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86_86338陳恩燁靜靜躺在灌木當中。

青草的氣息是很令人舒適的,雨後泥土的氣息也頗為清新,躺在灌木當中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難受,如果不是被迫變成了這樣的話。

陳恩燁艱難地抬起手,蓋住眼睛,從枝葉的縫隙里照進來的月光在他手背上形成了幾個圓形的光斑。

七歲的男孩竭盡全力,伸長骨瘦如柴的手臂,想把自己挪出這棵灌木,可惜力有未逮。

他最終放棄了,茫然被留在裏面,好似一隻被樹脂困在琥珀里的小爬蟲。透過牢籠,他還能看見自己的輪椅被丟在不遠處——但那有什麼關係,反正自己是根本站不起來的。

現在只是站不起來而已,很快就會動彈不能,連說話都費力,吃飯只能吞咽糊狀粥狀的東西,然後不知道哪個早上,就會被人發現死在床上。

於此同時呢?

陳晨會成為陳家的繼承人,畢竟父親沒有其他兒子了。而他母親,作為一個外室,會被陳家安排嫁人照顧好一生,就好像是個良家子一樣;至於陳晨成年以後繼承陳家,會不會將他母親帶回來給個名分,給她金山銀海的富貴……誰知道呢?

但陳恩燁並不在乎。

說實話,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而且是一個身患運動神經元病的殘疾人,未來的一切對他而言太遙遠了。

他現在能想到的就只是恐懼和怨恨。

同樣七歲的陳晨把他丟在了深深的灌木叢里,而他連大聲喊來僕人都做不到。陳晨也不過那麼點高,足足搬了十多分鐘,可陳恩燁連阻撓一下的微薄力量都沒有。

就這麼眼睜睜地,被丟進來。

這是盛夏的一個夜晚,天空中不見一星。

陳恩燁狼狽地蜷縮在自己家後院的一棵灌木里,忽然看見了一道流星般的光芒。

他渾身無力,能做的只有睜大雙眼,看着這道光驟然闖入自己的視線,又划落出去。

陳恩燁的呼吸又平穩了下來,他不知道這道光里有什麼。

他也不知道,這道光其實落在了他身邊。

這道光里,是一名朱雀人,名叫鳴夜。來自數萬光年外的河外星系,一場意外,使他墜落在這個地方。

幾分鐘后,鳴夜慢慢恢復了意識。

他的傷勢太重,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羽翼正在收縮,包裹和保護住自己的靈魂。

這是涅槃的前兆。

這具身體很快就會壞死了,到時鳴夜只能化為純精神體,等待帝國的人發現自己,然後把自己從這顆星球上拯救回去。

回去以後,再造一具身體,然後點燃生命之火,鳴夜就完成了涅槃。朱雀人畢竟是不會死亡的,他們只會短暫地休息片刻。

不過,這畢竟是鳴夜第一次涅槃。

他很有些忐忑,可惜mana不在他的身邊,不能給與他安慰和指導。

鳴夜暫時穩定下來,他的身體已經瀕臨死亡,無力再爬起身,只能靜靜等待着涅槃的到來。

他在一片寂靜當中茫然四望,發現自己落在了一棵灌木當中,旁邊還有一個人類小男孩。

為了表示友好,鳴夜決定與他打個招呼。

他禮貌地探出自己的思維觸手,輕輕搭在男孩的肩上,將自己的話傳達過去。

「呃,你好。我叫¥%¥%……請問,你也是從天上掉到樹上的嗎?」

陳恩燁驚恐地看見一條金紅色的光帶慢慢飄到了自己的右肩上,然後一個雌雄莫辨的古怪聲音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

七歲的男孩在他貧瘠的人生經歷當中使勁地翻找了好一會兒,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條光帶是什麼東西。

這是et嗎?機械人?小精靈?外星人?魔幻生物?

