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無情(四)

春花秋月無情(四)

付修文再回來消瘦了許多,衣衫盡寬,被付譯和許婉婷攬在懷裏,一時間道不完的心酸疾苦。兩位老人當着下人的面哭做一團。

付家當晚為付修文接風洗塵,在正廳內準備了晚宴。

席秋也來了,她是聽聞付修文被解救出來了自行跑來的。

管家引人進來,告訴她在花廳里等候,說付修文在樓上沐浴更衣。

席秋坐立不安,直在廳內打着轉,這樣的時節廳內只是微暖,卻出了一身的汗。直到付修文出了事,她才發現自己是非這個男人不可的。

所以付修文一下來,她無聲的過來抱緊他,青蔥手指按在他的脊背上微微顫抖,半晌,連聲音也是:「修文,我好害怕……從未這樣害怕過,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你……」

付修文筆直的目光落到不知名某處,眼底深邃的一片黑,慢慢的抬起手來反抱住她:「不是已經回來了。」

當晚席秋在付府中用晚餐,燈光絢麗的餐廳內暖氣十足。那一叢叢的燈影應得人形曼妙,彷彿迷幻的紫竹林。

透過窗子看到外面下雪了,那雪很大,看似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廳外響起了吵嚷聲,許婉婷問:「外面怎麼回事?」

小絮不顧阻攔已經闖了進來,她的頭上落滿了積雪,剛剛跑得急切,路上栽了幾個跟頭,所以就連身上也是,整個人看上去異常狼狽。

但沒人關注這些,只被她的情緒驚詫到了,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不停的淌下淚來,她不斷的抬手去抹,可是止不住,就用那雙被淚水侵泡的大眼睛指控似的盯緊付修文,原本她是怕他的,可是現在她什麼都不害怕了。

凄冷的一笑,倒有幾分主子的舊模樣。

「恭喜姑爺平安歸來,可以在這裏坐享清平,還能跟自己的心上人朝夕相處……」

不等她說完,許婉婷驀然有些急了:「好了,小絮,不要再說了,我之前同你說過什麼,別在這裏胡鬧……」

小絮瘋傻似的笑起來:「是啊,您是說過會救我們小姐出來,而且很快,可是……」她聲音哽得厲害,一副哭斷氣的模樣:「可是,我們小姐再也回不來了……」

她再度怨憎地望向付修文:「你一直辜負我們小姐,從來都是無止境的傷害她。你說我們小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便總是羞辱她……可是,你的命卻是用她的命換來的,哼,她用自己和孩子的命換來你的生,讓你同這個賤女人白頭偕老,你們滿意了吧……」她抬手指向席秋:「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的!」

驟然一道白光在亮如白晝的燈光里劃出刺眼弧度,伴着誰的一聲尖叫「不要……」那血卻已噴薄而出,小絮指掌一松,驟然倒地。血液鮮紅如注,從她的脖頸中源源不絕地流出來。

那氣息正如柳絮般消散無蹤,她張大嘴巴喃喃:「小姐……我……我來陪……你……了……」

兒時久遠的記憶浮現眼帘,彷彿又回到了過去。父母在一場戰亂里丟了性命,她作為流民輾轉到江北,餓了三天三夜,奄奄一息地蜷在牆角,小朋友們都欺負她嘲笑她,朝她身上丟著石子。她怕到極致,覺得自己就要死去了。

卻有一個人站到她面前來,隻身擋住一切的欺凌與嘲諷,那些孩子這才跑着散去。她轉過身來問她:「你沒事吧?」

她只是哭得厲害。那人便蹲下身來扶起她:「不要怕,跟我走,以後我會照顧你。」

她盯着她一張臉,只覺得是世上最美的容顏。她給了她一個家,那時她便下定決心一輩子好好服侍她。

可是,她的小姐命不好,所託非人,早早香消玉損。她沒道理獨活,黃泉路上扔下他們小姐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滴眼淚從小絮的眼角流下來,她的目光渙散,漸漸沒了呼吸。

席秋手腳冰涼,只是怕得緊,直到小絮斷氣也是盯緊她的,那樣決絕的憎惡彷彿真的做鬼也不會放過她。

「啪!」

付修文手中的杯子應聲碎裂,不等所有人看清他,已經步履踉蹌的向外走去。任席秋和付譯在背後不聽的喚他,他只是充耳不聞。

那一日果然下了整個冬天最大的一場雪,漫天席地,眨眼路上就積了厚厚的一層,每走一步深陷下去,再難走出下一步。

付修文站在茫茫白雪的街道上,第一次覺得這樣無路可行。彷彿人生的每一個路口都被堵死了,他只是茫茫然的不知所措。

消息很快傳到了付家人的耳朵里,原來就在那個傍晚,有人見慕清歌從百尺高樓上跳了下來,一襲紅衫很是艷麗,縱身一躍漫進簌簌飄落的白雪之中,宛如暮春時節的桃花蓁蓁,幽然綻放在這冰天雪地中。風骨更像一朵蓮花,哪怕是死,亦要維繫滿身高潔。

小絮在當街聽到后整個人便傻在那裏,腦袋嗡嗡的混響,能想起的就是慕清歌出門的那個早上。她從不喜歡穿艷麗的衣服,那一天卻選出一件大紅的裙衫。坐在鏡前一筆一筆的勾畫眉眼輪廓,無比精細。

