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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個。」他說。

她抬起齊整的長長的睫毛,它們黑黑的,掛在她晶瑩的眼睛上面。「我是六十個當中的一個?」

「我肯定你最後會是第一。」他說。

他的聲音非常低沉,非常溫和,帶着預言的力量直抵她的內心。

「無論我在哪裏,」她說,「你都要在我身邊。這點我要堅持。你不是我的親戚嗎?」

他們又互相看着對方,一時間忘卻了除他們自己外的一切。他堅定地說,彷彿她不曾說話:「我以前來這裏的目的是想請你叔叔把你許配給我為妻。現在我不知道他會怎麼辦。」

「他能抗拒聖旨嗎?」她問。

她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然後,她的平和優雅變得凝重起來,她走向靠里牆放着的長長的黑木條幾桌。在兩個高高的銅蠟扦之間,神聖的五台山的繪畫下面,一盆黃色的蘭花開着花。

「這花是今天早晨開的——皇家的黃色。它是一種預兆,」她小聲說。

「在你的心裏現在什麼都是預兆。」他說。

她轉向他,她的黑眼睛明亮而帶着怒氣。「要是我被選上,是不是我得侍奉皇上?」她把目光移開,她的聲音又低得像平常那樣溫柔,「如果我沒被選上,肯定我會嫁給你。」

魯媽走進來,看看這個年輕人的臉又看看那個。「現在你叔叔醒了,小姐。他說他要在床上吃飯。同時讓你的親戚進去。」

她走開了,他們聽見她在廚房裏嗒嗒的響聲。家裏開始活動起來。在外面的院子裏,兩個男孩子在街門口爭吵。在卧室里,蘭花聽到她妹妹悲傷的叫聲。

「蘭花——姐姐!我不舒服!我的頭疼——」

「蘭花,」榮祿重複著這個名字,「現在這名字對你太孩子氣了。」

她跺了下腳。「它依然是我的名字!你為什麼還在這兒?做你的事去吧,我也要做我的事了。」

她匆匆離開他,他站在那裏,看着她撩起門簾,接着又在身後把門簾放下。

在那片刻憤怒之後,她下了決心。她要到皇帝的皇城去,她會被選上,她一定要被選上。於是,一瞬間,她決定了這些天她心裏長時間的爭鬥。做榮祿的妻子,做他的孩子的母親——會有很多孩子,因為他們,他和她,充滿激情——還是做皇帝的小妾?不過,他只愛她,她也愛他,但還愛別的東西。還愛什麼呢?在皇帝宣召的日子她會知道的。陽曆六月二十一日,她在皇城的冬宮裏醒來。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她前一天夜裏睡著了。

「我在皇城的宮牆裏面了!」

夜晚過去了。白天已經到來,這是偉大的、非常重要的一天,從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她就默默地等著這天的到來,因為小時候她曾看到薩克達的姐姐永遠離開了家,成為皇妃。那個姐姐在成為皇后之前死了,家裏誰也沒有再見過她。可是她,蘭花,會活着——

「自己要保持距離,」她母親昨天告訴她,「你只是秀女當中的一個。薩克達美在小巧柔嫩,由於她是死去皇妃的妹妹,肯定她比你更受關照。不論給你什麼身份地位,你都有可能晉陞。」

她母親一向堅強,不是和她告別,而是清楚地告訴她這些,這些話她也一直記在心裏。夜裏她聽到別人哭泣時她沒哭,那些人擔心皇帝選秀這天她們被選上。因為如果她被選上,她母親明白地告訴她,那她可能再也看不到她的家和她的家人。二十一歲以前,她甚至不能回家看看。在十七歲到二十一歲之間,有四年寂寞漫長的歲月。然而,一定寂寞嗎?如果她想榮祿,那些歲月會寂寞。但她也會想皇帝。

在家裏那最後一夜,她興奮得睡不着。薩克達也沒入睡。在寂靜的夜裏,她聽到某個地方有腳步聲,她知道那是誰的。

「薩克達!」她叫道。

黑暗中,她堂妹柔軟的手摸摸她的臉。

「蘭花,我害怕!讓我到你被窩裏去吧。」

她推開睡眠中有些笨重的妹妹,給她堂妹妹騰出了地方。薩克達鑽進來。她的手腳冰涼,渾身顫抖。

「你不害怕嗎?」她小聲問,蜷縮在被子下面,靠着她堂姐溫暖的身體。

「不怕,」蘭花說,「什麼能傷害我呢?你自己的姐姐就被皇帝選中過,你為什麼害怕?」

「她死在了宮裏,」薩克達低聲說,「她在那裏不愉快——她非常想家。我,也會死的。」

「我會和你在一起的。」蘭花說。她用堅實的胳膊抱住她纖細的身軀。薩克達總是很瘦,很弱,從不覺得餓,一向不健壯。

「如果我們不被選入同一個等級怎麼辦?」薩克達問。

這事還真的發生了。她們被分開了。昨天,秀女們第一次出現在天子的母親——皇太後面前時,她從六十個當中選了二十八個。由於薩克達是死去的皇妃的妹妹,所以她被選為妃,屬第一等級,而蘭花被選為貴人,屬第三等級。

「她有脾氣,」精明的老太后說,凝視着蘭花,「否則我會把她選為第二等級——嬪,因為她不適合和她堂妹一起選入第一等級,她堂妹是我兒媳的妹妹,而我的兒媳已經命赴黃泉。讓她在第三等級吧,那樣更好,我的兒子——皇帝不會注意她。」