陳恩燁戰戰兢兢,小聲地問道:「我叫陳恩涅(鼻音),嗯,你……你是什麼?」

男孩的情緒波動被鳴夜的思維觸手感知到了,他略有些歉疚地說道:「哦,對不起,我忘記你們不認得朱雀文了……嗯,翻譯過來的話,我的名字應該是:『鳴聲劃過綽約長夜』。」

陳恩燁愣了一會兒,問道:「請問,你是俄國人嗎?」

這問得鳴夜也愣了一下:「我想想,嗯,鵝國人是什麼?我好像不是吧。」

陳恩燁哦了一聲,小聲說:「對不起,我還以為只有俄國人的名字會則么長呢……」

兩個人尷尬地各佔一棵灌木叢,做了好一會兒的「鄰居」。

夜晚的風漸漸涼了起來,陳恩燁吸了吸鼻子,接着尷尬地發現自己沒有紙巾擦鼻涕,只能一直不斷地吸鼻子……以阻止鼻涕流出來。

鳴夜聽了好一會兒他吸鼻涕的聲音,心想:挺有節奏感的,地球人唱歌是這樣子的啊,好神奇……mana說入鄉要隨俗,我是不是應該誇一下呢?

過了好一會兒,陳恩燁仰起頭,終於稍稍停了一下。

鳴夜醞釀了好半晌讚美的話,終於由衷地吐露道:「你唱得真好聽。」

陳恩燁瞬間臉色紅了,心想:他在嘲笑我?在嘲笑我嗎?

鳴夜的思維觸手便注意到了他窘迫的心情,還有潮紅的臉色。鳴夜想道:紅了!他是不是因為感到冷了,所以升高體溫以抵禦溫度的流失?這麼看來地球人和我們朱雀人也很相似呢……嗯,mana教過我,遇到一樣困難的人,能幫就要幫一下的。

鳴夜想着,將自己背後的雙翼打開。

剎那間,十二對金紅色極光一般的光帶從鳴夜的背後延展出來,它們在半空中微微浮動,如有實質。

這就是朱雀星人的精神態的翅膀。

最上面的一對叫做「原初」,是朱雀星人出生時就有的光翼,是身份的證明,他們用這一對光翼來區分彼此。鳴夜的原初之翼只有一米不到,這說明他還是個未成年的少年人。

不過鳴夜是十二弦(有十二對光翼的意思),在朱雀人中也屬少有的貴族。他最長的一對光翼已經達到接近三米的長度,這對被稱為「詠唱」的光翼代表着他的精神力量,已經達到了未成年人的巔峰狀態。

可惜鳴夜在墜落入地球的大氣層時傷上加傷,現在他的十二對光翼已經十分黯淡,內涵的能量已經收縮進他的靈魂中,在進行涅槃的準備了。

鳴夜將自己的雙翼從純精神狀態的光翼轉化為物理狀態,那是一對純白色的,寬闊又華美的天鵝般羽翼。

他抖了抖自己的雙翼,慢慢折過來,輕輕將右邊翅膀覆在身旁小朋友的身上。

陳恩燁昏昏沉沉地躺着,忽然感到肩上驟然一暖。

那種溫暖的感覺難以言喻。

男孩兒被丟在灌木里,一個人等待寂靜的長夜中已經那麼久,孤單而又委屈,都無處傾訴。直到此刻屬於另一個人的溫暖貼近了他,那種心臟的每一寸每一分都被熨貼的感覺,讓他感動的難以言喻。

