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心生薄荷軟草香

番外三心生薄荷軟草香

高大的龍鳳對燭妖嬈地燃燒,燈芯中明黃的火焰輕盈窕妲,偶爾跳出一兩聲清脆的「嗶啵」,讓人想起適才婚宴上踏鼓而舞的伶人們腳下踩出的鼓點,嫵媚撩人。

我隔着暈黃的光線看向那層巒疊嶂的紅,驀地憶起兩年前南遊所見的鳳凰花,鳳鳥尾翼一般迤邐的枝丫上開着絢麗極致的紅,鋪天蓋地怒放,春雨拂落一地的丹蔻芝華,美得那樣張揚肆意。當時我便想,若有一位待嫁的嬌娘頭披喜帕坐於其中該是怎樣一種風情。此時,眼前腦海景緻兩相重疊,我卻聞見一縷極淡的涼薄香氣掩了吐息間馥郁的酒香。

我支起手肘,垂下了眼睫。

涼香明晰漸近,透過尚未全然闔緊的眼縫,我看見一雙鴛鴦錦繡的緞鞋停在我的面前,一隻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的66

心中一沉,我在袖下握住了一柄隨身的利匕。

他果然欲反?但憑這乳臭未乾的小女兒便想行刺於我?!那香氣……我倏地一驚,真氣在丹田中快地遊走了一遍,卻並無中毒之異樣。

腦中雖已閃過百般念頭,身子卻兀自淡定如初。如今,我便看她要耍如何花樣。

一方水絹絲涼兜頭罩下,匕幾乎在片刻間脫袖飛出,卻在聽見那小人兒奇怪的歌調時被我快地收了回來。

「掀起了你滴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臉,你的臉兒紅又圓啊,好像那蘋果到秋天。掀起了你的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嘴,你的嘴兒紅又小啊,好像那五月的紅櫻桃。」

一口真氣鬱在喉間……

原來,覆在我頭上的竟是她的鳳蓋。一時間,我思緒混亂,她的言行舉止似乎從來都不在我的意料之中……忽而對雲相升起一種別樣的欽佩,不為他的才華,不為他的韜略,只為他竟育了這樣一個乖張的她長達十年。

「掀起了你的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眼,你的眼睛……」

我睜開雙目看着眼前眉眼飛揚的人兒,「不知愛妃對本宮的眼睛有何評價?」

她似乎嚇了一跳,睫毛微微一顫,像風中受驚的蝶。很快,她便七手八腳地將鳳蓋重又掩回頭上摸索回床沿乖巧地坐下,卻被那鋪陳一床的撒帳果給硌到了,一下捂著蹦了起來,石榴紅的喜帕蹁躚落下。

果然有趣,我暢懷大笑。她卻睜著亮晶晶的美目瞪着我,像一隻被拎起了後頸的小獸,警惕地盯着陌生人,恨不能伸出尖利的小爪子比劃兩下。

當夜,我帶走了那方喜帕。自己亦不知所為何用。

第二日,當她帶着清涼邈香、纖雲微步地裊娜立在我面前時,我竟有一瞬的恍惚。連續兩次如此,這對素來冷靜自持的我實為異象,不由地心生疑竇,惑以為此香有異。

此後,我遣了宮中藥師徹查那薄荷香草之功用,卻終是沒有查出任何有關「魅惑、迷神智」的功用。

那時,我方才恍悟異乃「心」生,非「馨」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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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確實存在一種薄荷草會讓貓科動物產生迷幻作用,俗稱「貓薄荷」,介紹如下:

貓薄荷草(netT)——這類的貓草是屬於薄荷草的一種,它對於貓科動物有興奮刺激的作用,所以早期在馬戲團的訓獸師使用貓薄荷草給獅子及老虎,讓這些兇猛的獅子,老虎變得溫馴聽話。貓薄荷草的作用相當於幻覺劑,貓咪經由嗅覺或味覺就能有興奮的效果,貓咪會躺在地上左右打滾或是以面部磨蹭,甚至會像酒醉般在地上出愉快的咕咕聲,但不是每隻貓咪都會有這些興奮的反應,而且小於三月齡的幼貓對貓薄荷草沒有反應,所以netIp對貓咪引的反應可分為三類:

(一)完全反應型:這類型的貓咪會有很可愛的滑稽動作,像是東聞聞西舔舔、嘴巴咀嚼樣(可是嘴裏卻沒有東西)、臉部四處磨蹭、快樂地在地上打滾或扭來扭去,有些貓還會挖洞、用腳握住你,全身四處抓癢(因為它不知道生什麼事,只覺得怪怪的)、流口水或是酒醉般愉快的喵喵叫,而興奮持續的時間大約是5-15分鐘,有些還會長達1小時。

(二)部份反應型:反應沒有那麼明顯,興奮持續的時間也較短暫。

(三)無反應型:有些貓咪對貓薄荷草沒有任何反應,像是低於三個月大的幼貓,太過緊張的貓,以及天生就是對貓薄荷草不感興趣的貓!

至於常常使用貓薄荷草會不會令貓咪上癮呢?這點你可以放寬心,研究報告中指出貓薄荷草是天然無毒性的草,並不會造成貓咪上癮。在國外貓薄荷草還可以用在貓咪的行為矯正,這是因為貓薄荷草對貓咪生理有興奮作用,但是這種興奮作用只會稍微地增加貓咪的心跳,是屬於愉快輕飄飄的感覺,所以有助於安定貓咪的情緒。

歸時應減鬢邊青

腹中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沉重,卻從未有過動靜,安安靜靜,彷彿生怕一驚動我便會遭到遺棄。若不是那隆起的形狀,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與往常有什麼不同。我側身躺在床上蜷成一團,避開眼睛不想看到這如影隨形的羞恥。

「安……」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我的耳側,狸貓溫暖的胸膛緊貼着我的後背將我納入懷中。十指交纏,我調整了一個姿勢,讓自己更舒服地靠着他。

