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誰家天下(十六)

第126章 誰家天下(十六)

宋揚靈在宮中又等了半個時辰,不僅沒等來魏松回話的人,甚至連藺枚也沒等來。她心下越發覺得奇怪,便叫槐庄出去瞧瞧。

約莫一盞茶時間后,槐莊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來了。她跑得急,額頭沁出汗珠,臉色白得嚇人。進了正殿,顧不上喘氣,急道:「出……出大事了,察院的杜大人今早一本奏章,將孟將軍和魏松都彈劾了。」

「什麼罪名?」宋揚靈見槐庄面色就已知事情不好,沒想到竟是出了這等大事。焦慮之情溢於言表。

「說是內侍結交外臣。」槐庄面色驚惶不定,將打聽來的消息一一說出,又道:「陛下已經嚴令魏松還有孟將軍不得外出,等候徹查。」

「已經散朝?」

「散了有半個時辰了。」

這時間足夠藺枚到鳳鑾宮打好幾個來回了。沒來便是有心躲避。是擔心自己問起魏松、孟昱一事。依藺枚性格,不是這般會打太極的。

「朝上還有誰幫杜大人說話了?」

「聽說都是察院的人,並無其他人幫腔。」

「散朝後呢?陛下可曾見過誰?」

槐庄想了一想,才道:「聽說潘大人剛剛出宮。」

觀文殿大學士潘洪度!

宋揚靈不由一按扶手站起,衣領處兩隻暗色飛燕鎖扣,更顯面若寒霜。她已年近而立,歲月奪走了少女的嬌柔,留下權力之巔的威嚴與刀鋒。此刻凝神不語,便如烏雲壓城一般讓人踹不過氣來。

潘洪度這個人,她記得的。位高但不掌實權。風聲倒是極好,清正,自律,難得一個慎獨之人。因此在世家大族圈裏都極有威望,時常為家長里短排憂解難。

先帝在位時,每年必賜宴從前軍中同袍。潘洪度總是在的。氣度雍容,威嚴灑脫,但話不多。尤其在李長景的光芒之下,更是黯淡得讓人難以想起。

她才知,他是世家子,但也從軍功出身。

先帝鎮守涼州時,潘洪度便跟隨去了。他是世家之後,祖上為開國元勛,家世了得,有的是出仕的門路。沒人知道他怎麼選了從軍這條最苦最難的路。

不過有這樣的背景,又怎會從小兵做起?在軍中也是無數人捧著,跟在先帝身邊,坐鎮後方。後來是他自請上陣殺敵,先帝也是少年心性,對千軍萬馬,陣前亮劍心嚮往之。兩下一合計,繞過整天嘮叨的老將軍,趁夜裏來了此突襲,大勝而歸。先帝是以此捷在軍中立起威信。

照理說,有過這等同袍情誼,潘洪度理當得到重用才對。宋揚靈記得當時先帝的評價是:「洪度此人,有勇有節,卻算不上有謀。」

藺常,一代雄主,自是對李長景這般不世出的將才才能生出惺惺相惜之感罷。

宋揚靈又仔細地想,藺枚登基以後,她亦見過潘洪度幾次。他的態度不冷不熱。朝廷內外對皇后專權一事不是沒有非議,筆力激蕩的檄文也出過好幾次。倒未曾聽聞潘洪度興過什麼風浪。

還是自己一直忽略了這個看上去默默無聞的人?

這次彈劾之事會不會跟他有關?而他背後,又積蓄起了什麼樣的力量?

