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在這裏簽個字,對,這個白色的地方。」

笑成三下五除二畫上了自己的名字,快遞接過來低頭快速看了一下,接着說了句「謝謝」,同時轉身走了。

笑成彎腰把箱子抱起來,發現還挺沉的,放到客廳的桌子上,「撕拉」幾聲撕開膠帶,掀開紙箱,去掉最上面幾塊泡沫——是整整一箱碼得整整齊齊的錄像帶。

有些帶子看起來已經很舊了,笑成拿起來擺弄了一下,每一塊帶子上都寫着一串數字編號,有點像是時間日期和某幾個有特殊意義代碼的組合。

他立馬想起來,舒雁走之前曾經說過,要寄笑康做研究的原始材料給他。笑康過世之後,工作上的一些文件被研究院還有他帶的研究生重新做了歸納整理,出於一些保密考慮,家裏的工作材料已經沒有留下多少。而現在這整整一箱錄像帶,則是當年笑康準備博士畢業論文的原始材料,也已經刻錄保存了,這些才留給舒雁處置。

舒雁大約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在研究方面這樣全面詳實的第一手信息非常難得,而且有的跨度長達十年,更顯得尤其珍貴。但對舒雁而言,這些東西最重要的意義,是她可以在這些錄像帶里看到笑康的身影。

笑康在世的時候從來不喜歡照相攝影之類,舒雁後來收集他的照片,竟然有許多是網上新聞報導的配圖,家裏相冊中的,都是十多年前的了。

笑成拿著錄像帶稍微想了一會,就決定推遲一下今天的安排,先看一看這些錄像。

其實他對這些並沒有太大興趣,但舒雁能夠特意寄來,就說明這些錄像帶裏面體現出了她的態度。

笑成挺重視他媽的看法。

他知道舒雁一直以來對自己都有很多愧疚,加上思想比較開放,應該不會太多干涉自己。

只要自己過得好,即使開始或許有些不理解,慢慢也會接受的。

但如果舒雁知道了衛邵歌生病的事,肯定就不會這麼簡單了——因為舒雁價值判斷的標準,不過是怎麼樣對兒子更好。而在衛邵歌身上,他們的觀點出現了分歧。

說是分歧也不一定,笑成自己也知道可能發生的,風險,或者不愉快的結局,但是他的選擇沒有變。

第一盒錄像帶播放起來,鏡頭有點晃動,先是幾個青年學生出現在鏡頭裏,都是外國人,其中沒有笑康。但很快的,解說的聲音響起來,雖然是一口純正的英語,笑成還是聽出來,那是他爸爸的聲音,很年輕,愉快,雖然極力表現出沉穩,仍舊掩蓋不了年輕人的雄心勃勃。

笑成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有些明白他媽為什麼不願意把這些錄像帶作為研究材料出讓出去了。

但沒多久,他笑容就快速的凋謝枯萎。

錄像里,笑康的聲音也漸漸低沉下來。

這就是真實的,真正的病人的一天,他們的第一個受測樣本,是一個獨居青年,白人,二十七歲,非常年輕,非常出色,高級軟件工程師,收入頗豐。

但沒有朋友。

也沒有家人。

笑成雙手不自覺的交錯在一起,撐在下頜上。房間里只有錄像帶傳來的聲音,一片沉默。

很巧,他隨手拿出的第一盤錄像帶的主人公,和衛邵歌的情況這麼相似。

對方看起來,似乎很愉快的樣子。

鏡頭從光明正大的拍攝轉入隱蔽追蹤,主人公生活軌跡,情緒波動,抑鬱傾向,暴力傾向……持續三十天的記錄,很多都是枯燥無味的重複內容,比如說主人公每晚按照要求填寫的測試表格——千篇一律的「穩定」「正常」「毫無異樣」。

乃至於第一次樣本抽查結束之後,笑康和他的團隊展開許多討論,最後得出一個開玩笑的結論——第一個抽查樣本其實是正常的「對照組」。

但事實上,他們並沒有設置對照組。

這不過是個玩笑。

錄像帶的聲音一停,房間里就安靜得有些嚇人。笑成馬上就將第二次抽樣的信息採集放了進去。

這個時候已經一年過去了,和前一年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主人公的生活,規律,剋制,千篇一律,如果要說唯一不一樣,那就是這個年輕的白人,多了一個女朋友,墨西哥裔,熱情又漂亮,兩個人十分般配。