「安安,不走。」

我訝異地回頭,就見他眼如絲弦,看着我,有如風撫琴瑟,錚然撥動,琴絲?情思?春蠶吐絲,銀蛛織網。

我欣喜地回抱住他:「狸貓,你說什麼?適才,是你在說話嗎?」如果是的話,那麼今天他就會說兩個詞了,我記得白天他對花翡說過「放肆」。

「安,不走。」他吻了吻我的眉心,重複了一遍。

果真是他說的!我開心地在他的臉頰上印下響亮的一記吻。

他凝視我的眼睛又說了一遍:「不走。」

我抬手撫過他的月華水,執起他的手放到唇邊,「我亦想在這與世無爭的世外仙境終老此生……但是,我們不能丟下紫苑不是嗎?而你,亦不能棄你的國家與子民於不顧。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擔負着或多或少的責任,若拋開了責任,便同時失去了獲得快樂的權利……」

他望着我,不再言語,只是更加緊密地攬住我,連同我腹中的生命一同摟入懷中。

那夜之後,他再沒說過「不走」這個詞。

雖然花翡說他們打隧道時已將樊川江畔的入口處用泥土堵上並以葉作了遮蓋,但是畢竟夜長夢多,萬一讓人意外現那個洞口找到這裏就不好了。我不想讓災難波及望月族裏單純善良的人們。而且,狸貓現在除了語言和心智外,身體反應和武功底子似乎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自保應是不成問題。我們若一路平安的話,出了隧道后先和花翡回到霄山五毒教隱居處,那裏絕對可以讓狸貓安全養病,不受人干擾。待他痊癒后再回香澤。如此打算好后,我便將計劃說與花翡聽,花翡聽后連連點頭,「圓妹自然是應該和我回仙界去的。」他看了看我身邊的狸貓,「那個什麼貓,看在圓妹的分上,我且暫時收留你。」狸貓睨了他一眼。

臨上路前,我們與望月族人一一拜別,他們送給我們一人一個項鏈一般的掛件,以繩為鏈,以石為墜,似這裏的人們一般純樸而自然。我握著那瑩潤的石頭,心中一陣暖流漫過,眼眶一熱,淚水便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不知是不是受了我的感染,大家眼裏竟都蒙上了一層霧氣,孩子們更是拉着我不舍地哭了起來。朝夕相處的這幾個月,他們給我的感覺竟比親人還要親近幾分,讓我重新體會到了人與人之間最質樸的真善美。

而我卻沒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好送給他們,除了教會他們咖啡的種植和烘焙,以及一些糧食的增產之方,其餘的我真不知道能為他們做什麼以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純善的本性卻讓他們覺得這樣待我們是理所當然之事,更讓我很是羞赧。花翡抓了一堆花花綠綠的毒物非要塞給他們,被我攔了下來。

站在月亮溪源頭的那汪潭水前,巧娜突然湊了上來,出其不意地在狸貓頰邊印上一吻,狸貓一愣。巧娜嬉笑地朝我吐了吐舌頭,眼裏淚中帶笑,如雨後天空的彩虹。她說:「其實我真的很喜歡月神哪。但是,我更喜歡看着月神和你站在一起。你們不可以忘了我哦!」

我朝她暖暖一笑,拉過她的手,與她貼了貼大拇指:「我們一定永遠不會忘記你們!不會忘記這美麗的月亮灣!」

巧阿爸眉宇間有一絲隱憂,我知他擔心什麼:「巧阿爸,你莫要擔心。我以性命起誓絕不將月亮灣的一切泄露於外,也絕不將危險帶入月亮灣!」

他蘸了幾滴月亮溪的溪水,慈祥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好姑娘,希望你和月神永遠幸福。願月亮與你們同在。」

我拉着狸貓朝他們深深地鞠下一躬,穿着族裏巧手的阿媽做的蓑衣一步三回頭地隨着花翡他們穿過俯衝而下的寬闊瀑布,涉水步入了隧道。

一掛瀑布從那麼高的地方飛流直下,到了這底部后自然衝力了得,砸在頭上身上生生作疼。狸貓似乎本能地一彎腰便將我護在懷中,替我擋去了不少水花。即便是這樣,進了洞穴后,我仍是覺得身上隱隱作痛,可想而知狸貓肯定更疼。脫下披在肩上的蓑衣后,我幫他揉了揉手臂,拭去他梢上沾染的少許水珠,以防着涼染上風寒。他半閉着眼睛任由我幫他擦拭,表情沉浸而適意。

「桂郎,你看你看,我的臉也被潑濕了呢。」花翡小狗一般蹭到我面前,側着那被他故意弄濕的半邊臉對着我。我無奈地掏出布帕要給他擦臉,卻被狸貓搶先一步搶過布帕草率地一胡嚕將花翡臉上的水珠抹去。

花翡惡狠狠地瞪着狸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肯定是假裝心智盡失騙取圓妹的同情。我火眼金睛一下就看穿你的真面目了,可憐圓妹傻乎乎的一直被你騙。」他咬牙切齒:「有其子必有其父。果然父子一樣狡詐。」

「花翡。」我瞪了他一眼,突然覺得「同情」兩個字很是刺耳,讓我不舒服,「你莫要這樣說,他後腦被方逸拍過一掌,並非假裝。」我握著狸貓的手,拇指輕輕摩挲他的手心。

眼看花翡眉頭一蹙,捂著心一臉小媳婦的樣子又準備開始唱戲,蓮子及時地捂住他的嘴:「快走吧,這樣磨磨蹭蹭一年也走不出去。」

待蓮子鬆開手后,花翡癟紫著一張臉大吸了一口氣,豎起大拇指連連讚歎:「呼……師兄,你力道又精進了,又精進了啊!放眼天下,無人能敵!」

蓮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表情紋絲不變,特酷地繼續往前走。不愧是蓮子啊!我經常懷疑他和紅棗是親兄妹,一樣的冷麵,一樣的對花翡下手從不留情面。

那甬道剛好夠一個人通過,兩邊新鮮的泥土有微微的潮意,溫度比外面低上許多,有絲絲縷縷的涼風不時拂過臉側,越往裏走*光線越昏暗。

這時,地道中卻泛起了星星點點的淡綠色光輝,仔細一看那光點竟是我們每個人脖子上掛着的石頭所散出來的。原來望月族人送給我們的竟是熒光石。他們定是料到地洞裏光線昏暗,所以便細心地為我們準備了這掛墜,我不禁感慨他們的體貼周詳。

