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椒花雨上

第46章 椒花雨上

「給沈月然的藥丸,你下到王沁那去了?」結束了晚宴,樓惠帶宮人將她堵在回寢殿的半路。她狠狠抓住趙爰清潔白的腕子,塗了紅色丹蔻的指甲嵌進皮膚,話音森冷,「真有你的。」

「娘娘,臣和沁夫人無冤無仇的,為何要害她?且娘娘手上沒證據,這樣憑空污衊,臣可是不認的。」趙爰清輕輕甩開她的手,笑笑,「郎中在宴會上說了,這藥丸是用源洲的攀宵花做的,常人要想,也會覺得是娘娘下的手。」

「好啊。本宮算是看出來了。」樓惠妃被氣到,努力壓下火氣。從嗓子裏逼出幾個字,「你給本宮等著。」

「微臣靜候佳音。」趙爰清報之一笑,樓惠妃將那綉著繁複花紋的袖子狠狠一甩,帶了樓素等人離開。

「怎麼了?」以木扶她坐下,趙爰清覺察出她神色不對,開口問道。

「大人,您之前留的一手,把樓惠妃還沒開始的計劃全都毀了,她會不會急了……」以木拿過茶杯,倒了杯茶水,遞給趙爰清。

「就算不毀了她的計劃,樓惠妃會放過我嗎?」趙爰清抿了茶水放下,「我就想逼着她,不逼到急點,她怎麼會跳牆?她不跳牆,我又怎麼在牆外的陷阱旁候着?」

……

「樓國公那就這些消息?」齊彥銘看完手裏的信紙,文書,隨手放到火上燒了。

「是。」影衛道,「監視樓惠妃的人說,她剛放了信鴿出去。截下來看是召死士過來。」

「她倒是着急。」齊彥銘冷哼,「看來樓國公的時候不多了,連帶樓惠妃也迫不可待。」

「陛下說的是。」

「加派人手,明日死死監視惠妃的一舉一動。再新增十個影衛,護住酒正,一日十二個時辰,讓他們輪班盯着。一根頭髮絲都不許給孤傷了。」

「屬下立刻安排。」齊彥銘看影衛出去,心裏一陣擔憂,還是跑到趙爰清的屋子去,想通知她一聲。

眼下夜已經深了,可她還沒休息。齊彥銘看以木端著湯水進去,側身躲到牆的一側,小心翼翼地靠近些,聽她們主僕二人的對話。

「大人,時候不早了,您明兒個還得一早起身,去宴上站着。要是再不睡,可要吃不消。」以木把參湯放下,趙爰清把章程一本本核過去,頭都沒抬,只讓她把湯擱下。

「這章程看不完,明天再看也行。大人又不是秋獵一回去,就要啟程返還。」以木接着勸她,蠟燭都快燃到底了,火焰微弱地一條一條。

「早看晚看都得看完,我還是儘早把這些文書案卷弄好,往後也能省事。」趙爰清看完一疊章程,又讓以木把另一疊搬過來,「皇後娘娘已經准了我的摺子,秋獵回去,新埋的酒也差不多好了。」

「大人,其實咱們的時間還多,可以慢慢來。」以木替她換了新蠟燭,「這樣着急做事,把身子損了,不是得不償失。」

「我還是想早點回去。」趙爰清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眼角都滲出淚珠,「這不是能久留的地方。你先去歇息吧,不用管我。」

「是。」以木默默退下,末了幫她把門帶上。

趙爰清寫了許久,總算處理掉四分之三的章程。門又吱呀一聲被推開,趙爰清自顧自低頭,一邊看新一份章程,一邊磨了磨快用盡的墨汁。

「以木,我不是讓你睡了嗎?」拿毛筆蘸滿墨汁,剛碰到白紙就被人捉住拉開,劃出長長一條痕迹,「你……」

齊彥銘捉住她的手,將毛筆扔在地上,向前傾身將她按在椅子上,削薄的唇瓣牢牢堵住她的。

「唔唔……」趙爰清拍了他兩下,卻根本沒動靜。齊彥銘就像缺氧的人,單手按住她的頭,不容半點躲避。

這壓根就不是一個吻,而是一份絕望的發泄。

過了良久,他才分開。卻只是唇瓣,身子依舊壓着她的,一字一字像從幽冷的冰窖傳來,「你就那麼想走?」

「陛下……」趙爰清是第一次看他露出這樣的眼神,像無家可歸的幼獸。

「是不是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是要走?」齊彥銘拉着她站起來,用力抵在書桌上,猩紅着眼,「我知道以前是我錯了,我也想努力着改,你不喜歡我哪點就告訴我,我全都可以改。可為什麼……為什麼不管怎樣,你就是要走?」

