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學校輝煌

第一章 學校輝煌

第一卷敗走麥城

第一章學校輝煌

呂沙洲揮汗如雨在地里除草,一個又甜又脆的聲音在喊他:「老白!」。

不用看他知道是桃花溪。她是呂沙洲頭上烏雲密佈的天空中一片藍天!

呂沙洲拎着鋤頭站在她面前時,她俊俏的臉上現出誇張的驚訝。「你還是老白嗎?怎麼才兩天你就脫了一層皮了!」那種發自內心的憐惜立刻讓呂沙洲感覺到了,一種溫暖苦甜的情緒「嗡」地一下籠罩了他,他差點沒擋住自己的眼淚。在苦難中領受來自親愛者的一絲關懷,那感覺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我下午不能去學校,我耪完地后明早去。」「明天你得起多早啊?20多里路你又沒有自行車,今天累成這樣,明天再起早趕20里路你會累垮的。明天的演講比賽你是主角阿!」「沒辦法,我就靠這點地生存,不能荒了。」「你兩個哥也真自私,乾的什麼臨時工,連回家種地的空也沒有?把你的學業耽誤了咱倆這輩子就完了!」呂沙洲聽到她的話語里很自然的用了「咱倆」這兩個字,把她的命運和自己連在一起,呂沙洲不僅感到幸福還感到受寵若驚。他說:「他倆都30多了,還沒說上個媳婦,在外做臨時工是想圖個好名聲,看能不能混上個媳婦。不回家就我理解,我家本來就寄人籬下,再有兩個光棍,人家就更看不起了。」聽了呂沙洲的話桃花溪溫柔的臉上現出了少有的惱怒:「呂沙洲你這人自私,光想着你那個窮家,光想着為別人犧牲,你心裏根本沒有我。自行車給你放這兒,你明早騎着去學校。除去我,累死你也沒一個心疼。」她飛快地轉身走下大道操小路而去。一個女孩家走20里路,她要傍晚才能到校。「花溪!」呂沙洲推上車子去追她。「別喊我,我煩!」她轉身跺腳,怒目而視。呂沙洲直愣愣地看着她遠去,百感交集。

桃花溪,這個縣一中的校花,這個村裏數一數二人家裏數一數二的俊丫頭,平時驕傲得像公主,偏偏和呂沙洲這個村裏最讓人瞧不起人家出來的最讓人瞧不起的人有緣分。後來呂沙洲才意識到,這是造物主對他的折磨。在以後的歲月里,他經常在夢裏見到她,夢裏她總是像他們初戀時一樣溫柔。

作為學生會主席,呂沙洲是「青春之火」演講比賽的主持人。當預備鈴響起的時候,他風塵僕僕地趕到了學校。雖然我的兩腿貫鉛一樣沉重,但是學校是他的港灣,這裏沒有歧視沒有冷眼,它對每一個學生都平等,是呂沙洲輒心嚮往的地方!學校給了他平等的權利,他在這裏有一種被接納的歸屬感。他成功地主持了演講比賽,而且作為選手發表了自己的演講。當校長把演講比賽第一名的獎盃捧給他時,他在如雷的掌聲里尋找桃花溪,第三排的她美麗的大眼裏蘊含着淚花。

