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第二集

第七章海皇

那些西荒的大漢簇擁著閃閃離去,恍如一群惡狼裹去了一隻小羊。

那笙拉着晶晶的手,一邊安撫著失去姐姐的啞巴女孩,一邊仰望着蒼穹,憤憤不平——該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看蘇摩怎麼看了那麼久?連閃閃被那群惡人帶跑她都無可奈何。

而九天之上卻是一場靜默的對峙。

只憑了那一線鮫絲便縱上九霄,空桑新劍聖站在龍背上,定定看着那個黑衣的傀儡師,臉色凝重。蘇摩卻是看也不看對方,自顧自的低着頭撫摩龍的頂心。

「快斬斷吧——趁着你還可以控制這個東西。」西京斜眼看那個偶人,眼裏再也壓不住焦急,「你看看,它長得實在太迅速了!不當機立斷,遲早會被它反噬!」

他咔噠一聲抽出光劍,倒轉劍柄遞過去。

劍柄上那顆銀色的小星隱隱生輝,阿諾身上的引線忽然顫抖了一下。面對着劍聖之劍,便是那個詭異的偶人也露出了避忌之情。

然而傀儡師眉梢挑了一下,嘴角卻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關你甚事?」

「現在我們是盟友。」西京沒有縮手,將光劍直直的橫在他面前等他來拿,「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蘇摩,難道你能指望這種東西來解救你的族人?就算海國復生了,可如果這個東西吞噬了你,成了海皇,海國又將是什麼局面!」

蘇摩面無表情地聽着,目光一直望着北方,似乎並無反應。

然而,那一群空桑冥靈早已消失了蹤影,黎明的天空裏只有風和雲在相互追逐,發出柔和的呼嘯。傀儡師的眼睛空了下去,是一片茫然的碧色,對旁邊劍聖的勸誡置若罔聞。

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無意對上了半空中飄着的偶人時,卻不由微微一凝。

那個偶人在笑……他弟弟在笑!

無聲無息的笑着,在半空裏飄搖,隨風翻飛,帶着一種自由而惡毒的快樂,彷彿也知道方才那一剎那白瓔那種欲言又止里,蘊藏着永久訣別的意味。蘇摩悚然一驚——他的孿生兄弟、那個在母胎之中就因為敗給他而永遠不能來到人世的蘇諾,此刻居然如此的快樂?

甚至比一生下來就苦苦掙扎於這個濁世的獲勝者,擁有着更多的歡樂。

看着逐漸成長為英俊少年的偶人,蘇摩的眼睛裏,漸漸凝聚起了一種苦痛。

雖然身為海皇,他卻如那些苦難的凡人一樣,先生后死,生之歡樂在靠近死亡時漸漸萎縮;而阿諾……他的兄弟,卻是先死後生,在死亡中綻放出生的快意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幾百年,他還在母親胞衣中與孿生兄弟手足相接。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誕生的——他一生下來,身上就流着罪孽的血。

然而來到這個世間后,那樣漫長的幾百年裏,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逐步踐踏得粉碎。

那時候若知今日種種,他還會選擇來到這個世間、背負起這樣深重的絕望和苦難么?

「壯士斷腕,時尤未晚。」西京的手一直平舉在他眼前,劍聖之劍上,那一顆銀色的小星光芒四射。傀儡師陡然間有一種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銀色的劍,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線飄忽而透明,糾纏難解。

恍如命運。

龍發出了低低的吟哦,回應着空桑劍聖的提議——蘇摩明白,龍神是在表示贊同。騰出蒼梧之淵后,「海皇」隨着蛟龍一起複生,即便是他因為斬斷引線、消散了後天苦修而來的全部靈力,龍神也會讓他繼承先天屬於海皇的力量。

那就是說,一旦斬斷引線,蘇諾和他都會兩敗俱傷——但是,他還可以成為海皇;而阿諾就只能成為毫無力量的真正傀儡了。

手腕微微一轉,吞吐出劍芒。蘇摩提劍望向那個風中飄飛的偶人,眼神一剎那極其可怕:母胎里那一場爭奪,它輸給了他;而出世后他們之間的爭奪卻從未停止過——在逃脫了宿命的擺佈,將所有困苦侮辱都推到了他身上后,看到他逐漸強大它居然還試圖吞噬他的靈魂。

它一次又一次地將陰暗和猜忌散佈到他心中,推動着他在每一個命運的選擇中失去所想要的——最後,居然還想將他在這個世間僅剩的所有,一併清掃乾淨?

怎麼能再這樣下去……怎麼能再這樣被它拖向更深的黑暗!

蘇摩低頭半晌,霍然提劍而起,望向那個偶人。

是否,揮劍一斬、便能和過去一刀兩斷?

彷彿感知到了傀儡師心中驟然而起的殺意,阿諾眼裏惡毒的笑更加明顯了,咧開嘴巴,轉頭望向這邊,身子卻漸漸飄遠。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圖,陡然驚呼,「快動手!」

隨着劍聖的低喝,傀儡師一劍揮出,絕決而酷烈。

劍聖之劍在他手裏劃出一道閃電,帶着重生般的勇氣切向半空中十根飄飛的引線。然而就在同一瞬間,輕微的噼啪聲一連串響起,十根引線在光劍接觸到之前、居然根根斷裂!

「你,逃不過的!」主動掙脫了引線,那個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飛著,周身滴落鮮血,卻發出了真真切切的聲音,大笑,「吞噬了我而誕生,又以我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為提升!今日,我終於有了足夠的力量離開你——蘇摩,蘇摩,你逃不過的!」

在引線全部斷裂的一瞬,傀儡師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樣踉蹌著跪倒在龍的脊背上,全身各個關節處迅速湧出鮮血,浸透了黑衣。

鏡像和本體脫離的剎那,他和它都處於極度衰弱的狀況。

西京閃電般地一俯首,將蘇摩掉落的劍操在手中,足尖一點、便向著那個飄飛的偶人撲出——必須要馬上殺了這個東西!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將這個惡的孿生徹底消滅,將來必定會成為雲荒的一個可怕禍患!

然而在他撲出的瞬間,阿諾已經順着風遠去,恍如輕不受力的風箏。

唯有長長的絲線還在風中飛舞,晶瑩透明,在飛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來,落在西京臉上。

西京踏着虛空掠出,手指如閃電般探出,抓住了引線的末梢,收緊,拉回——然而那些鋒銳而堅不可摧的引線在瞬間斷裂,脆弱得猶如蛛絲。就那麼一遲,那個偶人已經向著北方盡頭飄去,剎那消失得只剩下一個黑點。

「龍!一起追啊!」空桑劍聖準備繼續追出,頭也不回地對着背後龍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龍一動不動,背着全身是血的傀儡師,只是在半空裏注視着那個偶人飄走。

「嘻嘻,除了蘇摩,誰都殺不了我。」半空中那個偶人的聲音傳來,帶着歡喜惡毒的笑意,漸漸遠去,「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會回來……蘇摩,我要吃了你的心……」

「不用追。」聲音消散的時候,蘇摩掙扎著吐出一句話,阻止了西京,「你……你殺不了它。」

西京一驚停步,驚駭地看到從血池中走出來一般的蘇摩。

雖然只是十指上的絲線被斬斷,然而彷彿他成了斷了引線的傀儡,身體各個關節上出現了細而深的洞,血無法休止地涌了出來,浸沒了龍的金鱗,滴滴墜落。

「你……!」西京大吃一驚,顧不上再去追那個傀儡,一個箭步衝到蘇摩身旁,俯身查看傷勢,「怎麼會這樣?那東西居然能把你傷成這樣?」

「拆骨斬血啊,必然會一時潰散如廢人……不過,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裏去。」蘇摩微微笑了一下,「只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決裂的心。」

傀儡師抬頭望着近在咫尺的蒼穹,眼神淡漠而疲倦。

那麼多年了……它忍受着他,他也折磨着它。因為心知一旦離開對方,彼此都會付出極大代價:他將失去通過「裂」得來的所有修為,而它在未長成之前若失去他在力量上的支持,也會像斷掉臍帶的嬰兒一樣夭折——他們都在內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徹底的吞噬對方的精神和**,從而獲得完美的、至高無上的新生。

仰望着蒼穹,蘇摩忽然輕笑了一聲。那麼多年來,他們在相互牽扯中不停的往深不見底的黑暗裏墜落——時至今日,終於可以解脫。

西京看着臉色蒼白如死的傀儡師,暗自憂心,脫口問,眼睛卻是看向了一旁懶洋洋揮動尾巴的蛟龍:「為什麼不趁機除了後患?它現在也很衰弱,是么?」

「無論、無論多衰弱……你也殺不了它。你最多只能封住它一段時間罷了。」蘇摩的聲音逐漸低下去,眼裏的碧色渙散開來,似乎體內的血都已經流盡了,「在這個世上……力量從不可能被憑空創造或是憑空消滅。只能相互轉換,或者……或者保持着一種均衡……」

傀儡師的精神力在渙散,龍急急地回過頭來,捲起尾巴將他包裹。噴出了濕潤的雲霧,將鮫人包圍起來,可失去了如意珠,龍的力量也減弱了很多,一時間居然無法立刻止住蘇摩身上如泉湧出的血。

蘇摩緩緩說着,吐出的卻是一切術法者都必須遵從的至高無上準則。

「和阿諾對應的……」蘇摩微微吐出了一口氣,筋疲力盡地闔上了眼睛,「只有我。」

「下一次遇到它時,我一定會不惜代價的將它消滅。」

「天啦!這、這是……怎麼回事!」抹掉又一滴掉在臉上的血,那笙仰頭望着天空,急得變了臉色,不由跳腳,「這是誰的血?誰的血?是大叔還是那個蘇摩啊?」

然而,不管是誰的,都讓她心急如焚。

再也顧不上什麼,把晶晶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后,她對着小姑娘豎起了食指:「噓,你先呆在這裏一會兒,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嗯。」晶晶怯生生地點了點頭,看着這個姐姐從懷裏拿出了一卷書攤在地上,急翻。

「在這裏!」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頁,那笙脫口叫了一聲,然後從地上捏起了一撮土,喃喃,「土,為其穴;木,通於天?撮土為壇,截一段無本之木……木在哪裏?」

苗人少女臨時抱佛腳,惶然四顧。

昨夜漫天的烈火焚燒了一切,那些樹木早已成了焦炭。

「喏。」晶晶爬在籬笆上,從火沒有燒到的地方折了一支嬌嫩的藤蔓下來,遞過去。上面還星星點點開着紅色的六芒星狀花朵——這是九嶷郡特有的鈴蘭,據說在一年一度風從九嶷山掠下時,這些花會一起發出歌唱般的聲音。

那笙來不及挑剔,連忙接過,插在那一撮土裏,然後一手拿書,一手開始划起了符咒。

八歲的晶晶在一旁看得好奇無比,眼睛晶亮。

「破!」在最後一筆閉合結界的剎那,那笙咬破手指將血滴入,一聲低喝——啪的一聲輕響,那斷折下的藤蘿忽然破土而立,徑自發芽開花起來。在藤長到三尺高的時候,那笙一手拉過,纏繞在自己的腰間,一圈又一圈。

「起!」又一聲低喝,那顆藤如活了一般,按照號令從地面冉冉升起,向著空中生長。

「呀!」晶晶仰頭看着那顆藤越長越高,不由驚喜地叫出了聲,拍手大笑起來。

然而就是這一會兒,藤蘿唰唰地又高了幾長,帶着那笙升往虛空,她連忙對底下仰頭觀望的小女孩囑咐:「別亂跑,等着我下來!」

那笙第一次運用木系法術,心裏也是忐忑的很,緊緊抓着那顆藤,不敢看一下腳下的大地,只是抬頭四顧,看着巨龍的影子越來越近,從一點慢慢變成一片。

「醉鬼大叔!你們、你們在上頭么?」她鼓起勇氣,對着天空大呼,「在幹嗎啊!我上來找你們了。」

聲音未落,頭頂的黑影忽然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啊!」那笙嚇得驚叫了一聲,忽然覺得那顆一直向上長著的藤蘿瞬間軟了,幾乎是癱瘓一般向著地面掉落,她也隨着一頭栽下去。

「胡鬧!」黑影上忽然掠下了一個人,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把她從藤蘿上拎起,「第一次用木系的術法,居然就敢培出無本之木?還拿着一株藤來濫竽充數,萬一掉到地上成肉泥怎麼辦?!」

那笙驚魂方定,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西京,忽然間就哇地哭出來,跺腳:「你還說!你還說!閃閃被那群西荒強盜擄走了,你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還來罵我……!」

西京陡然張口結舌。

「別跺,痛啊。」那笙正發作,卻聽有個聲音不滿地喝止。

「痛什麼痛……」那笙一邊跺著「地面」,一邊喃喃,忽然睜大了眼睛,「哎呀!」

這才發現自己是到了蛟龍背上,少女失聲。然後目光一轉,又看到了滿身是血的傀儡師,再度驚呼:「蘇摩!」

只是一瞬,龍已經降落在一片曠野上,舒展開爪牙,輕輕將背上馱著的傀儡師放到地上。

「他、他怎麼了?」那笙看得觸目驚心,拉緊了西京的衣袖,指著蘇摩,有點結巴起來,「死了么?怎麼會這樣……誰能殺的了他呀!」

「沒死。」西京顧不上和這個女孩說話,幫着蛟龍將蘇摩放到了地上,止血。

也許是覺得落地後行動不便,蛟龍將龐大的身軀在地上一卷,忽然間就縮小成了三尺長。然後靈活地轉過頭來,吐出真氣,催合著蘇摩身上的傷口。

「咦?」看到那樣龐然大物瞬間就變得如此玲瓏嬌小,那笙脫口吃驚,只覺得好玩。

龍可大可小,或潛於淵,或戰於野,千變萬化無所不能。

西京卻是顧不上其他,在一旁查看着蘇摩的傷勢,急促開口:「龍,快想辦法,蘇摩的身體快不行了——這不是**的傷而是靈體斷裂產生的!我止不住血!」

「啊,不用急,」那笙倒是胸有成竹地安慰西京,氣定神閑,「我記得蘇摩他有一種法術,可以自己癒合傷口的!——就算砍下他腦袋來,都會自己長出一個新的呢!」

「你知道什麼!」急切間,西京毫不客氣地呵斥那笙,「這種術法極其惡毒和損耗自身。蘇摩會操縱自身的時間,使其加速或者放緩——他採用了『縮時』的術法,將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壓縮到一兩天、作用在自己的肌體上,才會獲得這樣迅速的痊癒!每次使用,他的壽命就會相應折減。這種方法、怎麼能用?」

那笙聽得目瞪口呆,想起從慕士塔格雪上上初見蘇摩時,就看到他一次次的自殘和恢復,不由覺得一陣寒意從心頭透上來。

這個人……為什麼一直以傷害自己和別人為樂,又不停地透支著自己的生命呢?

龍神剛剛送走了那一批女蘿,聽到了劍聖的呼喊,回頭看着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傀儡師,眼神凝聚起來。然而這個活了幾萬年的神袛依舊是一副慢吞吞的樣子,有着大智者一樣不緊不慢的語調:「不用擔心……鮫人的身體太脆弱。他,也該換一副軀體了。」

「什麼?」西京和那笙同時脫口詫異。

「海皇復生!」龍忽然長吟了一聲,擺尾直上九天!

彷彿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蘇摩的身體直飛起來,捲入了龍神攪起的漫天風雲中。龍盤起身子,圍繞着海皇上下飛翔,無數金光和祥雲圍繞着他,令地下所有人不敢直視。

「這是、這是什麼……」那笙用手擋着眼睛,結結巴巴。

「海皇復生!」然而,另外一個由遠及近的狂喜的喊聲答覆了她,「龍神……龍神騰出蒼梧之淵了啊!海皇復生,海國復生!」

西京和那笙詫然回頭,看到匆匆趕來的卻是寧涼和另外兩名鮫人戰士。

復**的戰士陸上奔跑的速度及不上西京一行,此刻才來到九嶷山下,然而一眼望見半空裏的光和電、便立刻跪倒在地,對着天空伸出雙手。帶着狂喜的表情,然後開始瘋狂地不停叩首,直到鮮血從他們白皙光潔的額頭滲出。

「他們、他們怎麼瘋了一樣……」看到那樣狂熱的神色,那笙隱約覺得害怕,往西京背後退了一步。

「別怕,沒事。」西京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這個孩子、怎麼能了解受盡了苦難的鮫人們此刻的心情啊。

天上忽然起了轟然的巨響。金光碎裂了,以一種洶湧澎湃的力量四射開來,宛如紅日般耀眼,讓地上那些虔誠的鮫人都不敢仰視。

轟然盛放的金光中,浮凸出一個人的影象。

高冠博帶,廣袖長襟,一頭藍發在風中飛揚,王者的右手上纏繞着蛟龍,左手平舉,托起一顆光芒四射的寶珠——只是一瞬的凝聚,這個幻象又轟然碎裂了,隨着四散的金光一起化為千百片,消失無蹤。

「海皇。」空中傳來低沉的呼聲,那是龍的低吟響徹了這一片天空,「復生。」

金光中幻象重新凝聚,然而,那個王者的臉卻換成了蘇摩。

那笙咦了一聲,只見幻象里蘇摩靜默地閉着眼睛,陰梟妖異的臉上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詳,彷彿在無始無終的光陰里沉睡。他的右臂上纏繞着金色的龍,左手握著寶珠,輕輕放在胸口,珠光流動在他身上,他的眉心緩緩透出一線碧藍的光。

忽然,那一線光急速擴大,無數的幻象從沉睡的眉宇間飛出,遍佈天地。

碧海藍天,幽冥水底,龍和鮫人,巨大的宮殿和無數的寶藏……那些幻象無窮無盡的飛出,短促地在天地間浮凸一剎,又宛然湮滅無蹤——彷彿是煙花的盛放和消散。

「天啊……」那笙怔怔仰著頭,望着虛空裏不可思議的一幕,「那是什麼……?」

「是往世。」西京一起仰頭看着,靜靜回答,「蘇摩正在龍神的幫助下,繼承著歷代海皇的記憶和力量吧?」

在所有記憶碎片如煙火般湮滅的瞬間,龍發出的低吟震動了天地。

風雲在瞬間聚攏,九嶷上空風起雲湧,雷電呼嘯!

無數的閃電穿透了雲層下擊,發出嗑啦啦的巨響。然而那些電光卻是金色的,宛如一柄柄巨大的利劍從九天之上刺落,交織成一道光網。

那樣刺眼的光,讓所有地上的人不敢仰望。

然而在這金色閃電的間隙中,卻露出了三雙巨大的黑翼。如雲的黑翼之上,隱約看得到三個女仙御風而來,衣袂飛揚。那些金色的光芒,就是從她們手心裏放出的。

「天啊!」那笙再一次驚叫起來,指著閃電交錯的天空,「三女神!這是不是傳說中的雲荒三女神?!」

「海皇復生,驚動天地。」西京感慨萬千,喃喃對着天空低下頭去,同時也按下了那笙仰著的腦袋,「不要看。」

「為什麼!」那笙惱怒地扭著脖子,驚奇不已,「我要看神仙!」

「敬仰天上的神,和熱愛自己的國家一樣,都是必要的。」西京嘆了口氣,卻放開了她,「不過,你畢竟也不是雲荒上的人。不勉強你。」

那笙立刻驚奇地抬起頭,繼續望着天空裏神奇的景象:

漫天的金色閃電里,雲荒三女神彷彿聽到了龍的召喚,乘着比翼鳥御風而來。曦妃,慧珈和魅婀靜靜地在空中呈三停住。以三位女神為中心,那些閃電紛紛擊落在一處,到最後彙集成了巨大的金色光球。龍神圍繞着光球上下飛舞,彷彿用盡全力在催化着什麼。

女仙們在比翼鳥上闔起雙手,靜默地對着天地祈禱。

在天宇間的閃電完全消失的瞬間,那個巨大的金色光球轟然盛放!

光在天空中裂開,幻化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如飛鳥,如奔馬,如游魚……在金光中,一個人的身影浮現出來,在虛空中不受力似的漂浮,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一樣飄拂。

然而這種靜止只是一剎,那個光芒中誕生的影子便忽然從九天之上墜落了。

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化成了一道電光——然而,那樣驚人的速度、在落到水面的剎那卻忽然靜止。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托住,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輕輕地躺在青水上,衣襟和長發剛剛接觸到水面,無聲蕩漾,就彷彿是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被安然地放上了搖籃。

「蘇、蘇摩?!」那笙跟着那幾個鮫人戰士奔到水邊,探頭一看便驚呼起來。

還是一樣的容貌,但是軀體卻在剎那間完全變了——片刻前還支離破碎血流不止的蒼白身體,奇迹般地全部癒合,變得如同玉石般的光潔堅硬,沒有一絲傷痕。

「海皇!」寧涼帶着鮫人戰士跪倒在岸邊,看着水面上浮起的蘇摩,恭謹地呼喚。

深碧色的眼睛緩緩睜開了,先是看着天空,然後再看到了岸上的一行人,眸子裏有某種變化——彷彿茫然、又彷彿釋然。

「咦!」在他睜開雙眼的剎那,那笙卻忍不住脫口驚呼了一聲。

不對!這、這眼神不對!——這不是蘇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經不再是盲人的眼睛!裏面流轉着種種困惑、悲傷、堅強和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個陰梟的傀儡師所能具有。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個人所能具有。

在方才的剎那、龍神召喚出了歷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種力量,注入蘇摩體內,並賦予了他全新的身體,取代了原本傷痕纍纍、瀕臨崩潰的軀體。

同時,也將歷代海皇所有的記憶、一併注入。

現在的蘇摩,已然不是過去的那個傀儡師。

在那一瞬間,空桑劍聖隱約有一種釋然,卻也有一種失落。

釋然的是那個嗜殺的傀儡師終究已消失,對這世上很多人都不再具有威脅力,也消弭了某種不可預見的災難;而那種失落卻是莫名的——多少年來,自己一直難以原諒這個鮫人對小師妹的傷害,然而如今,看到那個曾經痛苦掙扎的靈魂終將消失,卻有一種茫然的失落。

在族人的召喚聲中,新生的海皇睜開眼睛。

他的容顏依然是那樣俊美,宛如旭日初升,無可比擬。

青水在他身下蕩漾,彷彿受到了某種操縱,用一種溫柔的力量托着他,瞬忽升起了一丈,形成了一個透明的水制王座。文鰩魚飛過來,親切地吻着他的衣襟,旋繞着上下飛翔——一切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蘇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頭,用手撐住額際,彷彿腦海里有什麼在搏鬥。

之前無數世海皇們的記憶洶湧而來,沖亂了他本有的記憶。

經過方才那一次召喚,龍神彷彿也有點疲倦,再向著九天上三位女神致意感謝之後,緩緩從空中降低了身姿,向著他飛來。軀體慢慢縮回三尺,盤繞在海皇的右臂上。

「自由。」

過了許久,忽然間,王座上海皇抬起了頭,彷彿終於在無數記憶的重壓下清醒過來。垂落的藍發間、碧色的雙眸閃閃發亮,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吐出了復生之後的第一個詞。

鮫人戰士們被那兩個字悚然驚起,抬頭望着自己的王,舉臂高呼,重複著這個讓所有族人心神激蕩的詞:「自由!自由!」

新的海皇隨着呼聲,在水的王座上緩緩舉起了雙臂,指向蒼天。

隨着他的舉手,整條青水都沸騰起來!就在那一剎,不止青水,整片浩瀚的鏡湖,甚至遠在大陸外的七海,都一瞬間波濤翻湧!

一切有血有水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碧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薄唇頓了頓,彷彿在努力搜索記憶,吐出了第二個詞:

「白瓔。」

所有人都呆住。連龍神都不自禁地翹首,詫異地觀望着這個新生的海皇。

王座上的人張開手來,俯視着掌心的紋路。他的手也已經換了新的肌膚,光潔如玉石,然而手指上十個樣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斷裂的引線飄然垂落。

海皇看着那些斷裂的引線,似乎看到了某個被截斷的時空中去。

那些引線連着的,是某種「過去」和「往昔」。

「只要循着這條線,無論身處哪個時空,都能返回彼此身側。」

即使在無數生無數世的回憶重壓下,那一句話依然清晰地浮凸出來,迴響在重生后的心靈上空,將一切不願意忘記的記憶喚醒。是的……不願意忘記。他要記住在這一生里,無數的苦難之中,也曾綻放出一朵純白的蓮花。

哪怕和這一朵蓮花伴生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記憶。

執**一起,腦海中那些呼嘯洶湧闖入的激流就安靜下來了,在某種強大的力量下平息,有條不紊地沉下來,潛伏在心靈的深處,不再和「本世」的記憶爭鋒。

那一瞬間,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帶着某種頹然無望的鋒銳,彷彿暗夜的黑。

「白瓔。」水的王座上,那個新帝王抬起頭,看着天際重複了一遍,眼神有某種變化。

他將手放在胸口正中,蹙眉,彷彿那裏感覺到細微的疼痛。

是的,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管他什麼海皇重生,什麼前生後世——他只是蘇摩,屬於他的記憶只有那一份,歷代千秋四海**都不會再有別的。

白瓔……白瓔。他一遍遍的回憶起那個名字主人的音容笑貌,回憶起在一起的短暫時光。那個從不說出口的名字復活在他胸臆里,並且將永遠的活着,直到和他一起化為灰燼。

那笙抬頭看着他,不知為何反而鬆了口氣,覺得莫名的歡喜。

「蘇摩!」她在岸邊叫起來了,對着那個鮫人的王者招手,「你沒摔壞腦子吧?記得我是誰么?」

「那笙?」蘇摩蹙了蹙眉,說出了她的名字。

然後,不去理會苗人少女的歡喜笑聲,他望向這片燒殺過後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半山的宮殿裏。沉默了良久,忽然冷冷地吐出了幾個字:「青王……青王。殺了他!」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驚。

居然還記得!

在過了上百年、兩次脫胎換骨,前朝空桑貴族加諸於這個少年身上的極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還這樣深刻地烙在這個鮫人的靈魂深處。那是什麼樣的一種可怕力量。

如此的堅定深刻,只有死和愛可以與之相比。

九天之上,閃電烏雲都已經消散。神鳥的雙翅如雲般鋪開,三位女仙靜默的低頭,望着青水之上誕生的新王者。

「海皇蘇摩啊……純煌之後,鮫人一族裏終於誕生了新的王。」曦妃輕輕嘆息。

「我們對這片大地的守望,也終於結束。」慧珈微微一笑,有輕鬆的表情,望着手心裏護著的一縷白光,「我們是不能插手異界事務的——所以自從七千年前替純煌保管起了海皇的力量后,就只能一直等待着新海皇的誕生。」

曦妃的眼睛望着大地,神情寥落:「是的,自從湮離開后,我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魅婀輕輕嘆了口氣:「別說了,我們還是趕緊將湮的靈體送回雲浮吧——七千年了,好容易等到了她可以重新返回天界的時刻。」

她望着慧珈手裏捧著的一縷白光——那一縷光華流轉不定,在慧珈手心溫柔地閃動,是剛剛被她們從黃泉之路上迎接回來的生魂。多麼熟悉的氣息……她們最好的姊妹,雲浮城最美麗也最慈悲的女子。然而轉瞬間,竟已是暌違千年。

魅婀望着那一縷光,眼神漸漸悲哀,輕聲道:「走吧,不要再注視着人世了——如果違反了天規,城主如何肯放過我們?」

三位女神臉色齊齊一凝,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天空深處——那裏,連飛鳥都不能到達的九天之上,隱約可以看到一點白色的光,彷彿晨曦里的一顆明珠。

那是雲浮城。她們翼族最後的一座城池。

——是的。她們在雲荒的人眼裏是神,是天人,擁有着超越凡世的力量。

關於三女神和九天之上天人的種種傳說流傳於雲荒大地,然而她們卻始終並未插手過歷史半分。因為,她們始終記得自己真正的身份,和族中的禁忌。

她們,只不過是天地間僅存的幾個純血翼族。

她們這一族誕生在鴻蒙開闢之初,早於鮫人和空桑人而存在。她們擁有強大的力量和先進的創造力,一度是天地之間最驕傲的民族,曾和龍神、創造神、破壞神一起,在這一片海天之間留下最初的腳印。

然而,那之後她們一族卻逐漸退出了歷史,隨着帝都雲浮城的飛上九天,最終消失在雲荒海天之外。

那之後她們的身影從未出現在雲荒大陸上。隔絕萬年的歲月讓她們這一族蒙上了種種傳奇色彩、在後人的口耳相傳里,被附會成接近了神袛定義的存在。她們的真正來歷被歲月掩蓋,沒有誰記得宇宙洪荒之前、她們也曾翱翔於天地之間,隨意地棲居和生活,與其他族類一模一樣。

如今,天地間僅存着寥寥可數的幾個翼族,活在九天上的孤城裏,與世隔絕。

她們擁有着超越雲荒大地上所有種族的力量,孤獨地生活在九天之上,守望着這片大陸,擁有長久得看不到頭的生命。

九天是翼族的領域,七海是鮫人的疆土,而雲荒大陸則是人的國度。

他們之間有着無法逾越的界限,一直各安天命地生存。

直到七千年前,那個悖逆天地的星尊帝打破了這一界限,將所有本已穩定的平衡全部打破。海國覆滅了,就連長久退出雲荒舞台的雲浮翼族,也被捲入了那一場浩劫。

「我們儘快回去向城主復命吧!」

在第一縷日光灑落大地之前,三位女神齊齊展開了背後的雙翅,離開比翼鳥,向著九天上的雲浮城飛了回去。她們背後的羽翼是潔白的,展開的時候就如同白雲升起。

――――――――――――――――――――――――――――

天上的女神化為飛鳥離去,然而地面上的人都未曾留意。復甦后的蘇摩毫不遲疑地向著九嶷王宮乘龍飛去,眼裏帶着騰騰的殺氣。

寧涼帶領着其餘鮫人戰士,想也跟隨着他而去,卻被堅決地阻止。

「你們回鏡湖大本營去!」重生的恍惚彷彿只是延續了剎那,很快新的海皇便恢復了便捷的思維,對着戰士吐出指令,「——已經兩三個月了,左權使炎汐應該從碧落海鬼神淵返回。你們替我回去迎接他,然後,把他帶回的那個石匣拿到這裏,轉交給……」

頓了頓,湛碧色的眼睛投向遙遠的白塔倒影,語聲放輕:「給白瓔。」

等到六體復原,她的丈夫、空桑人的王,便可以復生了吧。

而她呢?……那些冥靈,在復國大願完成後,又該如何。

蘇摩頹然低下了頭,用蒼白的手扶住了額頭,感覺尚自混沌的內心裏有某種激烈而深刻的潛流湧起,壓住了所有其他思緒——「或許,讓空桑萬劫不複比較好一些?」

然而這個**頭一動,身側的龍神霍然感應到,回身凝視着海皇,那目光無聲卻寧靜,充滿了安慰和寬解,直到他將心頭的惡**壓制下去。

「可是,王你要——」寧涼領命,卻不解地看着蘇摩。

新的海王將目光轉開,重新看向九嶷上的宮殿,嘴角忽然再也無法剋制地湧上殺意,霍然一拂袖,便乘龍飛去:「我,要先去殺一個人!你們先走,在鏡湖等着我。」

「是!」寧涼不敢遲疑,立刻帶着下屬戰士離去。

只有那笙有些發獃地站在了當地。

「多少年的血債,終於要償還了。」西京望着高聳入雲的九嶷王宮,低微地嘆了口氣,絲毫沒有過去插手的意圖。

——雖然青王魏算是同族,也是昔年舊交,然而即便是悲憫的劍聖、也沒有救這樣一個十惡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們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裏?」那笙有些發獃,繼續看着九嶷王宮,看到那裏很快騰起一股煙塵。

「繼續上路。」西京扯了這個苗人少女一把,拉着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谷入口處奔語氣急促去,「蘇摩去報仇,正是個好機會——我們得趁著九嶷郡大亂,趕快去神廟裏把真嵐的右腳拿出來!」

「啊……那隻臭腳,居然被放在了神廟裏么?」那笙喃喃,忽地覺得好玩,笑了起來,「好,我們趕快去,不管蘇摩了!」

被西京拉着,她的速度也陡然加快了。

兩人的身影轉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蒼青色里。

經歷諸多變故后,心情急切的少女為着肩上的使命奔波,直奔九嶷而去,一時間竟然完全忘記了還有一個孩子翹首痴痴地等待着她。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她對着這個七八歲的啞巴孩子這樣叮囑,於是膽小聽話的晶晶就找了個偏僻的水邊草叢躲了起來,乖乖地抬頭看着天空,期待着那個騰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來找她。

閃閃姐姐被強盜虜去后,她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爹爹是去了黃泉……那應該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時回不來。而娘……即便是她年紀幼小,也是隱約地明白娘早已不要她們姐妹了。現在,該怎麼辦呢?

外面是一片戰亂后的哭號之聲,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邊一人高的澤蘭叢中,咬緊了嘴唇,等待着那個小姐姐回來找她。然而,眼睜睜地看着那條藤斷裂,半空中的光芒消失,那個小姐姐卻再也沒回來。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她覺得肚子餓了起來,悄悄地往水邊蹭過去,去尋找一些可以果腹的東西——畢竟是窮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東西可以吃。

打撈著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剝出一粒粒潔白圓潤的菰米,塞到嘴裏。

水邊的草叢裏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噼噼啪啪的打起來,滿耳是嚶嚶嗡嗡聲音。

然而,那種擾人的嚶嚶聲里,忽然夾雜了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彷彿苦痛的低呼。她低下頭,看到縹碧的青水裏,蜿蜒著一縷血紅色!

晶晶嚇了一跳,縮回了草叢裏。

然而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對着她發出的。

「帝……帝都……回、回去……碧……碧。」

八歲的女孩子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從草叢后探出頭,小心翼翼地循着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脫口叫起來。

一個人!水邊的軟泥上陷著一個人!

