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是柔情

第八十九章 是柔情

86_86433那些蠻人散去之後,林秀娘陪同我們一起開回了王公館。小楊和大嫂他們開在前面,林秀娘載着我在後面。到了門口,我本想請她進去坐一坐,林秀娘卻說舞月樓還有事,需及時趕回,便要就此道別。我只好道了謝,下了車。

沒走進步,林秀娘忽然搖開了車窗,對我說道:「不要謝我。」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不是看在二少爺的份上,我不會出手救你。」

她的語氣中說不清是酸,還是冷,亦或是怪。

「我知道。」我的嘴角不自覺的抽搐了一下。

也許是天意吧,她是元存勖身邊的女人,厭惡於我本是理所當然;但今日偶然撞上此事,卻於心不忍,只好違心的出手救我。我理解她的心思。

「但是,我還是要謝你。是你救了我,不是他。所以,我也不必感恩於他。」我的話聽上去也許很冷,但卻是事實。

——元存勖已經離開上海了,為什麼還存在於我和另一個女人的對話中?想到這,我只覺得滿心沉重和疲倦。

林秀娘見我如此,便推開車門,下了車,走向我,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對他?為什麼逼他走?」

她的眼睛逼視着我,像是一定要逼問出一個答案似的。

忽然覺得,我本來是有理由不怪罪自己的,且可以就此麻木得不去想關於元存勖的任何問題,走了最乾淨,從此再無是非。但此刻,林秀娘連串追擊的問話,讓我無以回答,無以爭辯——我並沒有逼迫元存勖離開上海啊!總之,關於他的這些問題,我無法繼續逃避。然那些事,又怎是一句話說得清的。於是,我只好別開臉去,望向遠方的天空。

真希望此刻元存勖自己站在這裏,自己來回答,來解釋!

「他對你還不夠好嗎?」

「他對你們也好。」

「是,我知道他待我們也是好心,卻不是一樣的。」林秀娘輕聲說道。

「一樣如何?不一樣又怎麼樣?我沒有勉強他,也沒有逼迫他。他怎樣對我是他的事,我怎樣對他是我的事。你們眼裏的『好』,對我也許是毒藥。」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說道。

「毒藥?」她不能信。是啊,她怎麼能理解我的位置和感受,正如我不能站在她的位置去感受元存勖一樣。

「從我第一天見到他,就知道她待我們不同於其他老闆,再沒有遇到任何一個比他更善良、更為我們考慮的人了。」

我看着她沉浸在回憶中的樣子,不想多言,也不忍打擾。

「我們的心裏,都忘不了他的好。只有你,偏偏和他作對。哼!你一定是一個沒有心的女人。」

她的話固然刻薄,但無論她說什麼,我都不想為自己解釋。

她一邊說着,一邊從懷中取出了手槍,仔細的摩挲著,端視着,像一個母親滿含深情的欣賞著自己的嬰兒。我的心不由得緊張起來。

林秀娘的語調輕輕的,像風吹過這片小徑,無聲無息之中,暗藏着凜冽。

「你知道嗎,王小姐?用槍,是二少爺臨走前特地教我的。他說,一個女人在外不容易,要會用槍才能保護自己,不受欺負——」

她說了沒有幾句,便有些哽咽,低了頭,獨自飲淚。

這幾句話雖然簡短,卻使得我不禁默然。想不到元存勖對女人真是用心。不過,此刻這句「用心」是我真心實意的贊語,不再是諷刺和不屑。

「如果他知道今天你靠這個本領救了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傷心。」

一直沉默的我終於說出了一句話。我知道,無論我開不開口,恐怕今日都逃不過她的蓄意的懲罰。

果然,只見林秀娘忽然抬起頭,端起搶來,將槍口瞄準了我——

第九十章春藏錦繡

那一刻,我的心跳幾乎靜止了。也許是惜命怕死吧,好像死神方才還在和我聊天,忽然就給我貼了奪命條。但也許,是極其的詫異——我沒有想到,林秀娘竟然是這樣恨我,她會選擇,在救了我之後,要來親手殺我。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我的臉,那裏面的黑暗瞬間漫開來,像是無盡的夜。

「林老闆,請住手!」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楊已經出現在拐角處——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許久沒有進去,擔心我才出來探看的。

