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次日,薄霧籠罩着整個小鎮,青白的淡煙裊裊滕繞,一縷陽光透過窗帘的間隙,照進小房間里,落在地板上。

廁所里傳來嘩嘩的水流聲。

阮蕁蕁睜眼,推拉門沒關緊,透著縫隙,隱約能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微微俯在水池邊,她撐起身子,黑髮散在身後,盯着看了會。

下一秒,水流聲戛然而止。

有人推開門走了出來,阮蕁蕁沖他微微一笑,「早。」

周時亦愣了愣,那笑猶如窗外的朝陽,直抵人心,餘溫暫存。他扯出一抹淡笑,清晨的嗓音透著一絲慵懶,「醒了?」

阮蕁蕁點點頭,「現在幾點?」

「七點,起來洗把臉,我們出發了。」

「好。」

說完,掀開被子一咕嚕爬出來,她洗臉刷牙很快,十分鐘就把自己整理完畢,周時亦在整理東西,她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他,「我好了。」

他頭也沒回,繼續收拾手上的細軟,「這麼快?不是都說你們女生沒一個小時倒騰出不了門么?」

她臉貼着他的後背,「你怎麼那麼了解?誰讓你等過?」

沒人讓他等過,除了她。

周時亦把東西一股腦全塞進去,不動聲色地說:「阿盛說的,他跟女生約會都要提前兩個小時打電話。」

阮蕁蕁笑了,「有那閑功夫我還不如多睡幾分鐘。」

徐盛還說過一句話,「女為悅己者容,女生愛不愛你在不在乎你,就得看她出門捯飭多久,基本上那種五分鐘出門的不是對你沒感覺就是對自己容貌太過自信,後者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概率太小,女生永遠不會嫌棄自己太漂亮。」

……

收拾完畢,周時亦拉着她下樓。

老闆娘依舊坐在櫃枱裏面磕瓜子,見他們兩下來,搭腔:「走了?」

「嗯。」

她把押金還給他們,說道:「下次再來啊,帥哥!」

兩人在附近吃了點早餐,就往車站走去,正好趕上八點十五去往郿塢的車。

兩個小鎮其實離得並不遠,也就一個小時多的車程,公交車是那種很小的黃皮城鄉公交,坐車的人並不多,也都是一些老頭老太太,周時亦高大的身影一走上去就有點不太協調。

兩人坐在靠後的位置,阮蕁蕁坐裏面,周時亦坐外面。

公交車實在太簡陋,連個扶手都沒有,有些老頭老太太上車都站不穩,經常不小心撞到他身上,阮蕁蕁發現他沒有一點兒不耐煩。

平日裏,皺眉這種小動作都沒有。

只是很平靜的挪挪身子,偶爾還會伸手扶一下。

她一直覺得男人的真正魅力都體現在某些細枝末節,對老人,對朋友,對小孩……

阮蕁蕁忍不住問:「你喜歡小孩嗎?」

周時亦轉過頭,驚訝地看她,「——應該沒這麼快吧?」

阮蕁蕁翻了個白眼,「怎麼可能,都戴了……」

他盯着她看了會,湊近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的避孕方式,就算戴了套也有百分之二的可能會中獎。」

「我問你喜歡不喜歡小孩。」

他坐直,想了想,「不怎麼喜歡。」

「為什麼?」

「煩。」周時亦又瞥她一眼,說:「但是我可以考慮下。」

……

車子啟動,朝郿塢駛去。

阮蕁蕁轉頭看向窗外,風景一閃而過,忽然想起雅江的那個電話,「昨天是誰給你打電話?」

周時亦不知是不是沒睡好,闔眼仰靠在座椅上休息,聽見她的問話,沒睜眼,沒動,「大包。」

「怎麼了?」

「嗯,小白出車禍了。」

「他沒事吧?」

他終於動了動,掏出手機低頭看了會兒,「他反應快,車子撞上護欄,問題不是很大。」

阮蕁蕁沒說話,盯着他看,想到回來時遇上的那幫人,想到丁雲杉,又想到小白,她拿手輕輕蓋在他的手上,低聲:

「我陪你。」

周時亦一愣,下一秒,反手握住,淡淡嗯了聲。

十指交握,阮蕁蕁把頭枕在他的肩上,「身上痛不痛?」

他輕笑:「這話不是應該我問你么?」

阮蕁蕁瞪他一眼,「我是說那些人打你。」

收起笑意,「還好,不怎麼痛。」

這點痛算什麼?

