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龍頸道觀

2、龍頸道觀

河面起了霧,將兩岸景物包裹成白莽莽一團。何安下立在船頭,忽覺著有股涼意自腳心襲上小腹,引來一陣疼痛,急忙鑽入船艙。

俞喜仁靠在船壁上閉目打盹,兩隻耳朵被船窗透進來的涼風打得通紅。何安下大叫:「俞先生,壞了!」俞喜仁大驚:「什麼?」何安下:「肚子疼。」

俞喜仁沉默半晌,從身下取出坐墊,喝道:「抱着!」

見俞喜仁威嚴無比,隱含着一股怒氣,何安下不敢多言,糊裏糊塗地抱着坐在一旁。俞喜仁再次眯起雙眼,一層紅潤染上面容。

坐了多時,何安下叫一聲,語調凄慘。俞喜仁睜開雙眼,見何安下抱着墊子在船板上滾來滾去,忙伸腳一橫,將他擋住。

「俞先生,我肚子好疼啊!」「我知道你肚子疼,所以我才讓你抱着個枕頭嘛。」「枕頭有什麼用嘛?」

「……往疼的地方壓一壓。」

何安下從未坐船出過遠門,站在船頭過久,中了江水陰寒。俞喜仁早知道何安下呆在艙外會有受涼鬧肚,但不想掃他的興緻,想過會再說,便練起龍頸山道士的功法來,漸漸的,體內氣機鬆鬆洞洞,說不出的舒服,對於此事也就忘了。

不料寒氣如此猛烈,一個枕頭絕難解決,見他冷汗淋漓,俞喜仁想到自己練的功法。

自己學起來千辛萬苦,奉獻了許多銀兩,經歷了諸多為道士們端夜壺、跑腿等「有沒有誠意?」的考驗,方才學得。尤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在傳授完畢時,道士竟然說:「此法至高無上,而你資質欠佳,能有一分收效已是難得。」費盡苦心,竟然換來個「你練了也是白練」的潛台詞,心中窩囊之極。

俞喜仁懷着憤恨練功法,十來天過後,體內氣機層層變化,逐漸曉得其中味道,滿腹的牢騷化為感激,始信天外有天,資質之說不謬。

該不該將這功法傳給何安下,俞喜仁心中嘮叨不已:「俞喜仁啊,這個小孩憑着肚子疼,就要得到道家大法啦!與你當年的辛苦比起來,天理何在?」轉而又想:「俞喜仁啊,用道門大法來治肚子疼,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吧!」

冷靜下來,覺得自己始終有一種想教這孩子的衝動。於是,一咬牙,說:「就這麼定了!」一口咬下,滿嘴牙響,立時鑽心疼痛,暗道:「我就不信好心沒好報!」當即扶起何安下,說:「翁然如雲霧之四塞……」

陽光消散水霧。

何安下閉目坐在船艙之中,感覺陽光似乎滲進皮膚,點點滴滴滲進體腔。積鬱在腹中的寒氣,如同江面上的煙霧,隨着太陽升起,被一縷縷光亮擊碎、融化。

俞喜仁坐在一旁,口含熱茶,藉以抵抗牙痛,注意到何安下面部泛起神秘的笑容。

俞喜仁教何安下的是明代道書《性命圭旨》上的口訣:「翁然如雲霧之四塞,驟然如風雨之暴至,恍然如盡夢之初覺,渙然如沉痾之脫體,如男女之相親,如澡浴之剛起。」

何安下瘦弱的兩臂挽在小腹,打坐的姿勢很不標準。俞喜仁卻覺得非常欣慰,自己隨便一教,有人竟然學得如此認真,不由得以師長的心態打量著何安下,暗道:「陪你練一會。」俞喜仁一挺脊椎,雙膝盤上,眼皮慢慢垂下。