不過,花翡也早有預備,他從包裹里掏出夜明珠,一人手裏分了一顆。我們一行人便在這蜿蜒曲折一路向上盤旋的甬道中開始了攀爬。

一路上,我們走一段,便用泥土封上一段後路,以避免日後有人通過這隧道入侵望月族。

在夜明珠瑩潤的光輝中,我們慢慢前行。花生走在最前面,其次是紅棗、枸杞、綠豆,花翡、我和狸貓走在中間,薏米、銀耳和蓮子殿後。

當然,小綠那隻八寶教鎮教之蟲自然是懶洋洋地趴在我的肩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這麼吸引它,這蟲子只要一看見我便賴在我肩上不肯挪窩兒。狸貓緊握着我的手心有些許微潮,我知他此刻定是極度厭惡噁心,但卻強忍下不適拉着我的手不肯鬆開。我幾次讓花翡將小綠抱開,花翡卻裝腔作勢地用手支著耳朵嚷嚷:「圓妹,是你在和我說話嗎?你說什麼?我聽不清呀!你離我太遠了!你說什麼?」說着便要伸手拉我到他身邊。

我無語,我明明就在他後面,哪裏離他遠了。他這又是鬧的什麼彆扭?

在黑暗中我就聽見幾下掌風呼呼,噼啪兩聲,花翡「嗷」了一下,緊接着是磨牙的聲音,「你等著!等出了這洞我們再大戰三百回合!」狸貓似乎冷哼了一下。

這下可好,狸貓是心智盡失所以表現得像個孩子,花翡則是生來就是孩童心性從沒個正經樣子過。現在這兩個大孩子湊在一起,還偏偏互相看對方不順眼。我被夾在當中欲哭無淚,一路上不停調解卻無絲毫效果,不得不感慨帶孩子實在是不容易呀!

不知是給他們吵鬧得頭疼還是給胖乎乎的小綠沉沉壓住肩頭的原因,我覺得小腿有些隱隱地抽筋酸疼,而腹中從來安靜得像不存在的生命此刻似乎也受了外面兩個大孩子的影響,時不時地踹我一腳,彷彿想要參與這份熱鬧中。

為了不拖累大家,我強忍着身體的不適,咬牙堅持跟上大家的步伐。到後來,不知是我抓着狸貓越來越緊的手勁還是我漸漸泛涼的手心讓狸貓覺察到了異樣,他攬住我的腰,舉起夜明珠端看我的臉,幾許着急地喚我:「安安,安安。」

花翡立刻停了下來,轉頭關切地湊上來:「圓妹,你怎麼了?」伸手便要給我把脈。

我縮了縮,不想讓他切脈,雖然到目前為止走走停停行進了一天並未碰見什麼意外,但是我們現在確實是處在一個最為危險的境地,只有前路不能後退,若外界有人現了洞口,那擒拿我們還不就是瓮中捉鱉般容易。所以,越早出去越好,在這洞中一刻我便一刻不能放心,不能因為我個人的原因而延誤危及大家的生命。

「沒什麼,不用擔心,只是有些胎動。」我朝花翡笑了笑,「繼續走吧。」

花翡卻說什麼也不肯,他和狸貓兩個人一左一右強制性扶着我坐下,難得的意見一致。花翡從袖中掏出一包粉末,將其倒入他隨身背着裝水的竹筒里,那粉末神奇地入水即化,「吱」的一聲便沒了蹤影,而那水瞬間恢復了澄澈。

花翡舉著竹筒放到我嘴邊示意我喝下去。清水入口,帶着些許苦澀的味道,不過確實良藥苦口,一包葯下去后,便覺得有一股暖流在我的腹中緩緩升起,極大地緩解了我的不適。

坐了約摸一刻鐘后,我覺得好多了。雖然花翡一臉不贊同,狸貓亦是牢牢攥着我的手似乎不想讓我站起來,卻都拗不過我,我堅持站了起來:「沒事的,已經好多了。我們走吧。」

花翡他們來的時候由於一路走一路掘隧道時間花得比較長,約摸用了半個月,我們此番出去只要每隔一段距離填上些土將甬道堵上,要容易許多。花翡估計只需要六七天便可以出去。

在這黑暗的隧道中不辨白天與黑夜,我們只是憑着本能感知時間,餓了便吃些乾糧,困了便坐下打盹片刻。出於安全考慮,休息的時候卻不能大家都睡,隊伍的頭尾各留一人交替輪流守護。

我腹中的不適感一天比一天更明顯,幸而有花翡的葯撐著。為了不讓大家擔心,我愣是咬牙強忍着堅持了下來。眼看着我們由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慢慢走到隱約可見輪廓的灰暗,今日,已擺脫了那灰暗進入一片淡淡的朦朧中,溫度也慢慢地有回暖的趨勢,我知道勝利就在眼前,心情忍不住雀躍起來,肚子似乎也沒有那麼難過了。

「前面就是出口了。」花生停了下來,憨實敦厚的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喜悅,我聽在心裏像天籟之音一般,大大鬆了一口氣。

「這個讓他吃下去,我先到洞口撒毒探探路。」蓮子面無表情地指了指狸貓,塞給我一粒紅色的小藥丸,轉頭便從懷中掏出一個爆竹一般的圓柱狀東西,尾部帶了根短短的棉線,狀似引線。

那藥丸定是解藥,我趕忙將它放入狸貓口中哄他吞咽下去。

就見蓮子利落地一拉引線,手中「爆竹」便瞬間衝出洞口層層掩蓋的樹葉直直升入空中。「啪!」的一聲脆響,想是已在空中爆裂開來,不過一會兒,我便嗅到一股淡淡的梔子花般的香味,定是那毒散開了,連這洞中都可隱約聞見,想必如果洞外有人的話此刻也已中毒身亡了。