槐庄見皇后好半晌沒說話,急得站不是,做不是,兩隻手只顧搓著帕子。好不容易看皇后臉色有所鬆動,一個箭步上前,問:「是不是要去見陛下?」

宋揚靈掃一眼槐庄,只見她眼圈泛紅,像是哭過。槐庄不好意思,扭過頭趕緊擦一把眼睛,道:「方才風大,迷了眼睛。」

「你命人即刻傳楚易來集思殿見我。」

槐庄躬身應是,身子卻半晌為立起。

「嗯?何事?」

槐庄低着頭,突然哽咽道:「奴婢無知,也聽說過內侍結交朝臣是殺頭的大罪。請皇后……一定要救魏松。」

宋揚靈一字一頓:「我的人,出不了事。」

楚易是禁衛都虞候,屬下有數十人,皆身懷異術。他們這一支又稱護龍衛,自建朝伊始,便是拱衛帝王的最後一道防線。也只聽命於陛下。藺常在位時,有些不便正大光明行駛的事情,亦會吩咐楚易出手。

宋揚靈確定這個機構存在,還是因為家族之人一夜橫死之故。藺枚登基之後,她處處留意,才終於弄清楚護龍衛的人員配備。因藺枚無心政事,幾乎不曾召見過楚易。宋揚靈有心,早已收為己用。

其實她深知,宋氏一門,死於藺常之令,也應死於楚易之手。她從不點破此事,權作不知當年底細。說白了,楚易不過工具爾,當年能為藺常殺盡宋氏,現在自然也能為宋揚靈所驅使。

她要楚易查的,是潘洪度交往的一整張關係網。

——————

潘洪度近來很討藺枚歡心。藺枚不戀權力,也不喜爭鬥,只願山水園林之中,享盡齊人之福。

潘洪度給他送了美人,又搜羅了好些丹青。風月之事聊多了,自然心防漸漸打開。

他跟藺枚說:「魏都知、孟將軍都是皇后重用之人。此時,陛下去見皇后,如何面對?再說,皇后的人犯了事,她面上也過不去。此時正懶於見人。陛下湊上去,豈不叫皇后更難為情么?依老臣過,莫若等事情水落石出,陛下再去見皇后。那時有了交代也好說話,也能撫慰皇后。」

藺枚踟躕:「只怕皇后擔心……」

「所以才要儘早解決此事。老臣聽杜收美所言,魏都知與孟將軍相交是板上釘釘之事。若不以儆效尤,只怕將來風氣更甚,也損了祖宗法度,皇家威儀。皇後到底是婦人,心慈手軟,念在故人之情,可能不忍嚴懲。正需要陛下出面,了解了這事,也是為皇后免去煩惱。」

「這……難道還真坐實魏松和孟昱的罪名?孟卿他到底於國有功……」藺枚說着,揉了揉胸口。他從前確實信任孟昱,但仔細想想,孟昱到底和揚靈傳出過流言。一想起,心裏總像扎了根刺一樣。明知孟昱心繫他人,卻總是不舒服。

潘洪度想了想,又道:「老臣亦知孟將軍勞苦功高,但事已至此,不能不給眾人一個交代。況且,一個內臣,一個武將,實在讓人太放心不下了。」

藺枚就算再寬厚,難免有猜疑之心。聽到這話,便沉吟不語了。

「不如將此事交給京兆尹衙門審理。京兆尹到底與各部官員牽涉少些,不至於偏幫任何一方。」

藺枚一想有理,刑部、大理寺這些人和御史台、孟昱都糾葛太深,唯有京兆尹與諸方無礙。便道:「就依你說的辦,來人,即刻傳旨。」他又哪裏想到京兆尹杜青早是潘洪度的人!

——————

從宮裏出來以後,潘洪度並未回府。離了御街,吩咐一聲,拐上莫桑橋,從南街進了清仁巷。一直到一座黑瓦白牆的屋子前才停下。

兩扇銅環木門。檐下懸了塊匾:陳府。

不等潘洪度上前,早有下人先去敲門。

不多時,出來一個老頭,打開門,見來人衣着不俗,猜想應是達官貴人。思忖自家老爺進京時日不短,雖說甚得重用,卻甚少有應酬往來。這為官做宰的,哪能不廣結人緣?這還是頭一回見着這麼有氣度的人來府里拜訪,不禁替他家老爺高興,一邊往裏讓,一邊問:「老朽糊塗,不知大人名諱?」