「陛下,您冷靜一些。」

「我也想冷靜。」齊彥銘摟着她,埋在肩窩處,「我只是,不想一個人了。阿清,你哪裏不高興,我全都改好不好。」

他懇求地望着她,「你不喜歡樓惠妃,我會替你動手。你不喜歡沁夫人,你只要跟我說一聲。這宮裏,凡是你不喜歡的,我都能讓她們消失。」

「沒了樓惠妃,還會有李慧妃,王惠妃,周惠妃……沒了沁夫人,也會有新的夫人冒出來。」趙爰清摸了摸他,跟以前一樣,齊彥銘湊上來由着她輕輕撫過耳廓,「可我說過,我們不合適。你看,你有好多妃子,以後還會更多。我又不像皇后那樣大度。明明心裏難受得很,卻面上要稱著姐妹。我這輩子,學了很多,也不像從前那樣單純不懂事了。」

齊彥銘低着頭,由她像摸著寵物一樣摸他。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可我還是會像以前一樣鬧的。」趙爰清想起他每回去別的妃嬪那,總會被自己鬧得不得安生,一邊批奏摺,一邊聽她抱怨一個晚上,兩邊都得皺眉頭,不由得笑了,「就算我懂,我還是會不開心。阿彥,我真不是個寬容的人。最適合你的,還是皇後娘娘。你如果硬是把我囚在深宮裏,我終有一日會負荷不住奔潰的。」

「你要是不喜歡,我以後就不納妃子了。」齊彥銘沉默良久,悶悶的聲音從她的肩窩向上傳過去,「她們都是我剛登基納的,……一個都沒碰過。你既然不喜歡,我就遣了她們出宮。」

趙爰清微愣,不信他的說辭。

「我……我一直在等你。」齊彥銘摟住她的腰,話裏帶些鬱悶,「我知道你愛吃醋,沒敢碰別人。」

「你不喜歡,我就呆在你宮裏。哪都不去。」

……

可她終究,還是沒答應。

「娘娘,林子裏危險,您還是別去了。」趙爰清深感不安,樓惠妃提出去旁側的林子狩獵,而王沁竟同意了。她們昨日才交惡,今日竟和沒事的人一樣,好像昨天那場鬧劇,根本不存在。

沈月然出自詩禮簪纓之族,文采斐然,唯不善騎射。趙爰清直覺認為,這一定是個陷阱。

「趙大人真是操心太多,這女眷的林里又沒猛獸。」樓惠妃掩著嘴笑了笑,「何況在場的女眷一會都去,還愁護不住皇后?」

「姐姐,您總不能來秋獵,就干坐這幾日吧。」王沁補道,「平日在宮裏,有禮教司盯着,做事都不能盡興。好不容出來一趟,姐姐也跟咱們一道樂樂吧。」

「娘娘……」趙爰清還想勸皇后,卻被她抬手止住。

「既然大家都去,本宮也不好繼續坐着了。」沈月然讓沈娟扶她起來,「趙大人知道本宮不善騎射,擔心本宮出事也是出於一片好意。一會,你就跟本宮同去。」

「是。」趙爰清鬆了氣,只沈月然獨去,她是無論如何都安不下心。

樓惠妃和王沁對視,一片相安。

換上戎裝,騎上馬匹,趙爰清跟在沈月然的身後,維持着一小段距離。沈月然沒射獵的興緻,連弓箭和箭筒都沒帶。一前一後看着林子裏的景象。

王沁搭起弓箭,「嗖」的一聲,趙爰清左側躥出的野兔就成了箭下亡魂。

她坐在馬上,帶來的奴僕麻利地跑過去,將兔子撿進袋子。「趙大人。」她笑了笑,將手上的箭放回箭筒,「差點射中你了。」

「夫人箭術好,這樣的失誤定不會發生。」趙爰清漏去她的笑容,拉着馬匹停下。

「是嗎?」王沁摸了摸弓箭,嘲諷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說的就是大人這樣。」

「可書上不也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月然看着二人的暗波涌動,心裏逐漸清明幾分。原先的女眷早已騎着馬,不知在何處,這裏如今只剩她們三人對峙著。