花翡擎著耳朵聚精會神地聆聽外面的動靜,半晌后,除了偶爾風吹樹葉的輕微沙沙聲並無其他異動。花翡高興地放下手來:「走吧,我們出去吧。」

我剛邁開步子就覺得腹中一股鑽心刺骨的疼痛侵襲而來,眼前一陣眩暈。我本能地捂住額頭停下腳步。

「安安!」

「圓妹!」

一前一後迅地攙扶住我。我抬起手朝他們擺了擺:「沒……」

「事」字還來不及出口,又是一陣更加強烈的疼痛席捲而來。花翡強硬地拉過我的手搭在脈上,片刻間臉色沉了下來:「不好,要生了!」

幾個字當頭棒擊一般將我震得頭暈目眩。怎麼會?這才幾個月?還是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只差一步我們便勝利了。

「出……我們先……出去……」我咬着嘴唇,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好,挺住!我給自己打氣,試圖忽略那一陣一陣如滔天巨浪般洶湧澎湃而來的痛楚。

「不行!」花翡按住我的肩頭,從來沒有這麼嚴肅過,「你們先出去,守住洞口,不能讓人靠近這裏半步!」他轉頭命令紅棗等人。

紅棗望了我一眼,平素里冷若冰霜的臉上竟也閃過一絲擔憂,轉頭便和蓮子他們一一躍出洞口。

「別……」剛一開口便是一陣劇烈的喘息,下腹似有什麼穿刺而出,一陣溫熱的液體漫過我的大腿根部,我心裏一涼,羊水破了?

來不及細想,又是一陣痛楚吞噬而來。我本能地握緊手心,狠狠地咬住下唇,一絲甜腥味溢入口中,眼前一片白茫茫。

「雲兒!」耳邊有溫熱的呼喚焦躁地掃過。

我舉起手想要捶向那讓我痛苦的源頭,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此刻那鑽心噬骨的疼就好像子夏飄雪那妖孽的臉龐一般如影隨形,讓我不能擺脫。

「雲兒!堅持住!」一雙強勁有力的手卻一下擒住了我的手腕不讓我落拳。是誰?是誰要阻止我!我使出全身力氣掙扎。

「雲兒,你是不是很痛?」一個聲音慌亂無措地在我耳邊響起,「你不要傷害自己,你如果痛就打我!」

「你拉住她!千萬不能讓她捶自己。我給她接生!」有人果斷地下命令。

「生?」我不要生!

大腿處似乎越來越濕……「圓妹!用力!堅持住!這陣子痛過去就好了!」

「啊!——」我不要!

……

「大人!好像是娘娘的聲音!」

「慢!」

「你們是何人!膽敢劫持吾國皇後娘娘!快將娘娘交出!否則……」

「廢話少說!」

……

好吵!外面似乎有人說話,還有金屬相互碰撞的聲響。

「何人喧嘩!」一個威嚴低沉的聲音,離我很近。

「陛下!」兵器聲瞬間停了下來,「可是陛下?」

「朕的聲音都辨不出了嗎?」

「陛下!趙大人,果然是陛下!」

「下官趙之航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莫要再打了,都是自己人。你帶屬下護住洞外,百尺以內莫要讓任何人靠近!」

「這……是!」

我下意識地攥住手中那隻與我緊緊相握的手:「狸貓……」

「我在!雲兒,我在!你忍一忍,堅持住!」有一雙手將我的手牢牢包裹在手心裏,彷彿有一股暖暖的氣流從交握中緩緩傳遞而來,讓我稍稍安定下來。

但是,那緩和的感覺持續不了片刻,腹下又是一陣痙攣襲來。

好痛!痛!!!

死亡一般。我急需破壞什麼以緩解泄那痛苦!使盡全力咬下去,濃濃的血腥瀰漫開來,但似乎嘴唇卻沒有痛感……

「糟糕,腳先出來了!」

「腳出來會怎麼樣?很危險嗎?!」

「不管了,賭一把!」

「雲兒,堅持住。腳已經出來了!」

……

「西隴陛下!請西隴陛下止步!」

「荒謬!趙大人莫不是忘了這是誰的國土!」

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再次響起。

「趙大人,你香澤帶兵入我西隴意欲何為?」

「實非得以!請西隴陛下見諒!」

刺耳!金屬的聲音好刺耳!

「圓妹!用勁!你掐住她人中,不能讓她昏睡過去!」

「雲兒!醒醒!醒醒!」

……

還是好痛,可是為什麼這麼痛我卻覺得身體越來越輕頭越來越沉?

實在太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覺。

飛花自有牽情處

春風拂面,暖意鴛融,一片瀲灧春光中一個面容嫻靜的宮女在綠柳垂榕下輕輕搖晃着一個藤編的搖籃,朱唇輕啟,溫婉地哼著催眠的曲子。

似乎覺察到了我的視線,她抬起頭望向我的方向,一下拘謹地站了起來屈膝垂行了一個宮禮:「奴婢參見陛下,參見娘娘。」

「免禮。可是睡下了?」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後方響起。

「回稟陛下,殿下剛剛睡下。」宮女垂目斂眉。

我轉頭想看清是誰在問話,那人卻越過我向搖籃方向走去,紫雲流被微風拂過我的肩膀,清水氣息翩躚而過。

他俯身從搖籃里抱出一個嬌嫩的嬰孩,轉頭對我說:「美人,來,看看我們的孩兒。」

懷中的嬰兒微張小嘴,睏倦地打了個哈欠,張開眼來。

一對眼眸紫光流溢,倒映着我驚恐蒼白的臉。

「不!——」我倉皇地轉身,奔跑着想要逃離。

陽光倏爾隱匿,黑暗無邊無際地籠罩下來。

「想逃?」一雙冰冷的手擒住我,強迫我對上那雙魔魘般的紫目,「如今,你以為你還能逃到哪裏去?」

「放開我!」我使出全身的氣力掙開那鉗制,「狸貓!狸貓!你在哪兒?狸貓!」

……

「容兒,容兒。」

我猛然坐起身來,下腹處一陣輕微的痙攣讓我失力地往後一跌,落入一方凌波雲懷。

金鳳帳鈎微挑輕紗,修長的鶴喙倒掛着一盞鎦金熏球,安神息香明滅焚繞,隱隱穿過一幕水晶垂簾散佈於尊逸高貴的雅室之中。然而,任憑香氣如何盈漾清漪也掩蓋不了後背源源傳遞而來的那一縷淡淡的墨香。