彷彿是落到了水裏,又拚命掙扎著上岸,一路拖出了長長的血跡。那個面色蒼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邊昏迷過去,身上長長短短地戳著好幾個血洞,無數的蚊子和螞蟥聚集過來,在傷口上吸血。

咦,不認識……似乎不是村裏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來,大著膽子靠近這個昏迷的人,替他趕走那些討厭的東西,輕輕推了推他:「咿?咿?」

然而那個人一動不動,隨着她的一推、發出一聲悶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無意識地低頭,注意到那個人身上的衣服頗為奇怪——完全不像這一代村民穿的長袍短衣,而是用一種沒有見過的料子織成,雖然浸在水裏、居然沒有濕。顯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發黑,卻沒有焦裂。

她看到衣服的前襟上,用金絲銀線,栩栩如生的綉著一隻飛鷹。

如果換了是九嶷郡的大人們,多半立刻就會明白眼前這個人是征天軍團的軍人,而且軍銜頗高——然而八歲的晶晶卻還不懂這些,只是有點好奇地往前湊了湊,掬起水,用柔軟的草葉擦去了這個人滿臉的血污和淤泥。

「咦……」看到那張因為失血而顯得慘白的臉時,晶晶發出了一聲簡單的低呼。

軍人的劍眉緊蹙著,顯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斷斷續續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的貫穿性傷口。然而這個人的眼角眉梢卻有一種讓孩子都覺得安全的氣質,毫無殺戮和攻擊的味道,那樣的安靜和無辜,彷彿一隻落入獵人網中的白鳥。

「啊。」遲疑了片刻,啞女晶晶彷彿下了什麼決心。

挪動雙膝到了他身側,一粒一粒地、將手裏剝出來的菰米喂到他嘴裏,然後折了一片澤蘭的葉子,卷了一個杯子,去河邊盛回水,用葉尖將水一滴滴引到他乾裂的嘴角。

「碧……碧。」那個人在昏迷中喃喃醒來,吃力地睜開眼睛。

頭頂是斑駁的青色,一點一點,灑下金色的陽光,投射在他蒼白的臉上。耳邊,有着淙淙不斷的連續水流聲音——

這……這是哪裏呢?

凌晨時分,征天軍團變天部和玄天部,全軍覆沒於九嶷郡蒼梧之淵上空。

他沒有當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擲刺中巨龍后,他的風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拋下了萬丈高空,向著九嶷大地墜落,最後在轟然的巨響中失去知覺。

原來……自己還活着么?

「嘻。」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歡喜的稚嫩笑聲。他努力轉過頭,尚自模糊的視線里看到了一張滿是血污的小臉。那個孩子正對着他笑,明亮的眼睛裏滿是歡喜。

不是鮫人,也不是空桑遺民。這、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間有某種愧疚,想起了那一場戰亂會給地面上的九嶷人帶來怎樣的災難。忽然間他又感到了自己的幸運——如果不是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發現的話,作為這場災難的製造者,他會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這樣想着,不由得對着這個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麼名字?」

「咦?」晶晶歪著頭,顯然聽得懂他的話,卻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劃着。

看他還是不懂,就急了,低下頭在河岸的軟泥里劃了兩個字,指給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卻微微嘆息了一聲——是個啞巴孩子么?

「晶晶,帶我回你家,但不要讓別人知道,好么?」他叮囑這個孩子,吃力地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這裏有錢——麻煩你回家找人替我去買一些葯,我得儘快離開這裏。」

金銖從錦囊里叮噹墜地,那是足以讓九嶷一般百姓勞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卻是一動也不動,轉頭看着遠處依然烈火升騰的村莊廢墟,眼裏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淚水。

「家……」她喃喃發出一個單音節,哭了。

她是說,她家裏人都死了?!那一瞬間,飛廉的心裏陡然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痛苦,讓身經百戰都不曾動搖的軍人低下了頭。那樣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只覺得無法直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愧疚和痛悔,卻無可奈何。

他是軍人,是門閥子弟,是十巫門下新一代年輕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來就註定要成為帝國的統治者。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們完全無法相同。

他不喜歡殺戮,不喜歡征服,他不明白為什麼戰爭和殺戮會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種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處。

雲煥曾經說過他是個優柔的人,耽於理想化的臆想,卻缺乏對現實的行動力。他不得不承認同僚那句尖刻的評價是正確的。是的,他是個軟弱的人……連所愛的女子,都沒有公開出來的勇氣——因為,碧只是葉城海國館里的一名鮫人歌姬,被所有冰族人歧視的卑賤奴隸。

他花了巨款替碧贖身,讓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為巫朗一族的第一繼承人,門閥的貴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禮一族的長女訂婚。

他從心裏推崇鮫人一族的美麗純潔,私心裏認為這些大海的兒女是雲荒上最美麗的種族,不比任何種族、哪怕冰族低賤半分。然而,這種觀點在他這個階層里也是大逆不道的——多年來,他只能儘可能的善待身邊的鮫人傀儡,卻無力去扭轉整個帝國里鮫人的悲慘境遇。

無能為力。他一直反感著現實里的一切,卻缺乏雲煥那種徹底反抗的勇氣。

他這種懦弱的人,將遵循着這種鐵一樣的秩序逐步長大,直至逐漸老去,死亡。

然而他的心,卻會在漫長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寧。

無法忘記第一次從軍,出發去平定砂之國一個小的部落叛亂的情形——據說那裏的牧民不肯聽從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點,堅持着自古以來游牧的生活方式,認為在馬背上生長和死去、是天神賦予他們的驕傲,寧死也不能放棄。

為了殺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斷然下令將這個小部落徹底滅絕。

僅僅為了這種事,就要殺人?……作為一個新戰士,他在內心激烈地反抗著,不情不願地和雲煥一起跟隨齊靈將軍出征。

雙方的力量是懸殊的,不過十數天,征天軍團就基本上全數殲滅了反抗者。

砂之國的最後十多名戰士在被追殺到窮途末路時,齊齊馳馬來到空寂之山腳下,對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驁的西荒戰士爆發出了一陣驚動天地的哭泣,對着神山舉起雙手,狂呼着他聽不懂的話,任憑追趕上來的風隼從背後洞穿他們的胸膛。他們的血,如紅棘花一樣綻放在荒涼的大漠裏。

那種寧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讓他震撼莫名。

然而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卻是那個部落里的一個小女孩。

族裏的青壯年都戰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婦孺,被羈押在帝**隊里。齊靈將軍對着這些西荒人宣佈了帝都的命令,說明他們這些人只要肯放棄游牧生活,殺死駿馬,焚毀帳篷,安分地住到帝國建造的定居點裏去,就不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

然而那些老人和婦女卻是一樣的桀驁不遜,漠然聽着,然後一口啐在將軍臉上,個個眼裏有着野狼一樣瘋狂的亮光。

沒的商量了。齊靈將軍憤怒地回過身去,下令將所有叛亂的牧民處死。

帳篷被焚毀,駿馬被殺死,牛羊被分給了另一個馴服的部落。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終是消失在了歷史里——一個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從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婦孺沒有絲毫的失態,只是靜默地一個一接個走入挖好的坑裏——那靜默並不是一種麻木和怯懦,而包含着無比的勇敢和尊嚴。沒有哭鬧,沒有呼號,連被老人抱在懷裏的孩子都很安靜。

他在一邊看着,鐵青著臉,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至於發抖。

當雲煥在一旁下令將砂土鏟入坑裏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腳尖,趴住了大坑的邊緣,仰頭看着頭頂上的靴子和軍人們漠然的臉。這個孩子的父親已經在前些時間的交戰里死去了,而家人們還騙着她,只說是父親出了趟門,很快就會回來找她。逡巡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到了他臉上,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開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淺一點?我怕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所有徵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戰士都在那一句話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動作。連雲煥都有點訥訥,一時間忘了催促戰士們繼續著最後的清洗。

他卻在孩子的眼睛裏崩潰。

那個瞬間他爆發出了一聲低喊,踉蹌著跪倒在坑旁,不顧一切地對着那個孩子伸出了手,想把她從坑裏抱起。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驚動了,個個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看着這個穿着滄流軍服的年輕人忽然跪下來,將族裏的孤女從坑中抱起。那些牧民的眼睛裏再度燃起了亮色,彷彿火焰跳躍。

「雲煥,拉開飛廉!」齊靈將軍的斷喝,將所有戰士驚醒,「拉開他!他瘋了!」

雲煥上來從背後死死地抱住他,斷然地採用了格鬥里的手法,將激烈反抗的同僚從坑邊拉走。他手裏的那個孩子被奪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開始反抗之前,泥砂如洪水般傾瀉而下,湮沒了那雙眼睛。

他瘋了一樣的掙扎,一個回肘,用力撞在雲煥的肋上。

然而雲煥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擊打,卻不放開他,只是毫不猶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後鬆手,讓他癱倒在活埋坑前。

隨即,無數的戰馬趕攏來,在鎮野軍團的指揮下,呼嘯著在這個剛剛埋葬了數百人的大坑上來回馳騁。鐵蹄踩踏之下,一切都歸於無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態,為了一個賤民的孩子哭出聲來。如此的軟弱。

他永遠作不到如雲煥那樣無動於衷——所以說,雖然出身比雲煥顯赫,但在軍團中的晉陞速度卻落後於同僚,也是應該的吧。

那之後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執行這種任務,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對他的照顧。

都已經過去那麼些年了。

那雙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該在深深的砂子裏腐爛,化成了土吧?

然而,為什麼他的心裏,卻一直難以忘記呢?

多年之後,在蒼梧之淵上空,全軍覆沒。

戰爭再度張開了吃人的巨口。僅僅一夜之間,那些多年來親如兄弟的戰士們,全都將年輕的性命留在了這一方天空裏。連巫抵大人都死去了……而他,卻還活着。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澤蘭叢中,他看到了一個有着同樣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覺得是多年前那個被活埋的孩子、終於被歸來的父親找到了。她從淺淺的沙土下爬了起來,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看着他。

「別、別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這個小孩子臉上的淚水,然而負傷的手卻衰弱無力地垂落下去,「對不起,對不起。我帶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說着,感覺神智又開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了。

然而,垂死軍人眼睛裏的某種神色感動了這個孩子。她啞然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決然地開始包紮和清洗他的傷口,然後拿起金銖往村裏跑去。

很多年後,後世在議論到這一段歷史的時候,都說飛廉是幸運的。

因為以當時九嶷民怨沸騰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揀到了少將,這個軍人必然會被暴民們群起殺害,而雲荒將來的歷史、也將因此而改變;

然而,沒有人想到、其實那個啞女也是幸運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卻因為那一刻的選擇、而和歷史上諸多傳奇人物的命運軌道有了交錯點,不再如她的母親和弟弟那樣過着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澤里勞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個月後隨着這個陌生的年輕軍人返回了帝都——那個雲荒的心臟。

十大門閥側目:整個軍隊都覆滅了,飛廉卻帶回來一個九嶷的啞巴孤女!滄流帝**令嚴苛,政局複雜,雖然戰死的巫抵作為這一次行動的主帥,承擔了最大的責任,然而少將依然因為這一次的失敗而受到了嚴厲的處罰。

他被從軍中解職,勒令回家思過,直至元老院認為他已得到了足夠的懲罰、才能被重新起用。然而少將反而是長長鬆了一口氣,並不以這種處罰為意,也沒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這個局面。

將翅膀上系著的黃金解下,白鳥才可以自由的飛翔。

將那些名利的枷鎖拋棄,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毀於一旦,未婚妻當即翻悔,退掉了聯姻。他卻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門閥貴族在竭力培植了飛廉多年後,終於頹然地承認他始終不堪重任,同樣放棄了努力,轉而令立新人,全心全意的去對付那個剛剛從西荒返回帝都復命的雲煥,力圖置其於死地。

飛廉的生活散淡下來。他居住在別院裏,和鮫人歌姬朝夕相對,不再和以前那一幫朋友來往。同時,他不顧叔父的反對、收養了那個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他不顧整個階層的恥笑,耐心地教導她學習諸多的知識技巧,帶她出來見識各方人士。

彷彿從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對權勢的任何興趣,漸漸的懶散頹靡。

然而沒有人知道,正是經過了這一次的死裏逃生,那個優柔散淡的貴公子心裏、某一種力量終於堅定起來,讓他不再一味地順從和畏懼。

而一年以後,正是這個輕袍緩帶、與世無爭的貴公子,參與了那場扭轉時局的劇變。

第八章帝王谷

天馬的雙翅掠過黎明的天空,向著無色城歸去。

然而順利的完成了如此一件大事後,空桑人的隊伍里卻是反常的沉默。

沒有人去問太子妃,上古白薇皇后的力量是否已經蘇醒,六王和冥靈戰士們只是靜靜地按轡返回,趕在太陽的光輝降臨前回到水底那個城市。

方才的駐足遙望中,所有空桑戰士都看到了太子妃和那個鮫人傀儡師話別的一幕。

返回到隊伍的短短路上,太子妃不停的回望着昔年的戀人,依依不捨。

於是,所有的空桑遺民都沉默下去。

百年前,所有空桑人都將這段畸戀視為奇恥大辱,用各種鄙夷的眼神看着這個被玷污白族少女,不惜動用火刑來維護種族的尊嚴;然而亡國滅種之後,這一段不光彩的歷史在濃重的血腥下變淡了,作為戰士守護了空桑百年的白瓔獲得了所有遺民的尊敬。

她和真嵐皇太子一起,作為空桑人重見天日的最大希望,被所有族人仰望。

然而,直至今天,所有人才發現、百年前的故事,原來尚未結束。

「沒事吧?」

「還好。」

短暫的問答后,彷彿什麼看不見的屏障延展開來,讓小別重逢的兩個人沉默下去。

白瓔從赤王手裏接過金盤,托在自己肩膀上,乘着天馬向著無色城歸去。不知為何,她心裏有一種極其強烈的傾訴**,卻終歸說不出什麼。盤裏的頭顱一直望着妻子,眉頭微微蹙起,似乎也在考慮着什麼,同樣的沉默。

「等空桑復活后,按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吧。」忽然間,真嵐吐出了這樣一句話,轉過頭去看着後方天空裏巨大的蛟龍,「等得這一切責任和使命完結了,請你自由地……」

白瓔震了一下,看着金盤裏孤零零的頭顱:「說什麼傻話。」

她已經是冥靈……和其餘五王一樣,在九嶷王陵的神殿裏自刎時,她許下了唯一的心愿:讓空桑復國,讓族人在這片雲荒大地上重新好好的生活。然後,她的頭顱落入了神殿前的傳國寶鼎里,六王的血注滿了這個神器,打開了無色城的封印。

六星齊隕,無色城開!

——她成了靠着這一**存在的、遊離於生死之外的冥靈,一旦心愿完成,便會煙消雲散。

金盤上的頭顱一直凝望着背後的方向,嘴角浮出一個笑意:「用剛剛獲得的『後土』的力量,來交換冥靈的復生,應該是可以的吧?我記得古籍上記載有一個交換的法則,是逆着『六星』的預言來的:獻上極大的力量,同樣可以獲取新的生命。」

「用後土的力量?」白瓔驚呼了一聲,不知是她自己的反應還是體內另一個人格,「這怎麼可以?……這是白之一族自古傳承的守護空桑的力量啊!」

「呵,」真嵐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卻是黯然的,「你若死了,白之一族還有人么?」

白瓔一怔,沉默下去,無言以對地抓緊了馬韁。

「而捨棄這種力量,至少還可以換回一條生命。」空桑皇太子的眼睛是安靜的,沒有了平日一貫的調侃玩笑,「至於空桑,以後就讓我來守吧!雖然他們說沒有了後土的力量就會打破天地平衡,可是你看,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之後、空桑畢竟延續了幾千年——說不定到了那時候,會有另外的機緣。」

「真嵐。」白瓔嘆了口氣,探過手去,握住了他的右手,微微搖了搖頭。

皇太子眼裏卻有一種深沉的表情,握緊了妻子的手:「我曾經想,如果空桑復活了,那應該是一種徹底的『復活』,埋葬掉以前那個腐爛的空桑,摒棄多年積累下的偏見、腐臭、特權和種族仇恨,讓這個國家和這個雲荒,重新的活過來!」

金盤上的頭顱頓了頓,輕聲說了最後一句:「當然,也包括每個人的、『全新』的生活。」

天馬飛翔,已然將近了無色城入口。

「你回頭看吧……他哭了。真的。你看到了么?」真嵐低聲道,望着背後虛空裏蛟龍背上的那個人,眼神複雜地變幻著,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你回頭看一看吧,就什麼都知道了……那樣驕傲偏執的人,卻這樣哭了。他是愛你的。」

白瓔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握緊了韁繩,眼睛裏慢慢籠罩上了一層霧氣。

真嵐……為什麼你要我回頭呢?你以為我若回頭、便會得到拯救么?

她沒有回頭,只是加速催馬前行。

不能回頭……不能回頭!

心頭有一個聲音強烈地響起,嚴厲地。再回頭也已是百年身,倥傯的時光中終究成了錯過的路人,到了如今,回頭又有何用?你應該知道你現在肩上的責任。

那是……白薇皇后的聲音?

白瓔身子微微一震,終於還是強行克制着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催馬一躍,返回了水底的無色城。

波浪在頭頂盤旋著,閉合起來。

光之塔下,六王歸位。

「你不回頭么?」金盤上的頭顱卻是茫然地嘆息,沒有半絲喜悅,「其實,仔細想起來,你真的從來都沒有機會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是的,」白瓔終於開口,承認,卻看着他,一字一句,「其實,你也一樣。」

皇太子微微動容,卻無言以對。

「我們是一樣的人,走着同一條路,也必須背負起同樣的命運,」白瓔咬着嘴角,聲音卻是堅定,彷彿她靈魂里有什麼聲音在召喚著,提醒她堅守自己的職責,「就如當年開國時的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一樣!」

真嵐卻茫然地看着背後的虛空,喃喃:「不,我就是怕和他們一樣。」

「為什麼?」白瓔霍然問。然而那語氣、已然和平日有了略微的不同。

「因為他們不是好的範本。」真嵐吐了一口氣,「而我,卻希望你幸福。」

「……」太子妃忽然能沉默下來,將天馬交給戰士帶走,自顧自靜靜地看着金盤中丈夫的頭顱——她的表情,忽然間也有了奇異的變幻。

「你……身上真的是流着琅玕的血么?」她喃喃,伸出手去捧起頭顱,放到和自己齊高的地方,凝視着,嘆息,「不一樣啊……七千年以後,已經不一樣了!」

「你是?!」那一瞬間感覺到了變化,真嵐脫口驚呼,看着面前白瓔的眼睛。

眼睛裏面,又有一雙眼睛。

重瞳里,隱藏着兩種表情和兩個靈魂,一起凝視着他。

外面的,是哀傷而悲憫的,熟悉的溫柔。內里的卻是堅定明亮的,隱隱帶有一種男子也罕見的高慨。望了他一眼,然後,內里的那雙眼睛漸漸遊離出來了——最後,離開了冥靈的身體,漂浮在無色城的水底。

「白薇皇后?!」在看到那雙眼睛時,真嵐和趕來的大司命一起驚呼出來。

一瞬間,空桑皇太子和大司命都怔在了當地,說不出話來。

虛無飄渺的無色城,終於迎來了七千年前的締造者。

「琅玕的血,流到你身上時、已經變淡了么?」那雙眼睛一瞬不瞬地審視着真嵐,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彷彿能看透一切,默默地衡量著,忽地變了語氣:「不對……不對。你沒有繼承全部的力量!?為什麼?……皇天也不在你手上。」

「皇天……」真嵐剛開始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說了兩個字,語調終於恢復了常態,挑了挑眉毛,「皇天送給一個中州人了。」

「什麼?」白薇皇后的眼睛裏流露出震驚的表情。

「聖后勿怪……皇太子殿下是想、是想藉助那個人的力量,去尋回被封印的各部分軀體。」大司命也回過了神,結結巴巴地替真嵐解釋,「那些冰夷用車裂的方式,鎮住了皇天,奪走了帝王之血的力量——皇太子殿下必須六體合一,才能恢復。」

「車裂?」白薇皇后卻皺了皺眉頭,「不對。車裂,怎麼可能鎮得住琅玕的力量?」

「……」大司命和皇太子伉儷聽得此言,齊齊震驚。

「可、可是,術法的化境篇里,就是如此記載的啊……」大司命蒼白了臉,卻不敢置疑眼前這個千古一后的說法,只是搬出了歷代司命秘藏的典籍來。

白薇皇后眼裏有懷疑的神色:「化境篇?是誰著的?」

「是……是星尊大帝暮年留下的著作之一。」大司命遲疑着回答,「這卷書和**書的其餘部分一起,成為皇家和六部王族修習術法的必讀摹本。」

「琅玕寫的?……」白薇皇后喃喃,眼裏有說不出的表情,忽地一笑,「難道琅玕在死前留下遺書,說用車裂可以封印帝王之血?」

「是的。」大司命恭謹地低下了頭。

「呵,」白薇皇后冷笑起來了,眼裏光芒四射,「夢囈!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有神之右手可以抗衡。怎麼可能僅僅通過車裂來封印?」

「可是,百年前的那場災禍里,分明是……」大司命蒼白著臉,看向金盤裏的頭顱,不敢再說下去。

百年前,冰夷的確是靠着這種方法、封印了皇太子的力量。

「是有些奇怪……」虛空裏那雙眼睛瞬了一下,投注在真嵐臉上,凝視。

「不像……真的不像啊……」白薇皇后最終還是喃喃嘆息,閉合了眼睛,「你是我和琅玕的後裔,我兒子姬熵的第八十六代子孫——可是在你身上,那所謂的帝王之血,為什麼已經有了如此大的改變?」

真嵐眉梢一挑,淡然回答:「你是在說血統?我的母親,來自砂之國。」

「哦?」白薇皇后的眼睛霍然睜開了,看了他一眼,「不是白族人?」

「你們白族的白蓮皇后,生不出孩子。」真嵐無謂地轉過頭去,抬起右手抓了抓頭髮,「所以帝都派兵,把我從母親那裏強行奪了回去,塞到這個王位上。」

白薇皇后忽地微微笑了,看着這個混血的皇太子:「看來,和血統無關。」

「嗯?」大司命詫異地脫口。

「應該是從琅玕寫下那一卷書之時開始,帝王之血便已經改變了,變得可以以人世的術法來封印住——」注視着金盤裏的頭顱,默默地竭力追溯,白薇皇后眼裏有了遲疑的光:「能做到這一點的,沒有別人……難道,是琅玕?」

皇太子伉儷和大司命已經跟不上她的思緒,只是有些莫名地看着那雙眼睛裏的表情不停變幻,喃喃自語。無色城的虛無幻影里,白薇皇后的眼睛如同一雙美麗的蝴蝶,瞬忽漂移,不停的俯仰觀望。

她終於回到了這個千年前親手創造的城市。

「魔之右手的力量還存在着……就算被封印在蒼梧之淵,幾千年來我依然能感覺到!」白薇皇后的眼睛微微抬起,順着光之塔看向頭頂無盡的藍色,眼神凝重,「琅玕,還存在於某一處,雖然衰竭、卻未曾消失。」

眼睛雪亮如電,忽然看了過來,盯住了一直未曾說話的太子妃——

「白瓔,我的血裔!我已然衰竭,所以將所有力量轉移給了你——如今唯有你能封印魔之右手。不僅為了空桑,更為了整個雲荒的將來安寧,在我的靈體消散前,我們一定要尋到那個毀滅一切的魔,將其封印!」

白瓔微微震了一下,無聲地垂下了眼帘,頷首。

那樣艱難的任務,幾乎是有死無生的。然而,在下了捨身成魔的決心時,她就已經不畏懼這些——其實,獲得力量之後隨之而來的新使命,白薇皇后已經在蒼梧之淵就詳細地告訴了她。她必須以冥靈之身,用後土一系的力量去尋到破壞著這個世間的魔。然後,用同歸於盡的方法、封印住他。

因為,作為白族最後一個可以承載後土力量的女子,她已經是不能復生的冥靈。而且,白之一族已然沒有任何血裔——一旦她煙消雲散,後土的力量便再也無法傳承下去。

所以,她必須要在自身消亡之前,封印住魔之左手。

從此後,皇天后土,這兩種代表創造和破壞的巨大力量、就將進入一個漫長的相持階段,保持着絕對的平衡,靜止著,不讓任何世人察覺到它們的存在。

——宛如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鏡湖中心發現這種遠古神魔力量時的狀態。

那是一個輪迴的結束,和新一個輪迴的起點。

――――――――――――――――――――

蘇摩站在空無一人的九嶷宮殿裏,無言四顧。

金壁輝煌的廢墟里有無數宮人驚叫奔逃,然而逡巡了一遍,卻始終看不到那個王者的影子。站在廢墟里,用幻力反覆遙感,然而在九嶷這座空桑人的神山上,結界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他的術法作用有些衰微,竟然時有時無起來。

深碧色的眼睛裏泛起了憤怒,一揮手,又擊毀了一面牆壁。

轟然巨響中,空蕩蕩的別院裏只留下了一座東西的孤獨地矗立。

那是望鄉台上的墜淚碑。

——空桑人追憶亡靈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淚。那是有着無數「過往」的東西,一眼看去,蘇摩的視線也被吸引了,投注在那面空無一字的光潔碑上,久久凝視。

忽然,他走過去,緩緩彎下腰,握住了碑底上一物,微一用力。

雪亮的光騰起在廢墟里!

墜淚碑底座上,那個骷髏的嘴應聲張開,吐出了那把銜著的劍,隨即重新閉合。那一瞬間,彷彿是幻覺、九嶷山谷深處,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嘆息。

傀儡師輕易地拔出了那把千百年來都不曾有人拔出的長劍,在日光下橫劍凝視。

辟天……這就是傳說中星尊帝的佩劍辟天!

傳說中,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年輕時曾一度流落海外,到了鮫人居住的海國璇璣列島上。當時的海皇純煌協助了這一對年輕人完成心愿,指點他們去尋求上古封印在鏡湖中心的神魔力量,還以龍牙製成這把長劍相贈,傾盡了心力。

然而,十幾年後,正是這個握著辟天的人,滅亡了海國。

這件海國的神物從此流落雲荒。在星尊帝暮年宣佈停息干戈后,被安放在九嶷山下的墜淚碑底座上,作為鎮住碑上無數陰靈之寶,再也沒有出鞘過。

七千年後,新生的海皇來到了九嶷山下,重新拔出了這把長劍。

「趁手。」微微一笑,他忽地轉動手腕,劃了半個弧——所到之處,土石飛揚。

那一瞬間,廢墟的一面牆背後、有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

霍然望去,卻是一名女子——雖然蓬頭垢面,卻難掩天姿國色,驚慌地躲在一面牆后,看着傀儡師:「求、求求您饒了我吧!離珠……願聽從您任何吩咐。」

「青王在哪裏?」蘇摩持劍在手,漠然地問。

——這個女子身上有一種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氣質,美得邪異,卻完全不像鮫人。

「青、青王?」女子慌亂地問,「您是說……是說九嶷王殿下么?」

蘇摩懶得再說,垂下劍尖,遙遙指住了她。

「我、我只看到殿下他往神殿方向跑去了……」離珠指著北方山腰,結結巴巴,「從王宮北方的玄武門出去……左轉,再過三道山門,就是……」

「帶我去。」

話音未落,她就覺得騰雲駕霧地飛了起來。

偏殿,花園,宮牆……玄武門。

出了北玄武門,就是後山。一片濃綠的碧色逼人眼帘,帶着無處不在的遊盪的白色霧氣,彷彿一群群幽靈在山間徜翔。

那是九嶷神山的區域。

寬闊的輦道通向山上:中間是大塊的平整石頭,黑曜石和雪晶石交錯鋪着,雕刻出繁複美麗的花紋,那是帝后及大司命的專屬道路;而路兩側平砌著淡青色的磚,則是供隨行妃嬪和百官行走的。而在盜寶者嘴裏,也將這條路稱之為「幽冥路」。

沿着輦道上山,穿過三道石砌的門樓,最先抵達的是位於山腰的祭祀先人的享殿。然後再上去,才是供奉著神靈的神殿。

隨後的輦道折向山後,直穿入一座深深的山谷——

那,就是著名的「帝王谷」。

歷史上所有空桑皇帝皇后死後的長眠之處。

一路飛奔而來,耳邊一直有不絕的流水聲。那些從蒼梧之淵裂縫裏流出的黃泉之水,居然是逆着山勢向上奔涌,沿着輦道倒流,最終在帝王谷的入口處化為一道向上的巨大瀑布,隔斷了幽冥兩界,消失在雲荒北方的天盡頭。

從北玄武門到享殿,足足有十里左右的山路。而那麼長的距離,居然就在一瞬間過去。

離珠被人抓着腰帶提在手裏,晃晃蕩盪地一路掠去,只嚇得臉色蒼白,不停地尖叫。

忽然,她感覺到那個黑衣人急速地停住了腳步,長久地佇立。

她剛想抬頭看為什麼,腰間的那隻手霍然一松,她一聲驚叫,臉朝下地跌倒在堅硬的黑曜石上。她反射般地抬手護著頭臉,只覺雙肘劇痛。

掙扎著起身,卻看到那個詭異的黑衣人正站在享殿前,臉色蒼白,激烈地變幻著。忽然下意識地轉開了頭去,彷彿不想看見某物。

——怎麼了?

離珠詫異地從地上站起,看向前方。

在供奉著空桑歷代帝后的享殿前,是一片玉欄圍着的廣場。玉階晶瑩,上面依稀有暗紅色的血跡,百年未褪。層層台階上去,居中放着一個一人高的青銅鼎,正面用高浮雕手法刻着手持蓮花的創世神,背面用陰線繪有高舉長劍的破壞神,黑眸和金瞳日月般輝映。

寶鼎上鐫刻着繁複的符咒,在日光下發出淡淡的光芒,有着神聖不可侵犯的力量——那是星尊帝時期開闢這個帝王陵之初,就鑄造的傳國寶鼎。

奇怪的是、這個黑衣人看的不是寶鼎,而是圍繞着寶鼎的六座栩栩如生的石像。

——那,是百年前空桑滅國時,自刎於此的六王!

傳說中那一戰極其慘烈。窮途末路之下,為了保存僅有的百姓,空桑的六部之王合力殺出了重圍,一路血戰,回到供奉著歷代先皇的九嶷享殿。在向歷代先祖祈禱后,六個王圍繞着傳國寶鼎一起橫刀自刎,以性命作為交換、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無色城。

當六星之血在鼎內彙集的瞬間,虛實的界限被打破了。

所有的魂魄歸於無色城、裂鏡對峙的兩國出現后,這六王的屍體便化成了無頭石像。百年來不管風吹雨打,都佇立在享殿前,靜靜守護著王陵。

只看得一眼,便燙傷般地轉過頭去,不敢直視。

片刻的沉默后,又艱難地緩緩轉過頭來,長久的無語凝視。

他眼中露出的表情讓她震驚。

這個人,有着如此驚人的容貌……一定是鮫人吧?那種美是超越了種族和性別的,讓一直以來被所有人都誇為世間最美的她,都難以抑止地感到嫉妒,眼裏流露出隱秘的恨意——原來王的話果然沒有錯:這個世上,最美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她。

鮫人臉色蒼白地看着六星,然後彷彿難以抑止地、舉步向著台階走上去。

「別過去!」離珠一驚,脫口,「那裏有結界!」

——這個人要來這裏,就是為了穿過這個六星結界,試圖去往無色城么?

然而那個鮫人疾步走上了祭壇,卻並沒有直奔傳國寶鼎中的結界入口。而是在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后微微遲疑了一瞬,然後彷彿終究難耐地、對着一尊無頭的石像伸出手去。

一瞬間,隨着她的驚叫,虛空中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在觸及石像的剎那、轟然的響聲中,一襲黑衣被結界中放出的光芒擊中——

完了,她想。心裏卻居然有某種釋然:自此後,世間再無比她更美之人!

這個以六星之血匯聚而成的結界,位於無色城入口,作為分割兩界的屏障,它所具有的力量是異常強大的。

空桑六部的王者以畢生的靈力結成了屏障,守護著無色城,不讓任何雲荒地面上的人類進入——即便是滄流帝國建立后,元老院的十巫傾巢出動聯手施法多日,都無法破除這個結界。最終曾請示智者大人出手,然而那個神殿裏沉默的神秘人卻沒有答應。

如今,這個不知好歹的鮫人竟然敢闖入這個禁忌之地,怎能不灰飛煙滅?

然而就在她舒了一口氣的時候,光芒散去,那個黑衣人竟赫然就在原地,毫髮未傷。

——怎麼會?

離珠驚訝地張大了眼睛,看着那個和六星結界正面交鋒后依然無恙的鮫人。

顯然方才也是受到了相當凌厲的一擊,他往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然而他的手、卻已然是穿過了屏障,緩緩伸了過去,停止在那尊石像上方的空氣中。

那尊石像的頭顱早已被斬斷,然而那個鮫人卻痴了一樣地伸出手去,在虛空裏輕輕觸摸著,描摹著輪廓,眼神忽地變得說不出的哀傷和溫柔,彷彿觸到了那個死去之人的臉頰。

那座石像是六星里僅有的兩個女子之一,束著白色的戰袍,上面綉有薔薇的標記。

到了這一剎那,她才忽然明白過來了,低聲驚呼——

原來是他!是那個鮫人!

那個一百年前被驅逐出雲荒,一直背負着「傾國」和「墮天」之罪的鮫人。

——難怪會有着這樣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容貌,令日月都為之失去光彩。

離珠又驚又妒,卻是難以自禁地目不轉睛看着這個黑衣的鮫人。越是看,越是絕望——枉她一生自負美貌,有着幾輩子積累起來的美麗,然而這種刻意經營謀求而來的美,卻依然難以和這宛若天成的出塵之美相比。

如果說,她是塵埃里開出的凡世之花,那麼、這個人就是雲上不染片塵的光。

彷彿已經忘了要追九嶷王,那個鮫人只是靜靜站在祭壇邊緣上,承受着結界的推斥力,凝望着那一座已然死去的石像。不知他用了什麼樣的術法、隨着手指的描摹,斷頸上的虛空裏緩凝結出了一個淡白色幻象,如霧般恍惚。

那是一個栩栩如生的女子,秀麗而寧靜,眉心有着十字星的紅痕。

離珠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着,暗自詫異,隱隱有些不屑。

想來,這個人就是死去的空桑太子妃了……然而這樣的容貌,不要說和這個鮫人比,就是和自己相比也是遠遠不及。充其量、也只能說是秀麗,卻不是什麼絕色。

可為什麼這個有着天下無匹容貌的人,會傾心於這樣一張臉呢?

