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章 生來霸道

母親一頭微濕的長發垂在肩頭，一邊讀報紙，一邊笑着對他說，「小桐別鬧！回自己房間去，乖。不然一會兒看你爸不揍屁股！」

他總是不聽，跳累了就鑽進被窩裏去，把一雙冰涼的光腳丫往母親身邊湊。

「哎呦好冰——」母親總是驚呼一聲，一邊嫌棄，一邊幫他捂暖。

「媽媽，你總讀報紙幹嘛？報紙上都寫什麼呀？我命令你，必須讀給我聽！」

小小年紀，他已經是個霸道的男子漢了呢。

母親笑起來，她一向是個溫柔的女人，此時便當真一字一句地念起來。儘是些他聽不懂的事！聽一會兒覺得無聊，只顧著賴在母親身邊，玩她的頭髮，很快都要干透了，一絲一縷溜過他的指縫。

父親不出去應酬的夜裏，洗漱完準備休息，看到這場景往往會皺起眉頭，「心硯啊——」他喜歡拖長聲音喊她的名字，「看看你把兒子都慣成什麼樣了！」

母親會立即放下報紙，讓他回自己房間睡覺。如果還不動，父親把被子一掀，他屁股上就會挨上兩巴掌，「小兔崽子，滾蛋！」

有一次父親心情倒好，看着他們母子依偎在一起，笑笑地說：「乾脆再生個女兒吧，不然我真要吃醋了！好不好，心硯？」

母親白了父親一眼，「孩子在呢，說這些！」

他倒高興地拍起手來，「好呀好呀，生個妹妹，我天天帶她上學去！誰敢欺負我妹妹，我就打到他滿地找牙！」

往事歷歷。

如果不是眼前這個男人，他大概不會失去那些幸福吧？

正因為同病相憐的感覺太強烈，他後來才會對陳靜言那樣上心吧？他被奪去了母愛，她何嘗不是失去了父愛？

想起陳靜言，又是一陣煩亂，雪上加霜。

「不許你喊我母親的名字！」他強壓住憤恨，「她沒事，過得很好！我警告你，不要再想着騷擾她！」

「騷擾？」男人站起身來，「現在是你在騷擾我女兒吧？報復我還不夠，還要拿我女兒問罪嗎？她什麼都不知道啊！姓盛的，你們為什麼要這樣狠毒？」

報復？盛桐苦笑，當年父親甚至不知情，是他衝出照片，自作主張貼到造紙廠的家屬樓去。因為他送陳靜言回去那一晚，記住了她家。以父親的性格，就算知道這件事以後，都沒有動過找茬的念頭，更沒有對母親說過一句難聽的話。

是母親自己，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幾次三番試圖自殺，父親沒辦法，只得將她關起來。後來，竟發了瘋。

說得出來的悲痛，就不是悲痛。這麼多年跟在父親身邊，看着父親一天天用工作麻痹自己，只有他知道，父親的心有多痛！

「我不會報復陳靜言。」他轉過身去，聲音冷得結了冰，「你放心，從今天起，她不招惹我，我絕不動她一根手指頭！」

「好，好，」陳父踉蹌離去前撂下一句，「記住你說過的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房間，跌坐在黑暗裏，良久良久都沒有動一下。

第二天，盛桐搭最早的航班飛抵c市，走出機場時，一位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前來。

「小桐！」

「柏叔，你好。」

柏一是盛世集團的財務總監，與盛桐素來親厚。只是這才多久未見，竟發現他兩鬢斑白，笑容也疲憊不堪。

剛上車，柏一便向盛桐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事情經過。

原來，父親有個信得過的朋友入股了c市的星辰地產。星辰地產老總沈星如，擁有神秘的背景，以低到不可思議的價格，拿到一c市江邊沉降區改造配套的地，卻苦於自身無力開發。

於是父親的朋友從中撮合，引入盛世集團作為大股東，全盤負責該項目的開發和銷售。

一方是全國知名的高端地產商，擁有成熟的產品營造理念和標準化體系，另一方是本土開發商，擁有深厚的土地和人脈資源，此番合作對於雙方都很有天時地利之美。

兩年間一切進展順利。可就在半年前，盛世濱江一期銷售火爆，只隔半年就將交房時，卻突然爆出糾紛。

談到5月23日那場董事會，柏一仍心有餘悸。當時所有人的手機信號被屏蔽，沈星如以身體不適中途離場，盛世的工作人員在場外突然大喊「公章被沈總拿走了」，他立即有種兩眼一黑的感覺。

事後才知道，5月22日，沈星如就以跑土地證照為名，借出公章，又以銀行對帳為名，借走了財務章。當晚她還進入財務室，拿走所有賬務憑證和經濟合同。財務室的監控視頻記錄了這一切。

