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其實,從傾儀慕珏將皇后控制在手中那一刻起,便已註定今夜他們氣數並不能盡,不論過程如何。

蘇墨弦的當機立斷不過是將這過程縮短,短到如蘇瑜慕離兩人都不能接受。

「蘇墨弦。」慕離沉聲叫道。

蘇瑜則是抓住蘇墨弦的手腕。

傾儀既可以藏一個三年而不動聲色,就足可以再藏一個三年,甚至三十年。然而縱虎歸山,後患無窮,這一個三年裏,傾儀已撲騰出了這樣大的風浪,再一個三年又會如何?到那個時候,蘇墨弦是否還有這樣的棋高一著將他打敗,誰也不知道。他們與傾儀之間,早已是你死我活的關係,今年他們將傾儀放了,來年若是一著不慎,誰又來放了他們?

這其中道理,蘇墨弦怎會不懂,然而他心意既定,從來就是誰也不能動搖,他甚至不會多解釋一句。

他再一次沉聲命令:「退下!」

秦懷與慕長豐縱使不甘如此功虧一簣,也領命將自己的人揮退。

層層將士頓時自覺讓出一個出口來,林淑兒的刀比著皇后的脖子,一面退後去,一面直直注視蘇墨弦。這樣一個殺伐果決的男人,叫她如何不愛?如何自拔呢?

傾儀則是縱聲大笑,不過是失敗者可憐的僥倖罷了,但他心中所想和蘇瑜慕離並無區別,只是這一次的全身而退,他卻儼然已看到來日的捲土重來,大獲全勝。

傾城想,他可真是樂觀啊。

傾儀慕珏等人緩緩退去,這邊大軍亦步亦趨跟着,一路到了宮門口。慕珏覺得這樣局勢仍舊相持不下,倏然奪過林淑兒手中的刀,親自挾持了皇后,對蘇墨弦道:「備馬。」

蘇墨弦神情莫測看了慕珏一眼,便轉頭對身邊的人低聲吩咐了一句。很快,那人便牽了兩匹馬回來。

慕珏雙目微眯。

兩匹馬,五個人,一匹最多兩人,那麼,要扔下哪一個?

皇后,夜闌,還是林淑兒?

這個時候,除了留下皇后,誰留下,誰就是死。可是皇后,那可是永久的保命符,必定不能留下。

慕珏冷笑,「好個奸詐的蘇墨弦!再送一匹過來!」

蘇墨弦淡道:「只有兩匹。」

「是嗎?」慕珏手中的刀離皇后的脖子近了近,皇后緊緊咬着牙齒,臉色已白得不成模樣。但她心中一計較也明白蘇墨弦這是在救她,便也並不呼救亂了陣腳。

「我不信偌大的皇宮,坐擁天下財富,就只拿得出兩匹馬來!」慕珏譏諷道:「沒想到,事關生母,睿王竟也吝嗇至此。」

蘇墨弦目光盯着慕珏的刀,眼中幾不可察略過寒意,仍舊泰然自若地說:「如今確實只有兩匹了,因為,方才我已命取馬的人將剩下的馬全部殺光,不信你自己去看一看。」

在場所有人心中頓時躥過莫名的寒意。

宮中馬廄,千里好馬少說也有上千匹,蘇墨弦今夜似乎是話最少、最溫文爾雅那一個,沒想到眨眼之間竟可以心狠手辣至此,想來此刻馬廄那個地方的確是血流成河了。

傾城卻知道,此刻不過是殺馬,若是需要,恐怕就是殺這麼多的人,蘇墨弦也眼睛都不會眨一下。蘇墨弦最恨什麼?最恨他在乎的人被人拿捏在手中。慕珏傾儀今夜勢必要被迫留下一個人,只要那人不是皇后,蘇墨弦定要他後悔為人。

這是一場博弈,蘇墨弦本處於全然被動的地位,然而殺馬卻讓他反被動為主動。慕珏心中恨蘇墨弦,卻更恨起自己來,因為,他竟不得不入蘇墨弦設下的這明目張膽的一局,因為,他不能殺了皇後來個魚死網破。

蘇墨弦就是這樣狡詐,若是他一匹馬都不給,慕珏四人既毫無生路,也好果斷讓皇后陪葬。但他偏偏給了兩匹馬,就是說,給了他四分之三的生路,反倒狠狠將了他一軍,讓他進退維谷。

傾儀則是再一次後悔當年沒趁著自己為帝時不計一切代價將蘇墨弦除了,眼下他也醒悟到自己或許過於樂觀,蘇墨弦真是個讓人恨之入骨卻束手無策的敵人。

傾儀雙目陰冷,看向慕珏,意思不言而喻。

皇后是必須帶走的,只要皇后在一日,他們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林淑兒也必須帶走,因為林淑兒體內情蠱,與傾儀同生同死,傾儀只要不想死就不能扔下林淑兒。

那麼剩下誰?不就剩下夜闌嗎?