蘭花看似謙卑順從地聽着。現在,只是一個屬於第三等級的秀女,她記起母親臨別時說的話。她母親是個堅強的女人。

一聲喊叫穿過睡覺的大廳,這是那個女侍總管的聲音,她的任務是讓秀女們準備好。

「年輕的姑娘們,該起來了!是把你們打扮漂亮的時候了!這是你們交好運的日子。」

聽到這樣的召喚,其他人都立刻起來了,但蘭花沒起。不論別人做什麼她都不做。她要特立獨行。她一動不動地躺着,幾乎完全隱蔽在柔軟的被子下面,望着年輕的女子在那些來照顧她們的女侍手下發抖。早晨的空氣有些涼,北方的夏天剛剛開始,淺淺的木澡盆的熱水裏升起霧一樣的蒸汽。

「所有的人都得洗澡。」女侍總管命令。她坐在一把寬大的竹椅上,肥胖而嚴厲,習慣於服從。

年輕的姑娘們現在*著身體,一個個走進澡盆里,女侍們在她們身上抹上香皂,用柔軟的布給她們擦洗身子,而女侍總管一個一個地輪番查看。突然,她說:

「從六十個中選了二十八個。我只數出二十七個。」她審視着手裏的紙,呼叫秀女的名字。每個秀女都站在原地回答。但最後一個沒有回答。

「葉赫那拉!」老婦人又叫了一遍。

那是蘭花的滿族名字。昨天她離開家之前,她的叔叔,也就是她的監護人穆揚阿曾把她叫到書房裏,像父親一樣對她進行了勸導。

她站在他面前,他沒有起來,裹着天藍色緞子的碩大的身軀塞滿了他的躺椅,就這麼躺着對她進行勸導。她對他有一種輕鬆的幽默感,因為他非常善良,什麼都不在乎,但她不喜歡他,因為他不愛任何人,他太懶了,懶得不愛也不恨。

「現在你就要進皇城了,」他以圓潤的聲音說,「你必須放棄你的小名蘭花。從今天起,你叫葉赫那拉。」

「葉赫那拉!」女侍總管又喊了一次,而她仍然沒有回應。她閉上眼睛,佯裝睡著了。

「葉赫那拉跑了嗎?」老婦人喊道。

一個女侍回答,「總管,她躺在床上呢。」

女侍總管大為吃驚。「還在床上?她能睡着嗎?」

女侍走到床前看了看。「她還在睡呢。」

「這是什麼鐵石心腸呀?」老婦人喊道,「叫醒她!掀開她的被子,擰她的胳膊!」

女侍照做了。葉赫那拉佯裝醒了,睜開她的眼睛。「怎麼啦?」她懶洋洋地問。她坐起來,雙手捂住她的臉頰。「噢——噢——」她結結巴巴,聲音溫和得像是哀鳴的野鴿,「我怎麼忘了呢?」

「真的,怎麼忘了!」女侍總管憤怒地說,「你不知道皇帝的命令?從現在起,兩個小時之內,你們都必須在接見大殿裏準備好,每個秀女都要處於最佳狀態——兩個小時,我告訴你,你必須洗澡,擦香水,穿好衣服,盤好你的頭髮,吃完早飯。」

葉赫那拉用手遮著打了個呵欠。「我怎麼睡死了!這裏的墊子比我家的床軟多了。」

老婦人哼了一聲。「誰會想像天子宮裏的墊子和你家的床一樣硬?」

「比我想像的軟多了。」葉赫那拉說。

她走到鋪了磚的地上,光着腳,她的腳很壯實。所有的秀女都是滿族人,沒有漢人,她們都不裹腳。

「來,來,」女侍總管說,「你自己快點,葉赫那拉!別人都快穿好衣服了。」

「是,尊敬的總管。」她說。

可是她並不着急。她讓一個女侍脫下她的衣服,她一點也不幫忙,衣服*之後,她走進熱水澡盆,但並不抬起手擦洗自己。

「你!」女侍忍着氣說,「你不幫我讓你準備好?」

葉赫那拉睜開她的大眼睛,又黑又亮。「我做什麼呢?」她無助地問道。

誰也不會想到,她家裏除了廚房裏的魯媽之外沒有一個傭人。通常,她不僅自己洗澡,而且還給弟弟妹妹洗澡。她洗他們和她自己的衣服,用寬布帶綁在背上背這些孩子,同時她還幫她母親料理家務,常常跑油鹽店和菜市場。她唯一的樂趣是停在大街上看流浪藝人的表演。不過,她的叔叔穆揚阿一向善良,雖然他給她母親的錢除了衣食之外沒有很多節餘,但他讓她和他自己的孩子一起跟着家庭教師讀書。

這裏一切都非常奢華。她朝四周看了看大屋子。早晨的陽光爬到牆上,照亮了毛玻璃的花格窗戶。頭頂上的雕樑畫棟栩栩如生,秀女們穿的花花綠綠的旗袍與它們交相輝映。鮮紅的門簾掛在門口,木雕椅子上的墊子包着鮮紅的呢絨。牆上掛着字畫,有山水畫,也有用黑色毛筆寫在白綾絹上的格言名句。空氣里飄散著香皂和桂花油的香味。她突然發現她喜歡奢華。

女侍沒有回答葉赫那拉的問題。沒有時間了。女侍總管催她們趕快做好。

「她們最好先吃飯,」她說,「然後剩下的時間她們可以做頭髮。做她們的頭髮需要整整一個小時。」

廚房的僕人把飯送來了,但秀女們都不想吃。她們的心臟在胸中劇烈地跳動,有些人又哭泣起來。

女侍總管憤怒了,綳起了面孔。「你們怎麼敢哭?」她吼道,「還能有比被天子選中更好的命嗎?」

但哭泣的秀女們還在哭。「我寧願住在自己家裏,」其中一個嗚咽著說,「我其實不想被選上。」另一個嘆了口氣。

「丟人,真丟人。」老婦人喊道,咬牙切齒地對着膽怯的姑娘們。

看着這種悲痛,葉赫那拉反而更加平靜。她優雅地移動着腳步,飯來的時候,她坐在桌子旁邊,開心地吃起來。甚至女侍總管也感到反常,不知道是吃驚還是高興。

「我發誓我從未見過這麼硬的心腸。」她大聲說。

葉赫那拉笑笑,右手拿着筷子。「我喜歡這些好吃的東西,」她像個孩子似的甜甜地說,「我在家裏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的東西。」

