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臘月二十九

第三十五章 臘月二十九

熙乾三年這一年,臘月只有二十九天,二十九夜,便是除夕。

按例,這一日起,朝廷開始休沐七日,百官回家過年,除了大年初一晨時,太極殿上有個番國來使與文武百官賀新年的大朝拜之外,這七日,大家都是可以將天王老子拋在一邊,回家關起門來,安享天倫與節日喜樂的。

除夕夜酉時,也有宮宴,但僅限於皇族家宴。先帝爺喜歡熱鬧,酉時開宴,妃嬪皇子公主們先陪皇帝老子熱鬧一番,成年開府的皇子們也需得在戌時過後,方能回府與家人團年守歲。

那時,雖說皇子們都是憋足了勁,明爭暗鬥,但畢竟在這些喜慶節氣時分,為了哄先帝爺高興,大家都不敢撕破臉來,皆自覺努力着,維持這表面的其樂融融,倒也熱鬧。

然而,轉眼間,這些熱鬧已成前朝舊事,且對夜雲熙來說,興許還要遙遠些……只能說是童年往事。也就是說,從十歲起,她便連這表面的熱鬧,也沒怎麼沾過。

十歲起,每年除夕,華燈初上,宮中起宴的時分,她一人在上千語山上,對着一盞如豆青燈,背誦堆積如山的書冊,準備每年正月的試煉考核。

十五歲起,每年除夕,兄弟姐妹們環繞先帝膝下,爭寵賣乖之時,她與雲起遠在雍州,於那鞭炮聲中,妨著那些酒後撒野的權貴,小心度日,驚恐過年。

十八歲起,終於能以曦宮為家,在家過年了,然而,卻只剩下了她姐弟二人,冷冷清清,再多的火燭明珠與宮紗燈籠,也照不完那三千宮室的濃濃陰影,不過也罷。

而今年,雲起娶了皇后,宮中添了人丁,本也添了些熱鬧。可再轉念一想,若是來年嫁往北辰,那麼此次便是在這曦宮的最後一年除夕,對飲三人,看着那對小冤家斗得恩愛,自己又是離愁別緒,平添堵意。還是……不過也罷。

所以,當臘月二十九日一大早,皇后鳳宛寧來問詢她,除夕夜怎麼過時,夜雲熙做了個讓皇后覺得不合規矩,卻又很合她心意的決定:

「彎彎,你進宮數月,也未回歸寧,不若你今日就迴風國公府過年得了,順便把陛下也稍帶去,讓他也沾點光,過一個熱鬧的年,只讓他趕着在明日新年大賀朝之前,回來就是。」雖說鳳棲將軍帶着諸子守在西北,可是府上婦孺眾多,這年節過起來,也甚是熱鬧。

當時,鳳宛寧聽得張嘴瞪眼,半響才反應過來,明白了這阿姐是拋開宮裏規矩,尊的坊間禮俗,趕緊順着她的意思說道:

「那阿姐……也一同去吧。這正牌表小姐上舅舅家過年,也是名正言順呢。」

夜雲熙一聽,心中一暖,跟着笑起來了:

「謝你好意,這些年,我最怕過這年節,今年……尤其怕,就饒了我吧。」

皇后自是依了她,趕緊去張羅出宮歸府的事。

等晌午過點,去皇宮西面的雲台皇家宗祠,祭了夜氏祖先父母,皇帝與皇后便常服出宮,回鳳國公府去了。皇帝臨走時,有些不舍,說這大過年的,怎能將姐姐一人留在宮裏,夜雲熙便一味笑着,攆他二人走,說等他們走了,她好與青鸞紫衣她們玩牌九。

可等到真的走了,她心裏就開始有些空蕩起來,回了丹桂宮,行至宮門口,看着庭院裏那清冷殿室,突然間不想邁步進自家門了,索性讓青鸞去傳話,讓丹桂宮的宮人,但凡在曦京城裏能有去處的,今夜皆可出宮過節,只要不耽誤明日的職責差使就成。

然後,轉身,跟逃也似的,一路往泰安宮門去。等青鸞與紫衣張羅了車駕,一路追了上來,夜雲熙都行至泰安城門內的那個青石闊庭了。

她站在那空蕩的青石廣場中,看着青鸞駕着車,軲轆軲轆趕上來,紫衣懷裏抱着那隻雪狐,跟在一旁跑得氣喘吁吁。

「此刻城裏已是關門閉戶,百業休息,殿下要去哪裏?」青鸞跳下車來,問她。

夜雲熙一時竟被問住了,天大地大,自詡一路登上了這皇城最高處,卻發現,在這人人都有牽掛去處的時分,自己真的無可去之處!不由得抬頭看看藍天,又環顧四周宮牆,失神半響,回頭來看着她那兩個眼神灼灼,等着她說話的侍女,再看着紫衣懷中那懶嗒嗒的畜生,終於憋出個去處來:

「去木樨鎮馬場。」

一邊說着,一邊上了馬車。主僕三人,出了泰安門,又出曦京城,一路往木樨鎮來。

待趕至木樨鎮馬場,已是天色擦黑。馬場里只有幾個值守的,見着長公主,又是驚恐萬分,這臘月二十九除夕之夜,公主殿下竟然有興緻來看她的馬,真是不可思議!這冷鍋冷灶冷炕的,真不知該如何接駕!