慕珏目沉如水,還未決定,林淑兒的目光已帶着譏誚,肆無忌憚看向了夜闌。夜闌則是默默垂下眸去,不知心中如何做想。

傾城遠遠瞧著夜闌,心情微妙。雖然為敵,雖然一開始就是利用,但夜闌的確曾經幫助過她,在她最無能為力的時候。她可不像傾儀那麼樂觀,曾經昏天暗地生不如死的日子裏,多虧有夜闌陪伴。更重要的是,同為女人,傾城對夜闌心中那一片情意真懂得不能再懂。

若是有一日,蘇墨弦為了旁的目的,也要放棄她的性命,她會怎麼樣?傾城簡直不敢想。

慕珏現在的確沒有決定,但他不是猶豫了嗎?對於一個愛他的女人而已,猶豫已經足夠。

傾城默默看向蘇墨弦,此刻方覺得他真的有些狠。

蘇墨弦似有感應一般,立刻便轉頭對上了她的視線。傾城覺得自己這時因為同情敵人而覺得他狠並不理智,便狀似無意地又將目光移開。

手卻忽然被他牢牢握住,只聽他的聲音近在耳旁,低啞卻無比堅定。

「對你,我從不猶豫,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

傾城的心跳瞬間亂了一拍,不由自主就有了甜蜜的感覺,而後便覺得他並不是那麼狠了,多情的男人怎麼會狠呢?

……她可真是個沒有風骨的女人。

多情的男人這時又寬宏大量地示意侍衛繼續退後,這個動作儼然就是直白地對慕珏說:「放心走吧,你看,我已經讓人退下了。」

虛偽又囂張,真讓人咬牙切齒。

這時,夜闌輕輕一笑,對慕珏道:「公子,你們先走吧,夜闌隨後跟來。」

此刻她的目光如清風過處,輕淡乾淨,風過無痕,然而眼底深處的眷戀、繾綣和貪戀,彷彿是在貪戀此生看慕珏的最後一眼。是啊,一旦留下,哪裏還有什麼隨後呢?

基本上,花容就是她的前車之鑒了。

傾儀見夜闌這丫頭如此識大體,當下便對慕珏道:「還等什麼?」

夜闌笑了笑。

但傾城想,她心裏應該已經在泣血了。

傾儀說着就要拉慕珏上馬,一面示意林淑兒將皇后也帶上馬去。

慕珏身形沉靜如山,一動不動。

蘇墨弦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望着慕珏。

只見慕珏倏然直視向傾儀,道:「你帶林淑兒先走。」

傾儀震驚,「你想做什麼?」

話落已立刻醒悟過來,若是皇后在手,還分什麼先什麼后?蘇墨弦投鼠忌器,根本不敢追。除非……

除非他是果真要中了蘇墨弦的計,將皇后留下來!

「你是在發瘋嗎?」傾儀恨極,咬牙切齒地看了夜闌一眼,「你竟為了個下人,你不是我兒子,你不是我兒子!」

傾儀一連說了兩個「你不是我兒子」,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的樣子,慕珏冷笑一聲:「我倒希望我不是。」

傾儀再無話可說。

夜闌已默默流下眼淚來,望着慕珏,流着淚卻笑了,「公子不用管夜闌,帶皇後走吧,不能將皇后留下,更不能為了夜闌一個小丫頭將皇后留下。」

傾城想,這下好了,若是夜闌果然被留下,憑這句話她也真的死定了,蘇墨弦絕不會放過她。

慕珏淡淡看了夜闌一眼,「如今連你也不聽我的命令了?」

夜闌的眼淚頓時流得更洶湧,咬着唇,直直地瞅著慕珏。

慕珏揚聲對蘇墨弦道:「讓你的大軍全部放下武器,退後五里,我才好將皇后留下。」

蘇墨弦笑得胸有成竹,毫不猶豫揚手,便讓大軍退了。

傾儀無力阻止,只能不甘心地與林淑兒上馬,兩人一騎飛快離開,眨眼消失不見了。蘇墨弦雙目微眯看了眼那方向,慕離拳頭握緊,無奈之下恨得臉色發青,最後只將妻子默默攬在懷中,傾城心嘆,也是惋惜不已。