「盛世前期投入建安成本10億，銷售金額6億，其中現金回款4億。」

柏一擦了把汗。盛清泉和他，分管盛世的運營和財務，只有他才知道，這沉甸甸的數字，代表着什麼。

自那時起，盛世濱江的辦證、推進施工所需手續全部被迫停止，復工遙遙無期，併發事件層出不窮。

內部矛盾一經公開后，合作銀行立即發來提前還貸的通知函，額度為2億。

而此時恰逢樓市遭遇經濟危機，盛世因為一直致力於開發頂級住宅，資金回籠慢，受影響最大，各地項目資金缺口達百億之巨，一時竟然掣肘！

在施工方、農民工、材料供應商四面楚歌的追討聲中，失去耐心的業主也開始對盛世嚴厲斥責：「股東打架，簽不上章，還在收錢賣房子，一天拖一天，盛世這是隱瞞，甚至是欺詐！」他們日復一日，在售樓處喊口號，阻止銷售。

「小桐，你應該最清楚，對於在質量與品牌方面聲名赫赫的你父親而言，業主這種羞辱性的評價，無異於到達他的底線！」

柏一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樑，他在拚命忍住眼淚。這麼多年一同走來，他無疑是最懂盛清泉的。

「嗯，父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可這個世界，只有流︶氓才能生存。」盛桐擰緊兩道劍眉，沉吟著說。

嚴重的後果還不止這些，隨着盛世濱江的停工，江邊沉降區的綜合治理工作也陷入停頓。之前星辰地產只做了簡單的修補、掩蓋，盛世接手后，請來國際專家團隊，經過周密勘探和精心設計，已經在着手回填灌漿，後續還將修建一個市政公園。

可現在，市政公園不必提了，連最基本的樓棟安全都引發質疑。雖然盛世出具了勘測報告，保證建築不會受沉降影響，業主仍鬧翻了天。

「我猜想，這個項目合作開發的意義，應該遠不止商業盈利這麼簡單，所以兩方拉鋸之始，父親採取了捂蓋子的辦法，初衷應該是想努力維持合作，期待和解。但拖到今天，事情的走向恐怕不如他所想。」

柏一贊同地點頭，「你父親雖身體不適，仍堅持飛過來，和沈星如進行了三次會晤，一度甚至同意和平出讓盛世濱江項目。可沈星如變本加厲，竟要求盛世無條件退出！你父親氣得拍桌子，大罵這女人巧取豪奪、利令智昏！」

盛桐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心煩，女人，又是女人！

「合作之前，就沒有對她進行詳細的調查？」

「我們主要做了一個財務方面的盡職調查，權衡收益前景，並沒有詳細調查合作方的背景。」

被揪住工作失責，柏一面有赧色。

「盛世歷經近二十年，全國各地合作項目多達150個，從來都是建立在對合作方充分信任的基礎上，也從沒出過任何問題，加上這次有你父親的朋友從中擔保，我們以為……」

是了，父親就是這樣，永遠相信人性至善，永遠學不會懷疑，單憑這一點，他就做不成一個偉大的商業領袖。

「柏叔，從你的描述來看，我認為盛世的問題不只是c市這個項目的困局，而是我們根本沒有現代企業應有的制度。父親一向以人格服人，畢竟行之不遠，我更傾向於法治。」

車正駛過濱江中路，盛桐盯着窗外的湯湯江水，頭腦飛速運轉着，試圖把課堂中學到的案例分析運用起來。

「聽父親說，這半年來，盛世已經聘請最頂尖的律師團隊，也啟動了對沈星如的財務審計，請儘快安排律所、會計師事務所和我會面。還有，不管這次的事件結果如何，我都希望盛世能吸取教訓。

其一，必須重視政府關係。你比我更明白，拿地在地產開發中的權重。既然是中國特色，連世界500強來這裏碰了釘子之後，都紛紛組建了政府公關團隊，我不贊成像父親那樣一味繞開這個命題。盛世濱江事件，也正是因此才受制於人；

其二，公司運營必須有完善的制度，用規章制度去約束，而不是用人性來考驗。父親有他的人文理念，有他的用人之道，但我始終覺得他的管理方式會導致個人權威泛濫。真的很難想像，這麼一家上市公司，全公司上下竟然唯他馬首是瞻！

其三，決策應該有科學、嚴謹的市場分析做支撐，而不是拍腦袋決定。你想想看，目前所有開發商都面臨宏觀調控，為什麼偏偏盛世受的影響最大？兩年前，我們的競爭對手達科就及時扭轉了產品定位和城市佈局，一舉成為全球最大的地產商。而父親做了什麼？他全不顧市場轉變，堅持只做一線豪宅，如此傲慢註定遭致市場打臉，你說對嗎，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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