夜雲熙抬臉看天色,心中感嘆,自己近來,似乎耐性越來越好了。深吸一口氣,決定自力更生,遂打發青鸞與紫衣到鎮上去尋些桂花釀與下酒吃食。

紫衣面露難色,夜雲熙一邊接過她手中的雪狐,一邊笑說:

「你只管跟着青鸞去,讓她想辦法就行。」

說完,扔了兩個侍女在馬場門口,自顧抱着雪狐,徑直往馬場深處那排房屋走。

馬場地處郊野山邊,濕氣大。場中住人的房屋皆是用木板架空,先起一層隔空地板,以便防潮,故而門口有幾階木階,上去還有個小小門廊。

夜雲熙行至那木階旁,懷中雪狐就開始躁動不安,她心下偷笑,這畜生跟那木頭,是不是該叫做氣味相投?老遠就聞得着氣味,要掙脫了她,撒腿去求歡。

可她突然來了些興緻,想要看看這人一個人獨處之時,會做些什麼消遣?或者,自己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會是怎樣一副神情?那張總愛綳著的淡定冰山臉,在一瞬間融化成面紅耳赤的局促模樣,逗起來,有些好玩的。

她便使力一把將懷中寵物摁住,一手將它往胳肢窩處固住,一手略提了些裙裾,輕手輕腳拾階而上。

下午在泰安門裏,青鸞問她去哪裏,她心下凄涼,一番心思輾轉,也說不清楚為何,就想到了要來馬場看看他。大概是覺得,這無名無姓無父無母的西疆孤兒,在這普天同慶的時分,還被她欺負得傷筋動骨鼻青臉腫的,貌似比她還要孤寂可憐些,遂有了底氣,想來看看他吧。

此刻,悄悄地靠近,想着要給那人一個意外的驚嚇,心裏就有些隱秘的歡脫。壓着腳步聲上了台階,見房門虛掩著,側耳去聽,也無甚動靜,便輕輕推了,閃身進去。

環顧一眼,外間無人,裏間依稀有些悉索動靜,卻聽不真切,她腦子一熱,索性輕巧點地,幾步走過去,掀開布帘子,一彎身鑽了進去。

布帘子在身後墜落,站定身形,又有那麼一瞬間,用來適應裏間稍顯幽暗的光線,等看清了眼前情形,夜雲熙一聲尖叫提到嗓子眼處,卻又趕緊克制住,抬手捂了,出來的便是一聲宛轉低吟,室中靜謐,她自己聽了,都覺得想要臉紅了。

且這眼前光景,讓她覺得自己着實像個偷偷入室的那個什麼大盜,禁不住臉紅開來——

那人背對着她,外袍褪掛在腰間,赤著上身,站在浴桶邊上,像是剛剛擦拭了身子,正在低頭給自己腰腹間上藥,還有些抽氣聲,聽見她在簾邊的動靜,猛地扭頭,轉身過來,見着是她,卻是滿臉驚訝,呆住了,只反應得過來慌亂叫她一聲:

「公主……」

她此時也看得有些呆住了,一個背對,一個轉身,她算將這人看得一覽無餘了,寬肩細腰,精瘦結實,可這不……是重點,讓她呆住的是,那人身上,竟滿是傷痕,大大小小,新的淤青紅印,舊的結痂疤痕,彷彿那經年累月的樹皮。這人也就弱冠之年,真的不知,是如何活至今日的。

遂看得有些觸目,有些動容,忘了眼下尷尬,直直地盯着。那人趕緊拉起腰間外袍,將上身遮掩了,又低頭去系腰間袍帶,像是有些緊張,胡亂地翻動着,系得亂七八糟,可這未著中衣,只用那闊領的外袍,又系不服帖緊實,哪遮得住,遂從頸骨,一路到腰腹,皆是若隱若現。

夜雲熙此刻也瞧出些香艷滋味了,那人皮相生得好,舉手投足間,雖慌忙笨拙,卻很是……養眼,加之空氣中滿是熱熱的濕氣,還夾雜些跌打活絡藥膏的味道,竟是說不出的曖昧氣息。

少頃,懷中雪狐躁動,她被拉着回過神來,便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垂了眼皮,去看那濕氣朦朦的木地板,嚴實無縫,哪裏找得到可以鑽的地洞?一時手足無措,索性將懷中雪狐,一把抓摟起來,朝着那人劈頭蓋臉扔過去,轉身就要逃到外間去。

哪知這地板,沾了濕熱水汽,有些滑溜,她跺腳轉身,動作太狠,一個重心不穩,哧溜一聲,仰身往後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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