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絕境

第1章 絕境

宋揚靈擦了擦額角的汗珠,使勁將手中的抹步擰乾,彎下腰,奮力端起腳邊的木盆。

她今年才十歲,身量未足。兩隻小手緊緊扒住木盆邊緣,用力得青筋暴起。走路時還不免有點搖搖晃晃。

一到院中,便趕緊將木盆放下。兩手齊齊抓着一角,使勁抬高,將污水傾倒出去。她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從五更起床,打掃院子、澆花、擦拭,一直忙到現在沒歇過。

許是用力,又打掃得太久,此刻雙臂不自覺地微微發抖。

總算是把該乾的活都幹完了。

她略停了停,才重新拿起木盆,要放回原處。一路走至宮門邊,聽見外面人聲喧嘩,似乎有不少人的樣子。

不禁探頭朝外望了望,果然幾個供奉官圍着左班都知、都都知正對着一群小孩兒——內中有幾個年歲大點的,似乎與她差不多年紀,指指點點。

有那年紀實在小的——看上去不過四、五歲左右,扁著嘴一副欲哭不敢哭的表情。被小黃門看見了,上前照着腦袋便是一巴掌:「大人面前,敢哭?!」

其中一個身量高的——看上去總有十四、五了罷,聽見聲響,立刻走過來,擋在小黃門和那孩子之間,雖不說話,卻是怒目而視。

小黃門一看,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揪住少年的衣襟:「你幹什麼?!你還當你是公子!來了這兒,我們就打得罵得!」

說完,一揚手,將那少年打了個趔趄。

少年又迅速站起,照舊杵在小黃門跟前,一雙眼裏似有寒冰。

饒是小黃門底氣足,仍是不禁心內一顫。正待發作,便聽見那頭都都知大人一聲咳嗽:「幹什麼?規矩可以慢慢教,來日方長得很。」

小黃門這才悻悻做罷。走前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

宋揚靈暗想,這些大約是新近入宮的子弟。看樣子,是要去內侍省和入內內侍省了。

她進宮不過月余,但已經明白內侍意味着什麼。不禁低頭嘆息了一聲。

「你也會嘆氣!覺得對不起人家是罷?」一個帶着明顯嘲諷之意的女聲從背後傳來。

宋揚靈一聽就知道是周婉玉——她舅家的表姐。她連忙回頭,乖巧地笑了一笑。

周婉玉一看見那笑,噁心得直想吐。現在只要看見宋揚靈,她就恨不得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要不是宋家,自己會落得如此下場么?!

她指著宮門外那個少年,聲音尖利:「你不認識罷?!那是蔡州轉運使孟家的公子!若不是受你家牽連,他如何淪落至此?!」

宋揚靈心中一震。從前在家時,她聽她母親提起過,說舅舅有意將表姐許給孟家公子。但孟家門庭高,因此還得她母親從中斡旋。原來那就是曾得舅舅青眼的孟昱。

可是,未及論及婚嫁,兩家卻已分崩離析,赫赫揚揚的朝廷重臣,一夜之間,抄家流放,樹倒猢猻散。

周婉玉隨母親、還有兩個妹妹被沒入掖庭。

孟昱,看來,亦是逃不脫那最羞辱的一刀。

宋揚靈緊緊抓着襦裙一角,羞愧得抬不起頭。

因為,禍起於宋家。而她,是宋家僅存的人。

——————

宋家五代為官,宋揚靈的爺爺更是官至宰輔。權勢之盛,如日中天。只可惜,她爺爺去世得早,留下她父親宋昭明一個兒子。

宰輔之子,又文采斐然,聰明過人。宋昭明一路官運亨通,才三十上就做到了二品大員。一時,門客眾多,依附之人更是如過江之鯽。比如宋揚靈的舅舅就靠着宋昭明的關係得了提點刑獄公事的實職。與孟昱的父親孟桐致同在江淮為官。他還將孟桐致引薦給宋昭明。

官場之事,年紀尚小的宋揚靈並不懂得。她只知道,天下沒有她得不到的金貴東西。憑是什麼古玩字畫、綾羅綢緞、金珠珍寶,不過只是家中常見的玩意兒罷了。

然而,大廈傾圮只在一夜之間。

以宋昭明為首的朝廷重臣,貪贓枉法,上下勾結,結黨營私。天子震怒,徹查到底。一代權臣,一個經營多年的宋黨,被連根拔起。案件牽涉之廣,上至京師,下至郡縣,數百人被捉拿問案。

宋揚靈是在床上被吵醒的。她光着腳跑下床,好奇地打開門,只見連成河的火把將整個宋府包圍。刺眼的紅光在夜幕下,像血腥的眼睛。

宋昭明被官差急羈押著帶往外面。

那是宋揚靈最後一次看見她父親。只是一個背影。穿紗衣,未戴冠。全然不同於往日的威嚴。不久,即被殺頭。

家中財物盡數抄走。奴僕或被發賣,或被遣散。

宋揚靈的母親尋了三尺白綾,與丈夫共赴黃泉。

剩下孤女宋揚靈,被沒入掖庭為奴。

不過七日,她在掖庭見到了舅家女眷。以前對她諂媚恭維的表姐妹,換做一腔怨恨。

宋揚靈,她曾經站得有多高,眼下便跌得有多慘。

更何況,她只有十歲。

——————

很快,其他做完了事情的宮女也聚集過來,一齊看宮門外的新鮮事。

周婉玉一臉嫌惡,將手中的掃帚遞給宋揚靈,喝到:「後院還沒掃,你去!」

大家都看見了,但也難出來幫宋揚靈打抱不平。周婉玉是宋揚靈的表姐,對她惡聲惡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況且大家都是被罰入宮的,根本沒有前程可言。誰也得不著誰的好,犯不着為了不相干的人出頭。

