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文天和偷眼打量了一下皇帝,只覺他面容清瘦了不少,雙頰微微下陷,唯有一雙眸子越發精光四射,隱隱透著一股邪氣。他想起外間傳言皇帝召了道士進宮煉丹之言,以及這段時間對高麗兩位公主專寵之事,心下暗暗嘆息,想說些什麼,卻又忍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

「來呀,給首輔賜坐。」

有小內監立即搬了錦墩來,文天和謝了恩,方斜著身子坐下,皇帝道:「愛卿年事已高,近來舊疾又發,因此朕特地賜了兩個月的假,讓你好好養病,你今日特特兒的進宮又為了何事?就便有要緊事陳奏,遞個摺子進來也就是了。」

文天和復又顫巍巍的站起來:「托皇上洪福,老臣近日感覺已好多了。」

「朕遣人送去的葯可還有效么?」

「皇上眷顧至深,老臣感激涕零。」文天和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老臣聽聞,皇上近來推崇道術,輕信方士,並有意在南郊修築一座望仙台。臣想,方士之亂,逾千年而不絕,漢武唐宗等明君終其一生,亦未尋求到長生之道。臣斗膽,還請皇上多親近朝中賢臣,以龍體和國事為重。」

皇帝眸色陰沉,嘴角卻漸漸勾出一抹淡笑:「首輔的意思是,朕不及漢武唐宗多矣,且喜歡親近小人么?」

文天和心裏微微一顫,但他畢竟是內閣首輔,說話間仍是不卑不亢:「皇上乃英明之君,老臣乃忠耿之臣,身為首輔,適時勸諫進言是臣的職責所在,皇上此言,實是令老臣心生惶恐。」

「哈哈,好了,朕只不過跟首輔開個玩笑而已。」皇帝手指輕輕在紫檀桌案上敲擊了兩下,漫不經心的道:「首輔來見朕,只是為了跟朕說這個么?」

文天和知皇帝不耐,終是不敢再提之前的話,在心裏長長嘆息一聲,拱手道:「臣今日面聖,是為了西疆之事而來。」

皇帝長眸微眯:「哦?」

文天和道:「霍大將軍進駐西疆已久,始終未與番兵正面交鋒,只是派輕騎兵與敵周旋。駐西大軍糧餉開銷極大,如今戶部愈來愈是吃緊,臣雖在家休養,卻是為這個日夜憂慮,食不知味。」

皇帝緩緩道:「戰場兩軍交戰,非朝夕之事,不能操之過急,自大將軍入駐西疆,捷報不是繼而連三而來么?這就是好的開始。至於糧餉么,我大燕物阜民豐,難道還供養不起區區幾十萬的軍隊?這點是首輔多慮了。」

「皇上,臣以為,我軍從人數上佔優勢,有霍大將軍作主帥,更是士氣如虹,正當主動出擊,將番兵一舉殲滅,使得他們再無喘息反咬的機會。」

皇帝不由得一聲輕笑:「首輔,你是進士出身,哪知行軍打仗的道理,大將軍上奏摺說,吐谷渾和吐蕃人久居苦寒貧瘠之地,一個個體魄強健,性格堅韌,十分驍勇,他按兵不動,只派精銳騎兵與之斡旋,只是疲敵之計,待時機成熟,當迎頭痛擊,永絕後患,使之世世代代臣服於我大燕。」

文天和道:「去年大將軍奏稱要若要大舉進攻,宜待春風回暖,此時又說用疲敵之術,臣雖是文官出身,卻深以為如此拖延,將會錯失最佳良機。」

皇帝道:「你的意思是大將軍故意拖延,貽誤戰機嗎?」

文天和不慌不忙的道:「臣只是說出自己的看法,並非針對大將軍。」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大將軍深諳用兵之道,如此做自有他的道理,且等著看吧。」