女侍總管覺得應該高興。「你是個明白事理的女子。」她宣稱。然而片刻之後,她轉過身對一個女侍悄悄地說:「看看她那雙大眼睛!她有一顆殘酷的心,這個人——」

那女侍做了個鬼臉。「一顆虎心,」她表示同意。「真的是一顆虎心——」

中午時分,太監們來領她們,為首的是總管太監安德海。他人很英俊,仍然年輕,穿着一件淺藍色的緞子長袍,腰間系著一根紅色的絲腰帶。他的面色光潤,大臉龐,鼻子向下彎曲,眼睛黑黑的,充滿傲氣。

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命令秀女們從他面前走過,而他自己像個小皇帝似的,坐在一把硬木雕刻的椅子上,審視從他面前走過的每一個秀女,同時看上去只有蔑視。他旁邊是一張硬木桌子,上面放着他的記錄本、毛筆和墨盒。

葉赫那拉從她長長的眼瞼下面看着他。她沒有和其他秀女站在一起,而是半掩在掛在門口的一個大紅緞子門簾後面。總管太監用筆墨勾畫着每一個走過的秀女的名字。

「還少一個。」他宣佈。

「我在這裏。」葉赫那拉說。她羞怯地走向前,低着頭,臉朝別處,聲音很小,幾乎聽不到。

「這個人今天一直在最後,」女侍總管高聲說,「別人都起來時她還睡覺。她不自己梳洗,也不自己穿衣服,她吃得很多,像個農民婦女——吞下了三碗米飯!現在她獃獃地站在那裏。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個傻子。」

「葉赫那拉,」總管太監以一種刺耳的高聲念道,「死去的旗人曹的大女兒。監護人穆揚阿。兩年前在北宮殿登記的,十五歲。現年十七歲。」

他抬起頭,注視着站在他面前的葉赫那拉;她謙卑地低着頭,眼睛盯着地上。

「你就是這個人嗎?」他問。

「我是。」她回答。

「過去。」總管太監命令。但他的眼睛卻跟着她。然後他站起身,命令手下的太監,「把秀女們帶到等候接見的大殿裏。等天子準備好接見她們時,我會親自在龍座前一個一個地叫她們的名字。」

秀女們等了四個小時。女侍們和她們坐在一起,如果秀女的緞子外衣有皺摺,或者一綹頭髮鬆開了,她們就會指責。女侍時不時地在某個秀女臉上搽點粉,或者重新塗紅她們的嘴唇。因為秀女們可以喝兩次茶。

中午,遠處的院子裏響起一陣騷動。號角吹響,鑼鼓齊鳴,腳步齊整,越來越近。總管太監安德海再次來到等候的大殿,和他一起的還有一些小太監。他們中間有個年輕的,又高又瘦,但他的臉不好看,很黑,看上去像個鷹臉,因此葉赫那拉的眼睛不自覺地盯着他看。就在此刻,這個太監也看到了她在看他,傲慢地回了她一眼。她把頭轉了過去。

但總管太監看見了。「李蓮英,」他厲聲喊道,「你怎麼在這裏?我吩咐過你,和第四等級的常在們一起等著!」

這個高個兒的年輕太監一句話沒說,離開了大殿。

隨後總管太監說:「姑娘們,在叫到你們的等級之前,你們要等在這裏。首先是貴妃,由皇太后推薦給皇帝,然後是嬪妃。只有這些被皇帝審視和挑選之後,你們這些第三等級的貴人才可以走近御座。你們決不能看皇帝的相貌。只能他看你們。」

沒有人回答。他說話時,秀女們默默地站着,低着頭。葉赫那拉站在最後,彷彿她是她們當中最謙卑的一個,但她的心臟跳得厲害。幾個小時之內,一個小時或者更少,這取決於皇帝的心情,她可能會達到她生命中最鼎盛的時刻。他會看她,欣賞她,衡量她的身材和膚色,在那短暫的時刻,她必須使他感到她的巨大魅力。

她想到她的堂妹薩克達,現在正從皇帝的眼前走過。薩克達天真可愛,嬌嫩溫柔,像個孩子。因為她是死去的皇妃的妹妹,而皇帝還是太子時就非常愛她姐姐,所以她肯定會在被選中的人之列。這是好事。她從三歲起就和薩克達生活在一起,那時她父親死了,她母親就回到了老家;薩克達總是順從她,依靠她,信任她。甚至薩克達也許會對皇帝說,「我堂姐葉赫那拉又漂亮又聰明」。她們一起睡的最後那天夜裏,她差一點兒對她說,「為我說句好話」,但因她太傲氣,話停在了舌尖上。薩克達雖然溫和天真,但也有孩子那樣純潔的尊嚴,這也阻礙了她說這話。

一群等待的秀女不安地竊竊私語。某人聽到來自大殿裏的傳言。選妃已經結束。她們當中薩克達被選為一等皇妃。嬪妃數量很少。還有一個小時——

不到一個小時,總管太監回來了。「現在輪到貴人了,」他宣佈,「自己準備好,姑娘們。皇帝不耐煩了。」

秀女們依次排好隊,女侍們最後給她們理理頭髮,搽紅嘴唇,畫畫眉毛。人們全都一言不發,笑聲也停了。一個女孩暈了,靠在女侍身上,女侍掐她的胳膊和耳垂,使她恢復過來。在接見大殿裏,總管太監已經在叫她們的名字,報她們的年齡,每個秀女聽到自己名字和年齡時就得進去。她們一個接一個在皇帝和皇太後面前走過。但最後一個葉赫那拉卻離開了她的位置,好像滿不在乎,撫弄一隻宮裏的小狗,它是從開着的門跑進來的。這是一隻袖籠小狗,一種非常小的動物,宮廷貴婦們從小就不讓它們吃飽,讓它們長得很小,以便藏在寬大的繡花衣袖裏。總管太監在門口等著。