只差一點,這不共戴天的仇恨就可以了結,竟然錯失。

慕珏直到傾儀走遠,又讓夜闌上了馬,他挾持着皇后一步步後退,蘇墨弦等人不敢前去,直到兩方距離足夠遠,慕珏忽然拉着皇后飛身上馬,兩腿一夾馬腹,馬兒便飛快地跑了出去。

蘇墨弦等人始料未及,俱是一驚,想再是好馬,一旦承受了三個人的重量也根本跑不快,最後只會落得三個人一起被追上的下場,慕珏不至於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卻只見馬上一人忽然被重重往回扔來,蘇墨弦大震,當即施展輕功去接,這才堪堪將皇後接住。

皇后安然無恙,望着蘇墨弦叫了一聲,「兒子……」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蘇墨弦眉頭緊皺,將皇后交予追上來的兩名嬤嬤照料,自己則是立在原地沒動,良久。

蘇瑜慕離這兩人彼此雖是宿敵,但傾儀又是兩人共同的敵人,眼下讓共同的敵人跑了,兩人皆是扼腕。

蘇瑜長嘆一聲,終於不甘心地轉身回宮。

慕離小心扶著夕顏離去。

傾城走到蘇墨弦身邊,握住他的手,見他一動不動立在原地,還望着慕珏等人消失的方向,柔聲道:「先回去吧。」

蘇墨弦反手將她握住,卻仍舊沒動。

傾城正要勸慰,卻聽見前方黑暗中傳來快馬的聲音。

所有人俱是一驚,無不停下腳步,回身望去,這便見前面阿不領着一隊人,騎着快馬而來。

所有人這才恍然發覺,阿不是蘇墨弦的近身護衛,今夜這樣大的一個局,生死一線之間,而這個人之前竟然一直沒有出現。

難道竟是一早就佈下了這樣一個后招?

蘇瑜、慕離霎時一掃扼腕,如見曙光。

……

那一夜,慕珏、傾儀、林淑兒終是逃了,阿不帶回來的人是夜闌,身中數箭,奄奄一息的夜闌。

蘇墨弦雖沒能算到傾儀劫持皇后,但他設局之初便安排了阿不帶人在離開的必經之路埋伏,就是為了萬無一失置傾儀於死地,助慕離報下大仇。其實若是那晚慕珏帶着皇後走了,蘇墨弦設的埋伏也是徒然,因為投鼠忌器,最後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離開。然而慕珏果真沒讓蘇墨弦失望,五個人里選四個,他最終將皇後放了。

所以,傾儀和林淑兒一出現便遭到了圍追剿殺,兩人都身受重傷,最後對傾儀致命一擊時,慕珏卻出現了。但慕珏既要護傾儀,又要護林淑兒,顧此失彼,而阿不帶來的卻全是蘇墨弦身邊最得力的人,將慕珏等人一網打盡不過是時間問題。

於是,在四個人一起死和犧牲自己至少讓慕珏可以活之間,夜闌選擇了後者。她用一己之身將阿不拖住,為慕珏三人爭取了時間離開。

阿不帶回夜闌時,夜闌明顯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趴在地上,一雙眼睛卻是越過蘇墨弦,直直盯着他身側的傾城。

傾城心中有些酸,抬步就要過去。

蘇墨弦將她攔住了,眉梢眼底儘是冷意。

傾城嘆,「她這個樣子還能做什麼?其實如此強撐著還不如一口氣咽了,她必定有話想要對我說。」

蘇墨弦並不退步,「三年前就是因我的疏忽,才讓你受了這樣多的苦,今日我絕不容許你有一絲閃失。她有話要說?好,你就在這裏,讓她說。」

傾城見蘇墨弦態度堅定,心嘆一聲,便也不再堅持。

這時,眼角餘光一閃,竟見夜闌手中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來,蘇墨弦幾乎是本能地就以身攔在傾城身前。卻不想,那把匕首並未朝傾城飛來,夜闌竟是拿它狠心斬了自己的手。

血光飛濺,怵目驚心。

傾城嚇得臉都白了。

夜闌臉上也濺了血,她卻彷彿渾然不覺疼痛一般,遙遙望着傾城,笑道:「你看,這樣,我就沒有辦法傷害你了。」

傾城眼角的淚已不自覺流了下來,「值得嗎?」

慕珏值得你這樣嗎?