「虎子?恐怕大人什麼都帶不走了。」王沁利索地搭起弓,身前「咻」地躥過利箭,趙爰想翻身下馬,可那箭深深扎進馬的皮膚里,痛得它嘶吼一聲,快步跑向遠處。

王沁見趙爰清被拖着帶走了,也就不再管了,轉首看向沈月然。

「皇後娘娘,你可知道,這世上有前世今生?」

「本宮雖禮佛,卻不信這輪迴之說。」沈月然不管碰見什麼,都是氣淡神閑,彷彿一切都運籌帷幄。讓她不由得憤恨。

「可臣妾覺得,這興許是真的。」王沁策馬,來到沈月然身邊,手裏的利箭對準她的脖子,一來一回地划著,卻不出血。

「我以前,最討厭後宮的兩個人。一個是你,因為整個宮裏除了你,就屬我的家室最好。如果沒有你存在,我也不會屈居在貴妃的位子上了。」王沁摸著箭上的羽毛,不理沈月然思索的眼神,「還有一個,就是蘇清清。她雖然卑賤,卻把陛下的整顆心都搶走了。你說我,既得不到正室的地位,又得不到夫君的心,最後還被自己的家族當成棄卒,用以保帥。」

「重來一次,我以為能改變一些。我毀了我過去的家族,讓他們從雲端跌進谷底。我又擁有一張,讓陛下念念不忘的臉,所以成為宮裏最得寵的女人。」王沁不需要沈月然的回應,自顧自地說着,「可她回來了,我還是什麼都得不到。」

「本宮雖然不明白妹妹的意思,不過聽妹妹言語里的哀戚,這似乎不是什麼好事。」

「沒事,你不需要明白。」王沁痴痴地笑了,「其實你也明白,你前世就喜歡沈鳶然,可到死都得是守在皇后的位分上,不能跟他在一起。有時候,我看你坐在鳳座上接受群妃朝拜,總忍不住想,當今皇后也是個可憐人。」

「妹妹你糊塗了。」沈月然不慌不迫,「本宮從小就明白,什麼是該做的事。什麼是不該做的。鳶然是我的親弟弟,我們就是兄妹。」

「呵呵,兄妹?」王沁像聽見什麼好笑的東西,停也停不住,「你當我是傻子?你不過是丞相家下人的孩子,因為相師說你天生鳳命,就被丞相抱去,偷偷和正室夫人的女兒交換了。你以為能瞞天過海嗎?」

「住口。」沈月然厲聲道,這些塵封住的秘密除了她和丞相,已經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了。王沁她究竟如何得知?

「我一早就說了,我重活了一輩子,知道的事情遠比你們多。」王沁收回手裏的箭,插進箭筒里,「今天樓惠想殺你和趙爰清,我特意把你截在半路上。就是想跟你說說以前的事。」

「妹妹這麼好的興緻,姐姐願聞其詳。」沈月然被她掐住欺君之罪的把柄,不能不忍住性子,聽她不正常的言論。

「昨天,太醫查出來說,我這輩子都不能有身孕了。」王沁話裏帶痛,「我忍不住想起,上輩子,你從蘇清清那抱了孩子,成了嫡長子。你怕我的孩子威脅你孩子的地位,就和蘇清清合謀,一道害死了他,順便讓我落下病根,這輩子都懷不上孩子。」

「還有後來……後來你留下的那個侍衛,明明是她跟蘇清清淫、亂宮闈,卻在大理寺卿,陛下面前說與我私通,這些不是你教的她嗎?」她悲從心起,猙獰地看着沈月然,「你們兩個一起合謀算計了我,讓我背上罪名,被家族拋棄。最後更因為那個孽種,被賜死在冷宮。」