宋揚靈抬起臉,才能看清表姐臉上怨毒的表情。才十歲的她,已經懂得了這種仇恨的來源。她順從地接過掃帚,鑽出人群,往後院走去。

有兩個年紀大些,入宮時間長,又深知底細的宮女不禁湊在一起低聲到:「這宋揚靈年紀小,性子倒是和軟。照理說,周家倒掉和她有什麼關係?周婉玉怎不怨她爹要拿不該拿的錢?反來欺負這麼一個小孤女,可見不厚道。」

另一個也說:「我還當那樣的大家閨秀必是驕縱得很,沒想到她卻是不怕苦的樣子。」

「哎喲……」說到這裏,先前那個宮女不禁嘆了口氣:「說起來也可憐得很,前兒晚上我出去解手,無意中瞧見她一個人躲在廊後頭掉眼淚。手上還好幾道血口子。倒把我看得心酸的,連夜給她找了點葯。」

「姐姐心善,憐她是個孤女……你瞧外頭,那個高個子的少年倒是好副皮相,可惜了,得做內侍……」

——————

宋揚靈掃了大半個院子,聽見有人叫她。

「揚靈,快過來,蔡姑姑要說話。」

宋揚靈連忙整了整儀容,拿着掃帚往屋子裏走。

屋裏已經挨挨擠擠地站滿了人。蔡姑姑站在中央,梳着大盤髻,目光嚴厲地掃視了屋內一圈,見人差不多到齊,便說:「書韻局那邊上課,你們也得去。往後分兩班,一班三十人,五日去一遭。」

眾人一聽悉悉索索地小聲議論開了。

書韻局是後宮黌舍,宮女們學習的所在。讀書、認字、女紅。

她們這一撥人因為年紀偏小,從前未被安排去上課。此時聽聞可以去書韻局,多數是雀躍的,起碼有個正大光明的理由不用幹活。再則好些個未進宮前沒讀過書,只當是好玩兒的事情。

深宮之中,長天老日,任何新鮮事情都值得期待。

「不過……」蔡姑姑話鋒一轉。眾宮女的目光都齊齊落在她身上,等着她接下來要說話的話。

「書韻局那邊的掃灑從今後可都是你們的活了。」

眾人不禁一聲嘆息。平白無故多了活計,如何叫人不泄氣?況且書韻局離這裏甚遠,走過去還得兩柱香時間。就這一來一回便累得夠嗆。

宋揚靈倒沒嘆氣,只低下頭去,暗想,事情有些蹊蹺。書韻局有專事掃灑的宮女,好端端的,為何又要安排她們去?

蔡姑姑掃視一圈,見眾人一臉不情願的模樣,輕輕嗤了聲,道:「都少啰嗦了。今兒的活幹完了么?」

便有領班的宮女上前回話:「各處都妥當了,只是後院還在掃,等會再澆上水。用過飯就可以接着舂米了。」

蔡姑姑聞言掃了一眼正拿着掃帚的宋揚靈,沒說話,目光停頓了些時。眾人也都隨之將目光全落在宋揚靈身上。

周婉玉一時緊張無比,掌心微微汗濕,生怕宋揚靈說出後院本該是自己掃的話。等了半晌,卻只聽見她說:「奴婢今晨手腳慢了些,往後再不敢。」

蔡姑姑未說話,只點了點頭,才收回目光轉身出去。

眾人里有知道內情的,目光在周婉玉和宋揚靈之間掃了個來回,說了幾句不平之語。卻也沒有真正出來抱打不平。

隔着眾人,周婉玉盯了宋揚靈一眼。

宋揚靈卻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仍舊拿着掃帚出去掃地。傻子才會在這等些須小事上一較短長。

——————

夜裏,燈火俱滅。七八個宮女睡在大通鋪上。

宋揚靈側身躺着,一雙眼睛卻忽閃忽閃,不知在想些什麼。

床那頭有兩個大些的宮女也沒睡着,正悄聲說話。

「你說明日去書韻局打掃會碰上哪個宮裏的人?鳳鑾宮是不敢想了,能碰上尚服局的也好。」

另一個不屑到:「碰上能怎樣?你以為你還能去尚服局做女官?也不想想我們是什麼身份!」

她們都是犯官家眷,沒入掖庭為奴籍,連那良家子出身的尋常宮女都比不上,還能有何痴心妄想?!

這一輩子,從紅顏到白頭,都難逃這四角宮廷,難逃雜役纏身。

藉著微光,宋揚靈看見她的雙手被掃帚刺得發紅,隱隱作癢。以前不沾陽春水的十指,已經留了好幾道疤。

難道這一世,真的永無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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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新舊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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