俞喜仁與何安下端坐在船中草席之上,一大一小兩尊身軀,姿態一致,嘴角上掛着一樣的笑容。

傍晚時分,船到龍頸山下。

俞喜仁跳下船,小腿一震,覺得腹部堅實,迴腸盪氣。幾個時辰的靜坐練功,令精力格外充沛,不由得興起:「安下,腿上有沒有勁?」

「坐麻了。」

俞喜仁爽朗一笑:「我怎麼就沒麻呢?還是你沒有掌握技巧,來,咱們一路跑上山去如何?」何安下揉着雙腿,抬眼見鬱鬱蔥蔥一座山,草木甚是茂密,不見樓閣宮宇,只一條小路蜿蜒而上,與俞喜仁向自己渲染的「龍頸山道場富貴非凡,好大場面」差別甚大。

何安下:「俞先生,這好像是一座荒山!」

俞喜仁:「這是後山!從前面上山誰都行,能從後面上山的,就不是一般人了,得有特別關係。」何安下:「從後面上山有什麼好處嗎?」

俞喜仁想了想,說:「近。」

他心中萬分得意,一拍何安下腦袋:「跑吧!」不待何安下反應,已一個健步竄出好遠。

一陣好跑,汗流浹背,回頭看去,不見何安下身影,便坐在路邊石頭上,感慨自己數年道門修鍊沒有白費,竟然身輕如燕,不由得哼起小曲。

陶醉不已之時,脖頸一疼,一粒小石子從肩膀上滑下,落在雙腿間的地面,猶自滾動不已。俞喜仁大怒:「是誰打我!」左右看去,不見人影,心中一驚:「難道我驕傲了一下,過路的山神看不過去了嗎?」又語調謙恭地問了一遍:「哪位打我?」

飄忽忽傳來一聲:「是我。」

俞喜仁向上看去,見何安下在上方,大驚道:「你怎麼上去的?」何安下:「我找了條更近的路。」

俞喜仁黑了臉色,半晌后說:「近路在哪?」

何安下:「順着樹根間的縫隙,一點點鑽過來。」

俞喜仁在何安下的指點下找到了「縫隙」,絕不能容納自己的身量,心中暗罵:只有小狗才能鑽過去。

兩個時辰后,俞喜仁領着何安下爬上山頂。

沒有一個人影,道觀庭院中飄散著焦黃的紙灰,夕陽之中,竟是十分凄涼。何安下見俞喜仁滿臉沮喪,便問:「先生不高興?」俞喜仁:「今天的道場已結束,沒有大場面了!」

何安下受他情緒感染,也沮喪地坐下。晚霞中,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坐在一起,顯得格外愁苦。

忽然絲竹聲響起,婉約清逸。何安下眼前出現梅花幻覺,雪花與梅花交融,白茫茫一片,漸漸淚花也融了進來。俞喜仁兩眼放光,一努勁站了起來,叫道:「雪地紅花!」

耳聽「雪地」兩字,何安下一驚,以為俞喜人看到自己心中的幻像,抬眼卻見庭院已坐滿了道士。俞喜仁抓住何安下,哽咽道:「瞧,大——場——面!」

一時鐘鼓大作,絲竹聲驟然拔高,高到不可再高,幾近絕境,顫出幾個尖利之音,便斷了音調,十幾秒后才續上,開始低得幾不可聞,慢慢回升,終與鐘鼓融合,形成一派草木生春的氣象。

何安下緩出口氣,問俞喜仁:「這曲子叫什麼?」

清朝光緒年間,道教界出了一牌大型曲目——《雪地紅花》,意境是在肅殺的冬天,雪地中依然存有生機,開着一朵紅花。比喻衰老不是絕境,其中仍有生機。

俞喜仁拉着何安下奔到場面中跪下,隨着場中道士的指示不斷叩拜,一起一伏間仍念念叨叨:「想不到還有夜場……」過了一會,不斷有人哭啼,仔細看去,發現場中之人都披麻帶孝。