「葉赫那拉。」他叫道。

女侍們已經散了,只有她一個人在和狗玩耍。她差一點兒鑄成大錯,因為她真的忘了她在什麼地方和為什麼在那裏。她抓着狗的長耳朵,笑它那滿是皺紋還不如自己手掌大的小臉。她曾聽說過這些看似獅子的小狗,但平民百姓是不許養的,因而在此之前她從未見過。

「葉赫那拉!」安德海的聲音如雷聲般響亮,她立刻站了起來。

他沖向她,抓住她的胳膊。「你忘了嗎?你是不是瘋了?皇帝在等著!他在等著,我告訴你——哼,就憑這一點你就得死——」

她掙脫開,而他趕緊跑到門口,再次呼叫她的名字。「葉赫那拉,已經去世的旗人曹的女兒,錫拉衚衕的穆揚阿的侄女!她的年齡,十七歲零三個月兩天——」

她既無聲音又無表情地走了進去,慢慢地穿過宏偉的大殿,她的玫瑰紅緞子旗袍觸到她的滿族繡花鞋的上邊——那種鞋的鞋底是白色的,高跟在中間俗稱花盆鞋。。她在腰間交叉着她的纖細漂亮的雙手,她慢慢走過御座前面時沒有扭頭。

「讓她再走一遍。」皇帝說。

皇太后凝視着葉赫那拉,帶着不情願的讚賞神色。「我要先告訴你,」她說,「這個女孩性子烈。我從她臉上看出來了。她做女人太強。」

「她很漂亮。」皇帝說。

葉赫那拉仍然沒有扭頭。在她聽起來那聲音脫離了現實。

「她有性子有什麼關係?」皇帝問,「她不大可能跟我發脾氣。」

他說話像個使性子的少年,聲音細弱,帶着孩子腔。他母親回答他的聲音洪亮緩慢,帶有成年的智慧。

「最好別選一個又漂亮又強的女人,」她勸告說,「已經有另外一個,就是寶玉,你看過了,屬嬪的等級。她顯得明智,也很好看,但——」

「皮膚粗糙,」皇帝反駁說,「她小時候肯定出過天花。儘管她臉上搽了粉,我還是看見有麻子。」

現在葉赫那拉就在他面前。「停下!」他命令她。她停下來,能看到她的臉和身材的側面輪廓,她的頭微微抬起,眼睛看着遠處,彷彿她的心在其他地方。

「把臉轉向我。」他命令。

慢慢地,彷彿無所謂似的,她把臉轉了過來。舉止得體,態度謙恭,一切都要按照被教給的去做,秀女眼睛看的時候,視線不能高過男人的胸部;對於皇帝,看的時候不能高過他的膝蓋。但是,葉赫那拉完全看着皇帝的臉,而且非常仔細,她看見他的眼睛,它們淺淺地嵌在年輕稀疏的眉毛下面,她通過自己的眼睛,把她意志的力量注入了他的眼睛。好長一會兒,他坐着一動不動。然後他說:

「這個我選中了。」「你要被天子選中了,」她母親曾告訴她,「首先要孝敬他的母親皇太后。讓她覺得你時刻都想着她。學會她喜歡的東西,盡量使她舒適,千萬別迴避她。她活不了多少年了。你的歲月還長著呢。」

葉赫那拉記着這些話。她被選上后的第一個晚上,在提供給她使用的三間屋子裏,她躺在自己小小的卧房裏。一個老女侍被總管太監指定做她的侍女。除了皇帝召見她的時候,她必須一個人在這裏生活。可能經常召見,也可能永不召見。有時生活在皇宮裏的嬪妃到死都是處女,完全被皇帝忘記,除非她有辦法賄賂太監,讓他們在皇帝面前提起自己的名字。但葉赫那拉不會被忘記。當他對薩克達厭倦時——實際上他對她有一種責任——他就會而且一定會想到她。然而他會記得嗎?他習慣了美人,儘管他們的目光曾經相遇,她能保證天子記得嗎?

她躺在炕上——上面鋪了三層褥子,很軟——想自己的心事。她必須一天一天地計劃她的生活,一天都不能浪費,否則她就會孤獨地生活,成為被忘記的秀女。她一定要聰明伶俐,謹慎小心,皇帝的母親必須成為她的工具。她要使皇太后覺得她對她有用,對她充滿感情,無微不至地對她時刻關心。現在,她還要請私人老師。多虧她叔叔的善良,她已經能讀能寫,但她對真正知識的渴望從未得到滿足。歷史著作和詩歌,音樂和繪畫,看和聽的藝術,這些她都要請人教她學習。自從她記事以來,她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有訓練自己思想的空閑。她也會注意自己的身體,吃最好的肉,用羊脂把手搓軟,用曬乾的橙子和麝香使自己散發出香氣,讓她的侍女每天在她洗浴之後給她梳兩遍頭。這些都是她為身體而做的,以便取悅於皇帝。但訓練她的思想卻是她自己的興趣,為了滿足自己的興趣,她要學習像書生那樣用毛筆寫字,像畫師那樣畫山水畫,並且還要讀很多的書。

她的綢緞被子刮著了她手上粗糙的皮膚,她想:「我再也不用洗衣服了,也不用燒水做飯了。這不就是幸福嗎?」

她有兩個晚上沒有睡着。她在家裏的最後一個夜晚,她和薩克達醒著躺在床上說話,想入非非,她安慰柔弱的妹妹;還有和秀女們一起等待的最後一個夜晚,誰能睡得着呢?但是今晚一切擔心都已過去。她被選中了,這裏的三間屋子就成了她的小家。它們不大,但很舒適,牆上掛着捲軸,椅子座上有紅緞子軟墊,桌子是硬木做的,頭頂上的藻井畫着明亮的圖案。地面鋪着光滑的地磚,花格窗戶對着院子,一個圓形水池裏的金魚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她的侍女睡在她屋門外的竹床上。她再也不用怕誰。