文天和聽他語氣,知他心裏已然動疑,便適時的住了口,只道:「是。」

皇帝面有倦怠之色:「首輔若無別事,就可以退下了。」

「皇上,臣還有一事稟奏。」文天和忙道:「臣之病由來已久,並非大的病症,且現已無礙,臣懇請皇上恩准臣早日歸朝,為皇上效犬馬之勞。」

皇帝道:「首輔是朕肱股之臣,國之棟樑,身子出不得丁點差錯的,若不將病養好,朕怎能安心?依朕看還是在家養著吧,等病好了,再來為朕效力。」

文天和心下雖是失望至極,卻也知皇帝既然這麼說了,就再無更改餘地,只得跪下道:「臣叩謝皇上恩典。」

有內監端上熱騰騰的奶茶上來,皇帝瞧了一眼,皺眉道:「換冷的來。」那內監忙又下去,換了一杯溫的來,皇帝接過只喝了一口,將手中的茶盞往地上一摜:神色已是大怒:「朕說話你聽不懂么?那還要你這樣的奴才何用?」

那內監嚇得跪伏於地,一聲也不敢吭,宮中本有宮中的規矩,如今是春季,按例是不能給皇帝上冷茶的,一旁的趙承恩深知他委屈,卻知皇帝一貫喜怒無常,自服用丹藥后更變本加厲,正在心下掂量著要不要開口求情,卻已聽皇帝冷冷的道:「來呀,給朕傳杖!」

立即有幾名內監進入殿中,為首一個問道:「杖責多少?還請皇上明示。」皇帝輕哼一聲,並不作聲,那人便不再說,磕了頭退下,那內監此時也明白過來,只嘶叫得一聲:「皇上饒命!」嘴巴便被什麼堵住似的,聲音嘎然而止,像條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趙承恩心知這內監已無活路,饒他一生什麼陣仗都見過,但因為一杯茶,皇帝便這麼要了身邊服侍多年的人的一條命,仍是讓他背脊生寒,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親自下去,給皇上端上一杯冷茶來,然後恭恭敬敬側立一旁。

皇帝喝了幾口冷茶,臉色恢復如常,漫不經心的道:「昨日柴彪來見朕,言辭懇切,向朕請辭皇子太傅一職,朕沒有準奏,你可知道他這是因為什麼原因么?」

柴彪是武狀元出身,弓馬嫻熟,有百步穿楊之神技,現為御林軍外衛統領,又兼兩位皇子的騎射處師傅。大燕的御林軍分內衛和外衛,內衛掌皇宮守衛、稽查、門禁等職責,外衛則掌京城守衛、稽查、門禁等職責,其中的精銳被稱為鐵衛,直接保護皇帝的安全。整個御林軍除了總統領連抗外,設鐵衛總管一名,內衛統領一名,副統領一名,外衛統領一名,副統領一名,因此這柴彪可說是身居要職。

趙承恩見問他這個,眼珠轉了轉,當即回道:「皇上,奴才愚鈍,並不知柴統領為何請辭。」

皇帝冷笑道:「柴彪此人,為人忠心,性子耿直,昨日居然來朕面前繞彎子,繞來繞去就是要請辭,朕想,他必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而且必定是與兩位皇子有關,你身為總管太監,皇宮內哪怕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應該要瞞不過你的耳目才對,你現在竟然敢跟朕說你不知道?」

趙承恩嚇了一跳,苦着臉道:「皇上,不是奴才不知,實是。。。實是奴才不敢說。」

皇帝劍眉一跳,就要發作,趙承恩忙雙膝跪地:「皇上,奴才不敢隱瞞,柴統領之所以要請辭,是因為大皇子。。。。大皇子他。。。」

皇帝斷喝一聲:「大皇子怎麼了?」

「大皇子不服管教,數次鞭撻侮辱柴統領。」

皇帝怔怔的看着他:「有這等事?」

趙承恩磕頭道:「奴才不敢撒謊。」

「今日是否有騎射課?」

「有。。。有的。」

皇帝鐵青著臉,過了好一會兒才道:「走,陪朕去騎射處看看。」

「二皇子,上次我說了,射箭有五平三靠之說,兩肩、兩肘、天庭,俱要平正,這就是五平,翎花靠嘴、弓弦靠身、右耳聽弦,便是三靠,你看,像這樣,姿勢要正,目標要准,出手要穩。」柴彪微吸一口氣,將鐵弓拉得猶如一輪滿月,猛地松弦,只聽「奪」的一聲,箭如流星疾沖而出,深入兩百步外的鵠心。