「咦,蘇摩在這裏!」在這一刻的寂靜里,忽然聽到輦道上傳來清脆的驚呼。

祭壇上那個鮫人一驚,手迅速地放下了。

離珠應聲轉頭,卻是一個少女和一名中年男子正飛奔而來。

——九嶷也真是亂了,居然連接有外人就這樣闖入了宮殿後的神山禁區。

然而,少女身邊那個落拓男子在看到那個六星結界時,也驀然站住了。

「阿瓔……」西京看着那個沒有生命的石像,低低嘆息,眼裏掠過深重的悲哀。

那笙粗心慣了,卻沒有反應過來蘇摩在幹嗎,只是看着他,詫異地嚷嚷:「咦,你不是說要去殺那個青王么?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蘇摩臉色微微一變,默不作聲地側過頭,從祭壇上走下。

「啊?」那笙這是才注意到了祭壇上那幾座石像,吃驚地打量,「這是什麼?怎麼有六座沒頭的雕像在這裏?咦,可是他們的腦袋哪裏去了?被盜寶者偷去了么?」

西京暗自扯了一下她的衣襟,示意這個唧唧呱呱的女孩子住嘴:「我們快去神殿!得趕快找到那個封印的右腿。」

「噢!」那笙畢竟還是知道好歹,被那麼一提醒,也不多事,直接飛奔上去。

「九嶷王……九嶷王就是逃去了神殿!」離珠看着他們在一旁爭論,想起那個秘密的囑託,她終於強自忍住了逃走的衝動,顫巍巍地開口,「他、他應該去拿寶物了!」

「什麼?」同時脫口的,卻是三個人。

「我帶你們去……」出乎意料地,離珠挺身而出,「我知道有一條小道、比輦道更快地到神殿!」

「呀,真的?多謝你。」那笙也不去問這個和蘇摩一起的女子是什麼身份,只是感激。

西京卻只是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這個女子美的有點奇怪,讓他一眼看去心裏就覺得不舒服。雲荒各族裏罕見那樣的美貌,然而又分明不屬於於鮫人一族——在經歷風霜,閱人無數的劍聖看來,這個看似嬌弱柔婉的女子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陰邪詭秘的氣息,卻讓人說不出哪裏不對勁。

然而,此刻卻也顧不上其他。

這個女子顯然是九嶷王的寵妃,此刻卻是主動請纓為敵方帶路,顯然是恨九嶷王入骨。

在快奔到神殿的時候,忽然間他們聽到了一種奇異的歌誦之聲。

「啊,那些巫祝還在那裏!」離珠只一聽,臉色便變了一下,停下了腳步,遲疑着,「這、這可怎麼好……我以為他們這些巫祝看到變亂來臨,也會嚇得跑掉。想不到他們還在那裏死守着。那麼……那麼我們是進不去了的。」

「怕什麼。」那笙卻是不以為意,指了指蘇摩和西京,「蘇摩和西京有他們兩個,誰能擋得住呢?除非是十巫。」

「蘇摩和西京……」離珠一驚,難掩臉上的驚訝,脫口,「果然是你們。」

「嗯?」那笙沒反應過來,西京卻是一揚眉,冷笑起來:「怎麼,是有人指使你來的吧?不然哪有那麼好心。」

離珠臉色白了白,眼眸中有一種妖艷的恨意:「不錯,我奉九嶷世子之命,來帶你們幾個去殺了王!」

「九嶷世子?」西京眉毛一跳,沉吟,「想篡位了么?」

「王他實在是活的太久了……世子怕有生之年再也觸不到王座。」離珠卻是老老實實的一口承認,無所畏懼地抬起頭看着空桑的將軍,眼裏有一種亮光,「他知道昔年這次蘇摩回來是尋王報仇的。他說,如果我引得你們趁亂殺了王,就可以燒毀我的丹書,還給我自由。」

這樣的一席話,讓一行人都沉默下去。

西京心裏是信了**分,然而卻顧忌著蘇摩是否同意——畢竟,這個脾氣詭異的傀儡師怎能容忍自己被人利用?

然而彷彿被離珠那的話觸到了某一處,蘇摩眼裏的神色慢慢平和下來,望着那個美得有幾分邪異得女子,微微點了點頭:「你,也想要自由么?」

頓了頓,又道:「為了那個,不惜拿一切來換么?」

離珠掩嘴微笑起來,眼神一瞟:「是啊——和你當年一樣。」

氣氛陡然為之一肅。沒有奴隸會不想獲得自由,哪怕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做任何違背自己意願的事。瞬間,連那笙都想起了當年蘇摩的經歷,連忙乖乖地閉嘴,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說錯話——說起來,他們兩個還當真算是惺惺相惜的同類。

「那麼,走吧。」蘇摩闔了一下眼睛,漠然,「別讓那傢伙跑了。」

一語出,便知道他是默許了此事,西京一拉那笙,往後山神廟掠去。

離珠想跑在前面帶路,然而她哪裏能跟的上。蘇摩微微蹙眉,手一伸,便將她提起,足尖一點飛掠出去。

「左邊!推開那塊假山石。」離珠指點着,一行人循着新的路飛奔而去。

一路穿過享殿,直奔位於山腰的神殿而去。

還未到神殿,便聽到了如潮湧來的祝誦祈禱之聲,一眼望去,神殿前的廣場上一片雪白:那是白袍高冠的巫祝們,在九嶷大難來臨時對着神明祈禱。

那種虔誠的聲調,讓殺氣騰騰掠近的人都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這一次變亂來臨時,一路上走來,連守護神山的士兵們都早已逃離,而這些巫祝神官居然絲毫沒有離開神廟的意思,似乎是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專心專意地對着神明祈禱。

那種虔誠的信仰,讓所有人肅然起敬。

殿內供奉著空桑人自古就信奉的神袛:孿生的兩兄妹,創造神和破壞神。高大的神像是用九嶷出產的青玉雕刻而成,黑曜石和金晶鑲嵌成了眼睛,創造神坐北面南,臉朝着神殿門口,俯瞰九嶷山下的土地。在她的背面,是她的孿生兄弟破壞神。

神殿古舊,有九嶷特有的陰涼森然氣息。黯淡的神殿內,只有黑瞳和金眸閃著隱隱的光,俯瞰著殿下的人群。

神像下,擺着七盞巨大的青銅燈——那個傳說中和空桑王朝興亡息息相關的七星神燈。

此刻,神廟裏卻傳來奇異的咔咔聲,彷彿什麼機械正在緩慢轉動,帶動了七盞銅燈沿着地面鑲嵌的軌道移動!燈火隨着燈盞的移動,在黯色里飄搖。

「哎呀,不好!他想逃!」看到了燈火飄移,離珠霍然明白過來,驚叫,指著神殿裏一個金冠錦衣的老人背影,「燈下有秘道通往地宮,他想逃!」

——變亂一起,九嶷王在離宮遙望,看到巫抵的軍隊全軍覆沒,早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向著後山神殿方向奔逃,原來是想通過秘道逃離!

一語出,一行幾人同時發力,撲向神殿。

然而,虛空中彷彿有看不見的屏障,發出轟然的響聲,白光瀰漫。

蘇摩在廣場的最後一級台階上止住了腳步,和西京一起訝然抬首。

有結界!——隨着這些巫祝的祈禱,有一個無形的結界,籠罩了整個神廟和廣場。這是空桑王室供奉的巫祝,有着自古相傳的自成一體的術法。

在遠古的傳說里,這些巫祝力量非常強大。在魔君神后的時期,甚至曾以「人」的力量極限,在帝都的九重門裏封印過衰弱的創造神!

而現在,這些巫祝,是在保護著王者從秘道內逃走?

「快追!」那笙卻焦急地喊起來了。因為此刻,手上皇天閃了一下,射出一道光,正投射在神殿內匆匆離去的人身上——九嶷王手裏,拿着的正是那隻封印了真嵐右腿的石匣!

西京不等她說完,光劍已然出鞘,化為一道閃電、直劈向虛空。這邊蘇摩一眼看到他動手,同時也是反手拔劍,用新佩戴的辟天長劍合力砍在虛空裏的同一點上。

轟然盛放的光芒中,神殿裏的巫祝身子晃了一下、口吐鮮血,倒下了一大片。

然而虛空裏的屏障,卻依然微弱地存在着,阻攔着他們一行人的腳步。

神殿裏的祝誦聲還在繼續,伴隨着咔咔的機械轉動聲。七盞青銅燈按照地面上鑲嵌的軌道變幻著位置,最後咯的一聲,彷彿卡在了某一個固定的位置。

那一瞬間,神廟裏的神魔塑像發生了變化——

龐大的雕像霍然轉動,只是一瞬、創世神和破壞神便交換了位置!

逆位的破壞神轉到了正位,金色的瞳子在黯淡的燈火里閃出光芒。雕像手裏拿着的長劍忽然動了起來,在虛空中緩緩下劈,雖然慢、卻力道千鈞,最後一劍劈在燈前的供桌上。

喀喇一聲響,那由從極淵里萬年寒玉雕成的供桌竟然整齊地斷裂了,露出一個深黑色的入口,深不見底,從中吹出冰冷的風。

應該也是感覺到了仇家的逼近,九嶷王雖然在這個詭異的洞口前遲疑了一瞬,還是一咬牙,抱着神龕上的石匣,踏入了地道。

「他把臭手的右腳帶走了!快追啊!」眼見地道重新關閉,那笙焦急起來,不顧結界尚自存在,自顧自的跑去。

「小心!」西京急喝,然而那笙已然一步踏進了結界!

她自己也有些驚訝,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腳,看着結界外的蘇摩和西京,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對於皇天的佩帶者來說,這個結界居然宛若不存在?空桑王室供養的巫祝的力量,是無法對皇天起作用的么?

「快去追!」西京率先反應過來,低喝。

那笙啊了一聲,如夢初醒地回頭過去,向著神廟急奔。

然而,轟然一聲響,地道已然關閉。

「快打開!快打開!」她跑到神像下,焦急地用手錘著萬年寒玉做的供桌,對着廟裏那些白衣的巫祝大聲叫喊,「快把它打開!」

那些巫祝只是用敵視的眼神看着她,其中幾個似乎是剛才在阻攔住蘇摩和西京時耗盡了靈力,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委頓在地。

結界轟然倒塌。

「這個地道,只能用一次。進去后,就從裏面毀壞機簧。」巫祝之首看着她,目光落在了她手上的皇天上,眼神變得極其複雜,「王已經走了,你們休想將他再從地宮裏找出來。」

「可他把真嵐的右腿帶走了!」那笙看着巍然不動的供桌,急得跳腳。

「那我們也下去好了。」耳邊忽然有森冷的回答。

蘇摩和西京已然穿過了結界來到神殿,但也已經來不及阻攔九嶷王的逃離。黑衣的傀儡師蹙眉看着匍匐一地的巫祝,眼裏有怒意,手指緩緩握緊。

「別動手!」西京生怕這個乖戾的傀儡師一怒之下又開殺戒,急忙低聲阻攔。

「哈哈哈……動手吧,誰怕?」巫祝之首忽然大笑起來,看着眼前這個鮫人,眼裏有一種不屑和冷嘲,「一個鮫人,居然還踏進了神廟……當年就該殺了你,這個卑賤的鮫人奴隸。王怎麼會讓你這種傢伙活下來了呢?這個玷污空桑榮耀的賤人!」

「唰。」話音未落,他的喉骨忽然被人捏住,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蘇摩只是抬了抬手,便毫不費力地卡住了這個白髮老者的咽喉。傀儡師臉上沒有表情,甚至沒有像以往那樣一被人刺痛就露出狂怒的表情,他只是漠然地一寸一寸地、將身形瘦小的巫祝提起,冷冷凝視着,手指慢慢加力,看着老人的眼睛凸出來。

「別……」那笙忍不住勸阻。

雖然這個老人言辭尖刻,可也不至於一抬手就要殺了他吧?

然而蘇摩嘴角只是露出一絲笑容,忽地一鬆手。

巫祝之首如同一隻破麻袋一樣落到地上,他的同伴搶上去圍住他,卻忽然驚叫起來。

「你!你這個妖人對長老做了什麼!」看到長老眉心的一點血跡,感覺到他身上靈氣的潰散,巫祝們知道發生了什麼樣可怕的事情,驚駭地抬頭怒視着這個鮫人。

「他不是以身上空桑王室正統的力量為傲么?——那麼,我就將他引以為傲的東西全擊潰。從此後,他和普通人沒兩樣,再也不要想修習術法。」

蘇摩漠然轉過身去,甚至連看一眼他們的興趣都沒有了。

西京默不作聲地鬆了一口氣——方才他已然是按住了光劍,想在千鈞一髮時阻攔蘇摩。然而,不想這個詭異的傀儡師轉變了性情,居然出乎意料地放過了這個肆意侮辱他的人。

想來,重生后的蘇摩,也已經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吧。

「你們怎麼能這樣?!」看着那些仇恨的目光,那笙忍不住了,跳起來指著那些巫祝,「你們還是空桑人么?那個青王……不,九嶷王,出賣了空桑,你們還為他拚命?」

然而那些巫祝毫不動容,冷冷地看着她。

「我們先是青族人,然後再是空桑人。」昏迷的長老醒來了,眼裏有昏暗的光,吐出的話語卻是堅定的,「我們不管你們如何指責……王他畢竟保護了整整一族的人,從戰亂里倖存下來……別的五族都覆滅了,唯獨我們活了下來……這還不夠么?」

「說什麼民族大義呢……那是奢侈的。對普通百姓來說,大家只想好好活着。」

「所以,九嶷百姓,都愛戴我們的王……絕不允許、絕不允許你們……」

話音未落,筋疲力盡的長老頭一沉,再度昏迷過去。

然而他身邊的其他巫祝,卻毫無退縮地看着一行闖入的人,攔在前方。

被那樣的一席話驚呆,那笙站在原地睜大了眼睛,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原來……九嶷王在領地上是這樣受到民眾愛戴?

那個陰暗齷齪、不擇手段的傢伙,竟然也有人愛戴?

蘇摩和西京同樣沉默下去。那一席話,在他們兩人的心中也不啻於驚雷落地。彷彿一瞬間湧起了無數回憶,兩人都沉默了很久,目光複雜地變幻,甚至沒有察覺離珠已經悄悄走進了神廟,站到了身側。

「我們走。」蘇摩淡淡地說話,也不再去管那一地的巫祝。

「怎麼走?」那笙有些茫然,「去……去哪裏找呢?」

「我知道!」一個聲音回答,是離珠又一次開口了,「我知道秘道通往哪裏!」

「你!」所有巫祝回頭,怒視着這個美艷異常的女子,帶頭的怒斥,「妖女,你居然也敢進神廟?快滾!你這個骯髒下賤的東西,怎麼敢陷害我們的王!」

「通往哪裏?」蘇摩眉也不抬,只是往前一抬手,攔住了一道刺向離珠的白光。

「最深處的墓室,星尊帝寢陵!」

蘇摩漠然一揮手,那些攔在前方的巫祝神官慘叫着紛紛倒下,甚至連緊閉着的後門都轟然碎裂!沿着離珠手指指向的方向,現出了一條直通後山的道路來。

道路的盡頭,是洶湧而上、隔斷陰陽兩界的黃泉瀑布。

而瀑布的兩側,是壁立千仞的神山,飛鳥難上。

冷冷的風從中吹出來,一團團白色的霧氣在山谷中游弋,宛如沒有腳的幽靈。霧氣中,是一片濃綠得讓人迷失的青翠,其間高低錯落地露出幾點蒼白或者金黃:那是各座帝王陵墓前的牌樓或雕刻,以一種迷宮狀的佈局排滿了整座九嶷山。

那笙只看得一眼,便感覺到了莫大的驚懼,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拉住了西京的袖子。

彷彿是察覺到了有人驚擾,深深的山谷里,隱隱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般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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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低吟響起的時候,盜寶者手一顫,沒有拉住冥鏟的提繩。

裝了滿桶土的鏟子唰然滑落,重新落到了深坑的最底部,深深插入泥土。所有盜寶者都被驚動,順着低吟響起的方向看去——那是帝王谷的最深處。

那裏,似乎是星尊帝的墓室?

九嶷山陰這塊隱秘的空地藏在一個山麓里,方圓不過三丈,和山谷軸線垂直。空地上有金粉灑過的痕迹,無數的細線縱橫交錯,最後匯聚在那個挖掘盜洞的點上。顯然,是有人進行了精密的計算,然後將位置鎖定在這小小的一點。

那樣小的一片土地上,竟井然有序地站滿了將近二十個西荒人。每個人手裏都拿着不同的工具,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埋頭工作

在那些驃悍或者怪異的西荒漢子裏,其中只有一個女性。

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一直戰戰兢兢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手裏執著一座青銅色的燭台,躲在一個高大的西荒漢子背後。

在低吟響起的瞬間,所有盜寶者一起抬頭。

——然而,陵墓方向什麼都沒有發生,靜靜的山谷里霧氣還是一樣的飄移著。

而地底卻有微微的震動,彷彿有什麼在一路潛行,所有盜寶者悚然往後退。

「是邪靈!」挖盜洞的西荒漢子抬起頭來,臉色蒼白,驚呼,「是邪靈醒了!」

聽得那一句喊,大家心底某種尚未說出來的恐懼猜測彷彿一下子落實了,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後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做出了奪路而逃的準備。那個少女更是嚇得渾身一顫,卻不知往哪裏跑,只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右觀望。

驚呼未畢,「唰」地一聲,一道紅痕落在那個人的肩膀上!

「別瞎喊!」細細的長索執在一個少年手中,正是那群驃悍漢子的首領:音格爾?卡洛蒙。手腕一抖,長索如同靈蛇一樣縮回,盤繞在他的手臂上,細長的眼睛裏有冷冷的怒意,一眼掃過去、就鎮住了全場的漢子。

「第一次出來的人就是那麼大驚小怪!那些被皇帝老兒壓在地底的邪靈有那麼容易復甦么?」他抬起手,點着腳下的土地,冷笑,「幾千年了,哪一次聽說過邪靈復甦的事情?你們父輩祖輩,行走地下幾十年,見過邪靈醒來么?」

盜寶者們一陣沉默,想起以這些年來的經驗,這的確是不可能出現的事。

「那邊在交戰,說不定剛剛有架風隼墜落在谷里。」音格爾淡然地吐出一句話,瞬間就消解了這些漢子們的疑慮。

不錯,來的時候九嶷就在打仗,那些該死的征天軍團不知為何居然燒殺擄掠到了這裏,還殺了和世子一起趕來的第二批同伴——最後,卡洛蒙世子還是被鳥靈之王馱著飛過戰陣,和率先抵達的莫離他們匯合的。

那邊打得如此激烈,長年寂靜的帝王谷里有些聲響也是理所當然。

所有人暗自鬆了口氣,那個小姑娘也放鬆了手裏一直握著的燭台,抬起眼睛。

「執燈者,你不需害怕,」顯然也是注意到了這個新任執燈者的恐懼,音格爾上前一步,對着這個小姑娘微微點頭,「你父親去世了,要你陪一群亡命之徒下到那樣深的地底。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竭盡全力保護你——這是卡洛蒙世家和你們祖輩定下的誓約,我必會以性命來維護。你叫什麼名字?」

「嗯……」顯然是對「執燈者」這個稱呼還感到不適應,少女有些畏縮地點了點頭,訥訥,「我……我叫閃閃。」

「好,閃閃,你相信我,」少年老成的卡洛蒙世子對着這個小姑娘肅然起誓,手指壓着後頸的那個紋章,「就算這一行人全死了,你也不會有事。」

「嗯……」閃閃撲扇着眼睛,終於低聲細細回答,「我……可不希望你們有事。」

「媽的,個個都是娘們養的?」看到大家安靜下來,站在閃閃身前的那個大漢趁機叫了起來,穩固着人心,一把將方才那個脫口亂叫的傢伙扇到了一邊,「聽一聲響,膽都嚇沒啦?沒膽子還來干這趟營生?邪靈!邪靈又怎麼啦?有邪靈你們就不敢下去了么?」

那個盜寶者是第一次來九嶷山,憑着以前從紙面上得來的對邪靈的了解、在方才的一瞬間受驚后大呼。此刻被世子和莫離總管一罵,臉色頓時陣紅陣白起來。

「去,把鏟子拎回來!」莫離推了他一把,搶步走到挖了十丈深的洞前,身子一橫,「我站你旁邊,你放心挖好了——就算什麼邪靈真的出來了,老子也替你擋着!」

那個西荒漢子被那麼一激,臉上浮出憤然之色:「總管,老子不怕!讓開!」

說着便一把退開莫離,走到了那個盜洞旁,探臂下去,想把散落的提繩重新拉起。

他盜洞很深,繩子雖然掛在了半壁上,可他還是需要把整個身子都貼在地上、伸長手臂才能勾到——那個盜寶者的臉壓着地,扭曲的有點詭異,他的身子晃了幾下,顯然是在努力夠著那條落下去的提繩。

「好了。」那個盜寶者鬆了一口氣,屈膝,想要站起。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地底忽然又動了一下,彷彿有什麼東西極其迅速地呼嘯而來!

「啊——!」那個剛要站起的盜寶者發出了一聲駭人的慘呼,身子忽然被急速扯倒在地,向著地下縮進——彷彿手裏的那根繩索在拉着他,整個人就往盜洞裏栽了進去!

「老么!」莫離大喝一聲,立刻不顧一切地撲上,騰出手去拉他尚自露在外面的腳跟。

然而只是那麼短短一瞬,那個漢子已經全然沒入了盜洞。

等莫離撲到洞旁時,十丈深的洞裏已然空無一物,只有四壁上灑落着森然的血跡和一個個抓刨的手印——顯然是被拉落時拚命掙扎留下的痕迹。

聚集到盜洞旁的所有漢子都變了臉色,說不出話來。

這是多麼詭異的情況……站在這裏看下去,這個挖到一半的盜洞底部還是夯實的泥土。這種九嶷山特有的白色稀土、標明了目下這個盜洞還只挖到了墓室的最外層封土上——離開墓道頂上的木結構層都還遠,更不用說是核心的墓室。

可是,那麼精壯的一個漢子,居然就消失在這個可以看見底的小小盜洞裏!

「邪靈……邪靈!」這一次,不知是哪個,重新喊出了一句。

瞬間所有盜寶者都不自禁地往後退去,再也不敢站在那個小小洞口附近。

空出來的中心裏,只站着音格爾和莫離。

「世子……世子……是邪靈……真的是邪靈!」手裏拿着金粉盒的老者叫了起來,這個知曉一切盜墓常識的老人是卡洛蒙家族的智囊,也不自禁地感覺到了驚懼,「地底下……的確有邪靈在動!……它從封印中出來后,應該很衰弱……在尋覓血食……大家小心,它、它很快就要出來了!」

邪靈……音格爾?卡洛蒙站在盜洞旁邊,看着那個小小的洞穴,蹙眉。

他記得《大葬經》裏說過,邪靈是指存在了千年以上的鳥靈。這些邪靈因為漫長的歲月,身體都起了可怕的變化,和鳥靈已然完全不同。當然,凝聚了千年的怨**,這種東西的力量也是大到可怕,只要一隻、就能把天下攪得動蕩不安。所以歷代空桑的皇帝都以皇天的力量來鎮壓這些邪靈,在他們駕崩時、也會把生前收服的邪靈帶入墓中一起陪葬,設下強大的封印,以自身的靈魂來束縛這些怪物。

他在家族歷代相傳的手卷里看到過邪靈的樣子——然而,從來沒有聽說過邪靈復甦的事情。且不要說解除封印需要極大的力量,這個世上,又有誰會去釋放那些可怕的東西呢?

然而,此刻,在他第一次踏上九嶷土地時,卻立刻遇上了這個傳說中的邪靈!

音格爾凝視着腳下的盜洞,感覺地底的震動又迅速遠去,嘴角露出了一絲莫測的表情。忽然間,頭也不回地一抬手,長索如同長了眼睛一樣飛出,勒住了一個細細的脖子,將那個正悄悄四腳着地爬著離開的侏儒扯回來。

「老三,你想逃么?」莫離看到那個不停掙扎的小個子,怒斥,「你不想想,你走了兄弟們還怎麼下去?」

那個侏儒,是盜寶者團隊里必不可少的「僮匠」。

這些貧寒人家的孩子自幼就受到殘酷訓練,在十歲不到就被人為的用藥物壓制了生長,身材如同幼童,可以在直徑兩尺不到的盜洞裏自由出入。他們的前肢粗壯有力,一旦盜洞打得足夠深,探到了墓道的上層,他們就被吊入洞中。在抵達木結構層后,他們可以熟練地在光線黯淡的地底熟練地破除一切屏障,在墓道上方打出一個洞來,將同伴一個一個接下來。

「世子……我、我……」那個僮匠臉色蒼白,知道盜寶者團隊里紀律嚴苛,這種臨陣脫逃的一旦被發現便立刻要被殺一儆百,然而他實在是忍不住恐懼,嘶聲大喊起來,「那是邪靈!我不想下去!……下去、下去就會被……所有人都會死!」

聽得這個出入王陵多次的僮匠發出如此慘厲的呼號,所有盜寶者心下莫不驚惶,相顧無言,心裏暗自盤算。

「胡說!」莫離眼看人心動搖,當機立斷勒緊了僮匠的喉嚨,不讓他再說話,雪亮的刀抵住了侏儒的咽喉,逼他張開口,「老三,莫怨我——你也知道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族裏會如何處理……你認命罷!」

一粒黑色的藥丸出現在總管的手中。裹着薄薄的糖衣,丸里尚看得出有一物微微扭動。

「不……不……」僮匠極力反抗,扭動着身體。

莫離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制服了他,將他力大無比的雙手按住,強迫着他吃下那粒東西。

「老三,你嚇破了膽,我只好用傀儡蟲來替你壯膽。」放開了僮匠,莫離嘆了口氣,看着這個眼神開始痴獃凝滯的同伴,「放心,如果大家有命從地底下重新出來,我就給你解了傀儡蟲的控制。」

旁邊的盜寶者默不作聲地看着,倒吸入一口冷氣,原本有些動搖的人也定住了腳步。

畢竟都是刀頭上舔血的漢子,幹了這一行的早已有隨時交出性命的覺悟。此刻雖然尚未進入墓室就遇到如此險惡的狀況,但驚魂初定后,血氣重新湧上,想起這一次要進入空桑千古一帝的墓室,不知有多少如山珍寶在地底等待着他們,個個便又恢復了常態,繼續按分工開始動作。

片刻后,盜洞已然深達三十丈。長長的繩索吊著沉甸甸的冥鏟放入洞底,發出了不同於插入泥土的「咔噠」一聲斷響——彷彿有什麼木質的東西斷裂了。

「到了!」莫離耳目聰敏,憑着這一聲便發出了一聲斷喝,「僮匠下去!」

為了避開陵墓正入口銅澆鐵鑄的封墓石,有經驗的盜寶者一般依靠地形起伏來判斷地底陵墓的佈局走向,從墓道上方的覆土內挖掘盜洞,垂直挖通,直抵墓道中央的享殿區域——這樣,便能大大縮短來到此處的距離,同時避開陵墓正門附近為防外來者而設下的機關。

根據經驗,空桑王陵的墓道一般採用千年如土不腐的桫欏巨木構築,四面均為木構。從地面的地宮之門開始,墓道以平緩的坡度傾斜,伸向地下深處。大約一百丈后,會出現一個開闊的地底石構墓廳。那裏是供奉先王的享殿,明堂辟雍,金壁輝煌。享殿旁有大批殉葬的墓葬坑,其中分為牲畜,奴隸,妃嬪幾大類。

享殿是地底唯一一個開闊的空間,也是通道匯聚的節點。

墓道到此分出了四條支路,除了墓室大門的那一支外,其餘三條一模一樣的路卻是通向各處密室,那些密室有些儲藏着珍寶,有些卻封印着邪靈魔獸。

當然,也有一條是通向寢陵密室的正路。

聽到斷響,便知道已然挖掘到了墓道最上層的木構,莫離一聲斷喝,眼神痴獃的侏儒被一根長索吊著,緩緩放入了三十丈深的盜洞裏。然後各種工具依次被放下。

僮匠小巧的身軀沒入狹窄的盜洞中。在這個普通盜寶者只能勉強塞入身子挪動前行的洞裏,畸形的僮匠卻能行動自如。

所有盜墓者以一種只有行內人才明白的奇異序列站好了位置,手裏拿着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每一塊肌肉都綳得緊緊得,做好了隨時發動的準備,臉色肅穆地聽着地底發出的斷斷續續聲響。

閃閃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音格爾身邊,手裏握著那個燭台。

音格爾聽到地底發出了「空」的一聲響,便知道僮匠已然鑿穿了墓道,他的手迅速從盜洞上方一掠,似乎「抓」了一把空氣,放在鼻下一嗅,便已然知道端倪,作出了判斷,「還好,沒有積累起腐氣——不用散氣了,可以馬上進去。」

「是!」聽到世子吩咐,身後傳來低沉的應合。

所有西荒盜寶者眼裏此刻已然沒有了恐懼,各個眼裏都閃著光芒,彷彿一隊訓練有素、時刻準備撲出奪取獵物的獵豹!獵豹中,有一頭悄無聲息地走出隊列,繫上長索,手一按、便要躍入挖好的盜洞內——

作為首領,音格爾?卡洛蒙是必須第一個進入地底的。

「執燈者,你需跟在我身後。」在進入前,他微微頓了一下腳步,對着身後略現畏縮的閃閃低聲吩咐:「請為我、照亮黃泉之路。」

第九章古墓

下了盜洞,才發現這個小小的通道並不是垂直的,而是有一個微妙的坡度,可以讓人攀著斜壁增加摩擦力,而不至於一下子落到地底。

音格爾赤手攀援著,一尺一尺地下去。而閃閃從未下過地底陵墓,地面上留守的盜寶者只能用繩子系著她的腰,將她吊下去。

在她身後,是一行經驗豐富的西荒盜寶者,一共七名。

盜洞小而潮,直徑不過兩尺,就算閃閃身形嬌小,一下去也覺得擠得無法呼吸。

音格爾在前方引路,他的頭在她腳下三尺之外。閃閃感覺頭頂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便立刻點起了那盞燈,用手護著,照着漆黑的洞。燈光照出了一張少年人的臉,眉直鼻高,眼睛狹長閃亮,有着鷹隼一樣的冷意。

閃閃被吊在半空,用手護著燈光,給底下的人照着路。看着前方用手摳著土壁緩緩下落的音格爾,心裏暗自詫異這個少年身手的敏捷。

靜默中,兩人磕磕絆絆地下降了數十丈,感覺地下吹出的風越來越陰冷。

燈火在風中飄曳著,焰靈們紛紛起舞,閃閃凝視着那些小人,忽然眼神渙散了一下——看到了!那一瞬間,她看到了所有內心所希望看到的景象,脫口叫了起來:「晶晶!」

她的妹妹,正在青水邊上,和一個征天軍團的軍官在一起!

晶晶怎麼了?……那笙姑娘,沒有照顧好她么?怎麼讓她和帝**隊在一起!

閃閃心裏驚慌不已,一瞬間甚至想立刻沿着繩子返回地面,去尋找唯一的妹妹。

然而,就在此刻,底下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響聲。音格爾估計了一下此刻到達的深度,鬆開了攀著土壁的手,聳身躍下,準確地落到了實地上。

「位置完全準確。直接落到四條墓道的匯聚點。」音格爾在底下的漆黑中不知做了什麼樣的摸索,很快發出了斷語,同時伸出手臂來,托着她的腳,「閃閃——跳!」

他的聲音里有某種不容抗拒的決斷,還在彷徨的閃閃聽得最後一個字,暫時顧不上想妹妹,不由自主地便是一松拉着繩索的手,往下跳去。

他的手托住了她的腳,然後順勢稍微上托,抵消一部分衝力,便隨她落下。

閃閃驚叫着穿過了盜洞的最末一段,落到結實的地板上,身子歪了一下,隨即在音格爾懷裏站穩。手中的七星燈搖曳著,映出了身側少年蒼白的臉——音格爾在最後一刻橫向一攬,將她斜斜帶開,緩衝下落的速度。

閃閃連忙站直身子,臉卻紅了,迅速低下頭去,不敢看身側的人。

——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可一點都不像西荒盜寶者呢……那樣俊秀蒼白的臉,彷彿長年沒見到過陽光,瘦峭挺拔的身子,那些烈日晒著長大的、虎豹一樣的西荒漢子完全兩樣。

可是為什麼那些氣勢洶洶的大漢,全都聽這個少年的指令呢?

音格爾卻是心細如髮,一瞥之間便看到閃閃飛紅了臉,以為這個第一次下地底的女孩身體不適,不由一驚:「怎麼了?你覺得不舒服么?」

他從懷裏拿出藥瓶,倒了一顆碧色的藥丸:「陵墓陰濕,你含着這個。」

然後,依次倒出七粒藥丸,分發給後面陸續從盜洞裏下來的同伴。

那些盜寶者顯然是身經百戰,知道陵墓里將會遇到的一切可能危險,此刻見到世子開始散發密製藥丸,立刻熟練地把藥丸納入嘴裏,壓在舌下。大家服下藥,整頓了一下行囊工具,便摒了一口氣,藉著燈光開始往各處摸索開去,探著附近的情況。

閃閃忸怩地接過葯,卻不知道那是含片,一咕嚕就吞了下去。

音格爾來不及說明,就見她把葯吃了下去。無奈之下,只能將自己服用的最後一粒重新放到她手裏,示意她壓在舌下,然後靠着呼吸將葯氣帶入肺腑,以抵抗地底陰濕氣息。

「那……那你自己呢?」閃閃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事,紅了臉,訥訥。

「無妨。我自小就藥罐子裏泡大,算是百毒不侵。」音格爾卻是沒時間和這個執燈者多話,藉著七星燈的光查看着周圍,臉上忽然有了一種目眩神迷的表情。

「真宏大……」站在地底,仰頭看着巨大的石室,少年發出了一聲嘆息,彷彿是到了朝夕夢想朝拜的地方,「不愧是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的合葬墓。」

周圍的盜寶者低聲應合著,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敬畏和興奮的神色。

發了……這回真的是發了!

地面上盜洞的位置打得很準確,落下來的時候,他們正好站在了四條通道匯聚的中心點上,那是一個開闊平整的水中石台——王陵格局佈置里的第一個大空間:享殿。

星尊帝的享殿居於九嶷山腹內,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鑿空了堅硬的岩石,做成了一個石窟。這個石窟高達十丈,呈外圓內方佈置,縱橫三十丈。

而居中巨大的辟雍石台,居然是用整塊的白玉雕刻而成!