我不知自己現在身在何處,卻一下便知自己此刻所靠之人是誰。

有一隻溫暖的手覆上我的手背:「容兒,可是做噩夢了?」

我抽出手將身子往旁處移開,倚在了柔軟的織錦綢墊上。那隻空握的手僵在半空中,瑩澤的指尖動了動,終是收了回去,在飛龍鑲邊的袖擺下漸漸攥緊。

「容兒,身上可還疼痛?」清雅雋永的聲音一如既往似抹雲輕拂。

「謝西隴陛下關心。想容愚昧,還請陛下告知緣何想容此時身處西隴皇宮?」微閉着眼睛,雖仍是有些眩暈,我的神志卻已漸漸清明。

「容兒,你果真不再認我了嗎?我知你定是怨我負你瞞你,傷絕了你的心,我亦知自己再無面目坦蕩對你……但是,你可願聽我將始末解釋與你?」

「西隴陛下言重了。陛下乃西隴至尊,想容雖為香澤之後卻從不參與國政,陛下殺伐決斷,若是為了起兵攻打香澤之事,則應向慘遭戰亂塗炭的黎民蒼生解釋,而非想容一介女流之輩。」

「容兒!你定要如此對我說話嗎?」他抓住我的雙肩。我驀地睜開眼,對上了他秋水流瀉的星眸,波瀾起伏,「容兒,你明知我在你面前從來都不是什麼帝王,你明知我永遠都是你的小白哥哥……」

「不,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那些我以為已經掩埋的痛、那些我以為已經塵封的傷再次撲面而來,「西隴陛下怎會是家兄?家兄不喜權政,只是一個終日浸染詩畫之中的痴人,斷不會高居廟堂之上。況且……那年,那個深愛我的他已死,疫在了芳草萋萋的邊關,只餘一捧灰燼。我亦死了,帶着我的愛,帶着他的情,傾其所有拋開一切,不顧倫理世俗,流盡了身上的最後一滴血液死在了一個本該花開的春天。

「我想,這是一個圓滿的落幕。他深愛着我而去,我亦深愛着他而終……我將他葬在了我的心底,留在了那個花海水鏡的故國之園。」

「容兒……」有露水滴落在我的手心,「我仍是我,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亦是。我允你的永不會變。」

「滄海桑田、物換星移,世間萬物莫不在時時刻刻變化之中,這世上本無不變的東西,只是人們不願意麵對罷了。」我移開視線,將目光久久停留在了一縷裊裊升起的熏香上。

那雙握住我雙肩的手力道緊了緊,鬆開,復又緊上:「我只想將你護在懷中為你遮去一切風雨,卻不想傷你最深的便是自己……我亦不為自己辯駁,只求你聽我道清始末。」

「人生在世,最可貴的便是『難得糊塗』四個字。前塵糾葛業已塵埃落定,知道亦於事無補。羅敷有夫,使君有婦,逝去的便讓它逝去吧……」我沉沉地閉上了眼眸,「只盼西隴陛下告知我香澤陛下現今何處,而想容緣何會在西隴深宮便可。」

身後屏息凝氣沉靜許久:「容兒,你今日初醒精神想必不好,過些時日我再一一道與你聽。」

我倏地睜開雙眼:「生了什麼事情?」心跳陡然靜止,高高懸掛起來。

他望着我的水眸有幾分支離。

「他已然折返香澤。」

「那日,你誕下了一名男嬰……烏紫眸……」

世界轟然坍塌,雖然我早已料到,卻不知道這一天這麼快便降臨。狹窄的甬道,徹骨的疼痛,花翡的焦急,狸貓的呼喚,洞外的嘈雜……一幕一幕再次掠過腦海。回想起狸貓的話語,那日他已全然恢復了?烏紫眸……即使他不離開我,我也已再無資格站在他的身旁。

雖然明知會是如此,卻為何撕心裂肺一般,剜心噬骨的疼痛割裂全身。月亮溪里他頑皮的眼眸,採茶節的旖旎夜濃,灶台邊他持鏟下廚的狼狽……歷歷在目。他抱着我說:「安安,不走。」體溫都似乎猶然身側還未散去。唇畔尚留有那獵鷂湯的餘味,酸甜苦辣咸……

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愛你如斯。

愛上了你,卻也永遠失去了你。

全身不能剋制地輕輕顫抖,我蜷起雙腿,將臉深深地埋入膝蓋中。

「容兒,你還有我。」一個溫暖的懷抱將我納入其中。我往後退開,語不成句,「那孩子……孩子在哪裏?五毒教中人……可都安好?」

「那日香澤國除了趙之航外,玉靜王亦有人馬潛伏而至,欲趁亂除去香澤皇。子夏飄雪也遣出高手無數欲搶奪那孩子。我在一片混亂中將你救出已然顧不得那孩子。不過,據這幾日探報,似乎這孩子已被子夏飄雪所奪帶回了雪域皇宮。而五毒教素來行事乖張,百毒護體,無人能傷。那日後便又匿了蹤跡無處可尋。」

他之前說狸貓已折返香澤,那麼,就說明肇才茂當時的行刺並未得逞,而花翡他們如此說來應也無事。我心裏稍稍寬慰。

「那甬道……」

「你們渾身帶血從那地洞中出來的片刻便已坍塌盡毀。」定是花翡和狸貓所為,切斷那地道,便保護了整個純善的望月族。心中巨石落地。只是孩子……只要一想到子夏飄雪那妖異的一瞥,我便不寒而慄。

「想容有一事相求,望陛下應允。」不能因為我再拖累他了。

他望着我,眉如遠山,眼波中一絲痛楚一閃而過,並不答話,只是不容分說地扶我躺下,拉過錦被裘衾覆在我身上:「容兒,你元氣大傷,今日初醒說了這許多,想必乏了……」

「讓我走吧。」我截斷他的話語。

一瞬間,他頓在那裏,寬闊的寢殿中悄然無聲。我動了動,想坐起身來,卻被他一把按下,他背過身避開我的眼睛:「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只這一項,絕無可能!」