誰也不怕?突然,那個年輕太監李蓮英的瘦長邪惡的臉在黑暗中出現。啊,太監,她聰明的母親曾經告誡她注意太監——

「他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們要先閹割自己才被允許進入紫禁城。他們的男人屬性由於被閹割而被否定,變成了他們身上的邪惡。它變成敵視、怨恨、殘酷等各種邪惡的東西。不論太監的地位高低,都要迴避他們。必要時給他們一些錢。一定別讓他們覺得你怕他們。」

「我不會怕你。」她對着李蓮英的黑臉說。

由於害怕,她突然想到了她的親戚榮祿。自從她進宮以後,她一直沒有看見他。她一向膽大,那天,當她的轎子接近朱紅大門時,她把轎簾撩開了一個一兩寸寬的縫。在她們前面,皇宮侍衛穿着黃色的禁衛服站着,大刀出鞘,直挺挺地持在胸前。在中央大門的右側,榮祿站在那裏,在所有人當中顯得最高。他目不轉睛地直視着街上擁擠的人群,沒有一點暗示讓她知道其中有一頂轎子對他而言是與別的不同的。她也不可能做任何錶示。她感到有些受傷,便從心裏把他排除了。不,她不會想他,即使現在。她和他都不知道他們何時才會再見。在這座紫禁城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可能一直到死都不會見面。

然而,當她記起那個太監的黑臉時,她怎麼突然想到他了?她嘆口氣,掉了幾滴眼淚,她驚訝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但她不想深入了解自己掉眼淚的原因。由於年輕和睏倦,她睡了。龐大古老的皇宮御書房即使在仲夏也很涼爽。中午,關閉的門擋住了門外的熱氣,耀眼的陽光模糊地透過花格窗戶。沒有任何聲音打破那裏的寧靜,只有葉赫那拉低沉連續的聲音,她正在跟着她的私人教師——一個老太監讀書。

她在讀《易經》,由於被其中詩歌的節奏所吸引,沒有注意她的老師已經沉默了好久。而後,當她翻頁時抬起頭,她發現年邁的老師睡著了,他的頭垂在胸前,扇子從他右手鬆開的手指掉下。她的嘴角半笑不笑地動了一下,自己繼續朗讀。她的腳旁睡着一隻小狗。那是她自己的,是皇家飼養員給她的,她曾讓她的侍女去要一隻寵物以打發她的寂寞。

現在她到宮裏已經兩個月了,一直還沒有受到皇帝的召見。她沒有見過自己的家人,甚至沒見過薩克達,榮祿也沒有接近過。由於她沒有出過大門,他在大門當值時她也沒有從他身邊走過。在這種冷漠孤獨中,她不可能愉快,只能不斷夢想未來的日子。某一天,某一天,她可能成為皇后!如果她成為皇后,她就可以隨心所欲。如果她願意,她可以把她的親戚召來見她,為了某種目的,或任何一種目的,例如讓他帶一封信給她母親。

「我親自把這封信交給你,」她會說,「你要帶一封她的回信回來。」

只有他們兩人知道這信是否是給她母親的。但是,她夢想着服侍皇上,此時她只能自己做好準備。在御書房裏,她每天跟着老師學五個小時,老師是學問最高的太監。在他還是個男人的時候,他是個著名作家,寫的八股文和詩都有唐朝的文風。後來,因為他的名氣,他受命變成太監,以便他可以教年輕的皇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再後來他也教那些成為皇帝嬪妃的姑娘。在這些姑娘當中,有些人願意學,有些人不願意學,但老師說,沒有一個人像葉赫那拉那樣用功學習。他在太監中間誇讚她,向太后彙報時說她好,因此有一天,當葉赫那拉服侍太后時,甚至太后也誇她勤奮。

「你學習那些書,做得很好,」她說,「我這做皇帝的兒子很容易厭倦,如果他消沉或浮躁,你要能夠用詩歌和你的繪畫引起他的興趣。」

葉赫那拉躬身低頭,表示遵命。

這時,她在對一頁書冥思苦想,覺得肩上被拍了一下,她扭過頭,看見一把摺扇的一端和一隻手,一隻光滑有力的大手,後來她一看那手就知道是誰。那是年輕太監李蓮英的手。她知道,其實她已經知道幾個星期了,李蓮英決心做她的太監。他沒有責任接近她,他只是許多小太監中的一個,但在許多小的方面他變得對她非常有用。當她想吃水果或糖果時,他就會給她帶來,而且通過他,她聽到許多宮裏和走廊里的閑話——紫禁城裏有幾百個院子。她要聽這些閑話,因為對她來說光是讀書是不夠的,她還必須知道宮裏那些勾心鬥角、不幸之事和愛情紛爭的細節。了解了這些就等於獲得了權力。

她抬起頭,手指放在唇上,皺起眉頭思考問題。他揮揮扇子,暗示她跟着他到御書房外面的亭子裏。悄悄地,他的布底鞋沒有一點聲響地踩着地磚,他引著路,她跟着他,一直走到不會吵醒熟睡的老師的地方。小狗醒著,也一聲不叫地跟着她。