她有些懷疑地看向他,「是嗎?」她知道男人都要面子,就算痛也不會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喊痛。

「騙你幹嘛?」他忽的一笑,「你昨天不是驗證過了?」

「……」片刻后她又開口:「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嗯?」

「小白是為了自己的家,那麼你們是為了什麼?僅僅為了小白?」

周時亦轉回頭,目視前方,靜了一瞬,才開口。

「我跟小白一樣。」

「嗯?塌橋?」

阮蕁蕁感覺手上一緊,低頭,他乾燥的大掌包住她,耳邊平穩的聲音傳來。

「知不知道812?」問完他又驀地一笑,「你應該不知道,那年你才三四歲。」

「然後呢?」

「我爸是建築工程師,我五歲的時候,他公司接了個項目,蓋環山北路的一座小區,開發商是一家叫華海的企業,華海那時候還沒有現在這麼如日中天,三年後,小區蓋好了。第二年的8月12號,迎來了一場名叫『海葵』的颱風,有棟樓塌了,那棟樓,總共二十四戶人家,75個人,死了36個,二十幾人重傷至殘疾,9人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阮蕁蕁忽然抬頭,看着他的側臉,輪廓硬朗清晰,眼神難得柔和。

他繼續說:

「我爸在勘察的時候就已經發現問題了,原定的磚是經過質檢部門檢驗的,但後面運來的一批磚已經換了廠家,問了包工頭,說是採購的意思,我爸氣沖衝去找採購,採購三言兩語推了,兩人差點打起來,後來我爸才明白那是開發商的意思,說是工程預算超了,我爸找開發商商量,如果不行就寧可先暫時擱置著,開發商不同意,我爸一氣之下就沒去上班,我外公說我爸這人脾氣硬,愣是辭職了,受了打擊好長一段時間都很消沉,後來有人來找我爸,說是開發商那邊同意了,讓我爸回去監工,我爸就回去了,但其實根本就沒改,還是照樣的破磚爛瓦,吃飯的時候,開發商說了實情,公司資金周轉不開,根本拿不出那麼多錢,沒辦法使用規定磚,但是那些磚也找人檢驗過,確定可以使用,他們再三保證肯定不會出問題,而且工程不能停工,如果按期交不了房子,公司損失很大,我爸最後還是同意了。誰知道一次颱風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暴露了,華海的人開始推卸責任,我爸難辭其咎,從華海的頂樓跳了下來。」

「那你媽媽呢?」

「我出生的時候,難產死了,我爸死後,外公怕我們受影響,於是替我們改了名字。」

「你本來叫什麼?」

「方亦。」

阮蕁蕁沒說話了,好久,才問:

「房子質量不好,之前就沒人反應?」

周時亦:「事實上,在這之前,這座小區很多其他的住戶都反應過,有時候風大一點,窗戶都能被吹落,他們到物業反映,但是物業也只是找幾個維修的人過來看一下,把窗戶重新按上就是了。」

「可以到城建局反映啊。」

「你能想到的,他們會沒做么?」他側頭看她一眼,說:「你知道一幢房子、一座橋,後面牽扯出來有多少人么?」

阮蕁蕁忽然心一顫,「那你們還……」

他轉過頭,聲音清醇,抿唇道:「總得有人做。」

莎士比亞曾說過,意志命運往往背道而馳,決心到最後會全部推倒。

如果人人都跟命運屈服,往後的日子裏,會有越來越多人的死於非命,他們不是想拯救世界,也不指望改變社會,他們只希望,在黑暗沒有完全降臨前,還能看到一絲曙光。

……

大包看到兩人拎着電飯鍋回來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車呢?」

周時亦把電飯鍋往桌上一放,丟下一句,「被交警拖走了。」然後就拉着阮蕁蕁上樓換衣服。

大包盯着兩人的背影,戳了戳一旁的徐盛,「他們兩出去一趟回來,我怎麼感覺有哪裏不一樣了?」

徐盛好像有心事,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大包又捅捅他,「跟你說話呢,想什麼呢?」

徐盛回神,啊了聲,「什麼?」

大包若有所思的表情,拿手點着他,「你最近不對。」

徐盛側過臉,「神經。」

「我神經?」大包哼了聲,「我看是你神經了!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和丁雲杉在後門,你們在幹什麼?」