其實,傾城心中多少猜得到夜闌要對她說什麼。這個時候,人之將死,心心念念的,除了心中摯愛那一個,還會有誰呢?來來回回,不過是慕珏罷了。

傾城早已含淚快步走了過去,蘇墨弦心中動容,也不再堅持。

此刻的夜闌,模樣是有些可怖的,但她的眼神,柔情繾綣,充滿了對心中那個人的眷戀和愛意,傾城只覺無比美麗。心中有愛的女子,總是美麗的。

夜闌對她說:「傾城,若有朝一日慕珏終是落到你們手中,你放了他,好嗎?」

果然是這一句。

傾城紅着眼睛,沒有應對。既沒有答應,也沒有譏諷,只是望着她。

夜闌說:「其實你和他何其相似啊,你們都是權力鬥爭下的犧牲品,被同時送出皇宮,同時淪落為了隨時可以祭出去的棋子。可你又比他何其幸運,你雖自小寄人籬下,但你有蘇墨弦愛你護你,他是命運賜給你的良人,免你受風雨驚擾,呵護你安然長大,無憂無慮。而今,你又有了親生父母愛你。但慕珏呢,慕珏什麼也沒有,慕長豐之於慕離,便如慕珏之於慕珩,甚至還要十倍百倍的疏遠,十倍百倍的你死我活,你指望慕長豐能如何善待慕珏呢?慕珏最初執著的並非血緣,不過是父母的疼愛,所以他知道自己並非慕長豐親生以後,才會小小年紀就流落江湖,顛沛流離,他不過是以為慕離就是他的父親,他一心一意想要尋找自己的父親啊。可他那個時候還只是個孩子,你想一想,你那個年紀又在做什麼呢?你縱使知道自己沒有父母,也必定是在和蘇墨弦撒著嬌吧,但慕珏卻已幾度死裏逃生了。他找到慕離后,敬愛慕離,是真的在以一個兒子的身份去孝順他的。其實將心比心,若是你小小年紀千辛萬苦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你會如何待他們呢?必定也是恨不得拿命去愛他們吧。然而他並不知道老皇帝說了謊,並不知道慕離不是他的父親。他就這樣錯認多年,直到有一天,他見到了你,他才知道,原來慕離也不是他的親人。」

「也許,他就是從那個時候生了將你的臉毀去的心思。你的臉和慕離的妻子實在太像了,慕離只用看一眼就能認出你才是他的女兒,只有將你的臉毀了,慕離認不出你,慕珏才能有父親。我知道,這個念頭聽起來狠毒又卑鄙,下作又不能原諒。可是傾城,你的身世藏得深,你知道的時候已經是大人了,已經成過親有過孩子了,但你知道的時候是不是仍舊痛不欲生呢?可你想一想,慕珏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才多大呢?算起來,不過是個孩子啊,一個孩子為了守護自己的親情,對他人自然也就不會仁慈。說來你也許不信,只會當我在維護他,但還是要求你信一信,慕珏他真的為此而後悔自責著,他的痛苦並不你來得少。因為,直到傷害了你以後,他才發現這麼多年明裏暗裏對你的注視,原來最多的還是因為愛。」

傾城並不願意在這樣的語境裏聽到「愛」這個字,淡淡別開頭去。

夜闌也知道她不信,這聽起來多麼荒謬啊,其實夜闌自己都寧願它是謊言,慕珏愛的是傾城,再沒人比夜闌更希望這是謊言的了,可惜命運弄人,它偏偏就是千真萬確。夜闌此刻也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讓傾城相信了,她緩緩閉上眼,嘆,「有多少次是為了你,他與成功失之交臂呢?若不是愛你,他也不會一步步落至今日了。」