「你……」我一時急上心來,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俯身攬住我,手忙腳亂地拍着我的背給我順氣。溫熱的胸膛貼在我的鼻尖,熟悉的氣息瞬間拂面而來,我側開臉喘了一口氣,慢慢平復下咳嗽。或許不能急於一時。

我懨懨地閉上眼:「陛下請回吧。想容這便歇息了。」

他卻坐在床頭拉住我的手不肯放開。

「請陛下自重。男女有別,況你我身份特殊,勿要落人口舌。」

彷彿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他答非所問:「容兒,累了便睡吧。我陪着你,等你睡着我再走。」

我心中一窒,仿若回到了那個無憂快樂的童年,十年裏這句話他對我說過百遍千遍,一字也不曾變化過。

耳邊他輕輕拍着我的手哼起了黃梅小調,依稀當年哄那個任性執拗的小丫頭入睡一般,耐心而溫和。

淚濕盈睫,我側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我的失態。

身體卻彷彿仍帶着熟悉的記憶,在那輕淺的曲調中漸漸放鬆。

夢裏,卻是一片月色般的銀白,將我蜇痛。

「夫人,外面風大,陛下囑咐夫人此刻不宜吹風,還請夫人回內殿歇息。」每次我稍微靠近寢殿門口,便會有兩個侍衛恭敬地將我請回去,態度並不強硬,卻不容辯駁。

我嘆了一口氣:「我不出去,就站在這裏看看風景。」

那侍衛看我並不邁步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全身警戒地站在我身邊。我也不管他們,扶著門廊站在殿口看着園子裏繽紛綻放的花朵和紛飛繁忙的蜂蝶,閉上眼睛享受陽光的溫暖。一連半月日日人蔘靈芝鮑魚燕翅地補,身體似乎已恢復大半。

桓珏日日下朝後便到這延慶宮中陪我。我心情雜亂,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常常聽聞他要來便躺在榻上裝睡。但是,即便裝睡也躲不開他的陪伴,他總是在睡榻邊一坐便是半日,似乎怎樣也不會厭煩。倒是我自己到後面躺得煩躁了便一骨碌坐起來,他唇隱笑意,彷彿早便料定我無甚耐心堅持不了多久,看到他那表情我就更加煩悶。有時,我真的很想對他說:「我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但是,一看見他那緩雲舒日般的笑靨,我便什麼也說不出口,似有萬斤巨石垂懸於心。他總想和我解釋之前的事情,但我一直不給他機會,我不想再讓自己在情感的幻海里飄搖不定。

「皇後娘娘吉祥!」

我回頭,就見一個釵鳳步搖娉婷婀娜的女子正邁著儀態萬方的蓮步從宮廊那頭款款而來。

「這位可是雲皇后?」初融飄雪在我面前盈盈站定,目光里微微含笑,「果然名不虛傳,天下第一美顏實至名歸。」

「飄雪皇后謬讚了。」我正起身朝她微一頷。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早便知她定會來訪我,只是不知是為了桓珏還是為了子夏飄雪,抑或是兩者皆有。

「本宮可否有榮幸邀約雲皇后同游御花園?」她望着我的眼睛,臉容平和,看似並無敵意。

我剛要開口,那侍衛卻已搶在了我前面:「啟稟娘娘,陛下囑咐過,夫人宜靜養,不宜外出受風。還望娘娘恕罪。」

我一驚,這侍衛竟敢阻攔她,若她與那子夏性子相似,這侍衛的下場……

不料,她卻隨和地一笑,擺了擺手:「也罷,倒是初融粗心了,雲皇後身體欠佳,陛下囑咐甚有道理。」她轉向我,「那初融便在這殿中叨擾雲皇后片刻,不知方便與否?」

看她這樣以名諱自謙,我自然不能拒絕:「飄雪皇后說笑了,想容在此本是客居,自然是客隨主便。」我側開身子往裏讓了讓。

初融飄雪屏退了兩旁的宮女跟着我進入內殿。

我端起青瓷茶杯,緩緩抿了一口茶,卻遲遲不見她開口,一抬頭,卻現她的視線停留在牆上懸掛的一幅薄荷花圖上,有幾分失神。那是桓珏前日所畫,畫好後宮女便裱了掛在牆上。他在我這裏,大半時間我是不同他說話的,他倒也不以為意,自得其樂,有時批批奏摺,有時作一兩幅花鳥圖,間或自言自語幾句。

察覺自己的失態,她收回目光,緩緩開口:「初融居於雪域深宮時,就曾聽聞『畫聖南雲』之名,雪域宮中也有幸得了他的一兩幅畫作,栩栩如生之態躍然紙上。初融當時甚為艷羨,亦仿效習了很長時間的花鳥畫,卻無論如何總缺了幾分神韻。后,初融有幸嫁與陛下,本以為可以一睹陛下妙筆,卻奈何這許多年來從不見陛下再執畫筆,深以為憾事。」我心中一驚。

她卻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繼續往下說道:「今日在此再次得見陛下畫作,初融方知當初習畫時所缺的並非神韻,乃是『心意』二字。」

「飄雪皇后莫要介意,陛下應是政務繁忙不得空閑作畫而已。近日恐因與我兄妹重逢一時起了興緻,便隨意畫了幾筆。」心中幾分苦澀。話語里「兄妹」二字特意稍稍加重了些。

「雲皇后莫要多心,當初嫁與陛下時,我便知陛下心中有人,後來方知陛下戀慕之人便是聞名天下的香草美人。」

我一驚,剛要回話,她卻抬手制止了我:「雲皇后且聽我說完。我見陛下這幾日眉間似有隱憂,想來還未得了機會向你說明前緣。初融無才可助陛下,獨此事初融願代陛下向雲皇后一一道明,為陛下分憂。雲皇后可願一聽?」