那樣凝脂般的頂級白玉,隨便切下一塊便足以成為帝王的傳國玉璽——而在這個地底陵墓里,竟被整塊的當成了石基。

奇異的是,白玉上還有隱隱的光芒,讓整座享殿都籠罩在一種寧靜的明亮中。

幾個盜寶者細細看去,發現是台基玉石上用用金線繪畫出華麗的圖騰,金線的交界點上鑿了無數小孔,每個小孔里都鑲嵌著夜明珠或者金晶石,所以只要有一點點光射入地底,整個享殿便會煥發出美麗絕倫的光芒。

「我的天哪……不用再下地底了,這裏就已經夠多了!」在看到腳底下踩着的地面上便有如此巨寶時,有個盜寶者脫口低呼起來,忍不住地伸出手,想去挖出地上鑲嵌的寶物。

然而,彷彿想起了什麼,隨即縮手不動,看向一旁的音格爾。

——盜寶者這一行規矩嚴苛。發現了珍寶后、不經過首領同意,誰都不可以先動手。

在大家的注視下,音格爾臉上卻依然沉靜,腳踩着價值連城的白玉珍寶,卻根本不為所動。他的目光,一直打量著石窟正中那一座小小的享殿。

那樣華美的台基上,建著的卻是如此不起眼的殿堂。

三開間的面寬,四架椽的進深,木構黑瓦,簡單而樸素。

「我進去看一看。」打量了許久,看不出有任何機關埋伏的痕迹,音格爾的眼神稍微變了變,終於下了決心,向著那個樸實無華的小小殿堂走去,「你們在外面等著,如果我一出聲,立刻散開。」

「世子,小心!」身後,有同伴的提醒。

音格爾微微頷首,腳步卻不停。其實他心裏也有些奇怪——空桑貴族歷來極講究等級和階層之分,就算身後的陵墓里也時時處處存在着這種烙印。而以空桑千古一帝的尊貴,星尊帝的享殿,無論如何也該是按天子所有的九五之格建立吧?

而眼前這個享殿的格局,卻完全不似別的空桑陵墓里那樣華麗莊重。

雖然用的是千年不腐的桫欏木,可這個享殿毫不起眼,沒有雕樑畫棟,沒有金銀裝飾,看上去竟然和南方海邊一些漁村裏常見的房子一模一樣。

他踏上了享殿的台階,看到了兩側跪着的執燈女子石像。

那兩列女子個個國色天香,手捧燭台跪在草堂的門外,彷彿是為主人照亮外面的道路。雖然已經在地下閉了千年,這些石像卻尤自栩栩如生。

「一、二……」音格爾默數了一下,再度詫異——

星尊帝生前立過的妃子,居然只有四位?

他閱讀過無數的典籍,知道空桑皇家安葬的古禮。因此,他也知道這些執燈的「石像」,其實是用活人化成的——按王室規矩,帝王死去后,他生前所喜愛的一切便要隨着之殉葬,化為若干個陪葬坑分佈在墓室各處。

而享殿前那一排執燈石像,便是他所冊立的妃嬪。

那些生前受寵的女子,在帝王駕崩后被強行灌下藥物,全身漸漸石化,最後成為手捧長明燈的石像。那些石像被擺放在地宮入口處的享殿裏,保持着永恆的姿式,靜靜地等待着傳說中帝王「轉生」時刻的到來、以便為他打開地宮之門。

空桑王室一貫奢靡縱慾,帝王後宮中妃嬪如雲,因此每次王位更替時,後宮都為之一空。聽說有些空桑帝王陵墓里,執燈石像多達數百——一直從地宮門口,延續到享殿。

而星尊大帝那樣震鑠古今的帝王,富有天下,竟然庭前如此寥落。

音格爾心裏有些詫異,穿過那四尊石像,小心翼翼地跨入了享殿。

一進去,他就迅速地掠到最隱蔽的角落,伏倒,仔細地查探四周。享殿外的那些盜寶者也是如臨大敵,一聲也不敢出。音格爾在片刻後作出了判斷:沒有機關埋伏。他吐了一口氣,全身繃緊的肌肉放鬆下來,撐着地面抬起身。

然而一抬頭,四個大字便躍入眼帘——

「山?河?永?寂」。

那應該是星尊帝暮年獨居白塔頂端,孤獨終老時,在臨終前寫下的。那樣龍飛鳳舞,鐵划銀鈎的字跡里,卻有某種蕭瑟意味撲面而來,讓人千載后乍然一見,依然不由一震。

音格爾緩緩從死角走出,小心地舉目打量,發現這座享殿裏完全沒有牌位或者神像,而是一反常態地佈置成了普通人家的中堂。這間小小的屋子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皇家氣派,一切陳設都來自民間,帶着濃厚的南方沿海氣息。

器物極其普通,桌椅都有些舊了,上面放着用過了的細瓷茶碗,細細看去,竟然沒有一件是有價值的寶物。

外面的台基都如此華麗珍貴,而享殿內部卻是如此簡樸?那樣強烈的反差引起了音格爾的好奇,他沒有因為找不到寶藏就立刻離開,反而開始饒有興趣地查看屋子裏的一切。

「望海?白」——翻轉茶盞,他在盞底看到了幾個字。

茶盞上,還用銀線燙著一朵細小的薔薇花,彷彿是某種家族的徽章。在細心地檢視所有器具,發現這些陳設上,無不烙有同樣的印記。

看着那個薔薇花的徽章,音格爾忽然明白過來了——這,不正是空桑歷史上三大船王世家裏,望海郡薔薇白家的家徽?

他恍然地抬頭四顧:這間房子……原來是昔年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舊居!

這裏,便是帝后兩人在為成為空桑主宰者之前,渡過童年、少年時期的地方。

音格爾嘴角一動,露出詫異的神色,將茶盞握在手裏,抬頭四顧——不錯,是千年前的沿海大戶人家民宅,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保存得如此之好,所有器物都沒有朽爛的跡象。

他沉吟著看向中堂里掛着的那一幅星尊帝的手書,看着上面意味深長的四個字,嘴角忽然浮現了一絲洞察的表情:原來,是星尊帝在死前,派出人手將望海郡白家的舊居、從千里之外絲毫不差地搬到了陵墓里!

那個帝王做出了這樣的安排,讓自己的一生首尾呼應——發跡於這間草堂,也長眠於這間舊居。這位偉大的帝王,擁有了**八荒中所有的東西,足可以只手翻覆天下,然而到了最終,他所想要的、原來不過是一間裝有舊日記憶的房子?

看着這間舊居里的一切,音格爾恍惚覺得自己是站在了歷史的長河裏,逆流遠上,抵達了那個海天龍戰血玄黃的亂世。

地宮的時間是凝固的。千年無聲無息地過去,而這裏的一桌一椅、一茶一飯,卻都保持着久遠的原貌,發出簡樸幽然的光澤。

桌上還鋪着一張七海圖,島嶼星羅棋佈,硃筆在上面勾勒出一條條航線,縱橫直指大海深處,在最大的一個島嶼前,有人注了四個字「雲浮海市」——字跡秀麗灑脫,應該白薇皇后少女時代的手筆。傳說中,出身於望海白家的白薇皇后喜歡探險,十三歲便開始跟着船隊出海遠航。

而地圖旁邊,卻是散放着一堆算籌,被摸得潤澤。

那一瞬間,執著七星燈在外遠遠觀望的閃閃忽然脫口低低叫了一聲——

是幻覺么?

在一眼看過去的時候,她恍惚看到了一位紅衣少女匍匐在桌上看着海圖,對着身側的黑衣少年說話,硃筆在地圖上勾畫着,滿臉神往雀躍;而那個黑衣少年則默不作聲地擺弄着手裏的算籌,彷彿在計算著命運的流程,仰頭望天,有着空負大志的眼神。

然而,只是一眨眼,這一幕幻象就消失不見。

空洞洞的地底陵墓里,草堂千年依舊,人卻已成灰。

「山河永寂」——看着中堂里那一幅帝王臨終的墨寶,彷彿被那四個字刺中了心底某一處,閃閃不自禁地轉過頭去不敢看。

這樣短短的四個字裏,又蘊藏着怎樣不見底的深沉苦痛和孤寂。

音格爾細細地在享殿裏走了一圈,想了想,只是捲起了桌上那一張七海古圖,便沒有碰任何其他東西,靜靜地退了出來——西荒的盜寶者有着極其嚴格的祖訓:對於無法帶走和不需要的一切東西,無論價值大小,都必須原封不動的保留,不許損害一絲一毫。

這樣,也便於最大程度的不驚擾地底亡靈,也便於把器物留給下一批盜寶者。

走出享殿後,他對着滿臉期待的下屬搖了搖頭,示意裏面沒有找到任何寶藏,然後自顧自走到了白玉高台的中心,開始低下頭查看玉上的種種繁複花紋——既然享殿裏無甚可觀,也不必在此處多留了,得快些進入寢陵尋找到星尊帝得靈柩……清格勒,九年前便是被困死在那個密室里的吧?不知他的屍身,此刻是否還完好。

想到這個名字,音格爾的眼裏便是一暗,不知什麼樣的滋味。

他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醞釀多年的開掘千古一帝陵墓之行,其實並不是為了奪回黃泉譜,而只是為了尋找清格勒——那個曾如此殘忍地想置他於死地的胞兄,不知為何卻在他幼年的心裏留下了極其特殊的烙印:依賴,背叛,憎恨,以及疲憊。

八歲那年,靠着鳥靈的幫助從毒藥下死裏逃生后,他原本就虛弱的體質變得更加令人擔憂。幽靈紅藫的劇毒讓他一度全身肌肉僵化,不能動,不能吃,甚至不能流汗,如同一具行屍走肉。母親瘋了,父親為了保住這個幼子的命費盡了心思,最後請來了大漠上最好的巫醫,開出了龐雜昂貴的藥方,一絲一絲拔出他體內的毒性。

他足足在床上木偶一樣的躺了一年多,毒性才開始慢慢緩解。手指一根一根的開始能動,然後是手臂,是腳踝——然而,沒有人知道,在手腕能動的瞬間,九歲的孩子第一反應卻是去摸身側的刀,想割斷自己的喉管。

然而,不知為何,他最後還是活了下來,並且逐步康復。

或許是為了父親的殷殷期望,將家族的事業一手相托;或許為了母親發瘋囈語里依然不忘喃喃音格爾和清格勒這兩個名字;或許,只是因為想着無論如何、也要把清格勒的屍體從地宮裏帶回來,不讓如砂風一樣豪放的他的屍體在陰暗的角落裏腐爛?

接掌卡洛蒙家族后,他默默籌劃了數年。這一次,終於下定決心盡出精銳,孤注一擲地下去那個號稱從來沒有盜寶者可以返回的星尊帝的墓室、

音格爾在享殿的玉台上拿出了神器魂引,將其放在玉台的中心,不出聲地觀察著,靜靜地注視着魂引上指針的顫動。

細細的金針,直指東方那條通路。

魂引神器,能指示出地底魂魄所在。空桑人以血統傳承力量,只有王侯以上的靈力高強的靈魂,才能激起金針的反應。以前歷代盜寶者都是憑着魂引的這一特性,準確地尋找到了真正的帝王墓室——

然而,這座墓和別的帝王墓不一樣,只是一個衣冠冢,並無真正的星尊帝屍身在內。

所以,魂引指示的有魂魄的所在,反而必然不是真正的墓室!

音格爾眼神卻忽然雪亮,毫不猶豫地抬起了手指,指向東側道路。

「去那裏。」他的聲音堅定而不容置疑,栗色的長發下,眼睛深邃不見底。

在世子做着這一切的時候,一行盜寶者都不敢出聲地守在一旁。

閃閃也不敢說什麼,只好捧著燈站在音格爾身旁。舉目看去,這個地底享殿是外圓內方的,按照明堂辟雍模式,由一道圓形的水環繞着居中方形的享殿。

四條通路向著四方延展開去,然而通路卻在水邊止住,水波涌動,簇擁著中間方形的玉台,宛然成了孤島——顯然是封墓的時候便有機關啟動,自行銷毀了水上的弔橋,以免封墓石落下后再有外人闖入陵墓深處。

「不希奇。」盜寶者里有人觀察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話,卻帶着略微的詫異,「才那麼淺的水,連僮匠都能跳過去了。」

然而,此話一出,所有盜寶者便不由一震,面面相覷,一起失色——

僮匠!他們居然一直忘了那個先下到地底的僮匠!

盜洞是直落到享殿玉台上的,可那個小個子僮匠卻不在這裏!

已經被傀儡蟲控制了心神,那傢伙萬萬也不能有見財起意、獨自先去攬了寶藏的野心。可這個享殿周圍都是明堂水面,僮匠又能去到哪裏?

「不用找了。」音格爾卻是鎮靜地開口,看向閃閃,「麻煩執燈者替我們看一下。」

閃閃訥訥點頭,第一次開始擔負起「觀望」的職責——心裏默默想着需要了解的事情,眼神凝聚在七盞不停跳躍的燈上,看着那些小人兒各種姿式的舞蹈,眼前浮現出幻境。

「在……在水裏!」一瞬間,一張慘白可怖的臉浮現在燭火里,閃閃脫口驚呼。

所有盜寶者瞬間一齊轉頭,看向玉台附近的水面——

在地底下的墓室里,這道不停涌動的「水」、卻是呈現出怪異的赤色。從色澤上來看,顯然不是像空桑別的陵墓里一樣,引進九冥里湧出的黃泉之水作為明堂水池。

然而,這赤色的水,卻更讓人觸目心驚!

那「水面」在地底無風自動,不停翻湧,彷彿血池。

挪進一步細細看去,竟是無數的赤色長蛇,密密匝匝擠滿了池子,簇擁著相互推擠,一波一波地往池邊蠕動!

那些細小的鱗甲在蠕動中發出水波一樣的幽光,悄無聲息。

閃閃畢竟是個女孩子,一眼分辨出那是蛇,便脫口驚呼了一聲,往音格爾身後躲去,差點連手中的燭台都掉落在地。音格爾眼睛凝視着那一池的赤色長蛇,不說話。那一瞬間、這個少年眼裏有着和年齡不相稱的冷定。

舉手做了一個簡短的示意,喝令所有盜寶者退回玉台中心,然後看準了某個長蛇最集中的部位,他的手指一揚,一把短刀從袖底飛出,準確地刺入池中。

群蛇嘩然驚動,瞬間退開一尺。

在露出的池底上,露出一具慘白乾癟的屍體,遍身佈滿小孔,顯然血液已被吸干。雖然面目全非,可從侏儒般的體型和反常強壯的前肢看來,這具屍體、赫然便是那名當先進入陵墓的僮匠!

盜寶者悚然動容。

然而依然沒人發出一聲驚呼,只是相互看了一眼,把手裏的工具握得更緊。

「燭陰之池……」沉默中,盜寶者里忽然有個人喃喃嘆息了一聲,「挖了那麼多座墓,居然在這裏看見了。」

閃閃回頭,卻是那個在地面上確定盜洞位置的老者在一邊搖頭嘆息。

「燭陰?」音格爾臉色變了變,短促地接了一句。

「雲荒極北出巨蛇,名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人面蛇身,赤色,久居黃泉之下,世人皆傳此蛇出地,則天下大旱。毗陵五十七年,雲荒大旱,燭陰現於九嶷。星尊大帝拔劍斬其首,血出如瀑,黃泉之水為之赤。」

熟讀《大葬經》的卡洛蒙世子迅速地回憶起了那一段記錄,手指漸漸握緊。

「九叔,他們……把燭陰鎮在了墓室里?」音格爾迅速地瞥了一眼水池,語氣里終於忍不住露出驚詫。那些長蛇在被那一刀驚退剎那后,立刻又簇擁了回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還是看到了池底露出巨大的鱗片!

那些小蛇不足掛齒,真正的燭陰,還伏在地底!

被音格爾稱為「九叔」的老人點了點頭,臉色嚴肅——不過是剛剛進入陵墓,就遇到這般可怖的魔物,怎麼能不讓盜寶者心下暗驚?

「不過,看起來燭陰的封印還沒真正被打破,」九叔跪倒在玉台上,細細查看着上面的圖騰紋飾,「因為我們還沒觸動機關。」

機關?什麼機關?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毫不猶豫地一抬足,腳尖點住了圖騰上一粒金色的晶石——那粒晶石被鑲嵌在一朵蓮花的中心,發出奇特的暗紅色光。

「七步蓮花圖。」音格爾眼睛落在前方另外幾朵蓮花花紋上,冷靜判斷。

這是空桑陵墓里最常用的古老圖式之一,《大葬經》卷一里就有記述。據說盜寶者的祖先剛遇到此圖時,曾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獲得了破解方法,辨別出七個機簧的位置所在,而倖存者則把這一鮮血換來的圖解繪製下來,傳給新的盜寶者。

後來的數百年裏,這個破解方法挽救了無數盜寶者的性命——因為在幾乎所有的空桑王陵里,都存在着以七步蓮花圖為藍本的機關。而從盜寶者們的經驗總結里,在越古老的墓葬內,這種機關就用的越多——想來,大約是自從星尊帝陵墓里首次採用過後、後代帝王便沿用了下來。

依靠着先輩們鮮血換來的經驗,此刻音格爾毫不猶豫地立刻辨認出了關鍵所在。

「別動!」看到世子一腳踩動機簧,九叔急忙呵斥,臉色唰的蒼白,「如果觸碰了,會把伏在地下燭陰驚醒!」

「可總不能無功而反,或者被困死在這裏!」音格爾臉色也沉了下來,狹長的眼睛裏隱約有可怕的光,「九叔,我們必須繼續走下去——神擋殺神,魔擋殺魔!」

「可沒有想出應付之法前,不能貿然……」謹慎的老人還是在阻攔。

然而就在一瞬間,音格爾不想和前輩多話,身形展動,已經如白色的飛鳥撲了出去。足尖準確地按先後次序踩踏着七朵蓮花,將這個機關啟動。

「咔,咔,咔……」七聲短促的響聲過後,七朵蓮花緩緩下沉。

然後,彷彿地底忽然活動了,整個玉台開始緩緩的轉動。

「大家小心!」音格爾斷喝了一聲,順手把閃閃拉到莫離身側,「等下浮橋一旦出現,立刻帶着執燈者走左側那條路!不要管我!」

「是!」沒有絲毫猶豫,所有人握刀低首。

吩咐語音未落,音格爾落到了最後、也是最中央的那朵金色大蓮花上,一腳踩落!

整個玉台顫抖起來,繞着玉台的水池開始緩緩拱起,凸現四條道路。居中那朵蓮花忽然動了,蓮房打開,玉石裂開之處,伸出了一個巨大的蛇頭!

「刺它的眼睛!刺它的眼睛!」九叔驚呼,看着那個有着一張人臉的可怖蛇頭。

那顆被斬下的蛇頭開始顫動,繞着玉台一圈的水池同時開始激烈地動蕩,赤色長蛇紛紛逃開——彷彿地底有什麼要掙脫出來,來和這顆孤零零的頭顱匯合。

「快走!別管我!」音格爾一聲斷喝,便有年輕力壯的盜寶者旋即架開了老人。

閃閃驚嚇到腿發軟,莫離如老鷹抓小雞一樣拎着她,迅速朝着東側通道奔去。

眼角餘光里,看到那顆巨大的蛇頭開始睜開眼睛——就在那一瞬間,音格爾拔出了武器:兩把短刀迅速而準確地刺入,將巨蛇的眼睛死死釘住!

燭陰的身體彷彿也感受到了劇痛,冒出地面,開始不停掙扎。

巨蛇的身體有比享殿還粗大,長更有數百丈,整個開闊的享殿空間里瞬間被赤色的蛇身塞滿。無頭的巨蛇看不到東西,龐大的身體只是一個勁的扭動。

整個石室開始搖撼,石屑紛紛墜落。

「快走!快走!」音格爾一邊厲喝着催促手下離開,一邊霍然拔地而起,冒着被巨蛇掃中的危險,拔出了匕首,一刀刺入蛇背的脊骨中!

燭陰吃痛,也不管到底敵人在哪裏,整個身子猛然蜷縮回來,瞬間把音格爾包住。

蛇的一片鱗片就比臉還大,少年在巨蛇環繞中彷彿一顆小小的榛子。

那一瞬間音格爾覺得無法呼吸,胸腔里的空氣都被擠壓殆盡。燭陰收緊身子的時候,他聽到了懷裏發出喀喇的輕響——那是護心鏡在碎裂的聲音。若不是衣內襯了這面護心鏡,此刻斷裂的、定然就是他的肋骨了。

在尚未失去神智之前,音格爾沒有拔出那把刺入燭陰脊骨的匕首,用盡了全力迅速地下切,努力伸開手臂——這把匕首上,塗了從從極淵里盲魚膽汁里提取的毒素,合著赤水裏幽靈紅藫的孢子,幾乎是一切魔物的剋星。

然而就是這短短一個動作之間,音格爾已經兩眼發黑,幾乎斷了呼吸。

喀喇喇一聲脆響,巨蛇沿着脊柱被剖開!

那一瞬間,趁著纏繞身上的巨大力量稍微放緩,音格爾收起匕首,手腕一揚——那條長索從他袖中掠出,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直奔石窟頂上那個盜洞,唰的一聲纏上地面上垂落下來的吊索,猛一使力,整個人從巨蛇中脫身出來,鑽入洞中。

被剖開的燭陰在瘋狂的扭動,卻再也無法抓住那個驚擾了它長眠的人。血從身體里無窮無盡的流出,令人驚異的是,那些赤色長蛇都彷彿瘋了一樣,往母蛇身體的血肉里鑽進去,大口的啃噬。

整個享殿瞬間變成了巨大的血池。

音格爾在盜洞裏劇烈的喘息,一手攀著土壁,一手將衣襟內碎裂的護心鏡一片一片拿出。尖銳的碎片已然劃破了他的衣服和肌膚,他閉上眼睛喘息良久,臉上才有了一點血色。

而底下是可怖的莎莎聲,萬蛇在咀嚼著燭陰的血肉,聽得人毛骨悚然。

忽然,地宮裏傳來一聲慘呼!

音格爾臉色一變,眼睛霍然睜開:東側!是從東側那條通路上傳來的聲音!

再也來不及等底下的長蛇吃盡燭陰血肉,他冒着萬蛇噬咬的危險從盜洞裏重新鑽出,踏着那些噁心的長蟲,向著東側通路急奔過去。

直徑三丈的巨大石球從傾斜的坡道上迅速碾過,留下了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東側石道高不過三丈,寬也不過三丈,向山腹抬高,不知通往何處墓室。然而一路小心翼翼行來,卻不知在何處觸動了機關,通道中忽然就滾落了巨大的石球。

剛開始聽到地面傳來低沉的隆隆聲時,大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只是以為地底又出現了異常,或者是邪靈再度出沒,個個握緊了武器提防。只有經驗豐富的九叔感覺到了腳底石地的微微震動,臉色一變,喝令所有人立刻往回退。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三丈直徑的石球出現在甬道盡頭,填滿了整個通道,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壓頂而來!

墓室甬道的石壁堅固平整,左右沒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凹處。莫離首先反應過來,斷然大喝一聲,帶領所有盜寶者返身奔逃,和石球比賽著速度——然而最先進入東側石道的盜寶者最終沒有逃開,在出甬道之前被瞬間碾成扁平,內臟攤了一地,白骨支離破碎。

閃閃被莫離拎着逃出了甬道,回到享殿空間,迅速閃到了一側。

巨大的石球隨着慣性飛速滾落,筆直地出了甬道后,直奔那群長蛇,一路將滿室的赤蛇碾的血肉橫飛,然後在燭陰巨大的骨架上卡住。

閃閃和其他盜寶者一起緊緊貼在甬道出口外側的石壁上,看着這一切,驚得全身發抖。

「拿好了,」莫離臉色也是鐵青,手卻依然堅如磬石,將半路掉落的七星燈遞迴給她,「你不用害怕,我們所有人就算只死得剩了一個,也會護着你安全返回的——執燈者不能有意外,因為每一代盜寶者都需要藉助你的力量。」

然而閃閃臉色蒼白,說不出一句話。

想起那個盜寶者支離破碎的慘象,她再也忍不住彎腰嘔吐起來。

「真是的,那麼脆弱啊……畢竟是第一次下地的執燈者。」莫離卻是不經意地搖了搖頭,將手放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小心點,可別把含着的葯也吐出去了。」

閃閃哽咽著,用力抓緊那盞燈,彷彿那是她的護身符。

莫離抬頭,看到石窟頂上白衣一閃,脫口:「世子!」

長索如長了眼睛一樣盪下,音格爾從天而降。然而一眼看到同伴們已經逃出了甬道,他卻沒有直接返回那邊,半空中一個轉折,準確地落到了巨大的燭陰骨架上,長索一掃,趕開了一群粘膩的赤蛇。

「等一下。」音格爾短短吩咐了一句,手上卻毫不停歇,一刀橫切開了燭陰的一節脊骨。

「咔」的一聲輕響,巨大的骨節裂開,一粒晶光四射的珠子應聲而落,足足有鴿蛋大小。此物一出,所有赤蛇都發出了驚懼的噝噝聲,退後三尺不敢上前。

「辟水珠!」九叔驚叫起來,眼睛放光,直盯着音格爾手中那枚珠子,「對了,我怎麼忘了?燭陰這種上古魔物既然能引起天下大旱,身上必然藏有辟水珠!」

音格爾抬眉微微一笑,也不答話,手落如飛,只聽一路裂響、轉瞬已破開了巨蛇的二十四節脊椎骨。每個骨節里都掉落出一粒珠子,大如鴿蛋,小如拇指,音格爾用衣襟攬著這一堆珠子,手腕一抖,長索盪出,身形便風一樣地返回,落到了同伴身側。

「不要哭,」少年微笑起來,看着臉色蒼白的閃閃,把一粒最大的明珠放到她手心裏,「喏,送你這個玩兒。」

閃閃從小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畢竟是女孩子的天性,立時把心思轉到了珠寶上。身子還在發着抖,但看着手心上那顆大珠子,破涕為笑,終於能說出話來了:「這麼大……這麼大的珠子,別人一看,就,就知道……是假的啊。」

「傻瓜。」莫離又好氣又好笑,拍了小丫頭一下。

音格爾卻是微微一笑:「底下這種好東西還有很多呢,我們走吧。」

又揚手,把一袋珠子扔給了老者:「九叔,你點數一下,分成十份。」

十份?閃閃有些錯愕地看了看一行七人,又看了看甬道深處那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想起死去的另外兩個人,不由恍然大悟——原來,這些亡命之徒也是講義氣的,無論同伴是死在旅途的哪一點上,這些付出了性命的人,都將和倖存者獲得一樣份額的財寶。

因為了有了頭領的威信保證著這一切,所以大漠上的盜寶者們才如此不懼生死,只求自己搏命一次能給貧寒的家人帶來財富。

「可是,怎麼上去?這裏的機關太厲害了,簡直是神不知鬼不覺……不如、不如先回去吧。反正有了辟水珠和枱子上這些東西,也夠本進來一趟了。」盜寶者里有人現出了畏縮之色,遲疑着發聲,左右看着同伴的臉色。

閃閃轉頭望去,卻是個個頭最大的絡腮鬍大漢。足有九尺高,如一座鐵塔似的,真難為他怎麼從狹小的盜洞裏鑽下來。

典型的西荒人相貌,一身肌肉糾結,手上沒拿任何工具,只套著一副厚厚的套子。

閃閃好奇,想着這個沒戴任何工具下地的盜寶者,究竟有什麼專長呢?

「巴魯,還以為你是薩其部第一大力士呢!不想是個孬種。」莫離率先冷笑起來,生怕這個怯懦的同伴影響了軍心,將身旁的閃閃一把攬過,「虧你還是個西荒人!喏,就是這第一次下地的女娃子,都比你強!」

一下子被推出來,閃閃倒是慌了神,左顧右盼,下意識地想躲到音格爾身後。

然而盜寶者的首領卻揮了揮手,阻止了這一場小小的紛爭,用一種不容爭辯的語氣開口:「巴魯,你也知道每次行動之前,兄弟們都喝過血酒,對着天神發過毒誓,寧死也不會半路退縮,拋棄同伴。如果你想違反誓言,那麼作為卡洛蒙家的世子,我……」

冰冷狹長的眼睛掃過一行人,最後落到高大的漢子身上。

彷彿猛然被利器刺了一下,巴魯挺直了身子,脫口:「不!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個懦夫。盜寶者中懦弱比死更不可饒恕。」音格爾卻是及時地給了他一個下台階,諒解地對着西荒大漢微笑,那個笑容卻又是少年般明亮真誠的,「只是你的母親病的厲害了,你急着拿到錢去葉城給她買瑤草治病,是不是?」

所有盜寶者悚然一驚,眼裏的神色隨即換了。

巴魯低下頭去,有些訥訥地看着自己的雙手,眼眶紅了一下:「巫醫說……她、她怕是活不過這個月底了。我不怕死,但怕來不及給她買葯……」

這個粗糙的大男人顯然不習慣在那麼多人面前流露感情,立刻往地上唾了一口,低聲罵:「我該死!我真他媽的該死!世子,你抽我鞭子吧,免得我又犯了胡塗!」

音格爾微微笑了笑:「好。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出發前就得知了你母親的事,所以託管家從家裏拿了三枝瑤草過去,讓巫醫好生照顧。」

「啊?」彪形大漢詫然地張開了嘴,一時間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你回去的時候,她的病說不定已經好了。」音格爾手指轉動着長索短刀,微笑。

巴魯說不出話,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顫抖起來,忽然嚎啕了一聲,重重跪倒在他腳下。音格爾慌忙攙扶,然而對方力大,根本無法阻止。少年只好同時也單膝跪下,和他平視,死活不肯受如此大禮。

閃閃看得眼眶發紅,心裏又是敬佩又是仰慕,看着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年。

然而旁邊的九叔卻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向這個自己教導出的孩子投去了讚許的眼神——不愧是卡洛蒙家族的世子,具有天生的領導能力,能收買人心和操控大局,讓一幫如狼似虎的惡徒為自己肝腦塗地。

「大家跟着我,一定能下到最深處的寢陵!」扶起了巴魯,音格爾朗聲對着所有盜寶者喊話,「想想!星尊帝和白薇皇后,毗陵王朝開創者的墓!有多少寶藏?」

所有盜寶者不做聲的倒吸了一口氣,眼裏有惡狼般的幽火燃起——根據史料記載,當年滅海國后,光從海市島運送珍寶回帝都,就花了整整三年!

在這裏不遠處的地宮裏,更不知道埋藏了多少至寶。

「而且,空桑人欺壓我們幾千年,如今能把他們的祖墳都挖了,他媽的算不算名留青史的事情?」莫離看到大家情緒開始高漲,不失時機的吼了一嗓子,「按老子說,就算沒錢,拼了一身剮能把皇帝拖下馬,也不枉活了一遭!兄弟們說是不是?」

「是!」盜寶者們轟然大笑,齊齊舉起了手裏的武器,粗野地笑罵,「他媽的老子要去砸爛星尊帝的棺材,然後撒上一泡尿,寫上『到此一游』,才算是出了這口惡氣。」

音格爾始終在一旁微微地笑着,平靜地看着一切。只有九叔眼裏流露出嘆息,湊過來,低低說:「世子……你也真狠心,為了從清格勒那裏拿回黃泉譜,明知道此行是送死,還引誘他們繼續走下去。」

「九叔,各取所需而已。」少年眼裏神色不動,嘴唇輕啟吐了一句話,「我會把他們該得的那一份,絲毫不少地帶回給他們家人。」

這邊盜寶者們情緒重新高漲,閃閃卻是拿了七星燈照了照黑黝黝不見底的墓道,不敢看深處那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怯怯地問:「可是……我們該怎麼過去呢?」

盜寶者們經歷了方才一輪死裏逃生,逐漸消弭了驚慌,九叔觀望着那條墓道,彷彿想看出那個掉落石球的機關設置在黑暗裏的哪一處。老人不停的彎腰指敲擊着地板,用手丈量著墓道傾斜的角度,沉吟著站直身子,和盜寶者們站在一起相互低聲商量。

片刻,便有一人越出,自告奮勇:「世子,我願意上去試試!」

「咦?」閃閃看了看那個人,只見對方身形頗為瘦小,在一行西荒人中有雞立鶴群的感覺,不由詫異了一下——那樣的人,被石球一碾還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子。

然而音格爾卻是點了點頭,彷彿心裏早已料到會是這個人選,只道:「其實,如果僮匠活着最好。不過現在也只能讓你去試試了——阿朴,你的速度是一行人中最快的,縮骨術也學的差不多了。你貼著牆跑,千萬小心。」

「是!」那個名叫阿朴的盜寶者仔細地聆聽着世子的每一句話,表情凝重。

「我估計機關就在甬道盡頭轉彎處。」音格爾凝望着黑黝黝的墓道,抬起手,用力將一顆從玉台上挖下的夜光珠扔了進去。細小的珠子沒有招來石球滾落,滴滴答答的蹦跳着停住,珠光在墓道深處閃現,照亮了方圓三尺。

「阿朴,你必須在石球趕上你之前,起碼跑到這一點。」音格爾臉色凝定,語氣平靜,「不然,你很可能再也回不來。」

「是!」阿朴估計了一下那一段墓道的長度,斷然點頭答允。

「機關應該在那裏!」九叔也凝視着黑暗中那一點光亮,抬手指著某一點。

閃閃也探首看去,然而她的目力遠遠不及這些盜墓者,什麼也看不到。一急之下,她把手握在七星燈上,凝視着燭火心裏默**著,想去看到他們在說的機關。

然而,就在她開小差的一剎,盜寶者們的行動已然雷厲風行地開始!

「退開!」莫離一把攬住她,把她從墓道出口拉開,同時所有盜寶者做好了各自的準備:或是搶救同伴,或是準備引開滾落的石球,每個人都神情緊張,額頭青筋畢露,肌肉一塊塊凸起,彷彿一隊獵豹繃緊了全身、對着獵物發起襲擊。

在所有同伴撤離墓道的剎那,阿朴向著墓道深處直奔過去!

閃閃從未見過一個人奔跑時候的速度可以這樣快。阿朴彷彿是化成了一道灰色的閃電,沒入漆黑的墓道中。他貼著邊奔跑,臉都幾乎擦到了石壁。

「咔」的一聲輕響,黑暗中,不知第幾塊石板上的機關被觸動了。

隆隆的震動聲緩慢響起,從墓室深處傳來,由慢及快,由近及遠。

那是死亡的腳步。

阿朴用盡全力奔跑,向著石球迎去——因為由高處落下的石球越到後來速度便越快,也越危險,他必須在石球速度沒有加劇之前奔到匯合點。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着,大氣不敢出。

夜明珠的微弱光輝里,終於看到了巨大的灰白色石球碾了過來!