說完,夜闌便絕了氣息。

傾城讓人將她厚葬。

……

傾儀、慕珏和林淑兒三人自此不知下落,一如這三年來的杳無蹤跡一般,傾儀這個人再一次人家蒸發了。蘇瑜、慕離都派了人去找,但結果毫無意外是徒勞。

傾城想,傾儀除了樂觀,還真是善於隱藏。蘇瑜和慕離這兩個都是找人的高手了,連他們也束手無策,而蘇墨弦,則更是連找也不找,想來是已經預見了結果。他每日只管陪着傾城,守着她日漸大起來的肚子,彷彿如今生命里唯一一件事,他全心全意地做。

他仍舊是睿王,皇位上那個仍舊是蘇瑜。那一夜,他手握八十萬大軍,離皇位僅僅一寸之遙,又有太子謀亂墊背,便是坐上去了也是名正言順,眾望所歸,但他終究沒有。

他只是將蘇瑜打敗,將太子打敗,將傾儀、慕珏擊潰,僅僅如此,而後,安然退守,彷彿這事並不縈於心。

可怎會不縈於心呢?這個地方可是朝堂,是個身不由己非生即死的地方,個人往往沒有選擇的權利。

譬如太子蘇墨景,對了,他已被廢,便不再是太子。蘇瑜終究是念及父子之情,並未像南詔王一樣狠下殺手,只是將他逐去了荒涼的封地,難得的是,瑾妃也跟着去了。這個傳奇一樣的寵妃,竟就這樣淡出了這榮華富貴的漩渦。傾城其實並不能想通,蘇瑜究竟是如何割捨這樣一段深刻的感情。

蘇墨弦揣測,「也許替代終究是替代吧。」

傾城道:「可是替代也曾成功過啊,成功以後的替代還只是替代嗎?」

這個,蘇墨弦就不知道了,他又沒有找過替代,連這個念頭都沒有。

孕婦的意志力往往驚人,傾城不依不饒地問:「你也是男人,你告訴我啊。皇上找了瑾妃,我爹找了慕綾的母親,說好的深愛呢?還好我只是離開了兩年對不對,要是我遲遲不回來,你是不是也會去找個人將我替代了?」

蘇墨弦覺得這個話題非常危險,並非是他的行為或是心態危險,而是傾城這個狀態下的情緒很危險,隨着傾城的肚子越來越大,他已經好幾次被扣了莫須有的罪名。

上一次是因為他做的甜點,分明是新創的,傾城偏說已經吃過,並且以此控訴他對她越來越不上心。蘇墨弦本來還是覺得冤枉並據理力爭的,但哪裏曉得孕婦的眼淚說來就來,眼看傾城竟然哭了,蘇墨弦頓時什麼風骨都不見了,立刻抱着她懺悔認錯,並且另外做了加倍補償,傾城這才笑逐顏開。

此刻蘇墨弦機智地避開了可能發生的危險,當機立斷拉了個墊背出來,「在皇上心中,愛情不過是江山的點綴,我們不說他。而你爹,我想你大約是冤枉了他。」

傾城怔住,反應過來,驚道:「你是說,慕綾不是我爹的女兒?」

蘇墨弦故作無奈地撫着她的眉眼,嘆道:「傾城,我並沒有你以為的那樣無所不知,至少,你爹是否讓不知名的女子懷孕這個事,我果真不知,只是猜測罷了。你心中若在意這事,還是該去問一問他,如此藏在心中不說,我知道你是怕傷害了你娘,但萬一你誤會了他呢?」

傾城沉默下去。

蘇墨弦成功找到了墊背,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

好了,就讓慕離去回答傾城這個危險的問題吧。

於是,傾城果然是誤會了。

慕離險些急得跳腳,都不知要如何解釋自己的清白了,發誓自己只有她一個女兒。

然而,孕婦的執著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傾城問:「你為何那樣肯定呢?你又不是女子。」

「可我是男子啊……總之,我心中有數。」既不好深說,又要力證自己的清白,慕離頭都疼了。

傾城又問:「你只有娘一個女人嗎?」

慕離神色霎時鄭重又無比堅定,「自然,自你娘以後,我再沒有過旁的女人。」

即使分離二十多年,慕離仍舊矢志不渝,單這一份痴情,世間也沒有幾個人及得上他,慕離的腰挺得特別直,底氣特別足。

然而他顯然低估了孕婦的腦迴路。

傾城想了想,問:「那以前呢?」

傾城其實並不是為難慕離,只是單純地想着慕綾的年紀,應當是她的姐姐,那她的母親豈不就是在夕顏以前嗎?