離高考還有10多天,桃花溪尋找一切機會和呂沙洲在一起。呂沙洲的數學成績不太好,桃花溪的語文成績不太好,他們在一起學習稱得上是珠聯璧合。桃花溪再不忌諱什麼,勇敢而驕傲地向同學們展示着他們的關係。呂沙洲在這裏是「白馬王子」,能與「白馬王子」戀愛她經常驕傲地羞紅著臉。她還向女生們透露了對呂沙洲的愛稱:「老白!」,弄得女生們經常嫉妒的有意在呂沙洲面前喊桃花溪「老白!」。憑他倆的成績,他們雙雙考上大學沒任何問題,他們自己充滿信心,校長和班主任也對他們信心百倍。他們特別是呂沙洲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你想啊,考上大學,跳出農門,就甩掉了自己異類的身份,就是國家幹部,誰還敢蔑視他欺壓他?和自己心愛的女人過完美好的一生,怎不讓人激動?桃花溪比呂沙洲走得更遠。她躺在呂沙洲的懷裏,吻着他的臉,嬌羞地問他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中午食堂里的菜很豐盛。呂沙洲沒錢吃菜,揣了兩個大模,端了一茶缸白開水躲到食堂後面對付一頓。桃花溪還是找到了他,她把一份菜放到呂沙洲面前,也不理他,背對着他吃飯。呂沙洲知道她生自己的氣,她總是抱怨呂沙洲和她客氣,不把她當作一家人,把她的和他的分得很清,讓她傷心。可是,呂沙洲吃她的飯,花她的錢,總有一種低人一等感覺,覺得她和自己不在一個層次,那種異類的感覺特彆強烈地衝擊着他的心。就連她在呂沙洲面前說「我爸、我媽」,呂沙洲也感覺是對他的一種蔑視,因為呂沙洲在家稱自己的父母是叫「大大、娘」。「爸、媽」的稱呼透露著一種文明和高貴,「大大、娘」的稱呼顯得那樣愚昧落後。雖然呂沙洲在學校是風雲人物,但從社會大背景上說,他們還是不在一個層面上。桃花溪背對着呂沙洲吃完飯,見他默不做聲,轉過臉來說:「到寢室把衣服換一下,你的衣服該洗了。我正好趁中午給你洗一下,我不想讓你在人家面前落笑話。」呂沙洲還沒說話,桃花溪突然發現他的一個叔,正在校園裏東張西望。她喊了他,問他你找我嗎?他叔呂沙洲要稱舅的。她叔聽到喊聲扭過臉來,看到了他們,走到他們跟前卻並不同桃花溪搭話,說有事找呂沙洲。呂沙洲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他婉轉地對呂沙洲說:「我跟你說點事,你可別瞎想。你大大病重了!」他的表情立刻讓呂沙洲感覺到他所說的「病重」的含義。他意識到這種含義的時候,感到頭有些暈,手中的白搪瓷缸子「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桃花溪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對她叔抱怨地說:「小叔你幹什麼?沙洲家出了什麼事?」呂沙洲的眼淚順着面頰小河一樣流淌。此刻他真想大哭一場,發泄心中無法排泄的悲愴。但他不能,他怕同學們看到,怕別人瞧不起的目光。他用手使勁捂著自己的嘴,但那種極力壓抑的嗚咽還是傳出了他的喉嚨。桃花溪忘情地一下子抱住了他,她說:「老白,你別這樣!我害怕!」她叔看到她這樣一下子變了臉,猛地吼了一嗓子:「小溪,你幹什麼?快給我放開!」這個敦實的莊稼漢,好像被人挖了祖墳一樣的憤怒,臉幾乎成了豬肝色。他的怒吼一下子讓呂沙洲壓住了自己悲痛。呂沙洲意識到他不願意看到高貴的桃花溪與呂沙洲這個癟三如此親密,這簡直是對他的侮辱。呂沙洲一下子從巨大的悲痛中走出來,我是什麼人?怎麼能夠在他們面前表現這種悲痛?呂沙洲推開花溪,擦乾臉上的淚,對他說:「小舅,咱們走吧。」

來到村口,已是暮色蒼茫的時分,遠遠地就看見家門前挑着白幡,它告訴呂沙洲父親生命的完結。院子裏滿是人。呂沙洲走進屋子,看到正當門的床上躺着他的父親,身上蓋着一張白紙。呂沙洲慢慢跪下,掀開那張白紙,凝視着父親消瘦蠟黃的臉,眼淚啪嗒啪嗒地滴在白紙上。他就這樣看着,這樣流着淚。人們有些慌,都說快讓他哭出來,不哭出來會憋出病,這孩子就白搭了。左撇子大爺說:「你們別驚動他,這孩子孝順得很,一時沒轉過彎來,他是個有數的孩子,不會出事。」