「蘇清清死了,而你成了最後的贏家。你說這個仇怨,我該找誰去說?誰去算?」

趙爰清被馬一路往前拖,她雙手被粗糙的韁繩擦得生疼。就在一處拐坡鬆了手,又拽住馬側身的箭筒弓箭,從草坪上面滾下去。

「沒等到沈月然,到讓本宮碰見你了。」樓惠妃陰著臉看她,「又是你壞了本宮的好事?」

趙爰清摔得渾身酸痛,慢慢扶著前臂起身。

「不過這樣也好。」樓惠妃身後跟着死士,勾起嘲諷的嘴角,「殺不了皇后,就先殺個礙事的趙酒正好了。」

「是嗎?」趙爰清站起來,「倒不如說,是你的沁夫人提前把皇后攔了下來,才壞了你的好事。」

「無所謂,誰都不重要。反正到最後,你們終究都是要死的。」樓惠妃摸着手上的丹蔻,「跟個將死之人說上這些也無妨。本宮的父親樓國公,再要不了多少時候,就能研製出掌控人心的藥物。到時候,整個大齊都在樓家手下。本宮想要誰的命,誰的命就不能留。」

趙爰清一絲不苟的髮髻散開,她伸手撥開臉頰兩側亂髮,「要是真像娘娘說的那樣順利,您也不會急急來暗殺皇后了。」

「放肆。」樓惠妃聲音寒冷,從上往下地俯視她。

「其實早在你宮裏用膳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趙爰清將前後串起來,慢條斯理地陳述,「你本是想給我喝的,後來又轉而獻給陛下的湯里,放的就是那葯吧?」

「確實,父親把葯給了本宮。本宮本準備直接下給齊彥銘,可為求萬無一失,還是先找個人試驗一番才妥當。」樓惠妃翻身下了馬,一步步朝她逼近,「但你壞了本宮的事。不過這也算了,因為幾日後,父親又告訴本宮,煉藥的藥師說,還差一味藥引方能成效。」

「不會……是跟皇後娘娘有關吧?」趙爰清雖對這套不信,這世上怎麼會有控制人心的東西。樓惠妃十成十的魔障了。

「是她沈月然的性命。」樓惠妃有些狂熱,「只要我取了沈月然的性命,她就會把缺的那味葯加進去。本來父親想用別的法子逼她,實在是因為刺殺皇后風險太大了。可她本就是將死之人,對我們的威脅逼迫不足畏懼。眼下時候越來越少,而你又壞了我的事,你說,本宮該用什麼法子懲治你?」

「這些話,娘娘還是留給陛下說吧。「趙乾從棲息的樹上落下,停在她們倆之間。接踵而至的影衛將趙爰清圍成一個圈,「陛下想聽娘娘釋疑解惑,已經有些日子了。」

「你是誰?」樓惠妃朝後退了一步,她身後的死士上來,擋在她前面。

「卑職是陛下的影衛統領,趙乾。」趙乾上一秒還在拱手行禮,下一秒就殺機畢露,隨手拿出一個趙爰清沒見過的東西,朝天上發射了信號。

樓惠妃見事態不好,只想着快離開,保住性命。十幾個影衛和數量相應的死士相互廝殺,樓惠就趁著機會往後逃。趙爰清利索地拿起弓箭,瞄準她的腳踝,輕輕鬆開了箭弦。

應着箭聲,樓惠摔倒在地。鮮血汩汩流出,四周有人聲悉索,齊彥銘帶了御林軍圍裹住場里的人。

死士被影衛纏住,分不開身,樓惠妃被御林軍帶走。趙爰清回過頭,剛好對上齊彥銘的目光。他冷冷地看她一眼,不說半個字,騎着馬掉頭就走了。

其實這樣,我才更輕鬆。趙爰清安慰道。

趙爰清跟在兵士身後,面容不整地回到了宴席。樓惠妃經此一劫,八成是躲不過了。那剩下的就只一個王沁,可她如今無法有孕的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對沈月然再構不成什麼威脅。

不過,她今天把沈月然截在半道,又讓她進了樓惠的陷阱,恐怕,不是為了奪她性命這樣簡單。

這後庭的勾心鬥角之事,繁複晦澀,她只經這麼短短數旬,就已經耐受不得,若是將來日日都要面對,又該如何度日?

以木替她打了水清理,趙爰清撫著銅盆一側的蓮葉錦鯉花紋。果真這些事,越早清理了,就能越早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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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十里入酒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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