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41||
這日便是郎華娘所定成親之日。
狗子娘倒是個能辦事的,找了草根媳婦、栓子娘幫手,前一日聯繫人,像慣常在紅白喜事上掌勺的廚子,像主持拜堂的村老,像來觀禮吃酒的村人等,后一日便是囑咐自己男人去鎮里買酒菜,並不管孬好的,把三媒六娉這些道道都畫了一遍。
如此利索,很是合了郎華娘的口味,對狗子娘讚賞有加。
日頭偏西的時候,郎意家就把酒席所需的桌椅板凳都準備好了,就等人來吃宴。
哄哄鬧鬧,時辰過的極快,不知何時院子裏就坐滿了男女老少,穿着嶄新的衣裳,個個喜笑顏開。
落日掛在山頭,晚霞把雲彩暈染成一片一片的彤。
「拜堂嘍——」在這一聲歡快的呼喝下,穿一身朱紅衣裳的郎華娘就被董清嫵等年輕媳婦簇擁著從右邊走了出來。
左邊,穿一身銀絲雲紋錦袍,頭戴玉冠的寧靜遠也在尤鳳仙的攙扶下,緩緩出現在人前。
這一對新人的出現卻惹得村人們嘩然。
綁着小辮的女孩道:「阿娘,這個新娘子怎麼沒蓋紅蓋頭啊。」
「那個新郎官也沒穿紅衣裳。」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道。
郎華娘身上所穿紅衣也不算新娘服。
誰見過新娘服上頭不綉寓意吉祥的龍鳳呈現、鴛鴦交頸,而是綉黑白太極花的。
雖然這花紋綉在朱紅的錦袍上,有一種別樣大氣詭秘的感覺,但也不能當做新娘服用啊。
就在此時人群里傳來「嘩啦」一聲,把眾人的目光暫時吸引了過去,原來是狗子爹打碎了手裏的茶碗。
狗子爹憨笑着解釋道:「剛才摸肥肉來着,手心都是油,沒拿穩。」
草根媳婦離著郎華娘很近,終於把目光從太極花上移開,瞥了沒出息的狗子爹一眼,面容上所帶之笑,和那些農婦沒有絲毫差別。
「繼續。」郎華娘淡定道。她堅持要和寧靜遠拜堂,不過是要一個符合世俗規矩的說法罷了,就和狗子娘為三媒六娉畫出的那些道道一樣。
可以簡略,但不能沒有。
這是郎華娘防患於未然,省得將來還要和某個女人爭男人。
有了今日看似過家家一般的婚禮,將來某個時候她便能理直氣壯的說,寧靜遠就是她的夫,她就是寧靜遠的妻。
「一拜天地——」
第一拜成。
「二拜高堂——」
此時郎意早獃獃坐好了,雙手揪扯着衣裳,緊張的雙手冒汗,「起來,快起來。」
「夫妻對拜——」
第三拜亦成。
如斯順利。
「送入洞房——」
一根紅綢,寧靜遠牽了一頭,那一頭系著郎華娘,一個在前頭走,一個在後頭走,前頭的那個面無表情,後頭的那個滿面新奇。
新人入洞房了,後頭掀蓋頭的過程省了,喜娘用花生和紅棗撒了炕,說了幾句吉祥話便讓新人飲合巹酒。
這些禮俗都走完后,寧靜遠便要去外頭敬酒了,而新娘要老實呆在洞房裏頭,等待新郎回歸。
夜幕四合,院子裏熱鬧非凡,大人們相互勸酒,孩子們啃著肉肘子蹦跳跑鬧。
「感覺如何?」坐在炕沿上,董清嫵取笑道。
「有點好玩。」郎華娘品了品道,一副孩子口氣。
「你呀。」董清嫵寵溺的點點她的眉心。
院子外。
「新郎官呢?」有人問。
「噯,新郎官哪裏去了?」
正獨個兒喝悶酒的郎意站了起來,滿院子找遍,不見新郎官的蹤影,心中暗道一聲不好,匆匆跑入洞房。