慕離,「……」

最後,傾城是被趕出去的。

其實慕離自尋到她,一直對這唯一的女兒珍而重之,恨不得時時刻刻捧在手心裏才好,就是這樣還怕摔著了。但被女兒翻□□舊賬這回事,慕離覺得他真是要崩潰了,夕顏都沒有和他翻過舊賬好么?而且,他若早知今生會遇見真愛,他一定守身如玉一心只等著真愛出現。以為誰都和蘇墨弦一樣好命么?那樣小小年紀,真愛就被送到了他身邊去,由他親自養成,他前世一定是拯救了天下。

慕離又急又怒地將門在傾城的面前關上,「總之我說不是就不是!」

其實蘇墨弦並沒有慕離想的那樣好命。譬如這個時候,如果將傾城趕出來又在她面前將門摔上的人是蘇墨弦,那基本上他就九死一生了。好在慕離不是蘇墨弦,傾城不僅沒有生氣,反倒仔細反省了自己,最後深覺自己真是欠妥。想想僅憑慕綾一面之詞,她竟深信不疑了,多麼可笑。更重要的是,慕綾又知道什麼呢?她自己的身世還是東拼西湊聽說來的呢。

……

蘇墨弦雖仍是睿王,但朝中權力局勢已是徹底翻覆,如今天下大事,幾乎全由蘇墨弦一個人說了算,蘇瑜已徹底無力扭轉。

而在權力這上面,蘇墨弦並沒有如那一夜對皇位的退讓,他牢牢握在手中,一時權勢滔天。

傾城有些不懂他的意思了。

那一夜不篡那個位,如今卻要做個自古以來被唾棄的權臣了嗎?

蘇墨弦只是笑,還甚有興緻地抬手覆在她的腹部,感受着孩子的胎動,漫不經心地說:「時機到時,你自然就懂了。」

傾城肚子裏的孩子並不是個愛動的,她之前暗中去看過慕綾,慕綾這個月份上時,孩子動得非常厲害。兩相對比,傾城有些擔憂。

蘇墨弦倒沒有這樣的擔憂,他會貼著傾城的肚子和裏面的寶貝說話。傾城擔憂的時候,他還會笑凝着她,對裏面的寶寶說:「寶貝動一動給爹爹看,好不好啊?」

然後裏面的小人兒竟然真的會小小地動一動,像是回應蘇墨弦一般。

它第一次這樣的時候,傾城簡直嘆為觀止,蘇墨弦則是愉悅不已,抱着傾城,將她渾身上下都親了一遍。

自此傾城覺得自己肚子裏是個女兒。

蘇墨弦又笑話她,「時機到時,自然就知道是女兒還是兒子了。」

傾城就沒有他那樣的淡定了,「你就不好奇嗎?」

蘇墨弦淡定地搖頭,「的確不好奇。」

傾城立刻問他是如何辦到的,要知道,自懷孕以來,她想得最多的事就是到底是兒子還是女兒呢,其實並不是在乎,只是有事沒事時,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就出來了。