「我有事告訴你。」李蓮英說。他比她高許多,肩膀很寬,大頭方臉,面相不佳且皮膚粗糙,一副粗獷有力的樣子。她本來還是害怕他的,但現在她要讓自己不怕任何人。

「什麼事?」她問。

「年輕的皇后懷孕了!」

薩克達!自從她們一起走進宮門,她一次也沒見過她。薩克達代替她死去的姐姐成為了皇帝的正室,而她葉赫那拉只是一個小妾。薩克達曾被皇帝召幸,完成了她的責任。如果她生個兒子,這兒子就是皇位的嗣子,薩克達就會榮升為太后。而她葉赫那拉將仍然只是一個妾。為了這麼小的一點賞賜,她就要放棄她的情人和她的一生?她的心臟膨脹,砰砰地敲打着肋骨。

「確實懷孕了?」她問。

「確實。」他答道,「她的侍女是我雇的。這個月,第二個月了,沒有見紅。」

「是嗎?」她問。這時,她一輩子受制的想法襲上心頭。除了她自己沒人能救她。現在她只能靠自己了。但命運也許可以救她。薩克達可能會生個女孩。男孩沒有出生之前仍然沒有嗣子,男孩的母親才會升為太后。

我也許會成為那個母親,她想。突然覺得還有希望,她的頭腦冷靜下來,心也平靜了不少。

「皇帝完成了對他亡妻的責任,」太監繼續說,「現在他的偏愛會游弋不定了。」

她沉默不語。也許會落到她身上!

「你必須準備好,」他接着說,「我估計在六七天之內,他會想到其他的嬪妃。」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她問,儘管她心裏說不怕,但還是有一些恐懼。

「太監都知道這種事情。」他說,俯身對着她的臉。

她很有尊嚴地說:「你在我面前忘記了自己是誰。」

「我冒犯你了,」他很快地說,「我錯了。你永遠是對的。我是你的僕人,你的奴才。」

她太孤獨了,即使他令人可怕,她也迫使自己容忍他的狂妄。於是她問:「你為什麼願意為我服務?我可沒有錢回報你。」

確實,她沒有一分錢。每天她吃最好的飯菜,因為凡是太后剩下的都送給嬪妃吃,而多種多樣的食品每一種都有很多。她卧室的櫥櫃里放滿了漂亮的旗袍。她睡在柔軟的絲質被褥之間,她的侍女日夜服侍她。然而她不能為自己哪怕買一塊手絹或一袋糖果。自打進宮以後,她也沒有看過一次戲。太后仍然在為去世的道光皇帝——他兒子的父親守喪,她甚至不許嬪妃們自己嬉戲玩耍,這使葉赫那拉比離開家人更感到寂寞。過去,每當她的活兒太累,或者受到母親的責罵,或者她不高興的時候,她就逃到街上或寺院看藝人們的表演。要是她偶爾有點錢,她會攢著看戲;如果她一分錢沒有,她會在斂錢的笸籮在人群中巡迴之前溜走。

「你以為我是要禮物嗎?」李蓮英說,「那你就錯看我了。我知道你的命運是什麼。你身上有一種其他任何人都沒有的力量。我第一眼看見你不是就看出來了嗎?我告訴過你。當你升向龍座時,我也跟着你上升,我永遠是你的僕人和奴才。」

她非常精明,知道他是為了自己的目的在巧妙地利用她的美貌和野心,在他自己和她之間編織恩惠關係。假如她真的登上寶座,肯定有一天她會的,他就會提醒她他曾經幫助過她。

「你為什麼不計報酬地為我服務?」她漫不經心地問,「沒有人付出不想得到回報。」

「你我心照不宣。」他說,笑了笑。

她望着別處。「那我們只能等著。」她說。

「我們等著。」他同意,躬身施禮後走了。

她滿腹心事地回到御書房,小狗輕輕地跟在她後面。年邁的老師仍然在睡,她坐在離開前坐的椅子上,又開始閱讀。好像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她的心在這個短暫的時間內變了,不再是一個秀女的溫柔的心了。她已經成為一個女人,一心想着自己的命運。

她現在怎麼能靜下心去考慮古詩的意思呢?她的整個心都在想她被召幸的時刻。怎麼召幸呢?誰來傳信兒?她是否有時間洗澡和噴灑香水?是否不打扮立刻就去?皇帝的嬪妃們常常閑聊,如果某個人去了又回來了,其他人就會刨根問底,她們想知道在她和皇帝之間發生了什麼。葉赫那拉沒有問過,但聽到過。幸好知道!

「皇帝不希望你說話。」一個妃子曾說。她一度非常受寵,但現在已被遺忘,和其他被遺忘的嬪妃一起住在冷宮,那些人要麼是皇帝沒愛多久,要麼是他已故父親遺下的年邁的嬪妃。雖然這個妃子還不到二十四歲,但她已經經歷了被選中、被寵幸和被遺棄的整個過程。她餘下的一生將過着既非妻子亦非寡婦的生活,而且由於她沒有懷過孕,她也得不到孩子的安慰。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懶散空虛,就知道說她那天住在皇帝寢宮的事情。這個簡單的故事說了一遍又一遍,而新的嬪妃則等著被召見。

不過,葉赫那拉聽了並不說什麼。她要使皇帝轉變。她要調動皇帝的興趣,逗他高興,給他唱歌,給他講故事,在他們之間構建精神和**的每一種聯結。她合上《易經》,把它放到一邊。還有其他的書,有**《紅樓夢》、《*》、《白蛇傳》——她要把它們都讀了,如果在這裏找不到,她要讓李蓮英從宮牆外邊的書鋪裏帶到她的房間里。

老師突然不聲不響地醒了,老年人就是這樣,睡着和醒著時差別很小。他看着她沒動。

「怎麼樣?」他問,「你讀完了你那部分?」

「讀完了,」她說,「我想讀些別的書,故事書,稀奇古怪的故事,使我覺得有趣的東西。」

他顯得有些嚴厲,用手摸著沒有鬍子的下巴;手乾癟得像一片死了的芭蕉葉子。「這種書毒害思想,尤其是女人的,」他宣稱,「在皇宮御書房這裏你不會找到它們,找不到的,在這些書架上的三萬六千冊書里一本都沒有。這種書有德行的女人提都不該提。」