「華娘,不好了,女婿不見了。」
「什麼?」董清嫵當下色變。
反倒是身為新娘的郎華娘很淡定,「我就覺得哪裏不對勁,沒成想,拜堂他不鬧么蛾子,輪到洞房了,他跑了。清嫵,你說他傻不傻啊,就我這臉蛋我這身段,不值得他睡一睡?要是我,至少得睡完新娘再跑啊。」
把事兒當個大事兒的董清嫵一聽,鬆懈了精神,哭笑不得道:「你這丫頭,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樣的話,他跑了,總歸是打了你的臉。一旦讓他回了京,你哪裏還能鉗制的了他。」
「不是拜過堂了嗎,說到天邊去,他亦是我的夫君,我就能隨時隨地睡他,並且光明正大。」郎華娘面上不見悲色,反而一副眉飛色舞模樣。
董清嫵拿指頭一戳她腦門,「你腦子裏都在想什麼啊,就不覺得委屈?」
「委屈什麼?」
大眼睛一閃一閃的看着董清嫵。
「……算了。伯父,你去外頭,就說新郎喝醉了,已躺下不能待客。現下,對付過去今晚最要緊。」
郎意趕緊照辦。
一夜無話。
郎意愁的不曾合眼,董清嫵亦為華娘思慮良多,只郎華娘一夜好眠,無夢到天亮。
杭州多水道,有一條京杭大運河能直通京城。
清晨,水面霧氣朦朧,一條樓船不急不慢的往前行駛。
天際,晨光熹微。
船上,一間室內,青紗帳幔層層垂落,為床榻上所躺之人擋去了逐漸刺眼的陽光。
高几上,玉山香爐里飄出裊裊紫煙,香味兒濃淡適宜,可助眠。
尤鳳仙端著紫粳米粥站在門外,耳朵貼著門縫聽了聽,不敢驚擾,悄悄退後。
一隻黑鷹在樓船上頭盤旋,黃籠站在甲板上,手指放在嘴邊,吹了一聲長哨,黑鷹便落了下來,正落在黃籠抬起的胳膊上。
尤鳳仙不知何時走到了近前,喜道:「這是大爺的黑鷹,莫不是大爺來了?」
黃籠點頭,撫摸著鷹頭,也笑道:「大爺的船應該就在前頭不遠。」
「哎呦,我的親娘噯,大爺來了,我可就不怕那農女追上來了。我得趕緊告訴小侯爺去。」
室內,寧靜遠雖躺在錦被綺叢中,卻是一夜沒睡,把一對明眸熬的眼底青烏。
他心裏一面得意,終於反羞辱了郎華娘一回,心裏舒坦了點;一面又擔心焦慮,怕郎華娘哭鼻子,昨夜到底是新婚洞房,他這個新郎卻跑了,對新娘來說,這個打擊不可謂不大,心念弱一弱的,輕生的都有。
他還怕郎華娘就此恨上他,若她不來京找他怎麼辦。
不知怎的,只要一想到郎華娘哭,他這心裏就如油煎似的,夜裏翻來覆去睡不着時,他多次有下令回航的衝動,但都被他生生抑制住了。
郎華娘那臭女人,必須得給她個教訓,如此才能讓她知道知道,何為以夫為天,才能降降她的狂傲氣焰。
寧靜遠「嚯」的坐了起來,咕噥道:「臭女人那麼強悍,誰哭鼻子,我也不信她會哭鼻子。」
聽着室內有了動靜,外頭的尤鳳仙便道:「小侯爺醒了沒有,奴婢進來伺候了?」
「進來。」寧靜遠道。
「哎呦,小侯爺您的眼睛怎麼了,可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尤鳳仙大為吃驚。
寧靜遠擺手,「無礙。」
懶懶的往翠竹引枕上一靠,寧靜遠狀似不在意的問,「沒人追上來?」
「沒有,小侯爺您放心。奴婢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大爺來了。」尤鳳仙激動的道:「咱們再也不怕那農女糾纏。」