徐盛靠在門口,點了支煙,沒說話。

大包又逼問,「這兩天,我看你們倆就不對勁,你說,你是不是喜歡上丁雲杉了?」

徐盛吐了口煙圈,「懶得跟你說。」

大包還欲再說些什麼,樓梯口傳來腳步聲,周時亦和阮蕁蕁換好衣服下來,徐盛警告性地瞪了眼大包,後者撇撇嘴。

周時亦拉着阮蕁蕁走過來,「小白在哪兒?」

大包說:「在家休息。」

他點點頭,「我們先過去看看。」

大包一副欲言又止地樣子。

阮蕁蕁盯着他看,「怎麼了?」

「雲杉在那邊,你們還是等會兒吧。」

兩人會意地點點頭。

四人站在門口聊了會兒,徐盛遞了支煙給周時亦,阮蕁蕁看了他一眼,後者罷罷手,「不抽。」

徐盛和大包皆是驚訝的神情,大包誇張地擠眉弄眼道:「哎呀,我怎麼覺得你這趟雅江回來好像鍍金了啊?」

徐盛附和兩句。

周時亦但笑不語。

閑扯了一會兒,才說回正題。

「我現在敢斷定假標書跟賬本絕對在明姐身上。」

「這幫人渣滓,8.12,郿塢……還有那麼多沒有曝光的,這幾年,他們究竟貪污了多少工程款!」

周時亦:「阿盛之前就查過,華海賬上每一筆錢都是乾乾淨淨的,說明,這幾年他們早就把錢洗乾淨了,如果沒有人幫他們洗錢,或許事情又簡單了許多。」

「賺這種錢,簡直不是人!」

周時亦輕嘲了下,「對於他們來說有錢賺不就行了,誰還在乎這錢干不幹凈?」

徐盛忽然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周時亦想了想,「明天吧。」

徐盛低着頭沉默。

周時亦奇怪地看他一眼,眼神詢問大包他怎麼了?

大包撇撇嘴,表示不太清楚。

……

臨近中午,丁雲杉回來了,周時亦和阮蕁蕁去看白錦輝。

江邊小樓,二樓的小屋裏。

白錦輝高大的身軀縮在床上,彎著腰,像一隻大蝦。

房內昏暗,窗戶緊閉,沒有開燈。

周時亦叫了聲,「小白。」

床上有人悶悶地應了聲,帶着點鼻音。

兩人互視一眼,走過去。

來到床邊,氣氛明顯有些不太對勁。

……

丁雲杉一回來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她怔怔地坐在床邊,視線盯着外面。

窗外有顆泡桐樹,枝椏延伸到窗口。

思緒飄回到一個小時前,小屋裏。

丁雲杉在門口站了很久,奶奶都不讓她進去,白錦輝打開門,站在門口,屋內漆黑一片,「奶奶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跟她說兩句。」

奶奶看了眼自己的孫子,又看看丁雲杉,嘆著氣走了,臨走前,還不忘警告自己孫子一遍,「這女人沒心的,你別給她騙了!」

白錦輝看着她,「進來。」

丁雲杉走進去,他轉身走到床邊,點了支煙坐下去,聲音冷淡:「你來幹什麼?」

「來看看你死了沒。」

恍如第一次的對白,白錦輝愣了片刻,樂了,「還有別的話么?」

「你不把自己弄死,你就不安心是不是?」

「我死了你不就可以跟阿盛在一起了。」

丁雲杉一愣,「白錦輝,你什麼意思?」

白錦輝嘲諷的一笑,「哦,不是,我沒死你也可以跟他在一起,不用在意我。」

丁雲杉幾乎是氣紅了臉。

「我看得出來,阿盛挺喜歡你的,他爸爸有錢,你也不用跟着我這麼辛苦的賺錢了,他可以幫你媽治病。」

有時候,擊敗愛情的往往不是愛情本身,而是男人的自尊心。

丁雲杉紅着眼,大聲:「好,以後就算你死在外面,我也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

……

雲杉賓館

有人敲了敲門。

丁雲杉抹了抹眼淚,低聲道:「進來。」

徐盛走進來,盯着她的背影看了會才說:「我們明天走了,過來結一下賬吧。」

丁雲杉沒說話,站起來,低着頭經過他身邊。

徐盛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哭了?」

丁雲杉猛地甩開,冷聲道:「關你屁事。」

徐盛先是一愣,慢慢地鬆了手,點點頭,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

夜深,樹木鼎立,寒風靜悄。

花葉相顧無言,各自懷揣心事。

白錦輝側躺在床上,眼睛紅紅,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扎著兩個羊角辮,沖着屏幕發笑,嬌俏又可愛。

那時候的她熱情開朗,絕不是現在的冰山。

另一座小樓里。

徐盛坐在後門抽煙,顴骨位置的皮膚泛紅,腳邊豎着一瓶紅酒,沒人跟他漫天要價了。他嘲諷地笑笑,獨自坐着會兒,夜風吹得他的頭腦清醒了些,拎着酒上樓,經過一扇門的時候,腳步故意放慢了些,在漫長的路也得走完。

回到房間里,大包仰面趟在床上,手腳大張,呼呼大睡。

他忽然有些羨慕起大包來。

這群人里,就數他最沒心事了,不要變,千萬不要變。

阮蕁蕁躺在自己房間里,抱着手機,搜索8.12。

新聞很多。

很多字眼觸目驚心,「黑心工程師」「黑心企業」「不得好死」。

有一篇是關於跳樓的報道,

「方國安站在華海的頂樓徘徊,很多小區的戶主接到電話第一時間趕了過去,他們並沒有阻攔,而是在樓下興奮吶喊,『方國安,你不跳你就是孫子。』人群中有人在勸阻,但吶喊聲一聲高過一聲,甚至還有人嘴裏在喊著,『你死有餘辜,你全家都該去死!』」

「他最終還是跳了下去。」

阮蕁蕁眼眶微熱,給周時亦發了一條短訊。

「在?」

「嗯?」

「我想親你。」

「那就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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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時光深處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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