「那我就不提它們。」她有些頑皮地說。

她彎下腰,把小狗拿起放到她的衣袖裏,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那天下午她知道的事,第二天到處都知道了。有說的,有聽的,流言從一個院子傳到另一個院子,嚷嚷得像颳風一樣。儘管皇帝有皇后和許多嬪妃,但他一直沒有孩子,因此整個滿洲皇族的人都焦慮不安。如果沒有嗣子,那麼就要從他們當中選一個,於是王爺們互相嚴密監視,保護好他們自己和他們的兒子,對可能會被選中的那家心生忌妒。現在,因為新皇后薩克達已經懷孕,他們只能等待。如果她生的不是兒子而是女兒,勾心鬥角將再次出現。

葉赫那拉屬於這些家族中最有力量的一支,她的家族已經出過三個皇后。她會不會是第四個呢?啊,如果她被召幸,如果她很快懷孕並且生個兒子,而薩克達生的是女兒,那麼命運的道路實際上就非常清楚——也許太清楚了,因為誰有這麼好的命運一步接一步地如此迅速?然而一切都是可能的。

從那天起她開始自己準備,她閱讀來自御前的一切記錄,研究皇帝頒發的敕令的每一個字。這樣她就可以了解相關領域的知識,一旦神靈把她推上去她就有了準備。慢慢地,她開始理解遼闊的國家和她的人民。她原來的世界只是北京城,從小到大她都生活在那裏。她知道她屬於統治的民族,由於先輩的入侵,滿族掌握了統治漢人這個多數民族的權力。兩百年來,北方王朝在皇城裏建立了它的核心,它的四四方方的紅牆位於首都的內部。它稱作皇宮或紫禁城,因為他是皇帝,是唯一的男性,夜裏只有他能睡在裏面。傍晚時分,暮鼓敲響,傳遍每一個小巷和角落,警告所有的男人離開。皇帝在他的女人和他的太監中是唯一的男人。

但是她現在理解了,這個首都,這個內城,只是國家統治的中心,而國家是永恆的,它有山河湖泊和海岸,有無數多的城市和農村,有千千萬萬不同的人,有商人、農民和書生,有織工、手藝人、鐵匠和旅店老闆,有各種類型,從事不同行業的男人和女人。她的美好的想像飛離了監獄一般的皇宮大門,隨着她眼睛所及的書頁到處旅行。從皇帝的敕令她了解到很多的東西。她了解到南方正在出現一次大的叛亂,那是外國宗教可恨的產物。這些漢人的反叛者稱自己為「太平」,他們的領袖是一個瘋狂的基督徒,姓洪,他想像自己是耶穌轉世的兄弟,是一個由農婦所生的外國神的兒子。這種出生的說法並不奇怪,因為古書里有許多這樣的故事。一個農婦可能說,她在田裏耕作時,有個神駕雲來到她面前,通過魔力使她懷孕了,於是十個月之後,她生下一個神的兒子。或者,一個漁夫的女兒,雖然仍是處女,但可能會說,她在看管她父親的魚網時,河裏出來一個神,由於他的魔力,她懷了孕。但是,在太平軍反叛者的基督教的旗幟下,騷動不滿的人聚集了起來,除非他們被*下去,否則這些人可能會推翻清王朝。道光是個軟弱的皇帝,現在他的兒子咸豐也是如此,他的母親皇太后對他發號施令,彷彿他還是個孩子。

因此,通過皇太后,葉赫那拉一定要找到她的機會,她把服侍老太后當作自己的責任,來的時候總是從御花園采一束精選的鮮花或摘一個熟透的瓜果。

那時快到夏季瓜果成熟的時節,皇太后特別喜歡黃色的小甜瓜;這種瓜長在糞堆上,春天播種。葉赫那拉天天在瓜行間走來走去,尋找隱藏在葉下的第一批長熟的甜瓜。在那些快熟的甜瓜上面,她貼上寫着太后字樣的黃紙片兒,避免貪嘴的太監或女侍把它們偷去。每天她都用拇指和食指檢驗甜瓜是否熟了,一天,也就是李蓮英告訴她薩克達懷孕的消息的七天以後,她聽出一個甜瓜像鼓似的空了,這個瓜熟了。她把它從莖上擰下來,雙手捧著,去到太后的院裏。

「我們尊貴的老太后睡著了。」一個侍女說。她嫉妒葉赫那拉,因為太后寵愛她。

葉赫那拉提高了聲音。「這時候太后在睡覺?那她一定是病了。她早就該起來了——」

只要她想,她就可以發出能穿過幾個房間的山鳥般的聲音。現在,她的聲音傳到了太后的耳朵里,她沒有睡覺,而是坐在卧室里,在一條黑腰帶上綉一條金龍,她想把腰帶送給她兒子。她沒有必要做這種事,但她不會讀書,喜歡刺繡。她聽到了葉赫那拉的聲音,由於她繡得不耐煩了——她很快會如此——她放下手裏的活兒,叫道:

「葉赫那拉,到這兒來!誰說我睡覺誰分明在撒謊!」

葉赫那拉哄弄般地對眉頭緊鎖的侍女笑笑。「誰也沒說你睡覺,老太后,」她喊著回應,「是我聽錯了。」

她邊說着這種好意的謊言,邊捧著甜瓜穿過幾個房間,一直走到太后的卧房,因為天氣熱,老夫人穿着內衣坐在那裏,她雙手把甜瓜呈獻給她。

「啊!」太后叫道,「我正坐在這裏想甜瓜,希望得到一個,你正好就來了!」

「讓我叫個太監,把它掛在北面的牆上,把它放涼些。」葉赫那拉說。

但太后不讓這麼做。「不,不,」她說,「如果這瓜落在太監手裏,他會偷偷地把它吃了,然後我要它時,他會給我拿個綠的來,或者他會說耗子把它啃了,或者說它掉到井裏拿不上來了。我可知道那些太監!我現在就在這裏把它吃了,放到我肚裏保險。」