宗煦看得目瞪口呆,大叫一聲「好」,又是興奮又是崇拜的看着柴彪:「太傅,我要學多久,箭術才能像你這麼神准?」

「只要你有心,終有一天會強過我的,來,我再給你糾正下姿勢,不過你可不能拉弓。」

「好。」

宗煦回頭正要從魏倫手裏接過自己的小弓,卻突然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兒臣叩見父皇。」周圍是人更是跪了一片:「叩見皇上。」

「都平身吧。」皇帝看着宗煦,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可是轉瞬之間,那笑容卻又消失:「大皇子呢?」

柴彪見問,回稟道:「回皇上,大皇子今日身體不適,命人向臣告過假了。」

「是真的告假了么?」

柴彪不敢接言,垂著目光不語,皇帝淡淡的道:「去,著人去把他叫來,朕看看他哪裏不適。」趙承恩向旁邊使了個眼色,立即有人飛奔而去。

皇帝微微抬了抬下巴,魏倫便把宗煦所使用的一把纏了金線的特製小弓呈上,皇帝拿在手裏把玩了一下,問道:「煦兒,以你的年齡,上騎射課還早,你怎麼會在這裏?」

「回父皇,是母妃讓兒臣來的,母妃說,學什麼都要趁早才好。柴太傅說,那些胡人小孩,三歲能騎馬,五歲能射箭,孩兒也要早點學習,縱然年齡小不能上戰場,也可強身健體。」

他口齒伶俐,這麼娓娓道來,倒讓皇帝不禁失笑,他試了試弓力,點頭:「好,你拉開弓,試射一個給朕看看。」

宗煦神色遲疑了一下,有些支支吾吾:「父皇,今日。。。今日不行,改日兒臣再射箭給父皇看。」

「哦,今日為何不行?莫非煦兒方才那番話僅僅是說說而已么?」皇帝皺了皺眉,將弓遞過一邊:「也罷,你年紀尚幼,朕也不難為你,以後再說吧。」

柴彪這時介面道:「皇上,二皇子身上有傷,今日確是不能拉弓。」

「什麼?」皇帝目光一閃:「哪兒來的傷?怎麼會有傷?」

「這個,臣不知情由。」

皇帝眼神從宗煦身上掃過去,宗煦默默的跪下,神情怯然,皇帝沉聲道:「煦兒,你哪裏受傷了?給朕看看?」

宗煦默默的解下紅色莽龍袍,將衣裳拉過一邊,只見他右邊臂膀白嫩的皮膚上,青一塊,紫一塊,黃一塊,還有一大片擦傷,皇帝道:「這是怎麼回事?」

宗煦低頭道:「兒臣不敢說。」

皇帝眼裏迅速蓄積起怒意:「朕在問你,你居然這樣跟朕說話!」

「請父皇息怒。」宗煦抽抽噎噎,眼裏滾下淚珠來:「是母妃不準兒臣說,母妃說,皇兄是哥哥,而且他是無心之過,所以不許兒臣跟父皇和其他人提及此事。」

皇帝先是一怔,臉色愈加難看:「是烈兒弄的么?」宗煦吸了吸鼻子,忍住哭泣,膝行上前,拉着皇帝的袍腳,哽咽道:「父皇,大皇兄不小心推倒我,甚至用鞭子抽我,都沒有關係,可是,他說他當皇帝之後,要殺了我,兒臣想起來實是害怕,父皇。。。」

皇帝心中雖怒極,卻對這話有些半信半疑:「他。。。他竟然說了這話?」

宗煦道:「他說他是皇后的養子,而兒臣卻是卑賤的宮女所生,以後他當了皇帝,一定要兒臣好看。。。」

話猶未了,有人回道:「皇上,大皇子來了。」宗煦聽了此話,側頭看了一眼,嚇得立即將皇帝雙腿抱緊,皇帝道:「你起來,別怕,朕會給你作主。」宗烈看了宗煦一眼,亦有些緊張,走過去跪下:「兒臣見過父皇。」

皇帝眼神冰冷:「剛才你弟弟所說,是不是真的?你威脅你弟弟說當皇帝之後要殺了他?」

宗烈不敢看他,也不敢回話,跪在他身後的一個貼身內監急了,連忙陪笑道:「皇上明鑒,大皇子一向對二皇子愛護有加,怎會說出這等話來,一定是有什麼誤會。」

皇帝登時大怒:「立刻給朕將這多嘴奴才拖出去,割了他的舌頭!」

不多時,外面傳來一聲慘呼,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空氣里像是結了一層霜,氣氛凝重得可怕,皇帝盯着宗烈:「朕再問你,你是不是說了那些話?」