俞喜仁精神渙散,動作有一搭無一搭做得很不成樣子。何安下受場內氣氛感染,漸漸的鼻頭紅紅,淚眼汪汪,只是強忍着才沒哭出聲來。

俞喜仁在一旁小聲嘀咕:「安下,控制一點。咱們雖然趕上個大場面,但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又正好是夜場?唉,這是個水陸法會。」何安下:「名字很好聽嘛,什麼意思?」

俞喜仁漲紅了臉:「就是家裏死了人,作個法事超度一下。咱倆誰也不認識,磕頭就不要磕得那麼認真了。」何安下:「那咱們到旁邊歇歇。」俞喜仁:「不可,剛才咱倆急匆匆的闖了進來,已經有很多人不高興了,法事還沒完,現在出去,會被人罵死的。」

何安下:「那就坐會吧。」俞喜仁:「不可不可,這顯得對死者非常不尊重。」何安下:「怎麼辦?」

俞喜仁沉吟一會兒,說:「還得磕。」

磕下數十個頭后,何安下新鮮勁過去,無聊起來,不斷找俞喜仁說話,弄得俞喜仁心驚膽戰,不斷提醒:「小點聲,再說我就把你送回姥姥家去。」

何安下安靜了半晌,又一張口,俞喜仁忙說:「噓。」何安下:「我這回是正經事。家裏人死了,為什麼要做法事?」俞喜仁:「顯得孝順唄。」何安下:「這麼吹吹打打的就孝順了?」

俞喜仁道:「人這一輩子,最不關心的往往是父母。上學,關心的是老師;當官,關心的是上司;做生意,關心的是合伙人。誰去關心父母?父母肯定不會害你,所以就沒有必要關心他們了。只有當他們死了,才會去注意他們。」

何安下:「那吹吹打打……」

俞喜仁:「吹吹打打就是向他們的遺體表示一下,喂,我注意你啦!」此一番回答十分機智,俞喜仁感到自己好幾年都沒有這樣說過話了,不由得洋洋得意,猛然聽到「哇」的一聲,何安下伏在蒲團上抽泣起來,而且聲音越哭越大。

俞喜仁心想,忘了這孩子是孤兒,剛才自己一番看透人生玄理的話,這小孩竟然理解了!

何安下的童聲元氣十足,在場中顯得聲響極大,全場在其帶動下,達到了哭訴的高潮。俞喜仁坐立不安,覺得場中兩百餘人,唯有自己是個局外人,便開始想自己的父母,不一會也是淚眼汪汪。

死者家屬們驚覺,在哭得最響的小孩身旁升起了一個更為嘹亮的哭聲,而且一起便不可收拾,直至慘不忍睹。等法會結束,道士散場后,猶自哭個不停,死者家屬人人感激。

俞喜仁在哭得近乎氣絕時,忽然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趕來,只是為了大哭一場嗎?」於是抹了把臉,從蒲團上仰起身來,發現庭院中空空蕩蕩,家屬和道士已走乾淨,唯有何安下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

俞喜仁搶先說話:「安下,你剛才哭得很兇啊,是不是想起你的父母了?」何安下:「俞先生,你也哭了。」俞喜仁:「哈,湊個熱鬧。」眼中淚水仍不斷湧出。

俞喜仁領着何安下走東走西,指指點點,跪拜了不少神仙雕像,最終來到一掛着「知客」字匾的房前。房中飄着水果的清香,俞喜仁一個健步竄進去,何安下跟進,見地下桌上擺滿了桃子、香蕉。

俞喜仁從腰上掏出口袋,抓了把棗放進去,轉手遞給何安下,說:「揀喜歡的裝吧。」見何安下發愣,便急躁地說:「這可是神像前的貢品,剛撤下來的,吃一口就是一口福氣。」何安下:「讓你隨便拿啊?」

