不太明白嫁人意味着什麼,她尚在幻想要好好記住和體驗當下的一切,等回了學校就能成為與姐妹們之間的談資。

山路崎嶇顛簸,竹滑竿合著單調的喜樂發出吱呀聲,上山時後面的壯漢舉高上臂,而下山的時候前面的小伙抬高雙手,那猶如鐵鑄一般的雙臂肌肉糾結,有汗水順着肌膚紋理肆意流淌,阿祖一路坐的平穩,看着眾人臉上質樸的笑容有種被保護的安全感油然而生,對於即將到達的楊家大院也不那麼排斥。

又上了一道坡視野豁然開朗,阿祖發現這是走到了一個山脊樑上,原本茂密的松柏林變得稀疏,一條山路蜿蜒在山脊之上,腳下的黃土變成了碩大無比的石岩,往前行進不久一個突出的山崖口突兀的出現在視線里,像張開的狼嘴。尖長的上顎形成天然的遮蔽,而下方平整的地方有人工打磨出的歇腳石台。

迎親的隊伍在這裏停了下來,嫁妝的箱子被散放在路邊,滿頭大汗的眾人都擠進陰涼的石岩下歇息,阿祖在龍嬸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么妹兒,要解手不?」她貼在耳邊小聲問。

阿祖點點頭。

「青娃子。」龍嬸大聲招呼,一個十歲左右的娃兒跑了過來:「站這裏守着。」

黑黑的娃兒點點頭,將鼻涕用手背一抹。

龍嬸拉着阿祖又往前走了七八十米,然後轉向路旁的小樹林,將口袋裏的草紙塞過去兩三張,然後急急提着褲子往旁邊跑去。

等她再出來的時候,發現紅衣的阿祖站在一塊突出的山石上向遠眺望,紅紗的蓋頭被掀起來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

「看啥?」龍嬸脖子一伸:「哎呦!這裏能看到油房彎勒,看,哪裏就是楊家大院。」

阿祖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有大片白牆黑瓦的屋檐出現在視野里,四川農村常見坐北朝南的三邊大院,一個挨着一個密密麻麻的擠滿了小小的半山坳,在往前是還有百米落差的山澗,青山松柏看不到底。

「嬸兒,那白色的是什麼?」阿祖用手一指,沿着大院邊緣有蜿蜒白色的高高石牆,將整個院落圈圍起來。

「那是垛子牆。」龍嬸嘆口氣:「雖然咱們這裏沒小鬼子,但有土匪呢。」

四川歷來多匪患,常有人用窮山惡水出刁民來形容四川的土匪,但實際上四川的土匪絕大多數並非食不果腹的農民,要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四川山多得很,老百姓隨便往山旮旯一鑽開個荒田養活一家子不餓死根本不是難事。

但四川難就難在收稅,山路難行林密多野物,造就了四川彪悍民風,在土槍出現之前家家備有砍刀獵弓那是常事,自家吃不飽哪能交稅?所以暴力抗稅逃役的現象頻頻發生,官府無法只能組織自己的武裝力量。但權位更替、亂世兵閥無數的小型武裝團體被各勢力排擠吸收,而沒有吸收掉的這些人裹着逃戰的兵油子,作惡殺人的逃犯,無賴的地痞流︶氓形成剿滅不盡的流匪。

跟活不下去要起義的農民不同,這樣的悍匪手段更為兇殘和惡劣,便是取代朝廷管轄四川的軍政府也只能採取安撫的態度,楊家這樣的大戶一年有近一半的收入會通過楊縣長流入他們的手裏,再能做的大概就是守着這垛子牆自保而已。

龍嬸拍拍阿祖的手:「這垛子牆就是防土匪的,住這裏安全得很。」

姑娘站在山樑上看着那山坳坳里的大院子,還有那蜿蜒白色高牆鑲嵌著突起的筒子樓,咋那麼像鬼子的碉堡呢?

「走,下了這個山樑就到了,不能誤了午時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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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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