由於涉及到被測人之外人的*,這一次的樣本採集改進了許多辦法,最後還是草草了事。

而第三年的時候,女朋友消失不見了,被測對象給出的回答是,兩人分手了。

而第五年,當地檢察官起訴了被測對象,理由是蓄意殺人。很快,定罪,結案,而這一次的數據採集地點改在了監獄牢房裏,也由原本的三十天壓縮為十天。

那個墨西哥裔女孩的屍體是在被測對象家裏後院發現的,而死亡時間鑒定,正是他們分手的第一年。

就像是懸疑片或者偵探片,這樣的發展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笑成卻在一開始心裏就隱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然而即使在牢房裏,傑森的表現也一如既往的「完美」,沒有任何抱怨,憤怒,抗拒,他坦然甚至有些樂觀的接受這一切。出於信息採集的被動採集原則,他們團隊的所有人都不能和採集樣本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溝通。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後面的幾年笑成已經喪失了耐心,他胡亂的瀏覽了一遍,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進了一盤新的錄像帶。

這一次是一個中年女人,丈夫體貼,婚姻和美,兒女雙全。她自己曾經是著名主持人,一家都很有社會地位。

但結局依舊悲劇。

她失去了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因為無法忍耐她日益加重的控制欲,破壞欲……以及在這些情緒控制下做出的不理智的行為,她最親近的家人「拋棄」了她,將她送到本地最著名,也是最昂貴的療養院。

很快的,她「病情」加重,以自殺告終。

笑成開始有些煩躁了。

儘管在看錄像帶之前,他就預料到這些錄像不會有多精彩。

這些東西……準確的說,是這些帶子裏所傳達出的氣氛,令他心煩意亂。那些細緻入微的記錄,觀察,沒有任何主觀判斷或者解釋,越到後面,團隊成員的身影都幾乎不出現在鏡頭裏,整個「記錄」過程顯出一種局外人的靜謐。

他已經不想看下去了。

但他仍舊看了下去。

他覺得他已經知道了舒雁想讓他看的,同時「看」出了舒雁的態度。

這些真實,活生生的記錄給他的震撼挺大——眼睜睜看着一個又一個「觀測對象」走向悲劇的結局,笑成感覺壓力很大。

而在這種真實的全方位記錄之中,你能清楚看到他們的不安和恐懼,以及殘忍冰冷的現實。

他會不由自主將其中的主角替換掉——

替換成衛邵歌。

笑成承認自己有點理想主義,衛邵歌也不是記錄片中的任何一個主角,他從來沒有設想過這種結局,但這是舒雅所擔心的。

十多分鐘之後,笑成終於徹底無法勉強自己繼續下去。他突然站起身,直接把錄像帶抽出來,按照之前的序號,一個個重新排列了回去。然後從腳下拾起那幾塊塑料泡沫一個個壓了上去。趁著收拾東西的同時,笑成開始思索一些事情。錄像帶的衝擊之後,他就不得不認真考慮這些種可能性,同時還有的,就是衛朝華想要讓他幹什麼。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這不過是商場上最基本的交換法則。他想和人家兒子處在一起,免不了就要過這一關。

他在房子裏轉了一圈,找到膠帶,重新封上了箱子,給快遞打了電話。

肯定的說,這些錄像帶他已經沒有再看下去的意義和必要。

那邊本來計劃拜訪衛朝華,是藉著最近cc事情的由頭,出門之前並沒有頂下確切的時間,笑成坐不住想找上門去,也是因為這兩天都沒打通衛邵歌電話。都是成年人了,倒也不至於被禁足什麼的。笑成多少知道衛邵歌的脾氣,不可能和家裏鬧得太難看。

他是有點擔心他身體還沒恢復好,家裏不比醫院,自己又沒有照顧在身邊。

況且那麼一下子傷到,還不是因為自己。

笑成這麼一想,就覺得今天還得去一趟。

剛那些錄像帶一看就看到了這個點,本來都讓一個經理代替自己過去了,自己這會再說要去,似乎也不太好。笑成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得知他派的人還真已經去了,結果被客氣招待了一通,這時候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本來正準備給自己報備這個事情,結果笑成一個電話就打過去了。