陳恩燁想:不管他是et還是什麼,他太暖和了,我就稍微……依靠一下吧。

他伸出手,想回抱過去,接着愕然地摸到了光滑整齊的羽毛。

陳恩燁在鳴夜的羽翼上茫然摸了兩下,震驚道:「你……你……這是……什麼?」

鳴夜抖了抖翅膀,忍不住笑道:「啊,別撓……好癢。」

男孩懵了整整十幾分鐘,好不容易想明白自己不是在做夢以後,又開始胡思亂想,關於各種神話、童話故事的內容不斷在他心裏冒出亂七八糟的碎片。

片刻后,陳恩燁抖著聲音問道:「請問……你是天使嗎?」

鳴夜好不容易覺得翅膀上不癢了,便又將右翼攏了攏,牢牢貼著陳恩燁瘦小的身軀,從男孩身上傳來的體溫也使他覺得頗為舒服。

「天使……是什麼?」鳴夜困惑地問道。

陳恩燁愣了愣,說道:「就是長著翅膀的……呃。」男孩不知道該用什麼名詞,「長著翅膀的人」?並不是這樣;「生物」?似乎體現不出天使的特殊性。

他陷入了牛角尖當中,沉思時皺着鼻子,顯得很有心事很沉重的模樣。

兩個人齊齊掛在灌木上。

陳恩燁不由自主地向鳴夜的羽翼里縮了縮,他的動作極為吃力,鳴夜立刻就察覺到了他的遲滯。

鳴夜問道:「你受傷了嗎?」

陳恩燁沉默了。

他從不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疾病。

因為旁人總是會用帶着同情和憐憫的眼神看着他,噓寒問暖地問「你手好用嗎?」「你能自己吃東西嗎?」——說這種話彷彿能傳達他們的好意似的。

但是每一次聽到類似的憐憫話語,陳恩燁只會感到痛苦。

一個七歲的孩子,原本不懂得運動神經元疾病是什麼,不懂漸漸失去行動能力的痛苦……但就在這種居高臨下的同情當中,他懂得了不公平、不平等,還有被另眼相看,被特殊照顧,被當成廢人一樣保護。

一切又安靜了,鳴夜用羽翼包裹着陳恩燁,就不能再喚出光翼——也即是他的思維觸手,他不知道陳恩燁心裏在想什麼。

片刻后,陳恩燁低聲地說道:「不是……我,我生病了。」

他慢慢吐出這句話,就彷彿把自己藏了很久的惡瘡露出來給人看——就好像等著別人用憐憫的眼光看他。但陳恩燁吐出一口氣,陡然放鬆了下來,想道:好溫暖,好安寧……天使如果同情我的話,一定不會用那種高高在上的語氣吧?

鳴夜卻正在詫異中。

朱雀星人不會生病,他們天然具有摒除病毒、細菌的能力。他們的生命核心與人類不同,不是心臟,而是一顆魂石,魂石會輸送他們的精神能量到達全身,以及促發光翼的生長。

——地球人原來會生病啊……真可憐。

鳴夜忍不住想。

他思索了很久自己該怎麼回答,最後問道:「你……今年多少歲啦?」

「七歲。」陳恩燁答道。

這是人類男孩最惹人嫌的年紀,不過陳恩燁卻自小沒有惹過麻煩,他連打翻一罐牛奶都覺得費力。

鳴夜震驚地想:天啊,這是個幼崽!七歲!他比我小了十倍還多!

鳴夜今年已經八十四,還有十多年便可成年了。屆時他的光翼會穩定下來,不再生長。

陳恩燁的年紀在朱雀星人看來,還應該是養在房間里、被人抱着走的小小小孩兒,他居然在這個年紀就得了病……

鳴夜想:哦不,地球人真的是太落後了。我得幫幫這個孩子才行……銀河系應該也在聯盟內部吧,按照公約,我有義務無償救助任何種族的幼崽……

陳恩燁小心地側過身,看見月光下有一隻優雅華美的翅膀正覆在自己身上。

在驚嘆和痴迷當中,男孩用力撥開遮擋着他們的枝椏,想:天使會長成什麼樣子?我偷偷看一眼……就一眼他應該不會生氣吧?

然而他使勁伸長脖子,只看見一團淡淡的淺金色光芒正在灌木當中流轉,其餘朦朦朧朧,都被另一隻羽翼所遮掩了。

直到一枚小戒指被一隻修長的手遞了過來。

這是一枚簡約而優美的戒指。銀白色的不知名物質環成一個極細的小環,拱衛著其中鑲嵌著的一枚若隱若現的淺金色寶石。

陳恩燁茫然地看了一會兒,才知道這是給自己的。他奮力伸手過去,想要推拒,卻手上脫力,最終被鳴夜的手小心地套了上去——

男孩的手指太纖細了,鳴夜不得不把這枚戒指給他套在了大拇指上。

陳恩燁嚇了一跳,說:「不,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拿你的東西。」

他感覺身邊的灌木微微晃動,發出枝葉摩擦的聲音。

鳴夜低聲說:「拿好它,你就不會生病了。不過,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我暫時用不着了,先交給你保管哦。」