小楊伸出一隻手,打着祈求和調解的手勢,快步走過來。到離我們三四步遠的地方,停住了,看着林秀娘說,「林老闆,有話好說,請不要傷害二小姐。你要是想出氣,想發火,打我好了!求你了!」

小楊拍著自己的胸脯,一雙眼睛裏摻雜了焦急、憂慮和懇求,一臉容色說不出的複雜。

我看到林秀娘的手指微微動了一動,像是在猶豫接下來的動作。她在沉思什麼?是一槍斃命,還是像此前那幕一樣,朝我的腳底打下一槍,以脅?算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怎麼還有這等功夫揣測別人的心思?於是,我閉上眼睛,屏蔽一切光亮,那雙帶着五分憤怒五分仇恨的眼睛,以及那一隻黑色的槍口。

大約過了三四秒的樣子,林秀娘放下作出了決定:她放下了槍。

「我不是不想傷你,只是不能傷你。傷了你,他會恨我一輩子。」

我的心跳恢復正常,但臉色卻是異常的*。看着林秀娘,忽然覺得悲哀,為自己,為她,為所有和元存勖有關係的女人。

「沒想到,你對他一片情深。」我看懂了她的神情,她的舉止,她的理性背後的熾熱的感性。

林秀娘沒有說話,只有兩道淚珠滾了下來。只見她眼角泛紅,淚花盈盈。那種神色,猶若梨花帶雨,讓人不得不為之動情,心生憐惜。

「我若是他,為了一個如此愛他護他的女人也不會離開。」我的心微微一痛,道。

「可是,你難道不懂一個道理嗎?一千個愛他的女子,比不上一個他愛的女子。」

林秀娘的這句話觸動了我的心弦,彷彿人生里從來沒有彈出這樣明亮徹悟的曲子。元存勖未必有她說得那麼「愛」我,但我相信林秀娘一定特別深愛着他。這兩份感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我並不因為自己成為元存勖的關切之人而自視優越,卻因林秀娘的痴情默守而心生敬意。

「你若捨不得,可以去找他。」

我見她如此心傷,有些不忍,便道。

林秀娘搖了搖頭,「已經有人去了。」

我剛想問出一個「誰」,但話到嘴邊,卻止住了。不管是誰吧,奼紫嫣紅開在他身邊,不寂寞便是了。

「你還好嗎?要不要進去歇一歇?」

此刻,我們兩人均已經恢復了正常,猶如剛剛見面時一樣。看到林秀娘有些傷心過度似的疲倦,我頗為擔心。

「我很好。只想求你一個事。」她忽然抬頭道。

「什麼事?」

短短几分鐘,林秀娘忽然從殺我到求我,簡直是天與地的轉變,不過我還是儘可能去理解她的過於波動的心情,去接受她突如其來的請求。

「二少爺他一直都很喜歡玫瑰,說玫瑰雖然帶刺,卻不掩其清美。但是離開上海之前,他把舞月樓種養的所有玫瑰都毀了。我聽聞二小姐擅長工筆,能不能給我畫一幅玫瑰?權作一個念想。」

我聽了,心中不由得有些潸然,點點頭,「好。」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他一而再再而三送玫瑰的含義。

——含着幾分痛楚的美,大概是那種以烽火戲諸侯換來嫣然一笑最後導致亡國的褒姒之美,或是那種為一時快意而盡情撕扇子損物求樂的晴雯之美。可惜,美是美,一般人承受不起,也給予不起。

既允諾於林氏,次日,我便著人送了一幅畫到舞月樓,並在畫上題了一首詩,即唐人徐寅所做的《司直巡官無諸移到玫瑰花》:

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薔薇好並栽。

穠艷盡憐勝彩繪,嘉名誰贈作玫瑰。

春藏錦繡風吹拆,天染瓊瑤日照開。

為報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蒼苔。

恰好休假在家的德元見我題詩,便問我這首詩什麼意思,說太深奧、看不懂。我便笑着解釋說,「春天萬物復甦,成就了錦繡;錦繡呢,為了報答欣賞他的人,要迎風而開,邀人共賞,而不是零落於蒼苔,萎靡於塵埃。這是一種積極入世的心理。」

德元聽了,若有所思的說道,「這樣說來,很有點像雪萊的那句,『冬天已經過去,春天還會遠嗎?』」

我看着德元悲傷之中不失朝氣的笑臉,道,「是啊,要想等到春天,一定要熬過冬天,不論多麼寒冷,多麼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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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門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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