這下倒是真沒有跑過去的借口。

本來看望衛邵歌就是一個特別光明正大的,反正他們倆關係也算是人盡皆知,兩邊家長哪一個都是十分清楚的。但是笑成真沒有考慮過以這個……身份上門。

雖然從來沒提過,甚至心裏也在刻意迴避這個問題,但衛邵歌當時給笑成擋那麼一下子,不光是讓笑成懵了一下,回過神來之後,感動仍舊感動,卻也讓他陡然一下,壓力……挺大。

在電視電影里再怎麼也得是轟轟烈烈的劇情,真到一般人身上,哪裏會一下就把感情升華到死去活來的地步……反而是讓人一下回不過神。

從衛邵歌被送醫院急救到養傷,再到被衛朝華接回去。笑成其實都挺恍惚的,其實也是在潛意識裏迴避著去想這些。

這會子打完電話,快遞也上門了,把箱子寄出去之後,笑成給他媽那邊打了個電話,說東西自己已經看了。舒雁好像手上有事情再忙,就「哎」了那麼一下子。然後等了半天都沒第二句聲音,笑成就知情識趣的掛了電話。

舒雁一向就是這個性子,忙起事情來能接兒子電話就很不錯了,她這輩子是註定當不了什麼賢妻良母。

看那麼一堆錄像帶,即使許多都是快進過去,也依舊花了不少時間。看外面天色暗淡下來,然後淅淅瀝瀝開始下雨。

s市就是這個天氣,每年這個時候,就斷斷續續不停的下雨,氣溫一下一下的降下來,算上上一世也在這個城市呆了近十多年了,笑成還是喜歡不起來這裏的下雨天,總覺得心煩意亂,鼻子裏彷彿都能聞到一股子霉味。

聽着外面嘩嘩的雨聲,笑成在房子裏晃蕩了一圈,發現自己實在不想處理工作,就給蔣郭澤打了電話,約他出來吃飯。蔣郭澤接到他電話挺高興,就說要給他介紹一個朋友。

想起來,笑成自己也覺得,蔣郭澤是個挺難的的朋友。他自己從頭再來,目標就明確得很。重來的那一年剛好是高考之後,他立刻就決定復讀,當時情況糟糕得很,他帶着十多年後的記憶回去,高考的那些東西都忘得七七八八,重新複習起來分外吃力,只能慶幸多了一世記憶,心智堅毅,最終才考入s大。那時候當年的高中同學自然是全都忘了,只剩下歐寶一個仍舊交好,但上大學之後,他又清清楚楚按著自己規劃的路一直走下去,就連歐寶,也很少聯繫。大一就開始着手做生意,和同學也相處不多,生意上遇到認識的人,即使再一拍即合,也往往留有餘地。

再者說,他也沒有多少時間花費在和同齡人的交往上。

歐寶這兩年因為出任務的緣故,幾乎都不再露面,不說笑成,就是家裏都不能常常聯繫……而至於之前出去玩兒的時候結交認識的人,在衛邵歌回來之後也都不再聯絡,身邊朋友,也就蔣郭澤一個。

早在一開始,笑成還挺介意過這個,尤其是這一世又一次見到衛邵歌的時候。

他辛辛苦苦才能考驗一個九十五,對方輕輕鬆鬆就能拿一百分,他心裏不光是介意……其實還挺不服氣的。

還有點嫉妒。

不過他現在也都是想開了,性格決定命運,有那麼點意思在裏面。他當然不覺得自己性格哪裏有問題,但也確實,他不是那種容易交到朋友的人。

但話說回來,真正的好朋友,知己,有三五個也就夠了。

笑成看了下地方,不遠,開車二十分鐘就能到。但這個點兒以s市的交通,也不能指望。笑成打着傘走到地鐵站,坐了地鐵過去,等快到了地方,給蔣郭澤一打電話,得了,他人還沒到呢。蔣郭澤跟他不是一點的熟了,也沒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兩聲,讓他直接進去,說那個要介紹給他的朋友應該已經到了。

笑成挺詫異的,問蔣郭澤,「你這都遲到,這麼怠慢人家不好吧?」

蔣郭澤也挺無奈的,「這不是堵車嗎,誰知道呢,我都繞路避行了。快別數落我了,你趕緊進去幫我陪着人家,最近有筆生意,說不嘀咕就能搭上線。」

笑成一邊往過走一邊找蔣郭澤說的那個店名,店的牌子都叫雨水模糊的濕漉漉。這邊以前是個老工廠,現在改造成挺高端的美食區,建築風格特別有特色,外面街上停了一溜兒的好車。