等高的石球一瞬間充塞滿了整個墓道,一路摧枯拉朽地碾來,將一切粉碎。

「嚓」的一聲,那粒明珠被輕易地碾成了粉末。

在光線消失的那一瞬,閃閃驚訝地看到和石球正面相遇的阿朴忽然「縮小」,然後「消失」了——然後石球彷彿毫無遇到阻礙地繼續滾落,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奔而來!

「啊!」她忍不住驚呼起來,捂住眼睛不忍看,聽着巨大的石球帶着呼嘯風聲從身側的墓道里滾落出來,撞在享殿的玉台上。

她知道石球滾過後,墓道里又會多出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然而,耳畔卻聽到了音格爾一聲斷喝:「好了,大家可以進去了!」

「啊?」閃閃被莫離拖着走,卻驚詫地睜開了眼睛——七星燈的映照下,墓道地面上沒有出現第二具屍體。

她驚訝萬分地抬起頭往裏看,卻看到了最深處的黑暗裏一個模糊的人形,站在甬道的盡頭,出聲說話:「機簧已經破了,大家可以放心。」

阿朴還活着?他逃過了石球?

一直到走到墓道盡頭的房間,看到阿朴活生生地站在一個神龕前招呼眾人時,她還沒回過神,用燈照了又照,想看對方是人是鬼。

「傻瓜,」莫離看到她納悶,好心地低下頭來,笑着拍了她一下,「剛才阿朴用了縮骨術,從石球和墓道的死角里鑽了過去關掉了機關,你以為他死了么?」

阿朴還在劇烈地喘息,聞言咧嘴對着少女一笑,揮了揮手裏掰斷的機簧,示意。

這是一個用黑曜石砌就的房間,一切都是漆黑的,石頭接縫之間抹著細細的泥金,金線在純黑的底上繪出繁複難解的圖形。

奇怪的是那個圖形一眼看去,竟隱隱接近一把弓的形狀。

黑色石室里唯一的亮色,是阿朴身側一個嵌在牆壁上的神龕:純金打造而成,鑲嵌著七寶琉璃,在燈光下耀眼奪目。神龕中供奉著雲荒最高的神袛:創造神和破壞神。而破壞神手中舉著的長劍卻已經被阿朴生生掰斷。

——原來,那便是石球的機關所在?

在盜寶者們的鬨笑聲里,閃閃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往前直走。

「別動!」音格爾卻忽然嚴厲地喝止,毫不客氣地一把將她拖回來,「站着!」

「怎……怎麼了?」閃閃嚇了一跳,抬頭看着盜寶者的首領。

「這是第一個『玄室』,不可大意。」音格爾臉色凝重,把閃閃一直推到了神龕前,按下去,「你坐着,不要亂動,先替我們看一下這條路後面的情況。等我們找到了下一步的方法,再來帶着你走。」

「下一步?」閃閃有點不服氣,卻隱隱害怕音格爾的威勢,「這裏……才一個出口嘛。」

享殿東側的這條墓道,大約有三十丈長,通往這個三丈見方的小室,然後轉向,在另一邊有一道門,繼續向著九嶷山腹延伸。她用七星燈看了看,發現這條路大約是上一條墓道長度的一倍,末端還是一個同樣的石室,坐在這個玄室里就能看到那邊那扇緊閉的門。

她繼續凝視着七個不停跳舞的小人,貪心地想在火焰的光芒中看得更遠,想知道對面那個緊閉的石門背後是什麼,這條路的末端是不是真正的王陵寢宮。

——然而,她的眼睛很快就看不見了。

在火焰的光亮中,她眼前卻是一片空白。

原來七星燈的力量大小也是和主人息息相關的,如今這盞神燈所能給予這個新任執燈者的,竟然也是有限的數十丈。

閃閃覺得有點沮喪,只能儘力地把她所能看到的東西告訴了音格爾,末了不忘補上一句——還有什麼方法呢?只能沿着這條路走下去了。

然而盜寶者的首領聽了,卻是長久地沉默。

怎麼了?不走了么?

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側頭和九叔開始商量什麼,兩人眼神都很凝重,不停地在玄室中心點和拱門之間來來回回的走動,彷彿丈量着什麼距離。然後九叔忽然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趴了下去,用耳朵貼着地傾聽着什麼。

閃閃看到盜寶者的眼神在瞬間都嚴肅起來,彷彿注意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她忍不住也學着將耳朵貼在地上,忽然,她聽到了輕微的噗噗聲,彷彿地底有一個個水泡在冒出,破裂。

那是什麼?她悚然一驚。

傳言裏都說,九嶷地下就是黃泉,可黃泉陰寒的水,怎麼可能發出沸騰一樣的聲音呢?

那些盜寶者顯然是知道的,然而沒有人有空來解答她的疑問。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在玄室內等待着首領的決定。音格爾和九叔商量了許久,最後兩個人長時間地坐在拱門的門檻內,竟然從懷裏掏出了一捲紙,不停上下望着那條墓道的頂部和底部,迅速地用碳筆在羊皮紙上畫着什麼,繁複地計算。

周圍的盜寶者沒有一個人敢於出聲打擾。

「不行。」長久的計算后,九叔長長吐出一口氣,劃掉了最後一行演算數字,「超出了所有人體力的極限,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六十丈長,三丈高,底下還是血池。」音格爾也嘆了口氣,低聲——地面是虛蓋着的,一踏即碎,而且整條道路都會在三個彈指的時間內坍塌。血池裏是沸騰的血漿,無論任何人跌落進去,必然會被瞬間融化!

「三個彈指的時間,阿朴也跑不完這條路。」九叔搖頭,有些無可奈何。

一時間,整個玄室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六十丈?我可以試試。」片刻,喘息平定,阿朴站了起來,主動請命。

「你到不了。」音格爾蹙眉,望着那條通路,「你的速度,比不上坍塌的速度。如果掉下血池去,就只有死。」

「那總不成在這裏打了退堂鼓窩窩囔囔地回去!」阿朴卻是揚眉,眼裏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光,握緊了拳頭,「做這行本來就是提腦袋搏命的事,誰怕過死來着?世子,讓我試試。如果死了,麻煩你把我那一份帶給我妹妹——她明年就該嫁人了,沒有足夠豐厚的嫁妝,是會讓婆家看不起的。」

「好。」遲疑了一下,彷彿下了什麼決心,音格爾斷然點頭。

然後,輕輕加了一句:「你抓着我的長索跑,如果你掉下去了,我拉你上來。」

一邊說,一邊將臂上一直纏繞的長索解了下來,把末端交到阿朴手中——世子習慣用長索配着短刀,然而誰都不曾知道他那條細細的、伸縮自如的長索,究竟有多長。

「多謝。」阿朴將長索末端在手腕上纏繞了一圈,點頭,然後轉向門外,深深吸了口氣。

「喝!」他發出了一聲低喝,右足踩在門檻上,整個人忽然如一枝箭般射了出去!

這一次的速度比上次更快,閃閃還沒來得及驚呼,他已然沒入黑暗。

然而,火光在他身後一路燃起!

玄室外的墓道彷彿是紙做的,一觸即碎。在阿朴足尖踏上的一瞬間就撕裂開了一條長長的縫隙,地面裂開,一塊塊的塌陷!

塌陷后的地面裂縫裏,騰起了火紅色熾熱的光,彷彿熔岩翻滾。

那條裂縫在迅速無比地蔓延,向著阿朴腳下伸展開去,竟比人奔跑的速度更快。

「啊!」閃閃尖叫了一聲,看着阿朴腳下的地面在瞬間坍塌碎裂。

「小心!」所有盜寶者齊聲驚呼,看着同伴在離石門十丈的地方一腳踏空,向著地底血池直落下去。

音格爾蒼白著臉,手用力一抖,整條長索竟被他抖的筆直!

已經延展開了五十丈的細細長索,原本根本不可能傳力,但在他的操縱下,末梢竟然靈蛇般揚起,將那個墜落的人往上帶!

「喝!」阿朴發出了最後一聲斷喝,將胸腔內最後一口氣吐盡,整個身體藉著這股力上升了三尺,保持着向前衝刺的慣性,一下子又離甬道盡端近了三丈。

還有兩丈就能觸到石門!

音格爾的薄唇抿成一線,臉色有些發青,顯然方才一次已然是耗了真力,他再度揚手,抖動長索把末梢揚起——然而,就在那一瞬,地底的火光猛然躥起,將阿朴的身形吞沒!

「呵呵呵!……」血池裏有聲音發出了模糊的笑聲,詭異而邪惡。

「血魔!」九叔脫口,臉色蒼白,「這底下……居然有血魔!」

長索上的力道猛然一失,空空地盪回。末梢上,只有白骨支離。

只是一轉眼,那樣活生生的一個人就變成了這樣!

所有盜寶者臉色都有些青白,但沒有一個人驚呼失措,更沒有一個人流露出一絲退縮之意。只有閃閃在驚呼,轉過頭去不敢看。她全身微微發抖,把頭埋在手心裏,感覺淚水一滴滴的沁了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生命不是輕賤的,可這些人,到底為什麼這樣不顧一切?

「還有誰想試一試?」九叔沙啞的嗓音響起,問眾人。

盜寶者們遲疑了一下,居然又有一個人越出,昂然抬頭:「我。」

「不。」然而這一次揮手阻止的,卻是音格爾。少年的臉色蒼白,不知是因為目睹了同伴的死亡,還是方才發力過猛。

他的眼神凝視着地底血池內潛伏着的怪物,慢慢凝聚起來:「先處理了這個。」

九叔皺起了眉頭——這陵墓里的種種妖魔,都是星尊帝在世時封印在地宮裏的,一般人哪裏能奈何半分?比如這個血魔,傳說便是星尊帝滅了海國后,從漂滿了屍體和鮮血的碧落海面上誕生的食人怪物。

它以鮮血為水,吞吐怨氣,潛伏在地底。又有什麼能收服它呢?

音格爾忽然回頭,對着閃閃說了一句話:「借你的燈一用。」

然後,不等閃閃回答,他就奪了七星燈,快步走到門檻旁,俯身。

蒸騰的熱氣幾乎灼傷了他的肌膚,然而他卻儘力伸長了手,對着血池俯身——底下的魔物聞到了活人的氣息,登時興奮起來,轟然躍出,一口咬過來。

「嘩啦啦……」忽然間,憑空起了一聲驚雷般的巨響!

一團巨大的火光從半空盛放開來,轟然爆裂。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趴倒,莫離也死死地按著閃閃的頭,把她護在身後。那個魔物發出了可怖的哀嚎,竟然在接觸到音格爾手腕的一瞬間變成了一團火,轉瞬燃燒殆盡。

巨大的火光消失了,所有人抬起頭來時,只看到站在門檻旁的世子。

蒼白的少年被熏的滿面煙火色,右手更是衣袖焦裂,但他站在甬道旁,那條狹長通道的地底卻已然乾涸——沒有血,沒有火,只有空蕩蕩的黑色裂縫,深不見底。

「天啊……居然、居然就這樣消失了!」九叔第一個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驚呼。

音格爾點點頭,將手中的七星燈交還給發怔的閃閃。

「就用這個?」九叔活了七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也不過是試試而已,不想真的能行。」音格爾蒼白著臉笑了笑,極疲憊的樣子,「七星燈是星尊帝留下的神物,我想血魔應該對其有所畏懼才對——所以才用一隻手當誘餌,趁機把整盞燈都送到了它的嘴裏。」

然後,那個巨大的魔物就彷彿被從內部點燃一樣,轟然爆裂!

閃閃接過那盞燈,看着上面火焰里跳舞的七個小人,果然看到了那些人兒的舞蹈裏帶着某種殺氣。她不由自主抬頭看着音格爾,那個正在用布巾擦拭著臉上煙火氣的少年有着狹長冷銳的眼睛,眉眼還是少年人的模樣,可眼神卻完全是冷酷鎮定的。

然而,那種冷酷里,卻有一種讓人託付生死的力量。

她忽然想起,這個人,其實和自己一樣也不過十六七歲。

第十章密藏

對着那條六十丈長的裂淵沉思了一個時辰,音格爾還是坐在門檻旁絲毫不動。

有盜寶者紛紛獻策,有說從側壁一尺一尺打了釘子再攀援過去,也有說冒險下去從裂縫裏過去的——然而九叔每次都用一句話便否決了那些看似可行的提議。

「這是黑曜石的甬道!你去試試打入釘子?」

「九嶷之下是什麼?黃泉!誰敢下去地裂處?」

所有盜寶者絞盡腦汁,想不出方法可以越過那一道甬道,看到世子在出神地思考,便不敢打擾,悄悄退了下去。在莫離的安排下所有人坐在神龕下,拿出隨身帶着的乾糧開始進食,培養體力以應付接下來的生死變故。

昏暗的甬道盡端,是一扇緊閉的石門。

沒有鑰匙,即使到了彼方,又能如何呢?

看來,是當時的能工巧匠們將白薇皇后的靈柩送入最深處密室后,在撤回的路上沿路佈置機關,一路倒退著將這條甬道寸寸震碎,以免讓後來人通過。

想到這裏,音格爾臉色忽然一動,瞬間抬頭,死死盯着那扇緊閉的門。

不對……不對!白薇皇后比星尊帝早逝四十餘年,這座王陵落成后,她的靈柩先運入墓室,多年後,地宮第二次開啟,她的丈夫才來到這裏與她相伴。所以這個地宮落成的時候,不可能不留下第二次運送的餘地!

從這邊細細觀測,彼方密室的門也是整塊黑曜石做的,上面有一個鎖孔——奇怪的是,那個鎖孔遠遠看去,居然是蓮花狀的。

音格爾看着身周無處不在的黑曜石,不出聲地嘆了口氣:這種石頭的堅硬程度在雲荒首屈一指,用專門的工具奮力一個時辰,才能極緩慢的鑿出一個手指大的坑來——如果要硬闖,破門而入,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麼……星尊帝駕崩后,又是如何二度開啟地宮,將靈柩送進去的?

必然有什麼途徑,可以不必觸動機關而安全抵達最深處。

那個瞬間音格爾彷彿忽然想通了什麼,身形陡然向後轉,面向玄室內,低頭凝視。

所有正在咀嚼的盜寶者都被嚇了一跳,連九叔都不明白世子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在想什麼,只是順着他的眼光看去,落到地面上那個描金的圖案上。

那是由石塊接縫裏的泥金線條隨意組合成的圖形,看似雜亂無章,但隱隱呈現弓形。

「不對……不對。」音格爾喃喃自語,似乎是嘔心瀝血的思考着什麼,手指在那些線條上細細磨娑,彷彿想破解出地面上的什麼秘密,試圖一把將那個圖形抓到手裏,「應該在這裏,關鍵應該就在這裏!需要一把弓……可是……怎麼弄出來呢?」

九叔隱約明白了世子的意思,卻不知如何說起。

「你想幹什麼?想把那把弓抓出來么?」閃閃卻是看得莫名其妙,看他徒勞的在地面上摸索,不由好笑,「那又不是真的弓!畫餅要能充饑,你就是神仙了。」

九叔惱怒這個丫頭打岔,瞪了她一眼,閃閃下意識地往莫離背後一縮。

就在這個瞬間,音格爾狹長的眼睛裏卻閃過了雪亮的光,霍然抬頭!

「是了,是了!」他脫口低呼,一躍而起,「神仙!應該是這樣的!」

他向著閃閃直衝過來,嚇得少女連忙躲開。音格爾卻是沖着那個神龕而去的,一個箭步撲到神像前,用顫抖的雙手合十向神致意,然後小心地握住基座,緩慢地扭動——「咔噠」一聲,創造神被扭到了面向那條甬道的位置上。

神像手中握著的蓮花悄然下垂,末梢指着地面某一處地板。

「這裏!」九叔這回及時反應過來,一個箭步過去,按住了那一塊黑曜石地板。

「咯」,輕輕一聲響,玄室中心的地板果然打開了!

那一瞬間,所有盜寶者都倒吸了一口氣,吃驚地看着地底下露出的東西——並不是什麼珍寶,而是一把足有一人多高的白玉長弓!

平躺在地底石匣中,裝飾著繁複美麗的花紋,發出千年古玉特有的溫潤光澤。

可是,放一把弓在這裏,又是幹什麼呢?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俯下身,緩緩將那把弓極重的弓拿起,轉向門外。

「箭來。」少年凝視着黑暗的彼端,拿着那把比他還高出一些的弓,另一隻手平平伸出,頭也不回地對着身側的九叔開口。

什麼箭?哪裏……哪裏有箭呢?

旁邊的盜寶者顯然和閃閃一樣的莫名其妙,聽得世子如此吩咐,已經有人手忙腳亂地檢索各自的行囊,看工具里是否攜帶了可以充做箭的東西。

只有老人明白了世子的想法,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從創造神的雕像上輕輕地拆下了那一朵蓮花,倒轉花莖遞了過去——那朵蓮花也不知道是用什麼玉石雕刻的,精美絕倫,觸手溫潤,蓮房中粒粒蓮子都綻放光華。

「大家躲開一些。」音格爾根本沒有欣賞那一件絕世珍品的興趣,淡淡吩咐了一句,一手拿到了蓮花,便反手搭到了弓上!

箭頭直指黑暗,對準了幾十丈開外的蓮花狀鎖孔。

盜寶者里發出了恍然的低嘆聲,不知是震驚還是拜服。

少年緊抿著嘴角,一寸寸地舉起了那張巨大的白玉弓,弓上搭著一朵蓮花,對準了長長甬道盡端那扇緊閉的大門的鎖孔,深深吸了一口氣,拉開了弓弦。

拉開那樣一張弓,是需要極大力氣的;而在如此昏暗的情況下,瞄準六十丈外的鎖孔,更是匪夷所思——這一行西荒人里,不乏射鵰逐鹿的箭術高手,然而所有人里,自問誰也沒有如此的把握能一箭中的。

音格爾微微眯起了細長的眼睛,拉滿了弓,霍然一箭!

一朵蓮花穿透了黑暗的甬道,準確無比地插入了六十丈外的鎖孔,吻合得絲絲入扣——那一瞬間石門發出了咔噠的響聲,轟然打開!

打開的第二玄室內透出輝煌的光芒,刺得人眼暈。

然而就在所有人視覺暫時空白的剎那,一道勁風猛然從中襲來,直射第一玄室。

「躲開!」音格爾再度發出了斷喝,自己也立刻側頭躲避——玄室發出了轟然巨響,整個震動起來,彷彿有什麼極大的力量打了過來。

在短暫的失明后,大家終於看到了那個東西:

石門一開,立刻便有一條索道從第二玄室內激射而出,似被極強的機簧發射而來,末端裝有尖銳的刺,飛過了六十丈甬道,直直釘入了神龕上方。

黝黑不見底的地裂上方,陡然架起了一座暢通的索橋。

想來七千年前星尊帝駕崩后,第二次開啟地宮門的時候,空桑王室便是這樣將帝王的靈柩送入墓室去和皇后合葬的吧?

「原來是這樣!」盜寶者們恍然大悟,忍不住激動地叫起來,「真是絕了!天神定然將大漠裏所有的智慧都給了世子!」

然而,臉色蒼白的少年在這一瞬卻彷彿力氣用盡,一個踉蹌往前跪倒,手中巨大的白玉弓砸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碎裂為數截。音格爾說不出話來,只是低下頭去不住的喘息,撫摩著自己的胸口。

「他……他怎麼了?」閃閃看得心慌,連忙問旁邊的莫離。

莫離卻只是搖了搖頭,彷彿已經見怪不怪:「沒事。世子自小身體就弱,九歲時生過一場大病後留下了後遺症,一旦用力過度就是這樣。」

閃閃撲閃了一下眼睛,眼裏流出憐惜的光:「是么?……真可憐。」

「噓。」莫離卻是連忙按住了她,搖頭示意,「可別讓世子聽見!他要強的很,最恨別人說什麼可憐之類的話。」

側眼看去,果真是如此:一眾盜寶者看着少主,個個眼裏都流露出關切焦急,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詢問半句。任那個倔強的孩子獨自掙扎喘息,自行恢復。

雖然體力在一剎衰竭到了極點,音格爾的神智卻是一直清醒的。他跪倒在地上,捨棄了玉弓,用手指急切地壓着自己胸口的幾處穴道,用力到肌膚髮青指尖蒼白,才平息了體內亂竄的氣脈,止住了喘息。

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視覺又開始模糊——

不行,時間……快要不夠了!得快一些去!

他用手按着地面,想站起來,然而力量不夠。手一軟,整個人幾乎向前跌倒。

然而一隻手拉住了他,讓他免於在下屬面前跌倒。

「你……沒事吧?」在他下意識惱怒地甩開時,那個人卻蹲下來了,低眼看着他。他的視線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執燈者的聲音——眼前唯一能看到的,是那雙眼睛:沒有下屬們對他的敬重和顧忌,只有純粹的擔憂和關懷,明亮地閃爍。

那樣的眼神……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彷彿記起了極其遙遠的某個瞬間。

記憶里,只有在孩童時期,母親才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吧?但是母親的眼神沒有這般明亮清澈,而始終帶了一種神經質的瘋狂。

不知什麼樣的感受,讓他不再抵觸,順從地握住了那個女孩伸過來的手,借力從地上站起。閃閃執燈,照着少年蒼白的臉,眼裏含着擔憂的光。

旁邊的同伴這時才敢上前,遞過了簡易的食物和水:「世子,吃點東西再上路吧。」

雖然心裏焦急,迫不及待地想繼續往地宮深處走去,但他也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然是無法支撐下去,便不再逞強,點點頭拿了東西,靠在第一玄室的一角開始進食。

「喝水么?」在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帶下來的食物時,閃閃在旁邊遞上了水壺。

眼前一陣陣的發黑終於緩解了一些,視線重新清晰起來。

但是他知道,毒素的擴散,已經侵襲到了眼睛,很快,他就要什麼都看不見了。

——這個身體,自從九歲時被胞兄下了劇毒后,就一直處於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宮裏,他再一次因為疲倦和衰竭而精神恍惚。身側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關切地看着他,遞過來清涼的水——依稀間,他彷彿看到了母親的眼睛。

從小到大,用這樣真摯的關切目光看着自己的,便只有母親了吧……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長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後一個兒子。按照族裏世代相傳的規矩,幼子將繼承一切——當時阿拉塔已經將近六十歲。當其餘八個妻子預感再也無法懷上更幼小的孩子時,尚在襁褓里的他、便成了一切陰謀詭計的最終目標。

他有過極其可怕的童年。

母親紗蜜爾本是個溫謹的美麗女性,經歷了幾番明刀暗箭才順利產下幼子,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她漸漸變得脆弱而神經質,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想要置她們母子於死地。

從音格爾誕生第一天起,她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堅持自己親自來照顧幼子的一切飲食起居,不容任何人插手。父親寵愛母親和幼子,聽從了她的請求,在帕孟高原最高處建起了一座銅築的宮殿.

那座銅築的城堡位於烏蘭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視着底下所有交通來往,不容任何人接近。城堡里,每處轉角、走廊、甚至天花上都鑲嵌著整片的銅鏡,照着房間的各個死角;房內日夜點着巨大的牛油蠟燭,明晃晃眩人眼目,連一隻蒼蠅飛進來都被照得纖毫畢現。

那座銅築的城堡,成為他整個童年時代的牢籠。

他一歲開始認字,卻直到五歲才開口說話。因為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黑暗,所以他無法在光線陰暗的地方久留。房子裏沒有侍從,每次一走動,巨大的房間里照出無數個自己,而他就站在虛實連綿的影象中,怔怔看着每一個自己,發獃。

他就是這樣長大。

那時候感覺不到什麼,長大后回想、才覺得那樣的環境是如此可怕,而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安靜自閉地長大,沒有崩潰也沒有失常。

小小的孩子一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着各種古書;一個人裝拆龐大的璣衡儀器,對着瀚海星空鑽研星象;一個人苦苦研究各種古墓結構,和機關的破解方法。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裏長大,沒有一個夥伴。

一直到八歲,他竟只認得四個人的臉:祖母,父親,母親。

——還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清格勒比他大五歲,但沙漠裏的孩子長得快、早已是一個馳馬如風的健壯少年。哥哥和他完全不一樣:剽悍,健康,爽朗,身上總是帶着外面荒漠裏太陽和沙塵的氣息,是沙漠上矯健年輕的薩朗鷹。

不象被藏在銅牆鐵壁后的他,哥哥十歲開始就隨着父親出去辦事,經歷過很多風浪。到十三歲上、已然去過了一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盜寶者心中的聖地。

每隔三天,清格勒就會來城堡里看望這個被幽禁的弟弟,給他講自己在外面的種種冒險:博古爾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動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來哭祭亡魂的鳥靈,東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時膜拜太陽的殭屍。

當然,還有北方盡頭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諸多迷宮寶藏,驚心動魄的盜寶曆險。

只有在鏡廊下聽哥哥講述這些時,童年時的他,蒼白靜默的臉上才有表情變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時最崇拜的人,那時候,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變得和哥哥一樣的強悍和自由,可以走出這座銅築的城堡,馳騁在風沙漫天的大漠裏,做一個真正盜寶者。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的依賴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沒有清格勒,他或許會連話都不會說吧?對孤獨到幾乎自閉的少年來講,清格勒不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為的一切。

然而,童年時的快樂總是特別短暫——

他不知道何時開始,清格勒看着他的眼裏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時一樣關愛和親密無猜。隨着年齡的增長、曾經天真的孩子漸漸明白權力和財富的意義,知道了這個弟弟的存在對自己來說是怎麼樣的一種阻礙。

在後天形成的**在心裏悄悄抬頭的時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經死去了。

母親半生都在為他戰戰兢兢,提防著一切人,唯獨、卻沒有提防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當他八歲的時候、在喝過一杯駝奶后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這個銅築的堡壘里被人下毒——然而母親及時叫來了巫師給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母親終於連自己親生兒子都防備起來,不允許清格勒再接觸他。然而他劇烈的反對,甚至威脅說如果不讓哥哥來陪他、他就要絕食。母親只能讓步,但反覆叮囑千萬不要吃任何不是經由她手遞上來的東西。

他聽從了,然而心裏卻是不相信的。

然而終於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里投放毒藥。

那一刻,他沒有坐起,沒有喝破,甚至沒有睜開半眯的眼睛。

然而無法控制的淚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驟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淚水,大驚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

他面無表情地聽着,把那杯水倒入了火爐的灰里,攪了攪,讓罪證在瞬間消失,抬起頭,對着驚惶失措的哥哥,微微一笑。第二日,他照舊要清格勒來城堡里陪他——

在孩子的心裏,對孤獨的恐懼、竟然遠勝過背叛和死亡。

那件事後,哥哥再也沒有主動接近過他,連和他說話、都彷彿避嫌似地隔着三丈的距離。似乎是為了給弟弟排遣寂寞、清格勒開始鼓弄一些花草,鏡廊下從此花木扶疏,鳥雀宛轉。在那些花盛開的時候,哥哥會搬幾盆給他賞玩。

那一年,那顆藤蘿開的紅花真好看——他至今記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樣的花瓣時,有多麼的驚喜。

然而沒有人認得、那種美麗而詭異的花,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靈紅藫和沙漠裏紅棘花嫁接后的產物——花謝后,會將孢子散佈在空氣中。

那是一種慢性的毒,可讓人的血肉石化。

呼吸著這樣的空氣,十一歲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幾近石像——然而在身體慢慢石化死去的時候,腦子卻是分外的清醒。他終於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外面那個急切期待着他死去的清格勒,已經是**的奴隸。

所有的族人都雲集在門外,給他準備好了天葬的儀式。只等孩子的最後一次心跳中斷、便要讓巫師持着金刀肢解他的軀體,將血肉內臟一塊塊拋給薩朗鷹啄食——那些飛翔在天宇的白鷹,將會把亡者的靈魂帶到天上。

母親抱着幼子哭泣,父親則發誓要找出兇手。其餘七個媽媽帶了各自的兒子坐在氈毯上,雖然裹着白袍、臉上塗了白璽土,卻依掩飾不住心底里的喜悅:按照族裏規矩,世子一旦夭折、那麼剩下的所有兄長都有成為繼承人的可能。

只有鈎心鬥角和竊竊私語。除了血肉相聯的父母,誰又真心為這個孩子的早夭痛心?

沒有人注意到、裹屍布里那座石像的眼角,緩緩滑落了一滴淚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他在心裏一遍一遍的說,然而無法開口。他想尋找清格勒,想看着他的眼睛、看看裏面究竟會有何種表情。然而,連眼珠都無法轉動了。

他並不熱愛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訴清格勒:多年來,這種幽閉隔絕的人生、他早已厭棄——如果哥哥覺得他的存在阻擋了自己的路,如果覺得沒有這個弟弟他將會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訴他,他便會以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方式自覺離開這個人世。

然而,哥哥始終不能坦率地說出真實的想法,只用陰暗的手法來計算着他的性命。

而比攫去他生命更殘酷的、是讓孩子親眼看到了偶像轟然的倒塌。

那一次,若不是父親動用了魂引、開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變成白骨一堆。

得知鳥靈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生怕弟弟這一次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不想坐以待斃,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黃泉譜」,帶着自己的親信連夜遠走高飛。

那時候,清格勒十四歲,他九歲。

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唯一的胞兄。

後來,那批跟隨清格勒逃離帕孟高原的盜寶者陸續返回,那些劫後餘生的漢子說、清格勒為了獲得巨寶鋌而走險,想靠着能識別一切底下迷宮的黃泉譜,闖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寢陵。結果在一個可怕的密室內中了機關,被困死在裏面,再也無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聽到兒子噩耗的時候,父親喃喃自語,眼角卻有淚光。

母親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不可終止——自從得知毒殺幼子的兇手竟是自己另一個兒子時開始,母親一直繃緊的神經驟然崩潰,從此神智再也無法清晰,變成了一個瘋子。

然而,讓全族欣慰的是、死裏逃生之後,那個自閉沉默的孩子一夜之間變得堅強起來,拋棄了少時所有的脆弱、憂鬱和幻想,迅速地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領袖。

強勢、聰明、縝密而又冷酷,讓所有盜寶者為之臣服。

然而,兒時那入侵的毒素雖然被鳥靈們用邪力壓住,但依然存在於孩子的身體內。他被告誡要保持絕對的安靜,不能激烈的運動,否則,體內的毒素便會失去控制。

鳥靈之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慎重。

不知為何,平日瘋瘋癲癲的母親對那句話卻是記得極其清晰,她近乎執迷地遵守了鳥靈們留下的話,立刻就把八歲的兒子重新裹入了襁褓中,不許任何人觸碰——連他父親都不可以靠近。

從鬼門關里回來的他,面臨着一種更可怕的生活。在發瘋母親的照顧下,他被迫困在襁褓內,一動不動地被餵養著長到了十一歲。而十一歲的時候,他的智力和身高,都還停留在兩年前,甚至在語言和行動能力上,反而退化回了幼兒。

那是怎樣一段令人發瘋的日子,他已經不再想去記憶。

他不是沒有恨過母親的,但後來卻漸漸明白:正是因為母親這樣瘋狂的行為,才保全了他的性命。

在他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只留下瘋妻痴子。

家族劇變由此到來,各房的兄長們洶湧而來,將母親和他囚禁。

除了父親在世時的寵愛,母親沒有任何外援。族中的九叔自幼喜愛他,但在群狼環伺的情況下也不敢挺身而出保護這一對母子。於是,哥哥們召開了族裏大會,宣佈廢黜世子,把這一對無依無靠的母子放逐到北方柯里木去——那裏,正是出身卑微的母親的故鄉。

在被拉上赤駝,遠赴邊荒時,發瘋的母親沒有反抗,只是心滿意足地拍著襁褓中的孩子,對着那個木無反應的孩子痴笑——在她混亂的心智里,唯一的願望便是把僅剩的兒子守住,別的什麼權勢爭奪,在她眼裏根本如砂土一般不值一提。

他們母子在苦寒的帕孟高原最北方渡過了漫長的五年,九叔悲憫這對可憐的母子,暗地裏託人給他們送來一群赤駝和羊,讓他們不至於貧苦而死。

奇怪的是,雖然在烏蘭沙海的奢華宮殿裏的時候母親的神智極為混亂,但到了這個苦寒的地方,她反而清醒了起來:牧羊,擠奶,紡線,接生小赤駝……一切少女時做過的活計彷彿忽然間都記起來了。她開始辛勤勞作,養活自己和兒子。

他也終於因此得到了解脫。

因為繁忙,母親不能再每時每刻的關注着他,他終於能從那個襁褓里掙脫出來,嘗試着自己行走和行動——十一歲的他瘦弱得如七八歲的孩子,手足因為長年的不動,甚至有了萎縮的跡象,連走路都走不了幾步,不得不四肢着地在帳篷里爬行。

他並不怕寂寞。因為自小就是一個人。

孤獨自閉的孩子沒有一個玩伴,所以童年時他最好的伴侶,就是那些不會說話的書卷——從三歲識字開始,他就沉迷於家裏的典籍,幾乎把所有的書都啃了個遍。

他有着驚人的記憶力,那些讀過的,全部記在心頭。

在荒涼的帕孟高原盡頭,外面砂風呼嘯,虛弱的孩子被困在帳篷內,無所事事。十一歲的音格爾開始百無聊賴地在沙地上默寫那些書卷的內容:從盜寶者世代相傳的至寶《大葬經》到空桑古籍《**書》,從講述星象的《天官》到闡述藥學的《丹子》……他幾乎在沙地里默寫完了所有看過的書。

經歷了那麼多生死劫難,嚴寒荒涼的帕孟高原上,在那些浩如煙海的典籍里,十一歲時,他尋找到了解救自己的方法。

——那是一卷從王陵里挖出的陪葬物:《說劍?九章》。

不知在數百年前,這部劍聖門下的不傳之秘是如落入空桑王室手中——遊離於雲荒政治之外的劍聖一門向來和王室保持着若有若無的關係,何千絲萬縷無從說起,但卻從未收過任何一名帝王之血的繼承者入門。

可那一卷劍聖門下的著述,在經過百年後,被卡洛蒙家族從王陵裏帶出。

不過盜寶世家一貫只重視珍寶器物,對這些古卷雖然也愛護,但歸類后便束之高閣——所以在八歲的音格爾把這卷落滿了灰塵的書翻出來時,之前還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是什麼。