她轉過身,對近處的侍女喊道:「給我拿把大的刀子來!」

三四個女人跑着去拿刀子,不一會兒她們就回來了,葉赫那拉拿起一把刀子,靈巧利索地把瓜切開,太后抓起一片,像孩子一樣貪婪地吃了起來,甜水從她的下巴滴下。

「拿塊毛巾。」葉赫那拉對一個侍女說,當毛巾放到她手裏時,她把它圍在老夫人的脖子上,防止弄髒她的絲綢內衣。

「留下半個。」太后命令說,她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我兒子今晚來向我請安時——他總是在我睡之前來的——我把留下的給他吃。但要把它放在我身邊,否則某個太監會拿了去的。」

「我來吧——」葉赫那拉說。

她不想讓任何侍女碰這個瓜。她要來一個盤子,把瓜放到裏面,然後她又要了一隻瓷碗,用碗扣在瓜上,把盤子放在一個涼水盆里。她不嫌麻煩地做這一切,心想太后在皇帝來時會提起這事,這樣皇帝在某個地方就會聽到她的名字。

她這樣做時,李蓮英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行事。他賄賂皇帝寢宮的男侍,讓他們注意他們的萬歲爺,當皇帝顯得躁動不安,眼睛追逐這個或那個女人時,他們就說出葉赫那拉的名字。

如此這般做過之後,就在她獻瓜之後的第二天,當葉赫那拉在御書房打開書時,她發現書頁之間有一張折得很小的紙,紙上寫着兩行書法拙劣的字:

「龍又醒了,

鳳凰的日子到了。」

她知道字是誰寫的。然而李蓮英怎麼知道的?她不會問他。為了實現她的目的,他所做的事情甚至對她也保密,於是她默默地讀她的書,而年邁的太監老師在睡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過去了幾個小時。但這天下午後半段是她通常學習繪畫的時間,她很高興,因為此時她的思想可以自由平治,她不可能使自己的思想停留在已故聖人的那些沉默的字上。對於繪畫,她必須集中注意力,因為老師是個女的,還不老,非常嚴格。她叫繆夫人,是個寡婦,漢人,她的丈夫年輕時就去世了。由於通常漢族女人不得在滿族的皇宮裏出現,所以這個女人被允許把腳放開,像滿族女人那樣梳起高高的髮髻,並且穿滿族旗袍,這樣至少她看起來像個滿族人;她得到這種特許,乃是因為她非常精通藝術。她出身於一個漢族畫師的家庭,她的父親和兄弟都是畫師,但她超過了他們,尤其在畫公雞和*方面,因此她被雇來教嬪妃們學她的畫。然而,她技巧嫻熟卻不夠耐心,因此她不教沒有學習熱情或缺乏天分的嬪妃。葉赫那拉既有熱情也有天分,當繆夫人發現這點之後,她一心一意地教這個驕傲的年輕姑娘,不過她仍是一個堅持嚴格要求的老師。因此,她一直還沒有讓葉赫那拉寫生。相反,她迫使她學習古代的木刻和已故大師的畫冊,以便使她牢牢記住他們的筆法、作畫的線條和混合的色彩。在這樣學習之後,她讓葉赫那拉開始臨摹,但仍不讓她自己畫。

這天,繆夫人一如既往地準時在四點到來。御書房裏有許多鐘錶,都是過去幾個世紀外國使節送的禮品,宮裏的鐘錶太多了,三個太監的整個工作就是給這些鐘錶上發條。但是,這位繆夫人不看這些外國鐘錶,而是看大殿一端的水鍾(滴漏)。她不喜歡外國的東西,因為她說它們會擾亂繪畫時需要的寧靜。

她是個苗條的女人,幾乎可以算得上漂亮,不足之處是眼睛太小。這天她穿了一件梅紅色的旗袍,頭髮梳得高高的,上面是滿族的珍珠頭飾。一個太監跟在她後面,他打開高大的櫥櫃,從裏面拿出一些毛筆、顏料和幾個水碗。與此同時,葉赫那拉起身站在她老師的面前。

「坐下,坐下。」繆夫人指示道。

她坐了下來,於是葉赫那拉也可以坐下。現在,葉赫那拉從另一個窗口看見了遼闊的國土和它的人民,而她就生活在他們的中間。隨着老師的講述,從距今1500年前最著名的中國畫畫師顧愷之開始,幾百年的藝術畫卷在她面前展開。她特別喜歡這位早期畫師的繪畫,因為他畫了騰雲駕霧的女神,還有她們的龍拉戰車。他還畫了皇家宮殿,畫在手工絲織的長卷上,一百年前先帝爺乾隆在長卷上蓋了私章,並且親手題寫了「妙入毫顛」。這裏所說的畫指東晉著名畫家顧愷之(約345~409)的《洛神賦圖》,原作失傳,清乾隆收藏本為宋代摹本,但體現了原作風格。畫卷長十一英尺,寬九英寸,棕色,在所畫的九幅皇家畫面中,葉赫那拉最喜歡的是一隻熊擺脫了宮廷耍熊的人,奔向皇帝,一個仕女飛身擋住,救了天子。葉赫那拉覺得這個仕女像她自己。仕女身材高挑,漂亮而勇敢,她雙臂交叉,毫無懼色地站在野獸前面,武士們手執長矛沖了過來。還有另一幅畫面也讓她沉思,畫的是皇帝和皇后以及他們的兩個兒子。保姆和老師站在這些男孩的身邊,一切都顯出家庭的溫暖和生氣,年幼的男孩非常淘氣,理髮師傅給他剃頭時,他一臉怪相表示反抗,葉赫那拉看見就想笑。如果上天有意,她也要有這樣一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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