小絮一直站在一邊掉眼淚,咬着唇,仍舊沒辦法抑制住哽咽出聲。

到底驚擾到了慕清歌,她自鏡中望向她:「小絮,我這副模樣,真的人不人鬼不鬼么?」

小絮拚命的搖頭,拚命地否認:「誰說小姐……人不人鬼不鬼的……那都是姑爺亂說的……他有眼……無珠,又怎麼知道小姐的好……在小絮眼中,小姐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慕清歌對鏡微微笑起來,竟有隱約的童趣,真是少有的孩子氣。卻不得不說她還是個小姑娘,平日再清冷鎮定,也不過就那麼大。心底深處如何不嚮往自己的夫君讚賞的目光和誇讚的言語。可是,沒有,通通沒有。

他給她的,一生都是生不如死的傷害,每一道傷口都落在她的心上。

那一日,她卻要帶着那些傷痛去死。

慕清歌放下眉筆,過來擁緊她:「沒有姐姐,日後你也要好好的。」

小絮抱緊她:「小姐,我求求你,求求你千萬不要去……你肚子裏還有孩子呢,哪怕為了孩子,我們不去了好不好?」

慕清歌無比凄涼道:「他如此憎惡我,又怎會憐惜我的孩子。既然如此,何必帶他來這個世界受盡委屈。」她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輕音喃喃:「可是,不要緊,我會永遠陪着他。」

付家沒有斂到屍首,過去的時候只有大片殷紅的血跡,大雪下了一層又一層,仍舊隱隱可見。如此還是為慕清歌和小絮舉行了盛大的葬禮,那陣仗直讓人想起女兒初嫁,付家就是用了這樣轟轟烈烈的場面將人娶進門來,紅妝艷麗,真是說不出的好看,哪裏像現在。

慕清歌去世不久,就傳出了付修文要迎娶席秋的消息。當年紅極一時的戲子這一回終於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這一決定難免引來異議,但畢竟付府的家事,再是惹人非議,終究改變不了什麼。

付修文排除異己,想做的事沒人阻擋得了。

席秋雖已姨太太之名嫁進付府,待遇卻一點不比慕清歌差,當時慕清歌有的,她一樣也不少。就叫席秋自己都沒想到付修文會待她如斯,越發對付修文的真心深信不疑。

這一晚席秋約付修文一起去吃東明餐廳的大菜。付修文從軍中出來后直接過去接她。

一眼瞧出席秋是盛裝打扮過的,棗紅色的洋裝搭配米色呢子大衣,被她高挑的身材撐起來,遠遠看着搖曳生姿。

付修文倚在車身上若有所思的眯着眼睛看她,直等人走近了冷峻的臉顏上才掛起一絲笑。掐滅手裏的煙,在她額頭烙下一吻,誇讚:「真漂亮。」

席秋微微羞紅了臉,手指輕輕抵在他的胸膛上。

「好餓,去吃東西吧。我今晚有話要對你說。」

付修文若有似無的笑笑:「除了後悔要嫁給我的話,說什麼都行。」

席秋異常認真的盯緊他:「你真的這麼想娶我么?」

付修文微微眯着眼:「怎麼?我的臉寫着虛情假意?」

席秋吁了口氣,狀似安心,只道:「我當然信你。」

付修文已經讓秘書訂好了位置,兩人一到,侍者便引著到包間去。

來這裏用餐是席秋提出來的,又都是她愛吃的菜,卻不見有什麼胃口。

付修文抬起頭:「怎麼不吃了?不是嚷着餓?」

席秋驀然緊張起來,伸手過來握住他的。

「修文,我有話對你說,但你一定要原諒我,我是被逼無奈的。」

付修文放下筷子,神色莫測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席秋吞咽著口水:「之前有些事情我騙了你,這些東西你先看看,然後你就明白了。」她從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遞給他。

付修文一頁頁的翻看,不出他所料,都是扶桑內部的機密性文件。他不問她是怎麼得到的,當然只有扶桑人才會知道這些。

席秋見他只是沉默,急切道:「我再不想瞞你了,我是真的愛你,想徹底拜託特務的身份好好的跟你在一起……之前來到你身邊的確是為了執行任務,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也不想看你受到任何的傷害,修文……」

眨眼間黑洞洞的槍口已經指向她,付修文拔槍的動作一向快。

他薄唇緊敏成一道線:「這一天終於被我等到了。」可是這樣遲,他已失去這一生太多無法挽回的東西。

席秋臉色蒼白:「你……你都知道?」

她渾身顫抖起來,不相信一切只是他給她的幻覺,引她沉淪的海市蜃樓。「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付修文桃花眸內閃過一絲疼意,冷聲道:「我愛慕清歌。你在我眼中所有的價值就是這些摧毀扶桑的機密性文件。」現在他得到了,所以她再沒任何價值可言。

修指輕輕扣動扳機,紅顏崩裂,他拿起文件離開。

夜色中的江城紙醉金迷,到處是耀眼的霓虹。映着一地冬雪,紅得像血,蜿蜒成河。

付修文沒有乘車,大步穿梭進人群中,越走越快。刺骨的寒風吹得臉面生疼,他抬手觸及到一片濕潤,那步伐更加快起來。

年少青衫時他就這樣在人群中追逐一個女子,即便側臉生有胎記,可是陽光下那一笑,仍舊容貌傾城。不知是誰家姑娘,跟在身後一路尾隨。那時候他就在想啊,我付修文日後定要娶這家的女兒。

可是他現在走得這樣急這樣快,卻無論如何也追不到了。

時光匆匆,以為是好東西,可以等來一切。沒想到,竟然是帶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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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爺請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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