蒼白虛弱的木訥孩子在西荒的帳篷內,一遍一遍在砂子上默寫那一卷書,然後按照上面的開始學習。一開始,只是覺得按照那些姿式做了一遍后,身體的虛弱和不適便能緩和一些。後來,漸漸地他明白了那是一套奧妙的技擊之術,可以強身健體,於是開始有意識地每日練習——沒有師傅,就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比劃;沒有劍,就拿着割羊毛的短刀;刀太短,就順手拿起了放牧用的長鞭,作為補充。

劍法調理了他的氣脈,也重新激活了萎靡的肌體。

數年後,他漸漸活動自如,甚至可以走出帳篷去幫母親放牧了——然而已然極度衰弱的母親卻保留着驚人的清醒和固執,無論如何不讓他走出帳篷,生怕他會折了壽命。

曾經錦衣玉食的母子就這樣渴飲血,飢吞氈,在柯里木過了漫長的歲月。

而在那段時間內,卡洛蒙家族進入了五年內亂。

八位兄長明爭暗鬥,讓整個家族大傷元氣,五年裏沒有組織過一次盜寶行動。手足相殘不僅讓五位兄長先後去世或殘廢,更導致了外敵入侵。卡洛蒙家族幾百年來在西荒盜寶者中的至尊地位受到了挑戰,不停地有盜寶者宣佈脫離卡洛蒙的領導。甚至,家臣里都接二連三的出現叛徒,那些內賊打開了卡洛蒙家的寶庫,將各種珍寶席捲而去逃之夭夭。

但那些混亂,彷彿離開他的生活很遠很遠了……

那時候他在苦寒的沙漠裏過着放牧的生活,和母親相依為命,一直成長到十四歲,自始至終沒有想到要殺回漩渦的中心,去得回他應有的——

一直到,一場十年罕見的暴雪葬送了他家所有羊群。

暴雪中,母親不顧一切地追出去,他不放心母親,隨之追出。追了上百里地,才在齊腰深的雪地里找到了風暴中迷路的羊群。母親抱着凍死的羊放聲大哭,卻不顧自己臉上和手上的肌膚都已經凍得僵死。

有一群飢餓的沙狼聞風而來,在旁虎視眈眈。他焦急地想拉走母親,可母親卻痴獃地抱着死羊大哭,絲毫不知道畏懼——彷彿是自己的孩子死去了,而她只是哀痛的母親。

那一夜,他在雪地里和這群沙狼對峙了一整夜。五個時辰里,他用長索短刀先後殺了十一條狼,才自始至終震懾住了那一群惡狼。

天亮了,狼群不得已散去。他走上去,想把哭了一整夜的母親帶回帳篷,母親卻賴在地上不肯走,只是哭。哭着哭着,忽然身子一傾,吐出了一口血。

「怎麼辦,怎麼辦啊……」母親抬起眼,用一種他自幼就熟悉的痴獃瘋狂眼神望着蒼白的天空,不停地反覆喃喃,手裏抱着一頭死羊,死活不肯鬆手,「羊……全死了……清格勒和音格爾怎麼辦……要挨餓了……怎麼辦……怎麼辦啊!」

那口血在雪地上分外刺目,枯槁的容顏和飛蓬般的白髮在他眼前閃動。

只不過五年,銅宮裏的那個貴婦人,已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沉默的少年忽然間哭出了聲,把瘋癲的母親攬入懷中,用力抱緊:「沒事,沒事……娘,我們回烏蘭沙海去!不會挨餓,我們都一定不會再挨餓。我發誓。」

音格爾的手握緊了短刀和長索,眼裏有了某種鋒利的光。

那一年,在卡洛蒙家族面臨分崩離析時,十四歲的幼子音格爾從柯里木返回。

雪原里經歷生死劫返回的孩子有着讓所有盜寶者驚駭的身手和技藝,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同時,他也變得冷酷決斷,再也不是那個明知別人要害自己卻一再容忍的音格爾——他毫不猶豫地用短刀取走了權力最大的兄長的性命,又將剩下的三個哥哥一一脅迫就範。

兩年後,在族中九叔的幫助下,少年重新坐上了世子的位置。

將母親接回銅宮好好安置后,他開始了一連串的報復。

所有當年脅迫他們母子的兄長都得到了嚴厲的懲罰,失去了權力或者生命;所有背離卡洛蒙家族的盜寶者都被討伐,每家的當家男丁都被處死;而那些渾水摸魚,想從卡洛蒙家的寶庫里竊走珍寶的內賊,則受到了更殘酷的處罰:被綁在沙漠上,慢慢的曬死。

如此嚴酷的手腕,讓音格爾在盜寶者中建立了非同尋常的威懾力,卡洛蒙家族的權威被再一次確認了。無人再敢反抗。

十五歲時,他帶着盜寶者遠赴九嶷,雖然是第一次下陵墓,然而憑着博學和機敏,他帶着手下成功地一連挖掘了三座王陵,帶回了驚人的財富。

然而,這十年來,隨着一系列措施順利實行,他卻開始感到衰竭——他知道是因為他違背了鳥靈當初的忠告,經常與人爭鬥動手,導致了堆積在體內的毒素逐年的擴散。

如鳥靈所說,他只有在餘生里靜止地獃著,才能保證生命的延續;而一切劇烈活動,都會損害他的性命。

然而……讓他在襁褓里殭屍一般的老去,那樣的活着,和死又有什麼區別呢?

為了母親和自己的生存,他用盡了力量和所有外力爭奪,終於奪回了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並牢牢地握在手心。但,他也耗盡了那一點微弱的生命之光。

如果不是因為那一卷劍聖門下的秘笈,他早已無法支持到今天。

然而既便如此,近幾年來,他已然慢慢覺察到了體內毒素的擴散,手腳有時候會冰冷,乏力,甚至眼睛都會出現暫時的失明現象——這種暫時的失明一開始一兩個月出現一次,到得後來頻率越來越高,在十八歲的今日,竟然每日都會間歇出現一兩次!

他知道,路已然快走到了盡頭。

他一貫做事深謀遠慮,對於身後事早已開始打算。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痴獃的瘋母。他無法想像如果自己一旦死去,母親的精神會受到怎樣的打擊。而如今咬牙收爪、虎視眈眈的族人們又會怎樣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九叔年事已高,擔不起長久照顧母親的重任,而族裏,更無一人可以相托。

思前想後,他遲遲不能做決定。

每當面對着痴獃的母親,聽着她反覆喃喃著哥哥和他的名字,音格爾心裏就出現了一種恍惚:如果……如果哥哥還活着就好了。無論如何,他會代替自己照顧好母親吧?

那個自幼健康英武的哥哥,曾經是他兒時的偶像。記憶中,清格勒也是非常愛母親的,每次來烏蘭沙海的銅宮時,都要給母親帶來精心挑選的禮物:有時候是一條狐皮領子,有時候是一束雪原紅棘花——

可是,母親把大半的關注都給予了最小的兒子,對長子反而冷落。

長大后回想,作為族中的世子,獨佔著父母的關愛和無限的財富,從小,自己的確從哥哥身上奪走了很多東西。所以,難怪清格勒會恨他吧。

隨着成長,他慢慢懂得。曾經絕望的心隨着理解而寬容,融解了十年前沉積的恨意。

他開始探詢哥哥的下落,試圖將兄長的遺骸從不見天日的王陵地底帶出——在他們部落的傳說里,一個人死後如果不把血肉交給薩朗鷹啄食,靈魂就無法返回天上。

然而,在他探詢的時候,族裏的女巫卻告訴了他一個秘密:清格勒或許還活着!

因為他宿命里對應的那顆星辰雖然黯淡,卻始終未曾墜落。

「在**的某一處,」老女巫乾枯的手指撥著算籌,低啞,「介於生與死之間。」

——介於生與死之間?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那些被女蘿附身成為枯骨、卻無法死去的盜寶者,不由得全身寒冷。清格勒在黑暗沒有一絲光亮的地底,是否也遭受着同樣生死不能的痛苦?

那個剎那,他忽然有了決定:如果清格勒還活着,那麼他在死去前一定要將他救出,讓哥哥來代替自己的一切:領袖族人,照顧母親。

因為不方便對族人說出真正的意圖,他便借口成為卡洛蒙族長必須具備兩大神器,而黃泉譜被清格勒帶走,所以必須要從九嶷的地底下將其找回。

於是,他開始謀划,做着一系列的準備,終於在時機成熟的時候、帶領精英們來到了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陵墓中。

呆在密室內,望着架起的那一道索橋,神思卻逃逸出去很遠。

音格爾機械地咀嚼著食物,直到腸胃不再飢餓地蠕動,才放下了食物——這麼多年來,飲食對他來說只為了延續生命,一切奢華享受他都毫無熱情。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保護那個瘋癲的母親,讓她豐衣足食,不被任何人欺負。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已然快要熄滅了。

他不敢想像在他死了之後,母親又會被怎樣對待,所以,他心底才萌生了尋找清格勒的**頭。

懷裏的魂引忽然又跳了一下,發出喀嚓的輕響。

音格爾一震,迅速掏出神器,看着金針筆直地指向第二玄室深處。

「我們走。」拋下了吃到一半的東西,少年站直了身子,翻身一掠,便上了索道。

「是!」下屬們轟然回應,只有九叔眼裏閃過擔憂的光。

「少主,你要小心身體……這一路下來,我怕沒到最後那個密室,你就……」白髮蒼蒼的老人身手卻依然矯健,緊跟在音格爾身後,低聲嘆息,頓了頓,又搖搖頭,「何況,女巫的話怎麼能全信——九嶷籠罩着強大的結界,族裏女巫的力量,也是達不到這裏的,又如何預測?那個死老婆子,定然在騙你。」

「胡說!」音格爾臉色一沉,提高聲音,第一次對這個長輩毫不客氣。

看到身後那些盜寶者都投來詫異的眼神,他立刻不再說話,走了幾步后壓低了聲音:「我出來時經過葉城,便去求巫羅佔了一卦,他說——清格勒還活着。」

「巫羅?」九叔止不住詫異,知道那是滄流帝國的十巫之一,如今雲荒大陸上法力最高的幾個人之一,傳說中他的力量已經接近於神。

卡洛蒙世家近百年來和巫羅過從甚密——這,他也是知道的。

自從空桑覆滅后,雲荒改朝換代,盜寶者一開始以為從此能再無顧忌地「工作」,公然結隊進入九嶷郡——然而,很快就受到了鐵腕的帝**隊的狙擊,損失慘重。後來,卡洛蒙世家終於找到了解決的方法:金錢。

他們動用巨資,賄賂了十巫中最愛財的巫羅,才取得了帝國對他們繼續洗劫前朝古墓的默許。從此後,盜寶者的「成果」每年都有相當一部分流向帝都,落入了十巫的囊中。

然而,九叔沒有想到,音格爾居然為了求證清格勒是否真的活着這個問題,去驚動了巫羅大人。

「請動巫羅,又花了不少錢吧……」對於十巫的判斷無法置疑,九叔只好嘀咕,無奈地搖頭,「何必呢……清格勒那個傢伙,活該被關在地宮裏!你又為什麼……」

話音未落,就看到音格爾冰冷的眼神掃過來,老人噤口不言,暗自嘆息。

「為了我娘。」音格爾在索道上疾步走着,一腳踏入了第二玄室。

同時,留下了短短四個字。

在進入室內前,少年忽地側頭,對着長者低聲:「九叔,我就要死了。」

這一瞬間,他的眼裏,隱隱有淚光。

老人忽然呆住。看着音格爾毫不猶豫地走入了金光璀璨的第二玄室,久久不能回答。

這個才十八歲的少年,卻有着三十八歲人的眼神。

――――――――

走入第二玄室的一瞬,鎮定如音格爾,都脫口低低驚呼了一聲,瞬間忘記了正在和九叔交談的話題,手指瞬間扣緊了刀柄。

然後,忽然間又鬆了口氣,緩緩垂下手。

——是假的。

那兩隻守在門口的巨大金色魔獸,只是栩栩如生的雕像而已。形如獵犬,四肢和鼻樑修長,輕捷迅猛。金毛垂地,眼睛卻是紫色的,低着頭做出欲撲的姿式,全身肌肉蓄力。

在音格爾踏入玄室的一瞬間,看到門口一對這種姿態的魔獸,不由立刻握緊了刀。

然而,旋即就發現這兩隻魔獸是被固定在基座上的,鼻翼僵硬,並無氣息。再細細看去,那魔獸的全身金毛沉甸甸下垂,竟是純金一絲絲雕刻而成。

「狻猊!純金的狻猊!」盜寶者中有人脫口叫了起來,驚喜交加。

那樣巨大的金雕,一尊就有上千斤重吧?解開成塊帶回,足夠幾生幾世享用。就算不要金子,這魔獸眼眶裏鑲嵌的紫靈石比凝碧珠更珍貴,一顆便值半座城池。

「天啊……」索道上的盜寶者都已經走到了門口,看到了第二玄室內的情形:

四壁上全部是純金打造的柜子,一直到頂!

金柜上鑲嵌有各類寶石,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四面牆壁上,一面是通往下一個玄室的門,而其他三面上則各有一個神龕,供奉著雲荒三女神:曦妃,慧珈和魅婀。女神們位於九天之上,背後生出潔白的雙翅,比翼鳥在她們身側翻飛。

三女神的繪像栩栩如生,用金粉和珍珠描繪而成,真人般大小。

而神像四周,更有珠寶不計其數。

「別動!」其中一個盜寶者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想去觸摸那些見所未見的珍寶,卻得到了嚴厲的呵斥,一驚縮手。

音格爾站在玄室中央,面色嚴肅,隱隱蒼白。

玄室中央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一尺見方的白玉台,罩着水晶罩,晶光流動,寫滿了硃紅色的繁複咒語——設置在第二玄室的封印,由雲荒三女神守護著,塗着用鮮血繪製的符咒,顯然要比享殿裏的燭陰封印更高一等。

然而,水晶罩中卻空無一物。

音格爾臉色微微一變,卻忍住了沒有失聲——這個封印里的魔物,已經走脫了?!

「巴魯,我哥哥,當年被困在了哪裏?」他轉過頭去,有些急切的問那位大漢——這也是當年清格勒一行中僅剩的幾個倖存者之一,「是在這裏附近么?」

「不,不。不是這裏,」巴魯顯然也被眼前的瑰麗景色鎮住了,結結巴巴地搓著巨手,「我們當初走的似乎不是這條路……那條路上什麼都沒有!如果走的是這條路,半路看到這樣的寶貝,我們早就返回了……才不會一直往裏闖。」

「一直往裏……」音格爾喃喃重複,「是到了最深處的密室了么?」

「我只記得經過了三個玄室,清格勒說可能走錯了,於是我們開始挖掘地道,橫向穿越墓室,最後來到了一扇定時會落下的閘門前……」巴魯極力回憶,顯然十年的時間讓回憶有些模糊了,「那個房間里一片漆黑,連火把也照不亮!——我們知道是到了空桑帝王的寢陵了:因為只有在帝王的墓室,才會出現這種『純黑』的景象。」

「可當時我們匆促而來,沒有帶上執燈者,清格勒便摸黑先進去探路,讓我們在外面等著。」頓了頓,巴魯嘆了口氣:「但他進去了就沒能再出來……」

「第四個玄室……純黑的陰界么?」音格爾喃喃,忽然聲音轉嚴厲,「大家誰都不許碰這裏的東西!等我們找回黃泉譜,返回時再帶走,現在大家隨我進入下一個玄室!」

「是……」盜寶者們的眼神在珠寶上逡巡,回答的聲音已然不再斬釘截鐵。

「走吧,」莫離對着閃閃低語,「跟在我後頭,踩着我的腳印往前走,小心一些。」

「恩……」閃閃點點頭,緊跟着這個魁梧的西荒人。

莫離卻是循着音格爾的腳印往前走的,步步都警惕。

音格爾臉色沉靜蒼白,一步一步往前,注意着腳下落地處的聲響,生怕一不小心觸動了機簧。然而,什麼都沒發生。

但是他的神色卻越發沉重起來——有煞氣!

在這個地底下百尺深的迷宮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危機感在悄悄迫近。

懷裏的金色羅盤發出了輕微的咔咔聲,魂引的指針在激烈地跳動,直指第三玄室的方向,魂引如此反應,說明有一股驚人的魂魄靈力在不遠的前方凝聚不散!

他的眼睛,看向第三玄室的方向。

第三玄室的門是大敞着的,長長的走道上沒有燈,只零星鑲嵌著一些明珠,光芒幽然。從第二玄室看過去,第三玄室就彷彿一個空洞的眼眶,裏面沒有任何錶情,深不見底。

那裏有什麼?那裏的背後,就是寢陵密室么?

音格爾的手握緊了短刀長索,悄悄豎起手指,示意身側下屬戒備,準備自己出去探路。

「咯咯……」忽然間,在這個空曠的墓室里,聽到了一陣輕微的笑聲。

那個笑聲是介於孩子和少年之間的,輕快中透出詭異——明明是在極遠的地方,可每個人聽來卻近如耳語。

那樣的笑聲讓一行盜寶者都悚然一驚,心中登時有一層層涼意湧起。連那幾個暗地裏忍不住對珠寶動手動腳的盜寶者,都被嚇得停住了舉動,茫然四顧。

閃閃嚇得哆嗦,抓緊了莫離的袖子,躲到他身後。

「大家小心。」九叔低聲提醒,「原地不要動。」

就在一句話之間,陵墓深處又傳來了一陣啪嗒啪嗒的跑動聲,由近及遠,彷彿有一個人在用盡全力地向這邊奔逃。

「咯咯……嘻……」那個笑聲卻在地底響着,漂移不定。

「救命……救命!」終於,那個腳步聲從地底深處過來了,用盡了全力踉踉蹌蹌的奔跑,伴隨着嘶啞的、斷斷續續的呼聲,「別過來!別過來!救命……是邪靈……救命!」

邪靈!

兩個字一入耳,所有盜寶者都打了個冷顫。

音格爾的視線立刻落到了那個空無一物的玉台水晶罩內,眼神雪亮——果然,那裏封印的本該是邪靈!

尚未下地時他們便損失了一名同伴,九叔說那是尋覓血食的邪靈,他還不大相信。畢竟空桑歷代帝王設置的封印是極其強大的,從來沒有任何一隻邪靈可以逃逸。而且,又有誰會愚蠢到去放出邪靈呢?

然而,此刻,遙望着那個黑沉沉的第三玄室,明珠光輝的照耀下,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巨大的翅膀影子從室內掠過!

果然是邪靈復甦了!

「救命……」彷彿是看到了第二玄室里火把的光,遠處那個人掙扎著朝着這邊跑過來,厲聲呼救。

音格爾的手下意識的搭上了短刀,蹙眉:是誰?居然會在這個百尺的陵墓底下?是另一行盜寶者么?但沒有經過卡洛蒙家族的同意,又有哪家盜寶者敢擅闖王陵?

他又是怎麼下到那麼深的內室的——東側這條路分明沒有人之前來過。

莫非,他是從三條支路的另外一條下到了核心的寢陵密室,然後因為遇到了可怕的邪靈,再從內部向著這個方向奔逃而來?

音格爾心**電轉,卻沒有立刻出手相助。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黑沉沉的墓道那頭傳來,微弱的光線下,他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形從黑暗中急奔而來——高冠廣袖,居然是王者的冠冕裝束。揮舞著袖子,狼狽奔逃,踉蹌地喊著。

那一瞬,活脫脫就像地底死去的王者復活了。閃閃忍不住驚叫出聲來。

那個奔逃的人沒能跑到這邊的光線里。

剛奔出第三玄室沒幾步,便力氣用盡,跌倒在深黑色墓道內。咔噠一聲,似乎他手裏有什麼沉重的石質東西砸落在墓道上。

「救命!救命!」那個人絕望恐懼地大呼,在地上手足並用地爬著。然而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飄近了他,將他的身體從地面拎起。

壁上明珠的微弱光芒投射下來,終於依稀可以看到那個人的相貌:帶着高冠,依稀是帝王的裝束,此刻卻跑得筋疲力盡,絕望地癱倒在墓道內,把手中石匣抱在胸前,神經質地喃喃:「別、別過來!蘇摩……蘇摩……求求你……」

「我可不是蘇摩……」那個黑影眉梢一挑,俯下身去低笑,「青王啊,你也有今日?」

「咯咯……」黑影輕輕笑着,彎下腰去,咔噠一聲,輕輕扭斷了他的脖子,「嘻。」

「如果……蘇摩知道我搶在他前面,扭斷了你的脖子……一定會氣瘋了吧?」

那個黑影詭異地輕笑着,從容地把王者的頭顱扭到了背後,聽着垂死之人喉中掙扎著發出的咔咔聲,只是感覺好玩似地低語着,俯身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石匣。

忽然間彷彿覺察到了什麼,霍然抬頭,看了第二玄室這邊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

所有盜寶者悚然一驚——那種隱藏在黑暗裏的眼神!

深不見底,充滿了殺戮和邪異的氣息,彷彿是地獄里逃脫的邪獸。

「喀」,音格爾手中的短刀不由自主地出鞘一寸,隨時準備着和這個來自地獄深處的黑影決戰。然而就在劍拔弩張的剎那,遠處的第三玄室內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吟,彷彿有什麼在低語——忽隱忽現的光芒下,隱約有巨大的羽翼狀陰影掠過牆面。

那、那是……邪靈!

「哦……那好吧,先放過這小子。」彷彿聽明白了邪靈那一句低吟的意思,只聽那個黑影喃喃一句,放下了手扔掉屍體,再度望了一眼第二玄室內的盜寶者,冷笑一聲,竟然徑自飄然而去。

牆面上巨大的翅膀影子緩緩收起,那隻邪靈沒有從第三玄室內出來,彷彿和黑影一起消失在地宮的最深處。

這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快如疾風閃電,讓這邊的盜寶者完全回不過神來。

只有音格爾看清楚了那個黑影的樣子——

那是一個藍發的少年!

絕美的容貌,幾乎逼近神袛——那,應該是鮫人吧?但這個鮫人的眼神卻是殘忍而雀躍的,從陵墓深處鬼魅般地飄出,一直追着那個奔逃的人,臉上一直帶着詭異的笑容,出手快如鬼魅,只是一探手便取走了對方的性命。

「一個鮫人?」音格爾詫異地喃喃,臉色有些蒼白,「奇怪啊……」

星尊大帝一生對鮫人深惡痛絕,他的寢陵內絕不可能有鮫人陪葬,因此,此處的地底也不會出現其餘空桑王陵內常有的「女蘿」——那麼,這個鮫人又是從哪裏來的呢?而且,身手那麼迅捷,顯然不是普通的鮫人。

「大家先別動,小心,」音格爾蒼白著臉,出聲,「千萬別亂動身邊的東西!」

在世子厲聲呵斥的時候,一行中有一個盜寶者微微一震,不易覺察地垂下了手,將一顆偷偷摳下的寶石藏入了衣襟,嘴角露出一絲笑——狻猊眼睛上的這種紫靈石,比凝碧珠還珍貴十倍,帶一顆回去就足夠吃一輩子了。

然而,音格爾的話音未落,腳下的地面就是一震!

「糟糕!」九叔連退了幾步,一眼看到門口的駭人變化,脫口驚呼起來,「大家快躲!狻猊……狻猊活了!」

狻猊活了?怎麼可能?黃金雕塑成的死物,怎能活?

所有盜寶者下意識地後退,眼睛卻看着門口的一對黃金雕像,臉色唰的慘白——

彷彿封印在一瞬間被解開,死氣沉沉的「物」在一瞬間復甦。沉重下垂的金雕毛髮在一瞬間失去了重量,變得又輕又軟,黃金的腳爪動了起來,從嵌滿了寶石的基座上跨了下來,重重踏落到玄室的地面上,一震,發出了低低一聲吼叫。

那隻失去了一隻眼睛的狻猊,就這樣活了過來!

「誰、誰動了那顆紫靈石?!」看到獨眼的狻猊,九叔霍然驚呼,「快扔回去!」

那個盜寶者混在隊伍里,慘白著臉連連後退,手卻下意識地緊緊捂着衣襟。然而,那隻狻猊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的眼睛被何人挖走,也不遲疑,低低咆哮了一聲,眼露凶光,縱身便直接朝着那個盜寶者撲過來。

那名盜寶者駭然驚呼,拔足狂奔。

「不許救他!」在同伴們抽出刀劍準備和魔物血拚時,霍然聽到了音格爾冷冷的命令,斷然不容情,「他犯了戒條,誰都不許救他!退下!」

所有人齊齊一怔,下意識的讓開一條通路。

狻猊呼嘯著撲過,直奔那個挖去了紫靈石的盜寶者而去。盜寶者心膽欲裂,然而多年培養出的本能,讓他極力求生,不顧一切地向著地宮深處奔去,根本忘了片刻前那裏還有過詭異的鮫人和邪靈出沒。

狻猊發出低吼,毫不遲疑地跟着撲入大敞着門第三玄室。

「啊!這、這是——」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剛剛奔入第三玄室的盜寶者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站住了身子,震驚得居然剎那間忘了背後魔獸迫近的恐懼。

然而,就在這一瞬,狻猊發出了巨吼,終結了他的驚呼。

第三玄室內發出可怖的咀嚼聲,血肉摩擦的聲音讓所有盜寶者毛骨悚然。大家面面相覷,看着音格爾,想知道接下去又該如何——狻猊沖入了第三玄室,堵住了前方的路。無論如何,他們是一定要前去將這個魔物清除了。

可是,面對着那種洪荒傳說里復活的地宮魔物,又該如何下手?

「那東西……那東西在吃人么?」閃閃聽得恐懼,握緊了燭台,躲到莫離身後,顫聲問。莫離的表情也有些凝重,拍了拍小女孩的手,默默點頭:「不要怕。」

「嗯。」閃閃咬着牙,不再說話。

一行盜寶者都靜默著,地宮裏登時一片死寂,遠處狻猊咀嚼的聲音顯得分外刺耳——等這個魔物吃完了,就要回頭來向這一行打擾它的人算帳了吧?

音格爾的臉色也是陰沉的,睫毛不停閃著,顯然也是急速思考着對策。

九叔默默地凝視着另外一尊尚未復活的狻猊金雕,神色複雜,似乎在回憶着什麼。

「對了!」

霍然間,兩個人同時脫口,眼神定在那剩下的一尊金雕上,不約而同開口。

然後,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音格爾緩緩開口:「我記得《大葬經》上說過,狻猊生於天闕,生性專一,雌雄生死不離。因此無論馴化還是封印,都必須成對……」

一邊說着,一邊走近了那一尊尚自被封印的金雕,伸出手,小心地觸碰了一下。

「星尊帝的後裔,用一對狻猊來給大帝殉葬,卻把封印設在它們的眼珠上——可恨塔拉財迷心竅,居然不聽我號令,擅動了它。」音格爾喃喃說着,看着那一對被稱為「紫靈石」的魔獸眼睛,嘴角忽然浮出一絲笑意,「那麼,只能這樣了。」

在盜寶者們的詫異的目光里,他忽然一橫刀,狠狠割斷了雕像的咽喉。

短刀鋒利無比,一刀下去,狻猊的脖子登時被切斷,金粉簌簌而落。

陵墓深處傳來了一聲悲痛的吼叫,震得地宮顫抖。

第三墓室內的咀嚼聲霍然停止,金色的魔獸彷彿覺察到了這邊愛侶忽然發生不測,立刻扔下了吃了一半的食物,返身撲回。一邊發出悲痛欲絕的吼叫,一邊吐露著殺氣,如同一道金色的閃電掠來!

「讓開!」音格爾厲喝,阻止了那些劍拔弩張的下屬,讓他們退出一條路來。

人牆的盡端,他靠着門站在那裏,一手拎着那顆割下來的狻猊的頭顱,冷冷看着那隻撲過來的發狂的魔獸,聲色不動。等到那隻狻猊撲到他面前三尺,忽然間就一揚手,將那顆頭顱遠遠朝背後扔了出去!

「嗚——」想也不想,狻猊紅了眼,追逐著那顆愛侶的頭顱,撲向虛空。

那一躍,幾乎是竭盡了全力,。

音格爾微微側身,躲過了魔獸瘋狂的一撲,將那顆金色的頭顱朝着背後的甬道扔出。

沒有一絲猶豫,那隻剛剛復活的狻猊就這樣追逐著唯一伴侶的頭顱,墜入了甬道深不見底的裂縫中。

很久很久,才聽到魔獸落進去發出的撲通聲。所有人都長長舒了口氣,沒有料到如此兵不血刃就料理了這樣難纏的狻猊——然而,只有音格爾的臉色是惻然的,靜靜凝視着深不見底的血池裂縫,微微搖了搖頭。

這種的魔獸身上,卻有一種人世罕有的東西,倒比很多人類都高潔。

「最後一個玄室了!」神思稍微一個恍惚,耳邊就聽到九叔發出了振奮的聲音,老人眼神閃亮,枯瘦的手指直指向敞開的大門,聲音微微顫抖,「過了那裏,就到帝王寢陵了!大家都準備好了么?」

「好了!」所有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發出了斷喝,聲音迴響。

「那麼,我們走!」莫離也來了精神,將閃閃一拉,就大步踏出。

「大家要小心,」然而,音格爾的聲音卻再一次冷淡地響起,彷彿迎頭一盆雪水,澆滅了盜寶者的衝動,「記得剛才塔拉進入第三玄室后的那句驚呼么?那裏頭,只怕不簡單。」

一邊說,一邊踏上了甬道。走到一半,音格爾沒有直接進入玄室,而是緩緩俯下身,查看着那具方才被鮫人幽靈扭斷了脖子的屍體。

細細看着,他的臉色一變,脫口:「九嶷王?!」

旁邊的九叔聽得那一聲低呼,身子一震,駭然探身過來:「什麼?」

這個被幽靈追殺,死在地宮深處的高冠王者,居然會是九嶷王?

——滄流建國后的百年來,卡洛蒙世家用重金賄賂帝國高層,得到了帝國對於他們盜掘前朝空桑王陵的默許。盜寶者從此不再受到官方的追殺,於是,他們最大的宿敵便成了青族封地上的九嶷王。

這位空桑的前任青王曾經出賣了整個國家,從而保全了自己一個人和整個青族。千百年來,青族生活在九嶷山,成為守護空桑王陵的一族。而青王自從被滄流帝國封為九嶷王后,彷彿為了贖罪似的,盡心儘力地守護著空桑的王陵,從不輕易讓一個盜寶者得手。

滄流建國一百年來,每年都有數十位盜寶者被九嶷王擒獲處死。

因此對於這張臉,每個盜寶者都是深深記在心裏的。

所有盜寶者心裏都是惴惴,看着那個脖子以詭異角度扭曲,臉耷拉在後背上的屍體——太奇怪了……堂堂的九嶷王,為什麼會來到這樣深的地宮?又是為什麼會被一個鮫人追殺?難道地面上的九嶷郡,此刻起了極大的變故么?

「對了,那個石匣子!」音格爾喃喃,追憶,「我記得他從第三玄室里狂奔而出的時候,手裏抱着一個石匣……那裏頭是什麼?只怕是重要的關鍵。」

那個石匣,最後被那個鮫人幽靈所帶走,消失在地底深處。

又是什麼東西,值得九嶷王下到了地宮深處,還死死抱着不放?

「神……神之……右足……」忽然間,他聽到那句被扭斷了脖子的「屍體」,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猝及不防,他被嚇了一跳。

——原來方才那個鮫人只扭斷了九嶷王的脊椎骨,卻不曾將氣管和血脈同時扭斷,只為了讓眼前這人多受一些折磨,活生生的因為疼痛而死去。

此刻,那個被扭轉到背部的頭顱歪斜著,口唇卻還在不停翕動,詭異可怖:

「帝王之血……落入……鮫人手裏……蘇摩……蘇摩。」

神之右足?蘇摩?盜寶者一怔,卻不知這個人在說一些什麼。

閃閃看得這般可怖的情狀,嚇得掩住眼睛轉過頭去。然而音格爾卻是聽得一怔,想起了曾經在一些空桑古籍上看到過「蘇摩」這個名字,陡然好奇心起,不知覺地用手貼住了九嶷王的背心,努力護住他急遽微弱下去的心脈,想聽到更多的秘密。

「魔啊!」得到了他的援手,垂死的人有了一絲生氣,卻忽然對着虛空舉起了雙臂,發出了一聲清晰的呼喊。喀喇一聲響,似乎是極力掙扎著,那顆被硬生生扭斷到背後的頭,居然自己轉正了回來!

閃閃嚇得大聲驚呼,連見多識廣的盜寶者們看到如此詭異的情形,都不自禁退了一步。

「我、我這一生,都在按照您的旨意……」被折斷的頭軟塌塌的垂落在胸前,可九嶷王的雙手卻是直直的伸向虛空,指節大大張開,彷彿看到了什麼,眼神狂喜,唇邊吐出臨死前清晰的話語,「魔,如今,您來渡我了么?」

那樣癲狂錯亂的話,讓所有人聽得呆住。

九嶷王的一生臭名昭著,玩弄權謀、背叛故國,殺死同僚……正是他的背叛,直接顛覆了空桑,讓千萬的同族死去。

而在臨死前,他居然是對着破壞神祈禱?