「飄雪皇后請講。」她這樣說了,我怎好拒絕。心裏卻有幾分詫異,她不像是來找我麻煩,倒像是做說客來了。

「我雪域宮廷中,每位年幼皇子皇女至五歲時,皇上便從當朝大臣子女中擢一兩名優秀者入宮陪讀。而父皇當年為我所挑的伴讀中除了有兩名官宦千金外,還有一名武官之子作為騎射技藝的陪練。他伴着我經歷了風風雨雨的家國之變,從五歲長到了十四歲,那年他考取了武狀元之後便在大殿上向我皇兄求娶我,皇兄不允。我在後宮得知此事後甚是委屈,與皇兄理論,皇兄卻將我駁斥回來。我心知自己在皇兄眼中是一枚待定之棋,卻不甘自己的命運為他人左右,年少氣盛,冒天下之大不韙,做下了糊塗之事。皇兄獲悉后拍案大怒,將我囚禁起來,亦將我心儀之人關押大牢之中。當年恰逢陛下至雪域借兵,皇兄便提出了兩個條件,其一,娶我為後;其二,習練蓮藤神功。

「因皇兄當年神功已近反噬階段,卻仍未得到逆血之方,故急需有人為他導入真氣,延緩反噬。而此功對骨骼資質要求甚高,天下少有人可習就,皇兄一眼便看出陛下骨骼清奇,甚是符合。如此嚴苛甚至要付出性命的條件,陛下當年卻二話不說便應允下來。我抗不從命,皇兄便以那獄中之人的性命威逼於我,無奈之下,我遠嫁西隴。原本以為陛下乃急功近利渴權之人,卻不想陛下乃是如此純善清雅的一個人。我當時怎麼也想不明白陛下這般不喜權政為何會急於借兵奪位,後來才知陛下所做一切皆是為了一個人兒。

「大婚當夜,我本十分恐慌忐忑,卻不想陛下只是一夜醉卧於側榻,根本不曾入內殿。之後,夜夜如是。直至太醫診出我懷有喜脈時,陛下也只有少許驚異,一掠后眼中更有釋然之色,並未怪罪於我。是夜,陛下將我喚入書房與我秉燭夜談,開誠佈公地對我說了他已有心儀之人,故只能給我這夫妻之名,還安撫我不會為難我們母子。我亦對陛下說明了原委。外界見陛下再無納妃,言是陛下專寵於我,卻不知我與陛下二人更似患難盟友。

「那年二月香草美人之死傳遍南北,陛下一夜之間病倒榻前,我方知陛下心儀之人乃是與其青梅竹馬的妹妹。其後,國師回朝,陛下對其言語冷淡。我隱約知曉當年國師曾以雲皇后中毒之事脅迫於陛下,威逼陛下若不繼承皇位便不給雲皇后治毒,其後又對陛下隱瞞封鎖了你病危的消息。陛下飲恨,幾欲隨你而去,之後卻又聽聞香澤陛下一直派人找尋一顆定顏珠的下落,才復又支撐了下來。說來幾分蹊蹺,我皇兄當年喜獲一子,陛下一見后十分歡喜,竟疼若親生,后我才知紫苑相貌與你有八分相像。

「三年後,雲皇后被我皇兄擄至雪域皇宮,陛下與他交涉。我皇兄乃狡詐之人,提出條件要陛下攻打香澤。陛下明知是陷阱,卻不顧一切跳了下去,一來陛下擔憂你的安危,二來陛下隱有希望攻下香澤后便可名正言順地解除你香澤之後的身份,三來方國師野心日大,希望有朝一日可擴大西隴國界,陛下此舉亦是遂了他的心愿。但當時陛下因那蓮藤神功已至反噬階段,得了嚴重的心疾,太醫囑萬不可操勞累頓,故與國師商定用了替身之人。

「卻不想雲皇后已然從我皇兄手中逃脫,半途為方國師所截,陛下驚聞,不顧醫囑,徹夜趕赴。再後來的樊川之變雲皇后想必比我更清楚,陛下回宮后一蹶不振,幾近垂危。若不是諸位太醫與宮中侍衛高手聯手將陛下一身邪功散去,陛下恐已登仙。

「雲皇后與香澤陛下一同墜江后,香澤國便由十六王爺主政,后,有探來報安親王派了大量暗侍於我西隴國境內監視了所有的咖啡茶飲鋪,陛下以為蹊蹺,亦派人尾隨香澤暗侍。直至半月前陛下抱着你浴血而歸,此事方告一段落。」

「初融眼見着陛下一掃多年陰霾,漸露喜色。」她眉間掃過一絲黯淡,「深為陛下欣喜。」

她轉向我:「不知雲皇后聽了初融說了這許多后,可曾領會陛下多年的苦心與傷痛?」

我怔怔然不知如何回答。

「初融這幾年與孩兒得陛下悉心照拂,無以為報,只盼陛下能得償所願,也不枉一番煎熬。」西隴皇后離去前眼裏隱有幾分濕潤。

天空中駝雲傾倒,空氣中瀰漫着潮濕的氣息。命運的開始往往毫無徵兆,他悄悄伸出手來,把種子掩埋在土壤下,神秘地微笑着,等待着開花結果的那天。一顆五彩斑斕的種子未必種出的便是喜劇,而一顆拙樸晦暗的種子未嘗不能開出最絢麗的花朵。

我坐在寬大的延慶宮內殿內,閉上眼睛,任憑往事一幕一幕走馬觀燈般滌盪腦海。我們曾經是最相愛的一對戀人,我們的愛似那雲境瓊花,美得沒有一絲雜質,純得沒有一點塵埃,然而,過於完美的東西似乎總是引人產生破壞的心理。命運之神亦嫉妒了,他拆散了我們,用一根誤會的金釵劃出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銀河,從此天各一方,各自憔悴。

三年,卻如浮生半世,再次重逢,物是人非。我,已被傾軋得面目全非支離破碎,再也配不上這份純凈深切的情;心,在不知不覺中偏離了原來的軌道跌落在了那凈水白茶的鳳目里;而身,卻也早已不由自主。雖非本願,而我卻已孕育了兩個生命,此刻,他們都在子夏飄雪的掌控中,叫我如何能放得下。

