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何事西風悲畫扇(中)

第四十四章 何事西風悲畫扇(中)

沐槿衣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一驚之下顧不得身體虛弱疼痛,立刻翻身坐起。

「別亂動,你身上有傷。」

熟悉的聲音鑽入耳簾,認出藍婧的身影,她短暫地冷靜了一下,卻見藍婧口中說着話,眼睛卻一直望向窗外並不看她,不禁微微詫異:「藍姐。」

藍婧終於回過頭來,一張素來冷艷桀驁的臉上卻難言地沉默著。

「藍姐,你怎麼了?」沐槿衣敏銳地察覺出一絲不對。

「沒什麼。對了,你現在感覺如何?傷口還疼嗎?」

沐槿衣搖搖頭,想問些什麼,腦子裏卻驀地劃過前日的絲縷記憶。「大哥人呢?」她自然是記得那日藍婧來山洞中救她時,白軼也在的,想到乾爹那邊,不禁微微憂心。「大哥他……是不是要抓我回去?」

藍婧眼底陡然間劃過一絲陰翳。「別問這麼多,我已經收拾好行李了,還有一些葯,應該足夠路上用。我們等下就走。」

沐槿衣立刻明白了,坦白說,並不詫異白軼會這麼做,畢竟於師門而言,她就是個叛徒。想起藍婧的處境,她果斷搖了搖頭。「我自己走,藍姐,你不要再管我了,更不要為我與大哥反目,我不想再拖累你。」

「怎麼,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要去找唐小軟?是怕我拖累你們吧。」藍婧淡淡道。

沐槿衣一怔,「胡說什麼呢?」

彷彿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藍婧眼神一陣閃爍,嫉妒,心虛,憤恨,悲絕……最後定格的,是無言的懊惱。咬了咬嘴唇,她站起身來。「你吃點東西休息一下,一個小時后我來接你。」

「你去哪?」沐槿衣直覺伸出手來,然而衣衫掠影,卻只與她指尖微微擦過。她獃獃望着藍婧離去的身影,手指僵在空氣中。

「處理點事情。」

藍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沐槿衣望着緊閉的房門,若有所思。

直覺告訴她,事情不妙。

「考慮清楚了?」

聽到清楚的一聲開門聲,白軼頭也不回,大亮的燈光下他正細細擦拭着手中一把匕首,專註又仔細。

藍婧幾步上前在他身側站定,冷眼看了看他手中匕首,忽然發力劈手便奪。白軼也不與她相爭,任由她奪去了匕首,眼神陰冷地望着自己。「我知道你不甘心,可這是乾爹的意思,你和我置氣,沒有意義。」

藍婧捏在指間的匕首緊了緊,眸中劃過一絲冷絕,似已作下了抉擇。「白軼,你有沒有想過乾爹或許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在利用我們?」

白軼挑了挑眉,「婧婧。」

藍婧哼了一聲。「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訴你,乾爹與唐小軟的父親唐勤之或許是同一個人。這麼些年來,他收留我們,又養大我們,不過是培養出一群死忠的殺手為他做事罷了,他一早知道這夜郎墓的玄機,卻仍舊安排弟兄們赴死,你看到的那些屍體,根本就是乾爹做的。」

「婧婧,你不必離間我與乾爹的關係,即便你說的是真的,我也不會放槿衣走。」白軼淡淡道。「你還是乖乖與我一同回去的好,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槿衣的命運早已無法更改,你不如順了乾爹的意,或許她還能有一線生機。」

隱隱怒氣在眼底流轉,藍婧強捺下怒意,冷冷道:「當真沒有轉圜?」

白軼搖了搖頭,斜了一眼她手中的匕首:「怎麼,你要殺我?」

藍婧不怒反笑。「我可不是你的對手,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白軼定定地望着她,眼中滿滿複雜難言的情思,一瞬間掠過的柔軟太過分明,竟讓藍婧微微一愣。她快速思忖了一番,忽然揚眉一笑:「大哥你從小到大都是乾爹心目中的好兒子,煙酒不沾,女色不近,下手果決,性格穩重,幾乎沒有任何弱點。可是我偏不信邪,只要是人,就必然會有弱點。比如我,槿槿就是我的死穴,只要我還活着,任何人也休想碰她半分!」