「大哥來了?」寧靜遠也很是高興。
「是呢,奴婢瞧見大爺的黑鷹了。」
鄔家村。
望着滿院子的杯盤狼藉,坐在板凳上的郎意一陣陣的唉聲嘆氣。
打從知道人家是小侯爺,他心裏就突突著不安,果然是有事發生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鴛鴦佩,玉質油潤光滑,不知多少年月了,流蘇穗子都讓他摸褪了顏色。
「阿爹,你起這麼早啊。」
郎意趕緊抹了一下眼,把玉佩藏到懷裏,起身,垂着眼,側着身遮掩紅了的眼眶,憨笑道:「啊,阿爹睡不着。餓了吧,阿爹去給你做早飯。」
郎華娘又怎會看不見,但她想着,做父親的總愛惜自己在女兒跟前的臉面,他哭了,肯定是不想讓女兒瞧見笑話的,便佯作不知,嬉笑撒嬌道:「阿爹,今兒還要吃包子,不要生薑沫。」
「噯,阿爹給你做去。」郎意笑道。
又把清水舀到木盆里,端她跟前放着,叮囑道:「快把臉洗了。」
「哦。」
董清嫵昨夜沒走,和郎華娘一炕睡的,見他們父女二人如此溫馨場景,便是心生羨慕。
「清嫵,快來洗臉。」郎華娘招呼道。
「好。」她在心裏想道:郎伯父是個溫柔賢惠的好爹,舉世不知能有幾個,卻是讓華娘攤上了,也是她的幸運。但凡換一個強勢自私,以子女為所有物,任意支配的爹,依華娘的脾性,定然要反,一個孝字壓下來,華娘必將成為眾矢之的,世所不容了。
兩個時辰后,三人坐下來。
董清嫵便問道:「華娘,你有何打算?」
郎華娘道:「自然是入京尋夫啊。他一跑了之,我生氣了。」關鍵是昨夜洞房花燭,竟然沒吃上肉,殊為不開心。
「我倒是想和你一起回京,盡我綿薄之力,助你一助,奈何我家裏是那種情況,一時半會兒我也不能撒手就走。」董清嫵略憂。
「你不必為我憂心,我有何可憂心的呢,左不過我想睡他,又不是非要嫁到他家去不可,吶,清嫵,你能想像得到我去給那什麼公主侯爺的晨昏定省,蹲身行禮嗎?」
董清嫵略想了想那番場景,便是含笑搖頭,又哭笑不得,「總歸你還是個姑娘家,別把睡不睡這等粗俗的字常掛在嘴邊。」
「可事實就是我想睡他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會委婉一點的。」
「那好,我先回去了,你走那日我也不來送你了,左不過幾個月,咱們就會在京城相見的。」
「正好,我也不喜歡分別。」
待送走董清嫵,郎華娘便對郎意道:「阿爹,別收拾了,過來坐,咱爺倆說說話,談談心,你就沒啥想對我說的?」
郎意渾身一僵,「沒、沒什麼想說的。華娘,非去京城不可嗎?」
「當然。」
郎意這一問,郎華娘也確定了一件事,郎意來自京城啊。
遠在千里之外,落英繽紛,蓮花亭中,石桌上擺着一盤棋,這是一盤死棋,棋盤和棋子上積了厚厚的灰塵,那一橫一豎的棋子間隙里,有枯黃的落葉,也有被迸濺進來的雨水淹成糜爛的葉泥。
一聲鷹嘯,垂掛在屋檐下脫了色的翠桿上落下一直玲瓏的鷹,這鷹有一對玉色琉璃的爪子,一雙光滑油亮黑白相間的羽翅。
這是一隻鷹界的美人啊。
每日必來一瞧的丫頭,猛然看見這隻久等不來的鷹,反是獃滯了,片刻后,撒丫子便往回跑。