傍晚,有宮女來請安:「夫人,今日陛下筵席,恐宴罷時已近深夜,陛下讓奴婢傳話於您今日便不過延慶宮了。」

我略一點頭表示知曉。

雨過後的空氣乾淨而舒適,我推開窗戶享受夜風的輕柔。身後有一個腳步聲款款站定,有幾分熟悉之感。我回頭,看見一個慈目舒眉容顏未改的鳳袍女子和藹地望着我。

我俯下身跪拜在一片絨毯織錦之上:「容兒不孝,拜見姑母太後娘娘!」

「我兒快快起身。」一雙曾經細膩無暇如今卻隱隱劃上了幾道歲月痕迹的手將我攙扶起來,「容兒受苦了。」

「姑母……」我哽咽不能言語。

姑姑將我攬入懷中,慈祥地撫着我的長,宛如仍當我是那個幼年愛撒嬌的稚女。姑姑的懷抱一如記憶中的溫暖舒適,散著梔子花的清香,「讓姑母看看我們雲家的小姑娘如今是出落得如何美貌。」姑姑輕輕給我擦去淚水,慈愛地端詳着我。

「容兒益地清瘦了,這幾年……唉,嘆造化弄人啊……」姑姑秀眉微顰。

我擦着眼淚,淚中帶笑,「見着姑母,容兒一時喜極而泣,讓姑母見笑了。」

姑母拉着我的手輕輕拍了拍:「在姑母眼裏容兒永遠是我雲家長不大的女娃娃,哪有見笑之說。」

「姑母這幾年可還安好?」想到桓珏因我屢次患病,姑母想必也操碎了心。一時間,我竟覺得無顏面對如此和藹待我如親母的姑姑。

「哀家年事已高,如今看着陛下妻賢子樂,在這後宮之中頤養天年倒也無甚可掛心。」姑姑抬頭望向窗外濃濃的夜色,言語狀似無心。

我心中一動。

「夜色正好,容兒可願陪姑母出去走走,敘敘姑侄之情?」

「姑母邀約,容兒自當相陪。」

殿門外的侍衛照例攔住了我們,說了一番與早上對西隴皇后一般的話。

姑姑柳眉一蹙:「怎麼?哀家的懿旨你們如今也敢違抗了嗎?」儼然是我所陌生的位居鳳鸞頂端的太后。

侍衛垂一跪:「屬下不敢。」

「唉,起來吧,也不為難你們了。我們去去便回,皇上不會知曉的。」

「這……」不待侍衛回話,姑母已然牽起我的手儀態端莊地跨過門檻踏出了延慶宮。

御花園裏夜來香芬芳吐露,滌凈的夜空裏星辰璀璨,有流螢持盞飛舞環繞在我的周身。姑姑讓身邊的侍女給我披上輕裘,親自為我繫上帶子。

她望着那輕盈搖擺的小盞淺笑:「這些小蟲兒倒也通得人性,想提着燈籠一窺美顏。」

「姑母取笑了。怕是容兒帶的那點薄荷涼意讓這小蟲給嗅見了。」我摸了摸裘皮披風,水樣的光滑柔軟。

「名花傾城兩相歡的容貌多少女子夢寐以求地企盼,若真正得到了,怕只是負累罷了。」姑姑輕嘆了口氣,似是話中有話。

「姑母所言甚是。萬物平和最講究的便是『剛好』二字,凡事過猶不及,少了倒也無甚大礙,多了反是累己及人。」

姑姑轉過身,盈盈水目認真地看着我:「可憐了我容兒這七竅玲瓏剔透心……」

我不再答話,靜靜地望着不遠處燈火掩映的花亭。亭內,一個容貌清秀的孩子披錦掛綉坐在那個身着龍袍貌若謫仙的男子懷中,小人兒咯咯地笑着,攀著那男子如鶴般優雅的頸項嬌喚:「父皇,父皇。」

一旁的女子臉上泛著珍珠般美好潤澤的光妍,在花團錦簇珍饈佳肴中笑靨如花綻放,「憶兒,莫要鬧你父皇,今日過去便大了一歲,更要學着有些大孩子的樣子了。」她望着那小人兒幾分愛憐,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她的視線已慢慢順着孩子上移到了那玉石般美好的男子身上,愛慕深情的眼神不容錯視。

「無妨,今日壽星便是最大。」男子拋舉起手中的孩子,惹得他一陣哈哈大笑。那是我所未見過的他,不再是那個水墨一般的少年不染凡塵,不再如仙人一般帶着遙不可及的煙渺,只是一個平凡的丈夫,一個可親的父親,或許連他自己都並不知曉自己的變化。

如果,相愛的一瞬便可抵過一生。那麼,三年,足以改變一切。

她,不再是那個一心愛慕青梅竹馬武狀元的莽撞公主。

他,不再是那個不食人間煙火只知「容妹妹」的他。

而我,亦不再是那個曾經的我。

「今日憶兒三周歲壽筵。」姑母緩緩開口,「皇后今日見過容兒了吧。初融這孩子……哀家一早便知憶兒不是儒兒的血脈,但是,看着他一天天長大,看着初融望着儒兒日漸愛戀不舍的眼神,看着儒兒與她母女和睦相處的情境,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好呢?哀家相信有朝一日皇后定會誕下儒兒的血脈。儒兒純善雅逸,不適合那血雨腥風的爭鬥,這些年他已殫精竭慮,怕是再經不起一場『樊川之變』了。太醫給容兒診過脈,因前些日子難產之由,容兒怕是再不能懷喜……」

「姑母心意,容兒知曉。」我閉上眼打斷了姑姑的話,「姑母待容兒如親生之女,哥哥待容兒一腔赤誠,容兒今日無以為報,斷不會再將陛下牽扯入那剪扯不斷的相爭之中。請姑姑放心,容兒定會勸服哥哥放我出宮去。」

「委屈容兒了……」姑姑執起我的手,一滴淚水滴落我的手背,夜露般晶瑩。

一個慈母的殷殷期盼我怎忍毀之。

天地之大,卻無容我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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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荼靡梨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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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心生薄荷軟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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