白軼並不接話,卻在藍婧說到最後一句時,眼底浮上一絲沉默的黯然。再抬眼時,那一絲黯然瞬間凝固成難掩的驚詫,饒是他撲克臉多年,此時也不禁微微一抽。「你……」

匕首丟在了地上,鏘啷一聲清脆的聲響,而藍婧不知何時已然悄悄脫去了外衣,長腿一邁,輕巧地便跨坐在他腿上。緊身的黑色背心下是一片難掩的雪色春光,波浪長發旖旎在她纖細優美的肩頭,隨她俯身的動作,一綹髮絲輕輕掠過白軼的眼皮,激起他不由自主地一顫。

「婧婧,別鬧——」

「而我,就是你的弱點。」藍婧附耳輕語,嫵媚一笑。

白軼全身發緊,聞言皺了皺眉:「下來。」

「別裝了,我知道你喜歡我,怎麼樣,這麼些年來眼睜睜看我為了任務委身那些糟老頭,你心中難過極了吧?為什麼不嘗試帶我走呢?嗯,師兄?」

如她所願,白軼心中果然一痛,然而多年冷情的殺手生涯又令他瞬間清醒:「我不會背叛乾爹。」

「背叛乾爹,或是背叛你自己……不過是個人選擇罷了。」藍婧曖昧地吐出一口熱氣,「師兄,你身上好熱,呵,我還真當你是鐵打的菩薩,不會動心呢。」

「為了槿衣,你居然情願做到這一步……」白軼知道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熱,他喜歡她,這麼多年了,從她十幾歲時他就無法自控地喜歡上她,深藏着這樣強烈的愛意的他,對她主動的撩撥,又怎會沒有反應呢?可是,也是很早的時候他便知道她對自己沒有同樣的心思,更知道她因為義父交代的任務或多或少有過一些不情願的經歷,所以他始終將這份感情埋在心底,不表明,不張揚,更不以此為名對她的生命進行約佔,本以為他與她或許到死都是一條平行線了,也曾經偶爾午夜夢回,夢到某些綺麗的片段,然而,卻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這夢境竟會成真,而她,卻是為了另一個人。

「別說這些掃興的話,我只問你,難道你不想?」藍婧吐氣如蘭,身子更是軟得細蛇一般。手掌不知何時已然滑到了白軼的腰間,豈料,剛剛碰上他的腰帶便被一隻佈滿繭子的手按住了。她心中一動,挑眉,與他四目相對。

「你與槿衣聯手,未必鬥不過我。你……其實不必如此。」

藍婧笑意斂去,紅唇輕啟:「何必明知故問呢,槿槿如今身子虛弱,我可不會讓你有機會傷到她。」

「你就這麼肯定我會被你所誘?」白軼聞言一怔,慘然一笑,只覺心中痛意更甚。

「我從未失手。」

藍婧自信嫵媚的微笑深深刺痛了他,他不知哪裏的無名火起,霍地站起身來,一把將她攔腰抱起,狠狠地拋在了床上。

藍婧舊傷未愈,此刻微微吃痛卻忍耐不提,只慵懶地望着正雙眼泛紅死死瞪着自己的白軼。想起自小長大的情分,想起一直以來他對自己悉心的照拂,她心中一陣酸澀,若非萬不得已,她真的也不想對白軼下手。可是白軼是乾爹手下最最厲害的殺手,即便自己加上槿槿,也未必就能百分百贏他,他對乾爹如此愚忠,軟硬不吃,唯一可能的弱點便是對自己那一點心思,當她卑鄙也好,惡毒也罷,為了槿槿,說不得,也只能走這一步險棋了。

本以為自己做到了這一步,白軼即便再是糾結,也必然會如餓虎撲食一般迫不及待,沒想到,他將她拋在了床上,自己卻如鐵塔一般佇立在床頭,一分鐘過去了,他紋絲未動,就連臉上的表情都不曾改變分毫。想起槿槿可能隨時會找過來,她不禁有些心煩,故意道:「怎麼,難道說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行?」

「閉嘴!」白軼忽然抓狂,一拳砸在牆上,鮮血頓時噴濺了出來。他嘶聲怒吼:「別把你學來的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

藍婧一呆,驀地諷刺地笑了。「原來你這麼介意啊。」

白軼臉皮抽動,一雙眼睛紅得如同鬥牛。「婧婧……」想到幼時相識,想到曾經嬌俏可愛,雖然脾氣狡黠卻也難掩純真清澈的藍婧,痛意逐漸瀰漫,深入心底。如果他們沒有生在這樣的環境,如果他們都只是普通人就好了,普通地長大,普通地讀書戀愛,普通地結婚生子,沒有殺戮,更沒有以奉獻為名的失陷與犧牲……抬眼,那曾經純澈如水晶的眸子什麼時候起竟然沾染了這令男人拜服女人嫉妒的欲色呢?婧婧,她又是什麼時候起,就變成這樣了呢……