蘇墨弦但笑不語。

傾城就抱着他的手臂搖啊搖啊,眼巴巴地望着他。

蘇墨弦笑得有些壞,問:「抱手臂就夠了嗎?」

傾城立刻狗腿地去抱住他的腰,蹭啊蹭啊。

蘇墨弦這下滿意了,將她抱在懷裏,低低在她耳邊說:「因為……說好的要給我生一窩,如此兒子女兒都會有,不過是早來晚來罷了,又有什麼可好奇的?」

傾城望着他,啞口無言,「……」

爺,你贏了。

……

傾儀和林淑兒是在三個月後被找到的,然而被找到時已經只剩下兩具屍體,在城郊一處破廟的地下密室里。夏天屍體的腐朽之氣掩藏不住飄了出來,被在破廟棲身的乞丐循着發現的。

蘇墨弦親自入宮去查看,慕離自然也去了,回來時,傾城問:「是真的嗎?」

禍害遺千年,竟如此輕易死去,她真有些不敢相信,就和做夢一樣,忽然而毫無頭緒。

蘇墨弦道:「是真的,的確是傾儀和林淑兒。兩人身重數種劇毒,但最終致命的還是情蠱。」

傾城問:「數種劇毒是什麼意思?」

蘇墨弦道:「這兩個人都身受重傷,想來是誰也不想被另一人拖累,臨死之前不擇手段地要解開情蠱,病急亂投醫給對方下毒,毒並不致命,但太多又雜,最終反倒誘發了情蠱。」

傾城忍不住唏噓,想不到這樣兩個難纏的角色,最後竟這樣終結在了對方手中,真可悲可嘆又可笑。

不止傾城沒有想到,其實蘇墨弦也沒有想到。因為,比他所想,容易太多。

傾城心下難免猜測,「是慕珏嗎?」

情蠱不是那麼容易解的,更不是普通人敢去解的,除非有人指點。而他們那樣的情況,除了慕珏,又還敢聽誰的指點?

蘇墨弦望着傾城,搖了搖頭:「我不知。」

他的確不知。除了慕珏,還會有誰?但若是慕珏,又為何要這樣做?他不是一心要保護他血緣上的父親嗎?

而他又去了哪裏?

這個問題,蘇墨弦其後也一直沒有得到答案。慕珏彷彿憑空消失,生死不明,只是夜闌周年第二日,有人在墓前發現了一攤黑色的血跡,不知是否是他留下。若是他留下,看那顏□□況並不好,但也不盡然。但慕珏自此確然消失,不知去向,不知生死,直到蘇墨弦和傾城老去,也沒有人發現他的蹤跡,不過那是后話。

傾儀之死,於慕離而言,大仇不是親手得報,心中難免有些遺憾,但也總算是圓滿。傾儀死後,夕顏的身體奇迹般地一日日好了起來,一年後竟能開口說話。其實所有人都明白,她的病在心裏,不在身上。傾儀就是長在她心中的毒蟲,如今毒蟲已死,夕顏才能好起來。

總算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而於蘇瑜而言,一個心頭大患除去,過程如何,他並不介意。

這年夏末的時候,蘇瑜下了退位詔書,傳位睿王蘇墨弦,而他自己則退至京郊別院頤養天年。

這一道詔書彷彿是忽然而來的震驚,然而待細細去想,又彷彿是水到渠成。畢竟蘇墨弦權勢之下,這樣的做法總算保全了許多。

而到這個時候,傾城才明白蘇墨弦所說的「時機」到底是怎樣的時機。蘇墨弦不逼宮篡位,不父子反目,他手中牢牢握著的權力只是給蘇瑜看的,讓蘇瑜看到,他有足夠強大的手段和權力,遠遠比蘇瑜更加強大。蘇瑜作為君王勢必會不甘心,但作為一個父親,他會驕傲這江山後繼有人,社稷福祉終有所託付。

蘇瑜是個政治家,有野心,但也有智慧,他自然會明白該如何決策,比起短兵相接自毀退路或是兩敗俱傷,最後讓江山白白落入如賢王等人甚至外姓人手中,怎樣才是上策。

傾城忍不住想,是不是操之過急了?

「其實太子既倒,那個位子早晚都會是你的。你何不做做樣子,將權力放回,賣個好給皇上?還能博個好名聲。如今這樣,雖然也是個好名聲了,但總也沒有那樣好。」

「皇上只要一日還是皇上,他就有權力再將我們分開,那時,我恐怕連眼前這樣的好名聲也守不住了。」蘇墨弦似笑非笑望着她,「傾城,做人不要太貪心。我只要保護好你和孩子就足夠了,再好的名聲我並不需要。」

但她這樣複雜的身份,又是前朝公主,又是慕離之女的,真不是輕易能保護的,也只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足夠。

傾城望着他,臉紅紅的,眼睛水水亮亮,情意流動在眼底。

時年,蘇墨弦登基為帝,年號守,尊武帝蘇瑜為攝政王。蘇墨弦在位四十年,其治下海晏河清,千古功績不可勝數。唯子嗣略為單薄,一生僅兩子一女,因後宮無妃,只有一后,史稱寵后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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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以下是小番外一則------------

因為蘇墨弦無微不至的呵護,傾城的孕期並沒有漫長的感覺。蘇墨弦登基那年秋末,傾城順利生下了孩子,是個漂亮的男孩兒。傾城有些挫敗,身為孩兒他娘,她竟沒能猜對,她可是猜了足足九個月啊!說好的母子連心心有靈犀呢?