潘洪度笑笑,道:「小姓潘,名洪度。紹禮知道的。」

那老僕就已使人趕緊去通傳。

不多久,陳紹禮早親自迎出來,上前作揖:「小侄有失遠迎。」

潘洪度一把攜了他的手:「正有事同你商議。」

說着二人來至陳紹禮的外書房,分賓主坐下。又有僕人端茶上點心,在一旁伺候。

潘洪度環視眾人一眼,陳紹禮就都叫退下了。

他親自給潘洪度遞了一盞茶,禮數雖然周到,表情卻有兩分淡漠:「未知大人降臨所為何事?」

潘洪度的茶入喉,卻不禁微微皺了下眉頭。雖是清查,味道卻濁,與自己在家中所飲相去甚遠。不過他向來知曉陳紹禮清貧,自然用不起金貴之物,因此不動聲色,只慢慢放下茶盞,道:「此番前來主要是向你道謝。若非你通傳消息,我在外如何得知魏松與孟昱私下竟有此關係。方才陛下已經傳旨將此案發至京兆尹案下審理。孟昱、魏松必定難逃法網。」

潘洪度圖謀良久,此番終於有所收穫,自己激動不已。與他不同,陳紹禮倒是一派事不關己的淡然:「大人亦知,我向大人泄露此消息,也是有所圖。」

潘洪度一愣,繼而拍著陳紹禮的肩膀笑道:「你放心,我允諾你的事情自是不差毫釐地辦到。這麼多年,真正委屈了你。知之者誰不為你抱不平?你要的,都是你應得的。」

聽到這話,陳紹禮的面色卻鬆了一松,說到:「皇后在朝中勢力深厚,只怕並不能憑此事輕易除去魏松和孟昱。」

「我的目標就是區區魏松,或者孟昱么?」潘洪度頗為不屑:「宋后蛾眉之身不肯讓人,窺竊神器,包藏禍心。天下有識之士,自認男兒者,誰不當制敵圖功,立勤王之勛?魏松閹人,不足與謀。孟昱堂堂男子,功勛彪炳,竟自甘為婦人驅使!此二人為宋后羽翼,欲廢后,必先剪除之。」

陳紹禮沒想到潘洪度竟是打定了廢后的主意。一時心中惴惴。他為皇后辦事日久,思來想去,那都不是一個輕易動得的人物。

潘洪度眼見陳紹禮面色有異,問到:「你有所畏懼?」

「當然不,只是今日才知大人雄心壯志,未免震驚感佩。」

「此次之事,就算不能將魏松、孟昱一網打盡,也勢必能除去一個。任何一個,都能動了宋后根基。他日功成,君也當揚名天下。」

「不敢,小侄日夜懸心唯有一事,大人已盡知。」

「人說家國天下,齊家之後,自當治國匡扶天下。」

不知不覺,潘洪度做的久了,起身告辭。他見書房中處磊磊書籍之外,無任何裝飾,只有書案上擺了一個樹根扣的盆景——一看就是尋常市賣貨,毫無名貴之處。體諒陳紹禮根基淺薄,自然置不起古董名家之物,便看着那盆景道:「你若喜歡這些,我府里有好些,稍後就差人送來。」

陳紹禮一看就知潘洪度是說這盆景寒酸,面上一紅,正色推辭:「有勞大人費心,小侄素來不喜玩器。唯有此件,乃心愛之物,是以特意放在此處,日日觀賞。」

潘洪度一笑:「千金難買心頭好,倒是我唐突了。」他只道是陳紹禮身邊舊物,並不做他想。

陳紹禮送潘洪度出去以後,又返回書房。剛坐下,一眼瞥見案頭的盆景。心中乍然一軟,想被人捏住一般。明知是送不出去的無用之物,卻仍要日日放在眼前。就像明知是不能言說的話,存在心底,怎麼也埋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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