「我走過的路,我從不後悔,可是冷暖自知,這條血腥恥辱的路,我永遠都不會讓槿槿踏上去。」

「這單子不適合她,我去就是了,白軼,乾爹那裏你別說漏嘴。」

「東西拿到了,你替我交給乾爹吧。嘶……滾開,別煩我,有什麼好看的,你們男人不就好那一口么?死變︶態,敢玩兒我……哼,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我讓他做鬼也做個閹鬼。」

回憶漸漸清晰,有着近似絕望的情緒在白軼心頭涌動,他忽然想起來一個事實,讓他一敗塗地的現實。原來,就像他喜歡她一樣,藍婧她……也許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了另一個人,喜歡地如此執著,如此不顧一切,喜歡地……令他自愧不如。

長久的沉默,直到白軼手上的血滴瑟瑟滴落在藍婧的掌心,她呆了一秒,漸漸有些心虛,更兼一份近似茫然的空虛。「白軼,你……」

「天一亮你們就走吧。」

「什麼?」藍婧詫然,獃獃看着白軼一臉沉默地轉過身來,坐在自己身側,粗大的手掌輕輕撫上她的臉頰,帶來微微刺痛的摩挲感,卻莫名溫暖。

「你說的對。」白軼淡淡一笑,倏然收回手來。「乾爹是在利用我們,包括我們的命都不過在他一念之間。可是婧婧,沒有乾爹就不會有如今的你我,這不是你選擇背叛的理由。」

「就像你對槿衣一樣,我……也有無論如何也要保護的人。」白軼話音未落,忽然背後一暖,他獃獃地任由藍婧抱着他,明明是深刻入骨的氣力,他卻莫名輕鬆了。「一直向西走,不要回頭,徹底離開這裏,或許……你們就能安全了。」

藍婧心中酸澀,明知問出來也不過是諷刺,還是忍不住問了。「那你怎麼辦?」

「乾爹暫時不會對我怎樣,我還有利用價值。」白軼抓住她的手臂輕輕掰開,細細端詳着她指甲上那一點幽藍的冷光。驀地,笑了。

「白軼,我……」

藍婧想說什麼,卻被他抬手打斷了。「還真是和從前一模一樣啊,能佔到你便宜的男人,最後全都會死在你的手裏。我是不是應該慶幸?」

從床上坐起身來,藍婧無言地撿起地上掉落的外衣隨手披在肩頭。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剛才我真的碰了你,你會不會動手。」望着她離去的背影,白軼忽然道。

片刻的沉默。

「會。」

門開了,藍婧跨出的腳步定格在空氣中,她獃獃地望着面前那熟悉的身影,清澈如水的眼睛微微泛著紅,手掌死死地捂在唇上。

「槿槿……你……你來了多久?」她倉促地擠出一絲笑意。「唉,你別胡想啊,我是來跟大哥辭行的。」

身前忽然一暖,那原本隨意披着的外衣被沐槿衣狠狠攏緊了,牢牢遮住了她的身體,也牢牢困住了她的心。她啞然失笑,抓住那雙微微發顫的手掌。「傻瓜,哭什麼啊。」

沐槿衣搖搖頭,望一眼呆坐在房中的白軼,又望向眼前正強顏歡笑哄著自己的藍婧,那一直努力保護自己,為自己擋盡風雨的女人,即便是被自己撞到這樣難堪的一幕,她心中所想仍舊只是是怕自己難受……

藍婧怕她多想,故做無謂地笑道:「怎麼了?你不信就就問大哥嘛,我真的是來辭行罷了。」

「沒有,我相信你。」片刻,沐槿衣輕聲道。

藍婧心底一松,然而端詳她面色,卻又無法全然放鬆。「嗯,那我們這就回去收拾一下吧。」

拉着她的手欲走,卻聽她在身後道:「我也有點話想與大哥說。藍姐,你先回房等我,好嗎?」

藍婧皺了皺眉,望着自己空落的掌心,幾乎是立刻轉臉警告地看了房中的白軼一眼,方道:「我在門口等你。」

「你臉色很不好,聽我的話,回去休息一下好嗎?我保證很快就回來。」沐槿衣淡淡一笑,笑容里的果決與堅定令人無從質疑,即便任性如藍婧也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眼睜睜看她走進房裏,輕輕關上了門。

嘆了口氣,她低下頭揉了揉手臂,又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微微遲疑,還是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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