「魔渡眾生。」忽然間,地宮深處傳來一聲隱約的嘆息,「齷齪的生命啊,爾可安息。」

那句話有着非同尋常的力量,從最深處傳來,瀰漫了整個地底,讓九嶷王的雙眼沉沉闔上,也讓此刻行進在地宮深處的幾行人馬都怔住。

第十一章邪靈

「魔渡眾生!」

九嶷地宮裏的那一句話,並不響亮。

然而在萬尺深的水底,一個玉雕的蓮花座上,一雙眼睛卻霍然睜了開來。

「你聽!這是什麼聲音?」白薇皇后的眼睛在虛空裏浮出來,望向北方盡頭的九嶷方向,對着一旁靜坐的白瓔道,「我沒猜錯,魔的力量果然尚未消失!」

「是么?」被皇后嚇了一跳,白瓔訥訥問,「可是魔之左手的力量……不是被真嵐繼承了么?皇天都戴上了他的手啊,怎麼還會……」

「真嵐繼承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力量。」白薇皇后眼神嚴肅,望着遠處金盤上的那個頭顱,隱隱變了變。那個空桑的皇太子剛才打開水鏡看了很久,彷彿消耗了太多的靈力,此刻正闔上了眼睛休息。

望着自己的血裔,白薇皇后眼裏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低聲:「如果真嵐是真的繼承了破壞神的力量,那麼,是絕對不可能被人間的術法所封印。」

「……」白瓔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那麼說來,那個聲音是……」

「我不能完全確認。但是我們要立刻去找!」白薇皇后斷然道,那雙眼睛飄起,浮在虛空中望着白瓔,「要讓雲荒恢復平安,得先斷絕了這個禍患!」

「好,是去九嶷么?」白瓔沒有猶豫,問。

白薇皇后搖了搖頭,望着頭頂離合的碧波,那一雙眼睛裏閃爍過璀璨的光,沉吟:「不,不在九嶷——方才那一剎,我已經稍微感知到了聲音的真正來源。他的真身,不在聲音傳出來的地方。我們立刻去帝都吧,要馬上找出他來!」

「是。皇后。」白瓔低下頭去,握緊了手裏的光劍。

——雖然這幾日裏,她還未完全領會如何駕馭這剛剛繼承的龐大力量,但如今破壞神乍然露出彌端,無論如何,她也是要跟着白薇皇後去將其封印的。哪怕,這是一件危險之極的事情。

她身上的力量,如果要硬生生去封印對等的破壞神的話,最後的結果,將會是兩者一起」湮滅」,從此在天地間消失。

而作為冥靈的她,也會永久的消失。

她斷然回答,但是頓了頓,輕聲問:「皇后,此刻已然是下半夜——到了白日我便無法在大陸上行走了……」

白薇皇后眼裏閃過笑意,傲然:「不用擔心。如今你繼承了我的力量,區區白晝日光怎能奈何你?」

「是么?」白瓔驚喜地脫口,不自禁地抬頭望向無色城上空——那裏,雲荒的一片藍天,她已然有百年未曾看見。自從那一日和別的王者一起自刎成為冥靈后,本以為,會一直到灰飛煙滅都無法重新回到日光下了。

那一瞬間,雖然明知此去何等艱險,她眼裏還是流露出渴盼的光。

「實現你對我說過的諾言吧。在你灰飛煙滅之前,我們必須封印住破壞神的力量!」白薇皇后望着自己最後一個後裔,威嚴的眼神里慢慢流露出一絲絲的悲哀和愛憐,輕輕道,「我去和大司命說一下。你去和真嵐告別吧……也許不再回來了。」

「是的,皇后。」白瓔輕輕低下頭去。

遠處的金盤裏,淡淡的天光透過水麵籠罩下來,形成一座巨大的光之塔。塔下的蓮花玉座上,水鏡平整如新,那顆百無聊賴的頭顱正支著斷臂,在金盤裏歪著瞌睡,渾然不覺已然是到了生死訣別的時刻。

白瓔輕輕走過去,站在旁邊看着這孩子一樣的睡容,竟然不忍心驚醒他。

他這一生里,也實在是太辛苦了。

默默凝視了許久,她忽然低下頭去,吻了一下那個額頭,眼裏簌簌留下一行淚來。冥靈的吻和淚,都是虛無的,沒有落到肌膚上,就毫無覺察地化成了煙霧。

再見。再見。她在心裏默默說。那個聲音是如此強烈,幾乎要衝破她沉默的胸臆。

對不起啊……我就要離去了,卻沒有勇氣親口對你說訣別的話語。

我一直是這樣優柔的一個人,在這一生里我只勇敢過兩次:一次在我十八歲嫁給你那天;還有一次,就是在今日。我每次最勇敢的時候,都是在離開你的時候。

我要去做我應該、必須做的事情了,真嵐。

真是對不起……我無法給你今生,更無法許你後世。這百年的相伴,轉瞬也即將成為你一生里的回憶了。

無數的話語在胸臆里涌動,但最後只化為一聲嘆息。她側頭望向玉座旁的水鏡,那裏,開闔不定的波光里隱約呈現出碎裂的景象——她怔了一下,認出了那是百年來真嵐曾經獨自默默注視過無數次的畫面。

太子妃血色淡漠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原來,即便是百年的相伴,彼此心中依然保留着一方天地。如她昔年的心路,以及他登上王位前的坎坷,這些,即便是可以言辭中能看似淡然的提及,卻誰都不會深入描述,而對方也從不追問下去——那是屬於彼此的秘密花園,掩埋着昔日血肉模糊的傷口。時日長久,已然連自己都不會去回顧。

他們是一對多麼聰明的夫妻啊……熟稔如老友,密切如至親,百年來他們抖手相攙走過了那片似乎看不到盡頭的黑暗,相敬如賓。但是心中那一份赤誠,卻從未剖露。

或許因為,在真正的相遇時,他們都已經過了那種可以歌哭無忌的少年歲月。

所以在最後的離別來臨之時,也唯獨只能這樣沉默的告別。

真嵐……希望,某一日空桑能復國,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陽光之下。而你,將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妻子,她將真正的與你共同守護這片雲荒大陸。

你一定會成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后,我們走吧……」她沒有久留,無聲無息地走開,對着白薇皇后輕聲道。

「好孩子。」那個一貫嚴肅威嚴的皇后,眼裏終於流露出女性溫柔的光芒,慈母般地凝視着自己的血裔,嘆息,「不要怕。」

「嗯。我不怕,「白瓔輕輕搖頭,淺笑,「十八歲那年開始,我就什麼也不怕了。」

天馬扇動着潔白的雙翅,消失在水面的巨大漩渦里。

在那個人消失后,許久許久,金盤裏的那顆頭顱依然沒有睜開眼,只是臉上掠過了難以掩飾的表情變化,忽然輕輕開口,說了一句「再見」。

那兩個字輕如嘆息,

水鏡里,波光離合,一幅遙遠的圖象碎裂了又合攏——那是遠方大漠裏的一座孤寂的古墓,正在暮色里悄然矗立。那座墓,被重重的巨石封閉,宛如一個人的內心。

原來,在這一生里,他所在意的人始終都要一個個地離他而去。

九嶷山地宮。

魔渡眾生!——進入星尊帝王陵的一行四人,全清晰地聽到了這個聲音。

「你聽!你聽!那是什麼聲音?」那笙嚇得一哆嗦,拉住了西京的袖子,拚命扯。

是破壞神?還是……這個陵墓的主人、星尊大帝?

他們一行人沒有盜寶者的技術和經驗,不能依靠盜洞縮短距離,直接下到陵墓地底。因此在神廟看到九嶷王逃脫后,他們一路追隨而來,是硬生生辟開了星尊帝陵墓的大門,一路從正門直闖進來的。

這樣硬碰硬的闖入,自然遇到了無數機關和埋伏,頗費了一些周折。因此,在那一行盜寶者都快到達陵墓最深處的時候,他們還剛剛來到享殿。

享殿裏狼藉的血肉,巨大的蛇骨,讓他們驚覺有人剛剛在之前到達過。看到前方出現了三條支路,蘇摩和西京卻並不急。蘇摩用一個術法封住了那些四處蠕動的赤蛇,讓離珠不再尖叫,便開始查看四周的情況,想知道那一行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聖。

在踏入享殿,一抬眼看到正中四個大字時,蘇摩的臉色忽然有了微妙的變化。

「山河永寂」。

長久地凝望着星尊帝寫下的那四個字,海皇低下頭來,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了陵墓深處傳來的深沉語聲。

在那一瞬間,蘇摩臉色一變,右手閃電般地翻出,死死摁住了袖中蛟龍探出的腦袋。

「龍,少安毋躁。」傀儡師望向深不見底的墓穴,眼神凝聚起了冷光,「這真的是『那個人』的聲音?你確定?怎麼可能……他的魂魄還在這個世上?」

袖中的蛟龍鱗片劇張,眼裏射出炯炯的光,張牙舞爪,完全沒有了一貫的溫和氣度。

那個聲音一入耳,便回想起了七千年前的國讎家恨,無限的怒火從地底熊熊燃起,將龍神慢吞吞的好脾氣瞬間蒸發。然而,失去了如意珠的龍神力量大不如前,空桑人的地宮裏又充斥着神秘的封印力量。被海皇按捺著,蛟龍不得不強自克制着積壓了千年的怒意。

然而,龍神這般的怒意,顯然印證了一件事——

古墓深處的那個聲音,來自於星尊帝!

西京臉色也變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光劍,把那笙拉到身側。

只有跟着進來的美人離珠不明所以,站在享殿中間看着那具巨大的骨架發獃,聽得陵墓深處忽然傳出的那個陰沉聲音,不自禁地就想拔腿回奔——然而,一想起九嶷王世子的承諾,她又站定了。

那個已經白髮蒼蒼青駿世子說:只要她引著這些人去殺了九嶷王,就還給她自由。

自由!一想起這兩個字,她發軟的腿就堅定了一些。

「我這裏有一張圖……」離珠從懷裏拉出一卷帛,喃喃對着蘇摩一行道,「是……是青駿世子交給我的。你們拿去看看……就能找到九嶷王的蹤跡了……」

因為自知罪孽過多,九嶷王在位的近百年來疑心都很重。空桑亡國后,他就開始修築通往山腹的秘道,以便有一天可以做為最後救命用的藏身之處。那條秘道一共修築了十多年,入口在九嶷神廟內,由神官們守護著,盡端卻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的養子,那個七十多歲的老世子青駿費了多少力氣,才得來了這張地圖。只為出賣他的父親,借刀殺人,奪來王座。

蘇摩只是看得一眼,嘴角就浮出一絲詫異。

「那個傢伙逃到哪裏去了?」西京忍不住問。

蘇摩望向陵墓最深處,眼神空茫卻又深思,緩緩回答:「寢陵。」

星尊帝的寢陵?

西京和那笙都變了臉色——星尊帝的寢陵,是七千年前用了當時空桑王族裏最強的術法,佈置了各式各樣的結界和陣法形成。每一重門口,都有上古魔獸守護。是以幾千年來一直安然無恙,就算是西荒最強的盜寶者,也無法突破這樣的屏障。

如今,九嶷王居然設法逃到那裏去避難,再把他找出來只怕是困難重重了。

「走吧。」蘇摩卻是望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隧道,淡淡說了一句,「裏面,已經有高手在了——我們可別落了後頭。」

地底深處那個聲音剛散去,一行盜寶者卻已然在首領引導下來到了最後一個密室,直奔寶藏而去。

魔又如何?邪靈又如何?這一切,始終無法壓倒這些世襲盜寶者。

一路上,閃閃護著那盞燈走在前頭,一直在揣測第三密室內到底有什麼。然而在踏入大門的一剎,音格爾卻搶先了一步,輕輕一拉,將她拉到了背後。

「啊……?」她的視線被少年清瘦的肩擋住,卻聽到音格爾剎那發出了低呼。莫離在一瞬間將她護住,一把推出門外去。

所有盜寶者同時也異口同聲的發出驚嘆,居然全部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閃閃被推出門檻,差點跌倒。那一瞬間她終於看到了——

第三石室面積足足有一頃,高達百尺,讓一行人進去后渺小得猶如螻蟻。然而,卻沒有任何別的出口。石室的盡頭是大片的石壁,層層顏色分明,似是萬古沉積岩的截面。盜寶者們一看就明白那是九嶷山的山體岩層,顯示著這座龐大地宮的路徑已然是到此為止了。

然而,讓所有盜寶者驚呼的,卻是那大片石壁前那個巨大影子——

一隻足足有幾十丈高的赤色魔物,張開了雙翅,拖着九條觸手,火紅的眼睛盯着這一行闖入的不速之客,正猙獰地從岩壁里飛出來!

「邪靈!」九叔一眼看到那個魔物,失聲倒退。

然而,他的肩膀被一隻手穩定地托住——」大家別怕!」音格爾穩住了老人,眼睛卻一直盯着前方猙獰巨獸,揚聲,「仔細看!那不是活的,只是一個幻影!」

一邊說,他一邊急彈了一枚石子上去,擊在那隻邪靈身上。

石子從中毫無阻礙地穿過,落到地上。邪靈一動不動。

「只是一個幻影。」音格爾只感覺沁出一身冷汗,喃喃安慰周邊同伴,「大家別亂了陣腳……只是幻影而已,邪靈不在此處。」

所有人這才從驚慌中穩下了神,站定了,側頭望去。

那隻巨大的魔物仍然猙獰地張翅撲來,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九叔定了定神,也彈了一枚暗器過去,暗器穿過了魔物虛無的身體落到地面。老人長長舒了口氣——原來,這果然是一個浮凸出來的虛幻影象而已。

九叔小心地上前幾步,來到魔物正下方抬頭觀測——巨大的幻影浮在半空,雙翅張開後足有十幾丈,拖下來的觸手垂落到九叔的臉上。

那是一種奇怪的淡淡熒光交織成的立體幻象,宛如真實一般。

然而,這個墓室的最深處沒有一絲光線,這個幻影又是怎樣凝聚而成的呢?

「少主,方才那一瞬、你怎麼判定這不是活的邪靈?」九叔審視着那個幻影,問。

「因為它的眼睛是空茫的。」音格爾抬頭望着那一對火紅色的眼珠,答覆老人,「裏頭沒有敵意和殺意——就算一切都栩栩如生,但它沒有生氣,只是一個空殼而已。」

「果然是……」九叔點了點頭,也看着頭頂那一對紅色的魔瞳。這隻邪靈被封印在星尊帝寢陵內已經七千年,年深日久和周圍融為一體。所以,就算它忽然消失了,它的影子還會暫時存在於原地。

「我們來的路上看到,第二個玄室內那個白玉台上的水晶罩已經碎裂。」音格爾嘆息了一聲,「而且,是剛剛被人打碎的——真正的邪靈,已然在片刻前復活離去!」

「是誰?誰竟然復活了邪靈?」盜寶者們紛紛驚呼,「不是找死么?」

「應該是……方才那個殺掉青王的鮫人乾的吧……」音格爾笑了一笑,低下頭去,輕輕撫摩著那面石壁——青王臨時前叫那個鮫人」蘇摩」……這個名字很熟悉,似乎在某本史書里看見過。

那個蘇摩放出了邪靈,奪走了石匣,到底想幹什麼呢?音格爾想了想,找不到答案,神色轉瞬安定,揮了揮手:「好了,先不想這件事——只剩下最後一道門了,我們很快就能抵達星尊帝寢陵!」

所有盜寶者精神為之一振,哄然歡呼。

音格爾來到那個巨大的邪靈幻影下,仔細觀察。那個邪靈保持着攻擊的姿態,被封印在這面石壁前數千年,顯然是空桑人用來守護星尊帝寢陵的。然而,那個邪靈身後卻只有一面石壁,並無任何通向寢陵密室的門戶。

音格爾穿過了那個幻影,來到它身後的那面石壁上,從懷中拿出魂引,反覆地端詳。

然而,那一面岩石上什麼都沒有。

「閃閃。」忽然他抬起頭來,叫了那個執燈者一聲,「麻煩你過來一下。」

「啊?」那個少女懼怕半空中的魔物幻影,一直躲在莫離背後,此刻聽得召喚探出頭來。莫離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不必懼怕,然後就一手護着她穿過了那個魔物的幻影,來到石壁前,聽候音格爾的吩咐。

「拿你的燈,照一下這個地方好么?」音格爾指著石壁上的某一處,溫言。

閃閃瑟縮地探出頭來,音格爾對着她鼓勵地笑笑,她便咬着嘴角蹭過來,舉起了那盞七星燈,用手護著,讓上面盈盈的光投射到這片光潔的岩壁上。

七星燈的光也沒有什麼特別,淡淡地投射出去,照亮了室內。燈上,七個小人兒急速地舞蹈著,做出各種奇異的姿態。閃閃凝視着那些人兒,那些神奇的人兒在用動作向她無聲傳達着訊息——那是天地間人類肉眼所不能看到的一切。

然而音格爾卻是全神貫注地看着手中金色的羅盤,一瞬不瞬。他手中的魂引瞬地停住了轉動,金色的指針一動不動地指向一個方向。

「在那裏!」寂靜的墓室中,同時發出了兩聲脫口驚呼。

閃閃和音格爾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瞬地舉起手臂,指著石壁上的某一處。

所有人的視線跟着他的手指點出——目光落處,卻是三丈高的石壁某處。

然而那裏什麼都沒有。九嶷山特有的青岩在這裏沉積出奇異的紋理,橫截面上那一道道如蕩漾碧波,在燈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晶體光芒。但即便是面對着一面空牆,一行盜寶者還是如臨大敵,紛紛退開圍成了扇形。

因為他們相信,少主的每一個判斷都不會有錯。

他說進入寢陵的門在這裏,那必然便是在這裏。

等同伴都退開做好了準備,莫離輕輕一揚手,飛出一枚暗器準確地敲擊了一下那個點,聽着發出的聲音,蹙眉遲疑:「少主,聽這聲音……」

「就在這後面。」音格爾卻截口攔住他的話,手中長索忽然飛出去,如靈蛇探首,輕輕點了點三丈高的上方石壁,「你們看,只有這一個點,是燈光照不到的。」

所有人悚然一驚。

是的,那是目力罕見的一個小小的點,純粹的黑色,隱沒在青色的岩壁紋理中。在整面牆壁都籠罩在七星燈的光芒下的時候,只有這一點是黑色的!

彷彿那是一個湮滅之點,能將所有光線都吸入。

——所有盜寶者都知道,在空桑王陵里,只有一個地方才有這種現象。那就是,安放空桑皇帝靈柩的寢陵密室,那個無法被光線照亮,號稱」純黑之地」的最終玄室!

「從這裏挖下去。」長索輕輕點了點石壁,石壁果然喀喇一聲,裂開一條細微的縫,音格爾的眼睛裏也有壓抑不住的激動光芒,「莫離,你帶領大家開始幹活——小心生死鎖,你也知道那個鎖一旦受到外力,便會立刻自行內部毀壞並引發機關。」

「執燈者,你先讓開。」頓了頓,他招招手,讓閃閃過到他身邊去,望着莫離和九叔:「大家都是幾進幾齣地宮的人了,應該知道小心吧?都快到寢陵了,加把勁!」

「是,少主!」所有人發出轟然的應合,摩拳擦掌地開始工作。

閃閃伸長脖子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面石壁后沉睡的千年王者是如何模樣,然而音格爾微笑着搖了搖頭,拉着她來到偏遠的角落坐下:「執燈者,不要急,最後一道門是最難解開的,傳說里最快打開的也用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閃閃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要那麼久啊?」

「嗯。我得去那邊看着。你先休息,「音格爾從行囊里拿出食物和水,放到她身邊的地上,又將一卷薄氈子打開,鋪在玄室的角落裏,對她點點頭,竟是分外關切,「等寢陵的門打開后,就要真正勞煩你了——此刻好好養精神罷。」

「啊,終於用的着我了?」閃閃卻是高興起來,望着音格爾,「你們要我做什麼呢?」

這一路來她只是跟在後頭,處處受庇護,竟是成了一個累贅。心裏暗自不安,此刻終於聽說快有了出力的機會,如何不喜?

然而音格爾只是沉默地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分明有驚訝和不解的神情,有浮現一絲悲憫,喃喃:「原來,你還並不知情。」

閃閃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絞著自己的手指:「嗯……爹死得突然,還沒來得及教給我。我、我雖然能操控這盞燈,卻還不是一個合格的執燈者……」

「不知道也好。」音格爾沉默片刻,卻只是短短說了一句,「你等會兒只要舉著燈,給我們照亮就行了。」

一語畢,便轉過身去,再不與她說話。

他站在那巨大的邪靈幻象下,仰頭望着石壁上迅速搭起的腳手架。定位的金釘銀線縱橫展開,剩下的六個盜寶者已經開始熟練地工作了——那,都是他們一行世代積累下來的常識,做起來無不迅速乾脆。

他靜靜地等待着機關發動,石門開啟的瞬間。

他也預料到了這個千古一帝的最後一道防禦會有多堅固,對入侵者的反擊會有多狠毒——所以,他的眼睛時刻不離那個純黑的點,手指在袖中握緊了短刀和長索。

清格勒……清格勒。哥哥。

十多年了,你還被困在那裏么?你有沒有想過我會來到這裏帶你走呢?

他將手按在那面沉默了千古的岩石上,低下頭去,肩膀忽然微微發抖。

閃閃剛剛吃完了一張薄餅,喝了一口水,卻望見了他此刻的表情,不由有些微的愕然。這個臉色蒼白的少年一路上都是那樣的英明威武,每一句話都成為一行人的行動準則,而且從未出過錯,宛如天神——

然而,此刻,他的表情卻忽然像一個又激動又恐懼的孩子。

閃閃好奇地躲在角落裏注視着他,那個盜寶者里至高無上的主宰。

她望望音格爾,又低頭往往手裏靜靜燃燒的燈,忽然想起了在第二玄室內看到的那個鮫人少年和撲簌的巨大翅膀,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冷顫——

這個密室沒有別的出路,那個鮫人和邪靈,如今去了哪裏?

「少主,可以了!」在她神思恍惚的剎那,忽然聽到了莫離的聲音,驚喜萬分。一聲嗑啦啦的裂響傳來,彷彿真的有什麼巨門被打開了。

閃閃愕然抬頭,忽然間眼前就裂開了一道銀河。

那光是如此璀璨輝煌,彷彿地底閃出一道電光來!那一瞬間她只覺眼睛都被刺瞎,下意識地低下頭去。然而,偏偏那光卻只得一瞬,那一瞬劇烈的光亮讓她在光線消失后,已然眼前一片空茫,她只聽到空氣中低沉一聲響,彷彿亡靈的嘆息。

古墓的最後一道門打開了。

「大家小心!墓門開啟了!」九叔在大呼,然而聲音卻是有條不紊,連番指揮下去,「避開飛箭!蒙住口鼻!巴魯快上去撐住千斤閘!」

然而,就在那一瞬,那隻浮在虛空裏的邪靈幻象轉瞬消解了。

那一線裂縫裏吐出了許多尖利的呼嘯,隨即沉沉閉合,變成死寂的純黑。

呼嘯聲中夾雜着盜寶者們短促的慘呼,顯然是有人躲避不及,中了機關。

「小心!是連珠弩、飛蟄和毒瘴!」音格爾在剎那的寂靜中辨別清楚了一切,脫口大呼,身形飛撲出去,飛索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將一部分飛弩與毒蟲擊落,然而毒瘴卻在墓門打開的瞬間、勢不可擋地擴散出來。

幸而盜寶者早有準備,在進入墓室的時候每個人的舌下都含了解毒藥。

然而即便是如此,在這一瞬間,還是有一半的盜寶者掛了彩,連莫離都未能倖免,左臂上被飛蟄咬了一口,迅速流出紫色的血來。

他來不及多想,眉頭也不皺地將傷口附近的肉剜了下來。

一剎那的黑暗后,第三玄室里終於恢復了片刻前的光線。閃閃嚇得縮在角落,護著燭台,不敢看那邊的景象。當然,她也沒有發現,在那一線裂縫開啟之後,她手裏燭台光芒陡然大盛,然而詭異的是燭光全部向著石壁方向投射過去,另一半空間則絲毫照射不到。

「快……快……」三丈高台上,有人發出了呻吟般的喘息。

躲過方才那一輪襲擊的盜寶者們一驚,抬頭看去。只見整面巨大的岩壁開啟了三尺高的裂縫,而這座空前巨大的閘門下,一個魁梧的力士屈身蹲在縫隙里,用雙手和肩背抗住了整面落下的石壁!

原來,在這個玄室里,整面岩壁都是最後一扇門!

「巴魯,撐住!」音格爾低叱,立刻掠過去,「大家快把支架拿過來!」

「是!」莫離抹了抹臂上的血,揮手帶領盜寶者跟上去,摺疊著的青鋼架子被打開,一支支被放到裂縫中間,代替巴魯撐住了三尺的空隙,每一支都有一尺的直徑。

「好了,巴魯。」九叔上去拍了拍力士的肩膀,嘉許,「你可以歇息了。」

然而那個跪在裂縫裏托住千斤閘的魁梧漢子沒有動,在九叔一拍之下,「喀喇」一聲,似乎有什麼被折斷了。他整個人忽然如折斷一般向著閘門裏倒下。

「巴魯!」九叔驚呼,伸手拉住了他,用力拖出來。

所有盜寶者驚駭地退開一步——那個號稱西荒第一大力士全身癱軟如蛇,脊椎成了數截,七竅都流出血來。臉上插著四五支鋒利的短弩,其中一支從左頰射入耳後透出,赫然已經氣絕身亡。

大家都沉默下去。

很顯然,在方才最後一道門打開的剎那,巴魯奮不顧身地衝到了迅速重新閉合的千斤閘下,用身體托住了閘門——那也是此行他最重要的任務。

然而門內重重的機關隨即啟動,勁弩,飛蟄,毒瘴,這些東西在墓門打開的瞬間蜂擁而出,巴魯為了不讓門重新閉合卻堅持一步不退,生生死在閘門下。他重病的母親還在等待他帶着寶藏歸去治病,而這個西荒第一的大力士,卻是永遠無法回到沙漠了。

「好了,大家準備,可以進去了。」最先回過神,打破沉默的是音格爾,他將巴魯的屍體從門下拖出放在一邊,舉起了手,「執燈者,請過來。」

閃閃壓抑著心裏的驚駭和顫抖,從角落裏拿着燈站起。

音格爾神色肅穆地彎腰行禮,輕聲:「這是星尊帝的寢陵,沒有任何凡世的光可以照亮的『純黑之地』——請執燈者引導我們前行。」

終於要用到她了么……閃閃忐忑不安地走過去,望着那一線黑沉沉的三尺空隙。裏面的黑暗是如此深邃,似乎可以吸盡所有光線。那個千古一帝,就在裏面安眠么?

她機伶伶打了個寒顫。

然而,面對着音格爾和所有盜寶者的凝視,她還是硬著頭皮彎下了腰。旁邊的莫離握緊了手,全身肌肉蓄勢待發,音格爾的臉色蒼白而凝重,眼神隱隱激動。

「哎呀,你們看,果然是在這裏!我們來得正好呢。」

忽然間,一個清脆的笑聲打破了這一刻的凝重氣氛,腳步聲從第二玄室紛踏而來,所有盜寶者大驚失色,悚然回頭。

是誰?居然還有人跟隨在他們之後進入了這座古墓、跟隨而來!

這種現象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八成是想跟着來揀現成便宜、坐地分贓的另一行盜寶者!——音格爾的臉色一變,眼裏放出狠厲的光,手按上了腰側的短刀和臂上的長索。

沒有人可以在卡洛蒙世家頭上動土。

然而,搖曳的光線下,外頭進來的卻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

那個雲荒上所罕見的異族少女,黑髮黑眼,手無寸鐵,蹦跳地沿着甬道飛奔進來,一邊望着開啟的寢陵大門,拍手歡呼,毫不介意麵前一群惡狼般的盜寶者滿臉殺氣盯着她。

「丫頭找死!」一個盜寶者按捺不住,一柄飛刀便是激射向少女的心窩。

「啊!」閃閃驚呼起來,認出了來人,「別!這個姐姐是——」

這個姐姐,分明是在村子裏救過她們姊妹的那個苗人少女啊!怎麼也會到了此處?

然而刀已經投擲出去,又狠又准,立意要斃這個闖入者於刀下!

「叮」,輕輕一聲響,白光閃現,那把飛刀在觸及衣衫之前忽然粉碎了。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那個跑得高興的少女,將她拉到身側,低聲教訓:「那笙,給我小心些,這裏有群豺狼呢。」

那個落拓的大漢指間旋繞着白光,緩緩說着,抬頭望向面前的盜寶者。

「我們無意與你們爭奪這裏的一切寶藏,王陵里的一切我們都不感興趣。」在音格爾一行開口之前,他沉聲說出了一句關鍵的話,阻攔了對方薄發的敵意,「我們只是來尋找一個人和他手裏的東西。」

「西京大叔!那笙姐姐!」不等音格爾表態,閃閃卻叫了起來。

「西京?」音格爾悚然一驚,側過頭來,「空桑的劍聖西京?」

「不敢當。」落拓大漢一笑,將東看西看的那笙拉回身邊,眼神鎮定,「這位看來是卡洛蒙世家的音格爾少主了?黃泉三尺之下的無冕之王啊,幸會幸會。」

「幸會。」音格爾低聲回了一句,心下卻閃電般地轉過了幾個**頭。

來的,居然是空桑的劍聖……如果貿然動手,只怕自己這邊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吧?對方來意不明,雖然說明了不爭地底寶物,但又怎能就如此憑了一句話相信?如果是聯合這裏的所有人發動襲擊,對方身邊又有一個顯然不會武功的少女,取勝,說不定也可以……

心裏轉瞬想了千百個**頭,音格爾臉色蒼白,暗自握緊了手中的長索。另一隻手放到背後,做出了一個」合圍」的姿式。

莫離一眼望見,暗自點頭,一行盜寶者默不作聲地散開,裝作若無其事。

「貿然打擾,少主莫怪。」西京卻彷彿不知道對方殺機已起,只是朗朗而笑,「我們是追着一個人下到這裏的,只求拿到這個人手裏的東西,不會取這裏的任何寶物。」

「哦?是么?」音格爾微笑,「不知要劍聖出手的那個人,又是誰?」

「九嶷王。」西京沒有隱藏,一口說出,「他跑入了王陵躲藏,不知少主可有看見?」

「九嶷王?!」盜寶者齊齊一驚,相顧失色。

音格爾也是臉色變了變,緩緩道:「難怪九嶷王會躲到這個地方來……」

西京喜道:「那麼說來,少主是看到過了?」

「不錯。」音格爾點頭,手已然緩緩鬆開了刀,殺氣稍緩,「只不過,在我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然被人殺了。」

「什麼?!」西京和那笙齊齊脫口驚呼,「被誰?」

音格爾正要回答,忽然臉色一變,眼神雪亮的望着他們背後的甬道,脫口低呼:「是他!」

他手指一動,短刀已然出鞘!

所有人瞬間回頭,望向背後。果然,無聲無息地,有一個人從黑暗的甬道里走過來,手裏拖着一件物體,一頭藍發漸漸顯露,藍發下是深碧色的眼睛,面容俊美如妖。

「什麼,你們說是他?!」西京和那笙一驚,回頭看着後面趕上來的同伴。

「你們說蘇摩殺了九嶷王?」那笙忍不住笑起來,「怎麼會!他一路和我們一起……」

然而,話音未落,蘇摩卻抬起手,扔過了一樣東西。

啪嗒。那個東西沉重地落到地上,毫無生氣地癱做一堆,王冠骨碌碌地滾動。

「九嶷王!」西京低呼起來,「真的死了?」

「死了。你追着那笙跑過去后,我在甬道角落發現了屍體。」蘇摩的聲音冰冷,隱藏着可怕的怒意,「有誰搶在我們前頭,把他給殺了!放置右足的石匣也不見了!」

「是他!就是他!」看到了那個黑暗裏走來的人,閃閃卻驚呼起來,「他在說謊!就是他折斷了九嶷王的脖子,和邪靈一起拿走了石匣子……他叫蘇摩!」

雖然放在只是乍然一見,但是陰影里那個鮫人的驚人之美卻是讓所有人過目難忘。閃閃死死盯着那個過來的鮫人,一邊驚呼一邊往音格爾身後躲藏。

然而,她的指認出口,那一行人忽然間都沉默下去了。

西京看向蘇摩,臉色凝重,連一向大大咧咧的那笙都明白過來,沉默下去。

「是阿諾……」蘇摩低下頭去,手指緩緩握緊,十個斷裂了引線的指環奕奕生輝,他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可怕,「是阿諾!它搶在我之前殺掉了九嶷王!」

明知百年以來、他日夜以殺掉那個人為**,它才故意搶先一步!

蘇摩霍然抬頭,滿眼殺氣:「那個傢伙分明是在挑釁!」

「嘻……」忽然間,一個聲音輕輕笑了,極輕極冷,帶着說不出的譏誚,清晰地環繞在空曠的巨大玄室里,「哥哥,你生氣了?」

音格爾一驚,抬頭——這個聲音,分明不是在場所有人發出的!

他側頭,望向那三尺寬的裂隙。

「哥哥。」黑暗裏,那個聲音細細地笑了,從寢陵深處傳來,彷彿詛咒似地不祥,「雖然你在母胎里吞噬了我,但是,你這一生將永遠、永遠得不到任何你真正想要的……無論是所愛的,還是所恨的。」

蘇摩的手在聽到聲音的剎那間抬起,手指上一道銀光直穿入了那一道黑色的裂縫,向著聲音來處狠狠紮下。唰的一聲,引線的末端卻彷彿被一隻手接住了。

「你要的王之右足,就在我手裏,「那個聲音在黑暗中輕笑,「有本事來拿啊……」

蘇摩手指一收,拉緊那條引線,整個人瞬間就沿着那條線飛掠了過去!他的身形鬼魅一般滑入那條縫隙,速度之快、讓盜寶者都來不及阻攔。

「蘇摩,小心!」西京在後面驚呼了一聲,頓足跟上——那個傀儡分明在故意激怒蘇摩,寢陵的黑暗裏安危莫測,不知埋伏下了什麼機關暗算!

盜寶者們反應過來,紛紛拔刀攔在前方,不讓這些外人搶先進入藏寶的寢陵。

「借過,借過!」西京來不及多說,手指間騰起白光,光劍錚然出鞘,劍氣在瞬間吞吐達數丈,直刺向那個黑暗的門后,盜寶者們的刀劍在瞬間被截斷了三四把。

「讓他進去!」音格爾忽然沉聲喝了一句,「大家退開!」

盜寶者悚然收手,紛紛退開,看着西京一俯身從裂縫裏鑽入門后。

「少主……」九叔吃驚地望着音格爾,不明白他為什麼放了外人進去。

「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我們根本攔不住,只是無謂折損人手而已!」音格爾搖頭,臉色蒼白地望着那一線黑色,他頓了頓,轉向大家,嘴角浮出一絲笑:「——而且,既然方才的那個鮫人在裏面,那麼,邪靈一定也在裏面。」

果然,黑暗裏充斥着呼嘯聲,彷彿裏面有什麼在激烈地搏鬥,石壁上不時傳來巨響,整個王陵都在震動!盜寶者們一驚,齊齊後退。

九叔明白過來,擊掌:「不錯,鷸蚌相爭!」

音格爾緩緩點頭:「大家先原地休息一下,等裏面安定了——」

「哇,你這個人怎麼這麼陰毒!」他話音未落,旁邊一個女聲驚叫起來,手直指到他鼻尖上來,「這不是借刀殺人么?你真不是個好人!」

側目看去,原來是和西京蘇摩一行一起進來的那個少女,此刻還留在玄室里。

聽到她公然辱罵少主,盜寶者中已經有人怒氣勃發。然而音格爾卻定定望着那隻伸到他鼻尖上的手,眼神一變,微微擺手示意手下安靜。

皇天……在這個女孩手上,居然戴着空桑王室至寶皇天!