片刻后,蓮花亭里來了一人,她有一雙骨節清潤的手,尖長的指甲上塗抹著紅梅之艷的蔻丹,她彷彿沒瞧見棋子上的臟污,執起一顆白子落在了棋盤某個橫豎相交的點上,嗓音淡寡,「她來了。」
頃然,又落下一枚黑子,寡淡的嗓音里夾雜一絲玩味兒,「這盤棋終是要活了,只不知她當不當得起,這許多的人為她大費周章。不要讓人失望才好。」
和京杭大運河相連的玉溪河是流經青槐鎮的,故此鎮上便有個渡口,渡口處往來商船無數,很是繁榮。
沿岸形成一條街市,茶館、酒樓,商鋪林立。
「客官,您的包子和酒。」
茶館外頭的茶棚里,郎華娘和郎意起了個大早,正坐在此處歇腳用早點。
只咬了一口,郎華娘就吐了,「沒有阿爹包的包子好吃。」
「多少吃點,聽話。回頭安頓下來,阿爹再給你做。」郎意勸道。
「不吃。」郎華娘扭頭。
郎意無法,瞅見不遠處有個賣餡餅的鋪子,便道:「你在這兒等著,阿爹去給你買個大餡餅吃。」
「好噠。」郎華娘從頭甜到腳,笑露一口小白牙。
郎意心裏也甜,就喜歡寵著自己閨女。
餡餅鋪子不遠,郎意買了兩個出來,就和一對母女撞上了,那大的當場就暈了,把郎意嚇了一跳。
「阿娘,你不要死啊。」小的這個「哇」的一聲就哭了,沖着郎意就喊:「你把我阿娘撞死了,你賠我。」
「明明是你們撞的我。」被人指指點點,郎意百張嘴都說不清,慌的臉白。
「就你娘這種比瓷還脆弱的人,就不該上街來禍害人。怎麼,想訛銀子?」
「華娘,阿爹沒撞她們,是她們撞的我。」郎意一下有了主心骨,就大聲說道。
大的頭戴小白花,穿一身黑,矇著臉,只剩一雙眼露在外面,小的穿了一身白,似乎是家裏死了至親的人。
小的狠狠戳了郎華娘一眼,小獸一般,「就是他撞的,就是他撞的,賠銀子。」
「魚兒,不可。」大的很快就醒了,站起身就向郎意行了個禮,氣息極弱,「對不住這位老爺,給你添麻煩了,是我自己的身子不爭氣,不關你的事。魚兒,咱們走。」
「哼。」小的不過七八歲大小,身板瘦弱,麵皮枯黃,臨走狠狠撞了一下郎意。
「這小丫頭真不講理。」郎華娘道,但也不至於和一個小孩計較。
「走吧。」郎意更不是個會計較的人。
父女倆便來至渡口,上了一條去往京城的客船,這客船是樓船,有上下兩層,郎華娘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直接租了個大房間居住,一日十兩銀子,雖貴些,卻是佈置奢華,錦被美食,還有歌姬給唱曲兒聽,很得郎華娘的喜歡。
從杭州去京城,至少半個月的水路,估摸一算至少得花一百五十多兩銀子,郎意心疼的什麼似的。
「阿爹,不過是賣十五顆養顏丹或補氣丹的錢,哪兒貴了?再說了,賺銀子不就是為了花。阿爹,你往後就要學着花錢,使勁花,你閨女供的起。」推開窗,瞧著下頭的水景,郎華娘笑道。
郎意也笑,「我閨女真孝順。」
「那是。」
就在此時,郎華娘又瞧見了那對喪服母女,正被船夫推搡著弄進船艙,在她們身後還排著隊等著許多衣衫打着補丁的窮人,彷彿也是等著進船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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