呂沙洲父親的病一半是氣出來的。如果呂家不到桃花庄來,身體強壯的父親不會這麼快就走到生命的盡頭。

呂家到桃花庄來有近20年了。呂沙洲外祖父去世得早,外祖母只有跟着唯一的兒子--呂沙洲的舅舅生活。可舅舅的岳母一輩子只有舅母一個女兒,也必須和他們一起生活。外祖母一生忠厚老實,是一個無能的人。而舅舅的岳母卻強悍潑辣,不是饒人的茬子。生活中外祖母總是受氣,怕給兒子添麻煩又總是忍氣吞聲。有一次,她實在是絕望了,就偷偷地上了吊。被人發現救醒后,就不吃不喝光是流淚,弄得舅舅一籌莫展。舅舅是國家幹部,一家人都在區上住,家裏閑下了一片院子。他的三個叔叔有很多孩子,就經常算計他的那片院子。他們覺得呂沙洲舅舅夫妻倆都有工作,以後不會回家住了,那片院子就是他們的了,所以對那片院子很上心。呂沙洲舅舅知道他們的心思,就覺得很咽不下這口氣。外祖父是老大,與他的幾個兄弟同父異母,關係一直不太好,況且人丁不旺,只呂沙洲舅舅一個男孩。因為這兩個原因,舅舅就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呂家搬到他莊上去,住他的房子。這樣,一來堵住了他三個叔叔的嘴,打消他們霸佔他房子的念頭;二來可讓母親回到老家跟呂家一起住,免得兩個老太太整日鬧矛盾,使他不安寧。呂沙洲的父親是不願意到桃花庄來的,他知道寄人籬下的滋味不會好受。可呂沙洲的母親在娘家是老大,又只有這一個弟弟,很疼他。在這樣的背景下,呂家來桃花庄落了戶。呂沙洲舅舅和母親的三叔是大隊書記,四叔是隊長,呂家的到來損害了他們的利益,政治的迫害、家族的欺壓,加上經濟的拮据徹底拖垮了呂沙洲的父親。

家裏幾乎沒有一分錢,呂沙洲兄弟三人跪求村上的老執,求他們暫且為父親賒一副棺木。他們說死人為大,先讓他入土為安,棺木就交給我們辦。在皖北這個地方,孝子是不允許坐或站的,總是要跪着。有人來弔孝,院裏專門有一位老執報信,高喊一聲「點火!」,孝子在父親身旁就要在癆盆里燃起紙錢,並陪着外邊的客人高聲痛哭。外邊的人在靈棚里行過三跪九叩之禮,老執再接着高喊一聲:「謝,客到!」弔孝的人就走進屋,兄弟三人就按長幼依次給他們磕頭,他們必須用兩手象徵性的攙一下孝子,接着大哥就給他們遞煙。他們點上煙后,就會詢問父親得的什麼病,何時咽氣,然後勸他們節哀,唏噓惋惜一番后告辭離去。呂沙洲跪在父親的遺體旁,不時的隨着「點火」、「客到」的聲音痛哭、磕頭,腦海里不時回映着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俗話說天下父母疼小兒,父親生前對呂沙洲寄予的希望最大,指望我能光耀門庭,為他爭口氣,擺脫這種低賤的地位。無論家裏多困難,他總是咬着牙東挪西借供呂沙洲讀書。父親枸瘺著腰,穿着洗得發白的老藍布褂子,後背上補著一塊新的老藍布補丁,低聲下氣地找人借錢,籌措呂沙洲的學費。這可憐的背影就像電影鏡頭,不停地在呂沙洲腦海里閃回。使他心中的悲哀像大海的波濤一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親是個善良而又老實的人,來桃花庄十幾年從來沒和人紅過臉。面對桃家大家族的欺壓,他總是忍氣吞聲,打落了牙往肚裏咽,總是用笑臉去迎接人家的冷屁股。他的人格贏得了桃家家族以外的人普遍尊重,呂沙洲在屋裏總是聽到外邊有人說,好人啊!好人啊!就是死得太早了。他們在為他的死抱屈。

送葬這裏稱出殯,要由長子長孫挑幡在前引路,兒子抱哭喪棒緊跟,後面是長孫以外的其他孫輩,再后便是16個人抬的棺木,棺木後邊是兒媳、孫女簡稱女孝子和眾親鄰。哭喪棒要用柳木砍成半米長,因為柳木容易成活,築墳后將哭喪棒插在墳上,很快就會發芽長成小樹,不幾年就會樹木參天,有蔭蔽後代的意思。抬棺木時先由長子孫摔破癆盆,老執不喊「」,也不喊「預備、起」,而是喊「前後、起」,眾人才能抬起棺木。孝子不能直腰,要躬著背,哭喪棒必須粘着地,慢慢地走。呂家兄弟三人都沒有娶妻生子,談不上長孫次孫,棺后也沒有女孝子,癆盆只有大哥自己摔,小幡只有大哥自己挑着。呂沙洲環顧前後,就是三條光棍漢。一種悲哀摻雜着的羞愧和自卑立刻席捲了我心靈的世界。甭說別人,就是呂沙洲自己也對這一家人產生了無限的蔑視感。「彼人也,我亦人也」,為什麼會混到這種地步。他默默地向父親的在天之靈發誓:我一定要改變這種狀況,一定要讓哥哥們娶上媳婦,讓他們活出人樣來!