傳說皇天不但本身蘊藏着力量,更能喚起帝王之血的力量——如今他們一行人身處星尊帝的寢陵,倒是不好對皇天的持有者驟然發難。

「那笙姐姐……」閃閃躲在一旁,拉了拉少女的衣角——這一群盜寶者都是狠角色,那笙不知好歹惹翻了他,可大大不好,她把那笙拉過來,岔過了話題,「我妹妹怎麼樣了?你把她送回村子裏好生安頓了么?」

「啊……啊!」那笙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你說……晶晶……糟了!」

她臉一下子漲紅了,自己一急之下只顧著跟西京跑往王陵,根本忘了那個啞巴小女孩還在燒殺一空的廢墟里!

「你把我妹妹扔了?」閃閃看到那笙表情,立刻明白過來,急得快哭出來,「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答應了照顧晶晶的!」

那笙的頭直低下去,恨不得找個地縫躲起來,喃喃:「我……我等下就出去找她……對不起,對不起……她一定會沒事的。」

「唉,你!」閃閃急得跺腳——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爽朗俠氣的女孩,卻是個不可靠的馬大哈。

「不要急,執燈者,地面上的征天軍團想來也已經撤走了,令妹不會有事。」音格爾輕輕拍著閃閃的肩膀,溫言安慰,「等下了寢陵,出去我們立刻幫你找晶晶,可好?」

「也只好這樣。」閃閃嘆氣,眼神焦急,望了望那座石門,「我們進門看看吧。」

音格爾卻扳住了她的肩膀,眼神冷定:「再等一等。」

「再等什麼?等裏頭兩敗俱傷么?真是個壞人!」那笙一聽這話卻是火了,憤怒地瞪了盜寶者們一眼,自己身子一彎,徑自便進了那個黑暗的寢陵——西京和蘇摩都在裏頭,別人見死不救,她可不能在外頭看熱鬧!

「那笙……那笙!」閃閃看到那笙一頭衝進去,大急,「危險啊!」

這個姐姐,雖然粗心大意,可心眼卻是真的好的。

「澎!」

黑暗裏忽然爆發出一聲巨響,彷彿有什麼東西由內而外的爆裂開來!

「大家小心!」音格爾搶先大呼,想也不想,一手將閃閃護在懷裏急速後退。

無數的石塊砸了下來,密佈整個空曠的玄室。那種力量是極其可怕的,整面石壁在瞬間四分五裂,將外面站着的盜寶者也推得連連後退。

石壁中衝出了一隻巨大的怪物,雙翅展開幾達三十丈,下面拖着九條觸手,雙目血紅。

「天啊……邪靈!是邪靈!」盜寶者中有人驚駭地叫了起來,心膽欲裂。

這一次不是幻影……這一次絕對不是幻影!

從寢陵的黑暗裏衝出了真正的邪靈,展開巨翅,吞吐著毒氣呼嘯而來。一路上它觸手不斷地抓取着地面上的人,一旦抓到,那個人便瞬間在它觸手環繞中萎縮,所有血肉消融殆盡。

閃閃嚇得縮在音格爾懷中,抓緊燭台,不敢去看頭頂上掠過的那一隻巨鳥。

然而,那隻從石壁中衝出的邪靈似乎受了重傷,踉蹌地飛著,一頭撞上了玄室對面的石壁,發出轟然巨響,頹然落到了地面上。綠色的血從它身體下的九條觸手裏滲透出來,它勉強抬起血紅的眼睛,憤怒地望着寢陵的方向。

「蘇摩!蘇摩!你怎麼了?」一地的碎石里傳來那笙的驚呼,方才她進入寢陵的瞬間,就感覺到空氣中充斥着彭湃洶湧的力量,壓得人無法呼吸。那些力量在交鋒、搏擊,最終將整面石壁都化為齏粉!

她不顧坍塌的石牆直衝過去,想從廢墟里扶起不停咳嗽的傀儡師。

「別過去!」然而她剛一動,就被身邊的西京扯住了,厲喝,「那不是蘇摩!」

「哈……」那個廢墟中的鮫人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抬起眼,望着那笙。那笙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明白過來,脫口:「阿諾?!可蘇摩……蘇摩呢?」

「我在這裏。」蘇摩的聲音從另一邊響起,同樣衰竭,「我拿到了。」

角落的碎石簌簌而落,一個人掙扎著站起,抖落滿襟鮮血,緩緩地舉起了手中抓着的石匣。微弱的燭光中,所有盜寶者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彷彿是空氣中忽然出現了一面看不見的鏡子,兩個一模一樣的藍發鮫人,在廢墟中靜靜對峙!

同樣的藍發,同樣的碧瞳,同樣俊美如天神的臉和邪詭如妖的眼神,這世上,怎麼會有兩朵並世的奇葩呢?……閃閃看得呆了,左看看右看看,感覺自己宛如做夢。

「幾個月不見,你居然長這麼大了……難怪敢來挑釁。」雖然手臂幾乎完全斷裂,蘇摩卻緊握著方才搶奪到手的石匣,他靜靜望着廢墟里的孿生傀儡,眼神冷酷,「不過,你也是太小看我了——以為憑着一隻邪靈,就能伏擊我?」

「咳咳……其實論伏擊,邪靈的力量……也足夠了。我只是沒想到、還有空桑劍聖和你一起來了而已……」傀儡在廢墟中咳嗽,有一根細細的引線穿透了它的心臟部位,將它釘死在廢墟里。然而它的身體彷彿是虛無的,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它在笑,毫不懼怕:「你只是運氣好……我千算萬算,沒料到你會和空桑劍聖同行。剛才如果不是西京幫你……咳咳,你以為你可以逃得過幽凰的一擊?」

「幽凰?!」這一次脫口驚呼的除了蘇摩,還有音格爾。

那個鳥靈幽凰在自己送到九嶷山下之後,不是已然自行離去了么?怎麼此刻會出現在地宮裏?音格爾震驚地望着那隻重傷的龐大魔物——那個有着雙翅九手的邪靈有着紅火的眼睛和類似於鳥類骷髏的頭顱,完全看不出鳥靈的影子。

「它是幽凰?」蘇摩捂著胸口的傷,用幻力催合著心肌,有些不相信地望去。

他差一點點死在這個魔物手裏。

剛進入寢陵的黑暗時,他沒有尋找到阿諾的所在,卻被這隻邪靈猝及不妨襲擊——寢陵里的黑暗是湮沒一切的,甚至連他一進入都無法看到周圍的一切。他順着引線掠入,想從阿諾手中奪回那個石匣,卻沒有注意到周圍還有更大的威脅。

那隻復活的上古邪靈蟄伏在黑暗深處,靜默地收爪咬牙,等待着他的出現。在他將注意力全部放在阿諾身上時,它陡然掠到,又狠又准,一抓就洞穿了他的心口。他旋即反擊,用辟天長劍削下了邪靈的觸手——可怕的是那隻魔物彷彿瘋了,彷彿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不管不顧地想置他於死地!

這隻上古的邪靈,怎麼會有那麼強烈的恨意……

如果不是袖中的龍神在那一剎那騰出,咆哮著將那隻邪靈擊退,他只怕當時就因為劇痛而失去知覺——而黑暗裏,他那個孿生兄弟正虎視眈眈,想將他的血肉啖盡。

龍神和邪靈的纏鬥給他帶來了喘息的機會,然而蘇諾卻趁機靠近重傷的他,試圖從傷口中挖取他的心臟!它撕裂了他的胸膛,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臟,眼裏帶着狂喜的表情。

「我要吃了你的心……」

那個脫離了引線的傀儡握緊了他的心臟,用瘋狂的聲音低語——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就會在這裏死去。

就在阿諾動手的瞬間、西京終於趕到,一劍將那個傀儡砍傷。

那一剎那生死交錯——在他活過兩百多年裏,從未有這一刻的接近死亡。

想來,當初遇到幽凰時阿諾就一力表示親近,讓她留在身側,已經是存了不可告人的心計吧?那個死去的白族女孩,有着和姐姐一模一樣的純粹執著的激情,無論是愛的極至還是恨的極至,都蘊藏着巨大而可怕的力量。

而阿諾……就是一直蟄伏着,引誘著,想利用她這種力量吧?

終於,它在逃脫后,尋找到了在九嶷附近徘徊的幽凰,達成了某種可怕的協議,來報復同一個敵人。

這樣惡毒的計策,定然是阿諾提出的——這個偶人實在太了解傀儡師了,知道他深心裏有着難以泯滅的仇恨,必然會來找九嶷王復仇。他們首先跟隨着九嶷王進入地宮,然後殺了九嶷王,奪走了**封印。

然而即便如此,分裂后的阿諾已然沒有任何力量,幽凰又不是蘇摩的對手,他們便孤注一擲地打開了地宮密室內的上古封印,讓邪靈在幽凰身上復活,借用她的力量來出其不意地伏擊蘇摩。

蘇摩捂著破碎的心從廢墟里踉蹌起身,望着那隻垂死的邪靈——那對火紅的眼睛裏依然有着最深切的仇恨,彷彿要將他生生吞噬。

他依稀記起了以前這個鳥靈之王的模樣:那個叫做幽凰的鳥靈,有着一張美麗的女童的臉,和白瓔有幾分像,卻更幼小更邪氣。在寒冷的蒼梧之淵旁,她展開漆黑的巨大羽翼包裹住了他……在他懷裏,這隻鳥靈沒有邪魔的氣息,完全像一個人世的少女。

在那個黑夜裏,她的羽翼溫暖而蓬鬆,她的笑靨和記憶最深處那張臉恍惚相似。

他得到了她。宛如百年來一次次擁著不同的女子入眠,只為不能抗拒獨眠時的寒意

然而在朝陽初起的剎那,他已然將那一夜遺忘。他們的軀體雖然融合,但靈魂卻根本沒有交匯過。這種相遇,原本就和清晨的露水一樣、不會留下任何印記。

她卻恨他入骨,不惜化身為魔來攫取他的心臟。

「不認得我了么?……蘇摩?」幽凰躺在血泊里笑起來了,然而骷髏般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嘶啞地嘆息,「可惜……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我就可以看到你的心了……」

「就算恨我,「蘇摩望着那隻的怪物,忽然道:「也不必將自己弄成這樣。」

「那又如何?反正……無論什麼樣子……你都不會放在眼裏。」邪靈撲扇著巨大的翅膀,拖着九條被截斷的觸手,想掙扎著站起來。濃綠色的血從它身體里不斷湧出,它嘎嘎地笑着,聲音已然嘶啞:「我想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心!……我要把它挖出來看看……」

蘇摩眼裏忽然有某種悲哀,放開了捂著胸口的手:「那你看吧。」

被邪靈利爪掏出的胸臆內,一顆心安靜的躺着,四分五裂。鮫人的心臟是居中的,色做深藍,左右心室等大,膜瓣上有鰓狀的絲。此刻,正在幻力的催合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癒合。

「原來……你的心……早已不跳了。」幽凰勉力抬了抬爪子,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她大笑起來,那種怪異的笑聲響徹地宮,讓那笙嚇得一哆嗦。

「好,好!既然你無心……那麼就用命來抵吧!」

大笑聲中,旋風呼嘯而起。巨大的翅膀撲扇著,垂死的邪靈用盡了全部力氣飛起,撲向蘇摩,利爪閃爍著寒光,伸出九條觸手想將其撕裂。

「小心!」想不到那隻奄奄一息的邪靈還會反擊,那笙脫口驚呼,想奔過去幫忙。

肩頭卻一緊,是西京默不作聲的抓住了她,對她默默搖頭。

就在這一瞬間、玄室內閃出了縱橫的電光!

羽毛如雨而落,濃烈的血腥味瀰漫。撲過來的邪靈被固定在半空,看不見的引線在瞬間洞穿了她的翅膀和觸手,她奮力掙扎,眼中冒出火光來:「殺我!有種的你來殺我!」

「我不殺你。」蘇摩卻搖了搖頭,淡漠的垂下了手中的辟天長劍,側頭望着一邊的傀儡,「我要殺的,只有它。」

「孬種!我就知道你不敢!」幽凰極力掙扎,不顧那些鋒利的引線一寸寸切割著肌體,只是瘋狂地大笑,「殺了我,怎麼和我姐姐交代?哈哈……卑賤的鮫人,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還不是我們空桑人千年萬年的奴才!」

蘇摩微微蹙眉,低聲:「看來我當初是不該惹你——現在,你可以閉嘴了。」

那樣的話已然是某種宛轉的歉意,然而幽凰卻彷彿瘋了一樣,根本停不下滔滔不絕的謾罵,眼睛因為興奮而血紅:「啊呸!你的底細誰還不知道?什麼傀儡師?分明是西市裏出來的賤貨,老爺貴婦們玩膩了就送人的奴隸!被轉賣到青王府之前,還不知道有過多少個主子呢!世襲的奴才!還敢覬覦空桑太子妃……」

「喂,你給我閉嘴!」那笙大怒,掙扎著要上去揍她。

西京按下了她的肩膀,卻是擔憂地望向一旁的傀儡師。

然而出乎意料地、蘇摩竟然並未向以往那樣對污言穢語發怒,只是沉默地扣緊手中的絲線,束縛著那隻不斷扭動的邪靈,表情冰冷而漠然。

這樣的惡毒語言,竟然完全不能激發他的怒意,他只覺得恍惚。

那又如何呢,這些惡毒的話其實講的是事實——從出生以來,他就被無所不在的黑暗和屈辱包圍。那些話,就算不罵出來,也在所有認識他的人的心裏隱藏着吧?那些摧折、侮辱、白眼和凌虐,無復以加……

他一直一直的忍受,咬碎了牙也不讓自己自殺也不讓自己發瘋,發誓總有一天將報復所有的空桑人。

是的,所有空桑人——包括那個故作可憐、對他示好的白族太子妃。

……

彷彿多年來積壓的憤怒和仇恨全部宣洩出來,幽凰不顧身上的劇痛,只是破口大罵:

「也只有白瓔那個小賤人才被你迷昏了頭!天生的賤!她老娘放着好好的白王妃不當,跟冰族人跑去了西海;她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居然跟一個鮫人搞上了!丟盡了空桑的臉……」

蘇摩的臉漸漸變了,彷彿有火在他眸中燃起。

「給?我?住?口。」他霍然抬起頭,眼神雪亮如刀,一字一句低喝。

看到他臉上色變,幽凰卻反而興奮地大笑起來,扭動着身子,嘲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白瓔真是個天生的婊子,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當,去和奴隸亂搞——啊,我倒是忘了,那時候你還不是男人,搞不了她。哈哈哈,真他媽的諷刺!你們——」

滔滔不絕的惡毒辱罵,終結於一道雪亮劍光。

辟天長劍在瞬間雷霆般地洞穿了邪靈的巨喙,將舌頭連着一起釘住。

劇痛讓幽凰扭動着身體,鋒利的引線一寸寸個入肌膚,宛如凌遲。她卻桀桀怪笑着,眼裏有得意的神情——終於是,激怒他了……那一瞬間,他的心是活着的吧。

這樣的生命,還有什麼好顧惜的——她已然苟延殘喘了百年,卻尋不到生的意義。

如果要終結,也希望,是終結在某個有意義的人手上吧?

「我說過住口,你不聽。」傀儡師鬼魅般地掠上了半空,一腳踩着邪靈的背,一手握劍,對準了幽凰的頂心,冷冷,「那麼,就給我永遠地閉嘴罷!」

辟天長劍直插邪靈頂心,巨大的頭顱連着舌頭一起,被斬落在地。

「耳根清靜。」蘇摩凝視着那隻抽搐的邪魔屍體,漠然扔下一句話。

他身上方才爆發出的殺氣,讓整個玄室都陷入了靜默。

連一直旁觀的阿諾眼裏都有敬畏的表情,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還是沒有改變么?即便是繼承了先代海皇的記憶,這個傀儡師的天性里的陰梟還是沒有消除,在忍耐到極限后、還是這樣可怖地爆發出來!

邪靈的頭顱被斬下后在地上滾了一滾,驀然縮小,變成了一個少女的螓首,容色嬌麗如生——竟是在死前,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天啊!」那笙被嚇了一跳,望着那顆邪靈的頭忽然變成了同齡人的頭顱。

白麟的頂心裏貫穿着辟天劍,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蘇摩,目光亮得可怕,充斥着怨毒和絕望,竟似要從化為厲鬼去啖食對方。然而畢竟是生魂已散,孤零零的頭顱只維持了片刻的神智,嘴唇開闔著,吐出一句話,便再也不動。

「我恨自己……曾委身於一個鮫人。」

那句話過後,玄室內寂靜無聲。

西京望着地上那顆少女的頭顱,想起百年前在帝都也曾見過白瓔身邊這個小小的女孩——當初白瓔被送進帝都冊封時,白麟不過六七歲,粉團也似的娃娃,前呼後擁,嬌貴而專橫。

如今世事倥傯,那個白族的千金竟是在這座古墓里、以邪靈的形態死去。

那笙望着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發獃,許久,才大著膽子上前俯身想闔起她的眼睛。然而白麟的眼睛一直大睜著,竟是怎麼也無法闔上。

「她一定很恨你啊……」那笙心有餘悸,側頭望了望蘇摩,而後者毫無表情。

西京此刻吐出一口氣來,走過去拍了拍蘇摩的肩,沉聲安慰:「白麟變成了這種模樣,就算你殺了,白瓔她也不會……」

「誰管她會如何?」蘇摩忽地冷笑,截斷了西京的話,「她有本事,就來殺了我為妹妹報仇罷!」

淡淡說着,手中引線忽地如靈蛇抬起,對準了廢墟中的阿諾。阿諾望着主人,眼神又是恐懼又是厭惡,手足發出微微的顫抖,顯然是極力想掙脫。

然而那一根引線從傀儡的心臟部位穿過,將其釘住。

兩個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就這樣在廢墟里靜靜對峙。

「你我之間,終須一個了結。就如當年母親身體里的養分只能誕出一個嬰兒一樣,如今也只能有一個人活下來,成為海皇——」許久,蘇摩開口,望向自己的孿生兄弟,眼神平靜冷酷,「無論如何,這第二次的爭奪,還是你失敗了……我的弟弟。」

十指一彈,戒指上的引線呼嘯飛出,織成了一面無形的網。光網中,蘇諾拚命掙扎,卻逃不出那個羅網,釘在心臟里的那根引線反而越絞越緊。

「不甘心么?沒什麼好不甘心的……你不曾活過,所以不知道其實活着、並不如想像中的美好……」望着絕望掙扎的偶人,蘇摩的聲音里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倦意,第一次對着兄弟喃喃說出心裏的話語,「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從一開始就將生的機會讓與你——這樣,我這一生承受的,都不必背負。」

蘇摩十指緊扣,引線根根如蛇般探首,瞬地鑽入阿諾四肢關節,將它釘住。偶人張開嘴,發出一聲聽不見的嘶喊,四肢不停劇烈掙扎,蘇摩的手靜靜控制着引線,將它狂舞的手足扯住,半晌終於定住了它。

在引線重新插入四肢關節的時候,阿諾眼裏妖鬼般的亮色就忽然黯淡了,蘇摩一扯引線,它的手腳喀喇一聲垂下,彷彿又恢復到了傀儡的身份。

「我並不熱愛這場浮生——只是到了現在,卻已然並不能中途放棄。我必須活下去……你明白么,我的弟弟?」傀儡師的嘴裏,忽然吐出了最後一句低沉的嘆息。十戒的光芒暴漲,竟然逆着戒指上的引線,緩緩向著虛空中的傀儡蔓延過去,宛如銀色的火在一路燃燒。

「龍,幫助我。」蘇摩握緊引線,扯住那個和自己等大的傀儡,忽地開口。

袖中金光一閃,龍應聲飛出。

神龍將身子放大到合適這個密室空間,浮在空中俯視着眾人。然而,它明月一樣的眼睛裏卻有凝重的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地上那個癱倒的偶人,並未響應傀儡師的召喚。

「放了它。」許久,從龍的嘴裏,忽然吐出低沉的吟哦,「不能這樣。」

所有人悚然驚動。蘇摩下意識地鬆手,卻也抬起了眼睛,有些詫異地望向半空中的蛟龍。龍的眼神卻是認真的,一直望着聯結雙方身體的絲線,長身一卷,將那個失去支持的傀儡捲起,定在虛空裏。忽地一張口,吐出一團火來。

那火席捲而來,洶湧迫人,然而等真正燃及,卻竟然只有細細一線。

火舌準確地舔上了十根引線,將傀儡連着引線一起包圍!

阿諾垂著頭顱和四肢浮在空中,無數的絲線從它的關節上垂落下來,閃出詭異的銀色光澤。火宛如紅蓮一樣在它身周開放,伸出暴烈的舌頭舔拭著偶人,阿諾的手足在火里抽搐,臉也因為熱力融化而出現詭異的表情。

那笙睜大了眼睛,望着那個和蘇摩一模一樣的偶人在火中漸漸融化。

龍神……到底要把阿諾怎麼樣呢?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傀儡師,卻看到蘇摩眼裏陡然泛起了妖異的碧光!

「龍,為什麼!」他望着虛空的那一團火,忽然厲聲大呼,眼裏隱隱不甘。

龍神吐出真火,燃燒着那隻象著着罪惡與黑暗的偶人,然而龍的聲音卻從虛空裏傳來,透出乏力:「不……絕不能……再聯結彼此。如果你像方才那樣將它『化』去……它就會重新回到你體內,沉睡,蟄伏,孕育……直到某日蘇醒。」

在赤紅色的火光中,蘇諾的身體漸漸融化。

然而,被火舌舔著,偶人的手足都在抽搐,發出皮革焦裂時候的氣息——蘇摩陡然間有嘔吐的感覺:這,分明是燃燒着他的血肉!

在那個憎恨一切的黑暗歲月里,他感到絕望與孤獨,於是瘋狂地用那個從自己腹中取出的嬰兒屍骨做成了阿諾,而這個傀儡身上每一寸,都來自於和他一樣的血。

火在一寸寸的將那個孿生兄弟燃燒,然而冷汗卻從他額頭涔涔而下。

蘇摩強撐著收緊了十指,蒼白的肌膚上十隻樣式詭異的戒指閃出了光芒,彷彿凝聚了某種幻力,煥發出妖異的光。引線那頭的火里,隱隱傳來絕望和憤怒的氣息。

那是他的孿生兄弟,在龍神吐出的真火里絕望掙扎。

然而,奇怪的是阿諾並沒有劇烈地反抗,只是稍微抽搐了幾下,便終歸於沉默。

火光漸漸熄滅,那笙望向半空,驚呼出來:「哎呀!沒了!」

烈焰過後的密室穹頂,依舊閃爍出寶石的光輝,在密佈的星圖下,十根引線輕飄飄地垂落,輕若遊絲。然而引線的那頭,已然空無一物。

龍神輕輕吐了口氣,吹散剩餘的火氣,彷彿疲憊之極,一轉身飛回蘇摩臂上。

然而,火光熄滅后,「咔噠」,虛空中傳來輕微一聲響。

蘇摩的目光霍然雪亮!

那是一顆純黑的珠子,憑空凝結出來,掉落在地。

望着那一顆珠子,蘇摩眼神陡然有些恍惚——這個細微的東西上,透出那樣熟悉的氣息……宛如百年前在最隱秘的地方所聞。這……是阿諾留下來的東西么?它身體盡毀,依然還有一**不滅?

「別過去!」在他伸出手的瞬間,龍神發出了咆哮。

那一聲巨響,甚至震動了整個地宮。

然而縱使如此,也已經晚了。疲倦的龍神沒有來得及阻攔,蘇摩已然在恍惚中將那顆珠子握在了手裏——只一瞬間,那顆珠子憑空消失,彷彿從中飛出了一個縹緲的黑色影子,宛如蝴蝶一樣一閃即逝,撲入蘇摩的眉心,湮滅。

剎那間,傀儡師身體猛然一震,往前一傾,屈膝在地,用手死死按住了眉心,吐出一口血來。

龍飛了出來,繞着蘇摩飛舞,發出低沉的嘆息。

來不及了……自從失去如意珠后,被封印了七千年的龍,力量也出現了減弱。而不久前讓蘇摩繼承了海皇的力量后,更是用盡了全力,此後暫時陷入了虛弱的狀態。如今,吐出了所有三昧真火,卻居然無法徹底焚毀那一粒暗的種子!

蘇摩用手按著眉心,急速用幻力追溯那一點刺入痛,然而那黑影針一樣鑽入,只覺眼前一暗,那疼痛就迅速就消失在眉心。

他心裏泛起了震驚:原來,那個傀儡忍受着最終的焚心之痛並不掙扎,只是一直在積累着力量!

阿諾靠着最後微弱的力,將所有的怨毒和憎恨凝聚到一點,躲過了真火焚燒——然後,趁著所有人注意力鬆懈,再藉機進入傀儡師的內心。

蘇摩跪倒在廢墟里,勉力用手支撐着地面,血從他嘴角落下,染紅地面。他捂著自己的眉心,彷彿那裏有什麼在破體鑽入,痛苦得無以復加。

那種痛苦沿着脊椎一分分下移,宛如有一把刀在他肺腑里絞動,將血骨生生拆開。然而更震驚的,卻是他的心——阿諾消失了,然而它的憎恨和怨毒並未消散,卻深埋在了他的內心!這一對胞衣里曾手足相接的兄弟,終於重新回到了同一個軀體內。

阿諾黑暗的那一面,將會被蘇摩的精神力所暫時壓制。然而他也將承擔了這個傀儡身上的所有一切陰暗、悖逆和詛咒,他的痛苦將永遠不會結束。

那笙看着血從他全身的關節里不斷滲出,嚇得不停地扯身邊的西京,然而空桑劍聖只是微微搖頭——血脈的分割和融合,都是極端痛苦的,就如拆骨重生。然而,這種痛苦旁人卻從來不能分擔一絲一毫。

那笙跑到蘇摩身側跪下,拿出手巾替他擦去額頭滴落的血汗,然而他卻一把奪過,塞進了自己的嘴裏,緊緊咬着。

嘴角的血順着手巾滲出,很快將整塊雪白的布染紅。

那笙看得驚心動魄,卻無從下手幫他,只是一味地着急。

龍從虛空裏一個旋轉,飛到了他的身側,撫慰地對着他吐氣。龍吐出氤氳的氣息,將溫良的風吹到傀儡師身上,盤起身子,將他的身體輕輕扶起。

許久許久,蘇摩的掙扎才減緩下去。他鬆開了嘴裏咬着的布巾,將浸滿了血的布吐掉,發出一聲低緩的嘆息。在他仰起頭的剎那,那笙詫異地看到他的眉心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刻痕,宛如一朵火焰的形狀。

那,便是阿諾消失的痕迹?

龍神低低應了一聲,將頭蹭到他臉上,也是極度的疲憊。

「龍……我沒事。無論如何,我總算把它重新關回去了……」蘇摩微弱地笑了一下,抬起手撫摩著龍神的鱗片,低聲問,「放心,我會一直把它關到最後……與我同死。」

龍微微定了定身形,尾巴一擺,發出了一聲低吟,有憂慮的表情。

蘇摩卻是聽懂了,染血的唇邊露出一絲冷笑:「沒什麼,如今我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自生下我就知道,這一生只要活着,我的痛苦將永無盡頭。」

那樣的話語,讓室內所有人都靜默了下去。

「噠」,封印的石匣內發出了低低短促的聲音,彷彿也感到了某種不安。

彷彿也聽到了封印內的聲音,知道是誰在一旁同時聽見了他的話,蘇摩嘴角的冷笑消失了。頓了頓,看了看周圍,皺眉轉開話題:「那群盜寶者呢?」

那麼一說,那笙才留意過來——

就在方才他們對付邪靈的時候,那一群盜寶者竟然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是去了內室。」西京卻是明了,往內看了看,「大約怕我們和他們爭奪寶物罷。」

「可笑。」蘇摩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踉蹌著站起,將手裏一直死死拿着的石匣丟給那笙,「拿把這個回去給真嵐……在這裏的事情,總算是都做完了。」

那笙一驚,伸出雙臂才堪堪接住了那個沉甸甸的石匣,感覺上面冰冷的花紋烙痛了手臂。她想起蘇摩方才正是為了奪回這個才差一點被阿諾和幽凰伏擊,不由滿心的感激。

剛一入手,她就感覺到那個堅固的匣子裏有東西在急切地跳躍,一下一下地敲著石匣的壁,彷彿迫不及待。與此同時她右手一陣熾熱,皇天煥發出刺眼的藍白色光,照徹了整個昏暗的玄室!

「啊……這裏頭,就是那隻臭腳么?」那笙望着不斷震動的石匣,喃喃,「你們看,它在用力踹呢……要它放出來么?」

彷彿回應着她的喃喃,匣子裏的砰砰聲越發強烈了,石匣竟被踹開了一條裂縫。

但是百年前的封印是如此強大,就算感覺到了皇天近在咫尺的呼喚,被封印的右足也無法破匣而出。想來,無色城裏那個臭手此刻定然也是同樣感覺到了身體的部分復甦,正在急切地想使用這隻被割裂的右足吧。

然而那笙忽然放下了揭封印的手,哼了一聲:「封了一百年,這隻腳不知有多臭呢——等真嵐那傢伙自己來取的時候再打開吧。」

「死丫頭!還不放我出來!」再也忍不住,石匣里傳出了熟悉的語聲,猛力踹。

「才不!」一聽那聲音,那笙快活地笑出聲來,抱着匣子跳了一跳,低頭對着裂縫說話,「你自己來拿呀——想讓我抱你的臭腳,門都沒有!」

「哼,哼……」匣子裏的震動停止了,彷彿是放棄了努力,恨恨,「鬼丫頭,等會我過來了,非踢你屁股不可。」

「真嵐。」忽然間,蘇摩仰起頭望着墓室上方,開口。

「嗯?」彷彿沒料到傀儡師會主動打招呼,石匣裏面愣了一下,回答。

「炎汐已從鬼神淵帶出你的右足,會另行送到——到時候我們約定的事情、也算是有一個了斷。」口中尤自淡淡發問,「方才青王死之前曾向破壞神祈願,你聽到那句回應了么?」

然而這句話一出,西京悚然變色:方才那一句」魔渡眾生」響徹地宮,的確讓人有莫名的壓頂而來的恐懼感。

「……沒有。」石匣里沉默了一下,「在那笙接到這個匣子前,我被完全封印着,無法感知外面的一切。」

「那聲音傳出的一瞬間,地宮裏充盈著一種可怕的力量——但是在我進入寢陵的時候,那股力量忽然消失了。」蘇摩口中緩緩道,眼睛望着遙遠的彼方,「可怕的是,我看不到那個力量的來源……對方的力量,應在我之上。等會你來的時候,需小心。」

然而那笙卻被他最後那句話嚇了一跳,脫口:「怎麼?你要走了么?怎麼不等等?真嵐他們大概一會兒就會過來了!」

蘇摩卻是漠然地搖頭,垂下了劍:「如果不是必要,我只希望永遠不要再看到他。」

石匣子裏沒有聲音,真嵐仿似知道他的心意,竟也沒有出言挽留。

「我得去帝都伽藍了。」他低手彈了彈龍神的腦殼,袖中探出頭來的頭瞬地縮了回去,蘇摩輕撫著龍的雙角:「失了的那枚如意珠,終究得去尋回來——不然只怕難以對付十巫聯手,更罔論方才墓里那個聲音。」

「……」那笙見得他去意已定,倒是有點依依不捨起來。

說到底,眼前這個鮫人是自己最熟悉的人了——從中州一路風塵僕僕來到雲荒,就彷彿是命中注定一樣、無論到哪一處都能遇到。

「這裏的事情已然完畢,再見。」蘇摩再無半分留戀,便是轉過身去——想了想,忽地轉身,指了指地上貫穿着白麟頭顱的辟天長劍,對着石匣道:「這把劍留給你。」

「呃?」顯然有些意外,真嵐反問了一聲。

然而蘇摩沒有再回答,足尖一點,已然向著玄室外掠出,沿着墓道頭也不回地離去,只留下西京和那笙在原地望着那把長劍發獃。

龍萬年一換形,遺下龍骨。這把龍牙製成的劍,可辟天下一切邪魔。

當初,純煌將它送給了星尊帝,而星尊帝持此平定天下,最終滅亡海國。

如今蘇摩從墜淚碑下取回了海國故物,卻將其留給了空桑最後一任皇太子——這中間的種種複雜情緒,令人一時難以了解。到底何時開始,這個鮫人少主無聲地改變了?

而重新握住這把劍的空桑王者,和海國的新帝王之間,又將會何去何從?

「就這樣……拿回去給那臭手么?」那笙小心翼翼地握緊劍柄,拿起。

劍尖上的白麟怒目而視,嚇得她一鬆手。

那笙喃喃道:「他也不怕白瓔姐姐看了會難過。」

「他已然什麼都不怕了……」西京一直凝望着傀儡師離去的背影,此刻輕輕嘆了口氣,「象他這樣的人,經歷過那麼多事情,於今還有什麼可以畏懼的呢?」

經歷過那麼多的事情?他又有着怎樣的過去……那笙望着白麟不瞑的雙目,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忽地想起了最後那番極惡毒的辱罵,不由脫口:「啊……這個邪靈她、她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么?」

「哪些?」西京一邊過去拔起辟天劍,一邊隨口問。

「就是那些……那些污七八糟的……說他有過很多主子什麼的……」那笙的臉微微一熱,雖然不大明白,但想起當時白麟的表情,也知道定然是極惡毒的話。

西京霍然明白過來,看了她一眼:「你不用去明白。這一切,誰都希望它從來沒發生過。」

那笙被西京的目光鎮住,不敢多問,老老實實地點頭。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沉默中,石匣里忽然傳出一聲嘆息,帶着濃重的抑鬱,「西京,這個空桑,實在是沉積了太多罪孽……亡,也是活該的吧……」

西京沉默了片刻,顯然心裏也極為難受,只道:「你快些來王陵取你的右足罷。」

石匣子裏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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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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