不過這並不能影響傾城整體大好的心情走勢。將孩子抱在懷裏的那一瞬間,傾城終於有了圓滿的感覺,曾經的遺憾、不安、彷徨、無奈,竟全被這樣小小一個生命治癒,多麼神奇。

蘇墨弦自不用說,他的不安比起傾城來應該只多不少,這時被治癒自然也只多不少。

小太子出生沒有幾天,就已初現傾國傾城的端倪,連傾城也常常看得着迷。尤其是蘇墨弦抱着他的時候,一大一小兩隻絕色在眼前,傾城真的有種幸福得立刻要昏過去的感覺。更要命的還是,蘇墨弦常常會溫柔地注視着寶寶許久,然後將他小心翼翼地抱到她眼前,用他那柔情繾綣的嗓音在她耳邊低聲說他覺得寶貝哪裏像她,哪裏像他,這種時候,傾城整個人基本上已經神魂顛倒。

不過再大一些的時候,傾城就意識到了小太子的缺點,懶。沒錯,就是懶,能睡着就不醒來,能哼哼就不哭鬧。有一次,小朋友難得不願意睡覺,傾城將他抱在懷裏哄,但他就是不睡,睜著黑寶石一樣的眼睛靜靜地望着傾城,眨也不眨地望着。傾城霎時感動得無以復加,心想,果然是娘的寶貝,小小年紀就這樣喜愛為娘,娘也愛你。

母子兩人如此深情對視許久,直到蘇墨弦回來,傾城激動地和他說了寶寶的聰穎乖覺,蘇墨弦聽后,眼中露出微妙又不忍的神情,斟酌著語氣地對她說:「他應該是餓了。」

傾城,「……」

給小朋友餵奶的時候,傾城才知道,他真的是餓慘了。

傾城默默別開頭去。

嗚嗚,她自作多情了。

但是,你這樣望着為娘,為娘怎麼會知道你是餓了!你好歹吱一聲啊,已經連哭也懶得哭了么?

說起來,這還真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難怪那時候就不愛動彈。

小朋友吃飽後由蘇墨弦抱過去,連哄都不用哄,自己就睡了。蘇墨弦似笑非笑望了傾城一眼,那眼神真是說不盡的意味悠長。

傾城略覺羞愧,又忍不住擔憂,「怎麼會餓了也不知道哭呢?我小的時候也這樣嗎?」

蘇墨弦將寶寶小心地放到小床上,回身望着她,「不是,你小的時候嬌氣得不行,稍微逆你的意你就哭得楚楚可憐的,一定要順着你了你才會開心。」

傾城頓時臉有些熱,「亂說,我哪裏有這麼霸道。」

可惜底氣非常不足,她小時候如何,最清楚的的確是蘇墨弦而不是她自己。

想了想,勉強加了個論據,「不然怎麼能生得出這樣乖巧的寶寶。」

蘇墨弦將她抱到懷裏,笑,「那是因為他像我,母后說,我小時候就是這個樣子,能用眼神解決的問題從不用哭的。」

傾城,「……」

頓時覺得更羞愧了怎麼辦。

蘇墨弦忽然柔情繾綣地吻上了她,叫着她的名字,「傾城。」

傾城被他這樣的嗓音一叫,只覺整個人都軟成了一灘水,她輕輕應道:「嗯?」

「我想起我第一次將你抱在懷裏,那個時候你也是這樣小,軟軟嫩嫩的一團,睜著湛亮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看。那個時候我怎麼想得到,那樣小的你長大後會成為我一生摯愛的女人?還為我生下了這麼可愛的孩子。」

「傾城,傾城……」蘇墨弦低低地說着,微微悠遠的嗓音彷彿是在回憶又彷彿是在感動,末了,他又叫了她的名字,一連叫了兩遍,「你知道不知道,我真的好愛你。」

那是蘇墨弦第一次對她說「愛」這個字,還是用那樣徹骨徹心的嗓音,聲音從傾城的耳根那裏傳來,彷彿要執拗地鑽到她的心、她的血、她的骨里一般。

她的眼睛霎時就紅了,是真的被感動得哭了。依偎進他的懷裏,用力抱住他的腰,「蘇墨弦,我也好愛你,和你愛我一樣多。」

她想,她一定不會比他愛她更多,那麼,一樣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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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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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妃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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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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