埋葬了父親的第二天就該高考了,呂沙洲身體極度虛弱,腦子裏一片亂麻,思維明顯混亂。面對競爭殘酷的高考他感到了自己的心虛。晚上九點多鐘呂沙洲步行趕到了學校。桃花溪手裏拿着書焦躁地在學校門前的路燈下徘徊,呂沙洲遠遠地看到她,知道她不是在讀書而是在等他。呂沙洲出現在燈光里她幾步就跑到他面前,她心裏的殷切關懷都寫在臉上。呂沙洲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他心裏承受的東西太多了,見到自己的親人真想抱住她大哭一場。桃花溪把呂沙洲拉到燈影里,也不說話,一下子緊緊抱住他用她溫潤的唇吻他臉上的淚。這一刻呂沙洲突然想,要是現在地球突然毀滅該多好啊。他活得太累了,就這樣和自己心愛的女人相擁著死去,大家都毀滅了,再沒有榮辱得失,再沒有高低貴賤,實在是上天的恩賜!但這不可能。他說:「花溪啊,我心裏方寸已亂,我擔心今年能不能考上!」桃花溪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急切地說:「老白,你別這樣,千萬別這樣。你要有信心,你考上學是咱倆的唯一出路,要不然你那個家會把你拖向深淵,你就完了。到那時我怎麼辦啊?」呂沙洲把她抱得更緊發自內心地說:「花溪,為了你,我做最大的努力!」她歡心的說:「我的老白就應該是這樣!」

通知書來了,桃花溪花溪考上了滁州師專,而呂沙洲理所當然的名落孫山。老師們都替呂沙洲惋惜,桃花溪簡直就成了困獸。她的家人嚴格限制他與呂沙洲來往,或許他們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而呂沙洲的心卻平靜了,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校長和班主任到呂家來,勸呂沙洲再復讀一年,憑他的成績一定沒問題。然而,誰來供應他的學費呀?60多歲的母親多病纏身,兩個哥哥做臨時工也剩不了幾個錢。一分錢難死英雄漢,他不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況且家裏還有十幾畝地,他不在家種,兩個哥哥必有一個回來種地,回來種地怎麼能娶上媳婦?校長和班主任看着他家徒四壁的窘境,無可奈何地惋惜地離去。桃花溪在去學校報到的前一天晚上,悄悄地來到呂家。呂沙洲清楚的記得,那是1984年9月7日。連綿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天,到傍晚也沒有停的意思。呂沙洲正坐在小凳上專心致志的看書,忽然覺得光線一暗,抬起頭,見桃花溪打着傘站在門前。她收攏傘扭身進屋,坐在凳上一本正經地說:「老白,你今年必須復讀!」沒等呂沙洲說話她就接着說:「你不要考慮錢的事。我到學校后國家每月補助我19塊錢(那時國家對大學生是全包的),我都寄給你,勉強夠你讀完一年。我肯定比你早上班一年,可以用我的工資供你上大學。你千萬別因為你這個破破爛爛的家耽誤了自己一輩子!」桃花溪和呂沙洲談了一晚上,除去相擁相吻的時候都是激烈的爭論。相愛以來,他們怎麼愛也愛不夠,從來沒有爭吵過,今天卻難以調和了。天亮了,她沒有說服呂沙洲,難過而惱怒的用「你頑固!」結束了她的遊說。呂沙洲的選擇使他在艱難中走了很長一段曲折的路,這是后話。外邊的雨還在無休無止地下着,桃花溪與呂沙洲吻別,說了句:「我給你來信。」就消失在綿綿的雨霧中。許多年以後,呂沙洲用一篇發表在省報副刊上的散文《心儀》,記述了這個秋天的凄風苦雨的夜晚,祭奠他的初戀,傾訴自己對她的無限深情。呂沙洲希望她看到了這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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