蔣郭澤堵在路上,挪都挪不動,通過手機給笑成指路,笑成一邊瞄著一溜的牌匾,一邊和他說話,說着兩句,突然「嘖」了一聲。

蔣郭澤就問他怎麼了。

笑成就笑說,「我看到你一直眼饞的那輛車了,就停街對面。」

勞斯萊斯的一款限量版,在國內都買不到,國外買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來回要掏大筆購置稅,他這兩年到處飛,根本沒多少開車的機會,放在那也是落灰,想想還有後期保養一系列費用,向來花錢不心疼的蔣少也剋制着了。

電話里立刻傳來蔣郭澤的聲音,「得,那就到了。」

笑成剛好也看到車後面的店名,還真是。

他一想頓時就明白了,打趣道,「看來你這個朋友和你還真挺志趣相投的。」

笑成倒是對那些豪車不感興趣,之前時不時買車,也是玩兒賽車來的,往往也更看重性能,而不是外觀啊全球限量啊什麼的。進門的時候又多打量了一眼停門口的車,確實漂亮得很,跟身價完全成正比。

還以為主人多半是性格張揚跳脫的呢,沒想到進來之後,卻給裏面等著的人出乎意料了一下。

樣貌氣質都挺不錯,見到笑成敲門進來,立刻就站了起來,主動和他握手介紹,舉止之間顯出家世不凡。

但完全不像是喜歡開這樣級別豪車出來晃蕩的人。

搞得笑成覺得特別違和。

尤其是言談之間,對方分明遊刃有餘,但卻又給他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等蔣郭澤一來他頓時就明白了。

這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不是錯覺,這人交際上確實手腕高明,但和蔣郭澤完全不一樣,蔣郭澤是喜歡甚至享受這種左右逢源的感覺的。但他並不,他不但有些抗拒,甚至有些排斥。

這讓的性格說起來出來經商其實挺辛苦,畢竟了,做生意本質上就是跟人打交道。

但結束了開始客氣的互相恭維和寒暄之後,聊了幾句別的,笑成就察覺到這個人學識眼界遠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必的,隨便兩句,就引人入勝,欲罷不能。分明是年紀相當的人,卻讓他覺得受益良多。

按理說,這樣學識,眼界,能力,加上頗為高明的交際手腕,隨隨便便就能招引一幫人眾星捧月。笑成反而覺得對方對這些都有些抗拒。

吃完飯外面的雨已經下得噼里啪啦,本來後面還有一些個安排都只能暫時取消了。他們三個性格都挺相投,而蔣郭澤特意介紹給笑成的那位叫楊奕的朋友,確實也和笑成頗為相投。只是可惜天氣太差,剛好最近又有颱風過境,這麼一下雨後面還不知道會有什麼,就作罷了。

蔣郭澤開車送笑成回去,路上就問笑成,覺得這個人怎麼樣,笑成就說,「挺有意思的。」又說了句,「和邵歌性格剛好是反著的。」

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得車窗一片模糊,蔣郭澤開了冷氣,轉頭問了他一句「冷不冷」就繼續打趣道,「怎麼說什麼都能想到你們家衛少身上。」

笑成就那麼微微一笑。

剛好在等紅燈,蔣郭澤輕輕敲了敲方向盤,跟笑成說起來艾森的事情,本來錢可以解決的事情,一旦變得不能用錢解決,就會有些麻煩。蔣郭澤遇事比笑成要多一些,知道這種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真被這種人盯上,唯一的解決就是比他更凶更狠,且要讓他永無翻身之地。笑成說的辦法也正和他意,這時候提起,也就是委婉的催一催。

笑成想了一會,「我準備訂後天的機票。」

然後就和蔣郭澤商量計劃起來。

等到送笑成到家的時候,雨已經非常大了,輪胎都淹了半個。笑成本來想讓蔣郭澤在自己這裏湊合一晚,蔣郭澤卻覺得這個天氣不妙,最好還是今晚就趕回去,不然明天叫困在這裏就很耽誤事。

笑成晚上關好門窗,就在一片疾風暴雨之中獨自入睡。

結果還真像他說的,第二天雨下得更大,颱風過境,廣告牌什麼都吹倒不少,路上幾乎都沒有了車子,人非常少。笑成看了下,家裏東西吃上幾天還不是問題,就是這個天氣,明天飛機能不能起飛還是問題。第三天一早,他收拾了行李,又給衛邵歌在網上和短訊上分別留言說了一下自己的去向,下午就接到航空公司電話,說航班取消了。

他只好把箱子一丟,回書房處理公事,吃飯也就隨便吃了一下。

到晚間的時候,嘩嘩的雨聲里,門突然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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