宗烈嚇得發抖,哇的一聲哭了:「父皇,兒臣只是跟他說着玩兒,並不是真的要殺他。」

皇帝寒著聲音道:「你倒越發能耐了,皇后教你真是教得好!」

宗煦哭道:「父皇,母后雖對兒臣很好,但兒臣還是很想自己的母親,求父皇赦免兒臣的生母,兒臣以後一定聽話。」

皇帝點點頭:「原來你知道你母親獲罪了,所以才鞭撻太傅,欺辱弟弟么?」說着又冷笑一聲:「煦兒朕已經明令過繼給皇貴妃了的,你卻並未正式過繼給皇后,現在看來,無論是敏妃還是皇后,都教不好你,也罷,朕現在就下旨,將你過繼給寧嬪為子罷。」

這一整日,皇貴妃總是閉門不出,用過晚膳,吩咐取了徽州進貢的新墨來,沁竹一雙白皙的縴手輕輕旋轉着墨錠,一縷淡淡的墨香頓時在殿中瀰漫開來,皇貴妃寫了幾個字,贊道:「豐肌膩理,光澤如漆,好墨!」沁竹抿著嘴一笑:「奴婢對這些雖不大懂,但覺得着這墨香彷彿比之前的要香得好聞些。」

「那倒是你疑心的。」

「主子,有件事奴婢倒是疑心,宮裏后妃這麼多,皇上為何就偏偏把大皇子過繼給了寧嬪。」

「皇上的憤怒只是針對皇后,再怎麼樣生氣,父子畢竟是父子,皇上心底還是會為大皇子着想,寧嬪雖然地位不高,畢竟與敏妃交好,一定會善待大皇子的,而且,過繼給嬪位的后妃,也能煞煞大皇子的傲氣。」

「無論如何,現在二皇子的地位是更加尊貴了。」

「他是個聰明孩子。」

皇貴妃微微一笑,擱下了筆,疏桐款款端了一個銀茶盤進來,上面放着皇貴妃皇貴妃平日裏所常用的一個白玉茶盞,沁竹笑道:「奴婢昨日去上苑,偶然見太液池中的新荷已舒展,今晨便帶了她們去,收集了一罐子新荷上的露珠,剛命她們烹了花茶來,主子嘗嘗可喜歡。」

皇貴妃接過茶盞,笑道:「難為你用心。」正欲喝時,只聽疏桐道:「主子,剛他們傳了消息進來,倒是喜訊呢。」

皇貴妃見她面色神秘,語聲輕快,詫異道:「什麼喜訊?」

「皇上今兒晚上翻的是蓮小主的牌子,蓮小主也許要重新得寵了呢。」

皇貴妃表情微微一凝,跟着嘴角慢慢綻開一抹笑意來:「是么?那倒真的是挺好的。」

沁竹也覺詫異:「皇上對蓮小主倒真比別個不同,這麼久了還是沒能撂下,不過也難怪。。。」

皇貴妃淡淡的道:「不要嚼這些舌根,我要抄會兒經書,你們暫且出去吧。」

沁竹道:「那奴婢給你換了檀香。」

皇貴妃再度拿起筆,在案前坐下:「不用了,這香就好。」

沁竹和疏桐不敢打擾,行了禮退出,才關上殿門,便聽裏面傳來一聲異常清脆的聲音,沁竹嚇了一跳,忙又回去,見地上一地茶水,那隻白玉盞已摔了個粉碎,皇貴妃卻坐在案前,一臉若無其事,沁竹顫聲道:「主子,你。。。你沒事吧?」

皇貴妃平靜的道:「沒事,剛才不小心失手,摔碎了茶盞。」

「你有沒有傷著?」

「沒有。」皇貴妃吩咐道:「你先把這些收拾了,再叫了高賢來,我有事要吩咐她。」

「是。」沁竹仔細將碎渣收拾好,這才出去了。

皇貴妃眼睛望着緊閉的殿門,握著的右拳慢慢舒展開來,用一種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道:「宗訓啊宗訓,我本來想再等一等的,但是你這樣,是在逼我改變計劃啊,那就怪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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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憶采芙蓉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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