俞喜仁:「我是熟人!」

剛說着,從屋角轉出一個道士,手中浮塵向俞喜仁肩上打了一下:「那還有一西瓜,一塊抱走吧。」俞喜仁:「不敢。」道士微微一笑,輕飄飄走了。

俞喜仁沖何安下一眨眼,意思是:「看看,連西瓜都能給我!」一指牆角西瓜,沖何安下道:「抱着!」

在道觀呂祖殿東側一間小平房,是道觀主持的住所,俞喜仁帶何安下又轉到了那裏。

何安下身上背着巨大的口袋,抱着個西瓜站立在一旁,看着老道士給俞喜仁畫符。符畫好后,俞喜仁給了道士一個信封,似是幾張銀票。

老道士收好,便咽了口茶,坐着養神,好一會睜開眼,驚訝地說:「你還在這啊!」

俞喜仁忙道:「弟子還在。」老道士:「你要這麼晚走不方便,就在觀里住下吧。」俞喜仁:「住當然要住,只是弟子還有一事相求。」

老道士嘆氣:「你除了牙疼,還哪疼?」俞喜仁:「弟子入秋以來,口苦、腋下腫痛、咳痰、氣短、小腿骨節疼。」老道士一驚:「這麼多病?」隨即一笑,「那你是跟我一樣,沒事。」

俞喜仁:「弟子怎敢跟師父相比。」老道士:「能比能比,你的毛病我也有,不是病,是老了。」

俞喜仁忙道:「可是您氣色多好啊!」老道士一笑:「行了行了,你是不是想學點東西啊?」俞喜仁點點頭。

老道士從懷裏掏出信封,向俞喜仁一扔:「要教你也可以,這你先拿回去,因為道門的功法是無價的,要的是緣分而不是銀子,如果有銀子就教,學會了拿去為非作歹,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俞喜仁急忙從地上拾起信封,重新遞到老道士手中,遞上去時又加了一個信封。老道士淡然一笑,將兩個信封揣進懷裏,說:「反正你的資質不佳,學了也是白學,索性教給你吧。」

俞喜仁心中暗罵:「又玩這一手!」可表面上畢恭畢敬,向何安下一指:「師父,教之前,要不要讓他迴避一下。」門外冷風嗖嗖,何安下的眼神令俞喜仁臉色一紅。

老道士擺擺手:「不用不用。我給你本書,回家照着練就行了。」站起身從書架取出一冊新書遞給俞喜仁:「這是山上新印的書,有體有用,送你了。」俞喜仁大搖其頭:「書我不要,我要秘訣。」

老道士:「公開的書里就沒有好的?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呢。」俞喜仁化了不少銀子,要真是收下這麼一本書,可就冤枉了,於是一個勁地堅持。老道士耐心解釋:「你看,書上說了,這法子是呂洞賓傳下來的,這法子是鐵拐李傳下來的,好傢夥,這本書中收集了多少……八十四個神仙的功法,乖乖的了得,你還不趕快收著。」

俞喜仁一臉苦澀地接過書,轉手將書扔給何安下,向老道士一抱拳,拳中豎起一個信封:「師父,弟子不看書!」

老道士將他從地上扶起,俞喜仁站起后發現手中的信封已不知去向。老道士落座,雙目緊鎖,顯得十分為難。

俞喜仁心頭狂喜:「這回要教真東西啦!」忙將何安下拉出房去,不好意思地說:「這是道家的規矩,傳功法要迴避的。等我一會,不會很久。」見何安下滿臉不高興,又說:「我可是把那本書都給你了,有體有用,多好的東西啊!」

何安下抱着西瓜走了出去,在寒風中呆了好一會,時而掀開帘子,將門推出一條小縫,見俞喜仁正在老道士的指點下作出一個古怪的姿勢。

何安下怕被發覺,不敢一次看得太久,隔一會看一次,每次見俞喜仁奇形怪狀的都有所不同,心想:俞先生怕是要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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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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