陳恩燁向他看過去,只覺那一邊的淺金色光芒越來越黯,最終被皎潔的銀白月光所覆蓋,忍不住驚惶地問道:「你還好嗎?你……你要走嗎?『鳴聲劃過綽約長夜』,你什麼時候會回來拿這枚戒指?」

男孩的聲音在鳴夜的耳中一片模糊。

鳴夜的身體已經逐漸步入了死亡,他的羽翼漸漸失去溫度,但依然覆蓋在陳恩燁的身上。

鳴夜的精神逐漸脫離出去,十二對光翼拱衛着他的靈魂。

他準備涅槃了,不過仍是分出一條思維觸手,輕輕搭在陳恩燁的身上,用精神傳達給他:「最多二十年,我會回來拿走我的魂石。」

一道微弱的淺金色光芒從地面上升起,直衝向天空,化為肉眼不可見的波動擴散出去。

鳴夜離開了,他的身軀留在原地化為寸寸灰燼。

不過他將自己的魂石留給了陳恩燁,以幫助他抵禦疾病。

這顆金色寶石類似朱雀星人的一部分,鳴夜始終能夠感知到它的位置,越近就會越清晰,就好像找到自己的左手一樣簡單。魂石本身抗拒病毒、細菌、極限溫度和高壓,即便朱雀星人的科技也需要很大一番功夫才能毀壞,是以鳴夜非常放心。

他在涅槃時,會失去全部意識,化為純粹的光,在大氣層以下逡巡,直到他的族人帶來完美契合的身體——一般那會培養在他的家鄉中備用,然後他的族人會為他點燃生命之火,完成整個涅槃。

涅槃時是用不到魂石的,只是復甦后需要魂石來為重生的光翼提供能量,為鳴夜溫養受創的靈魂。

鳴夜想:mana幫我涅槃完以後,我再撒撒嬌,讓他幫我把魂石帶回來就好了……唉,地球真是偏,下次再也不能慌不擇路了,不知道我的消息傳到倫塔特需要多久呢?

被留在地面上的陳恩燁卻絕沒有他這般輕鬆了。

鳴夜留下的身軀在夜風當中片片四散,最後覆蓋在陳恩燁身上的羽翼也支離破碎,四散飛旋,化為黑色的灰燼。

陳恩燁驚慌到了極點,手上仍帶着鳴夜的魂石,想要費力地伸出去抓住哪怕一點點痕迹,然而卻徒勞無功。

「『鳴聲劃過綽約長夜』……」男孩呼喚道。

他茫然呼喚著這個鳴夜隨隨便便翻譯過來的名字,又驚又恐,但他的聲音太小,越是急切反而越是發不出聲音。

陳恩燁痛苦地咳嗽起來,直到他拇指上帶着的魂石忽然閃過一道微光。

從鳴夜的魂石中漸漸湧出了朱雀星人天生擁有的神秘力量,逐漸從陳恩燁的手中蔓延出去,繼而化為金色的微光湧入了陳恩燁的血管和神經末梢。

陳恩燁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無力和無奈。他不甘地掙扎,呼喊鳴夜冗長的名字,直到一股暖流入駐他的心臟。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呼喊出了那麼明亮的聲音。

從不遠處的別墅中,亮起了幾盞燈,那是急切的僕人們終於找到了陳家的大少爺,慌忙地趕了過來。

陳恩燁從未感到如此痛苦過——他的身體陡然間輕鬆了起來,心上卻彷彿被揪緊,整個人就像被扯成了兩半,根本喘不過氣來。

他掙扎著站了起來,看也不看旁邊倒下的輪椅,也忘記了自己的孱弱無力。

他在困了自己幾個小時之久的灌木當中找了許久許久,再也沒能找到屬於鳴夜的分毫痕迹。

緊緊環抱着自己的翅膀彷彿從未出現過,那溫和又使人安寧的聲音也再沒有回應他的呼喚。

只除了,拇指上一枚戒指,如同還帶着屬於鳴夜的體溫一般,那麼溫暖,那麼熨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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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地球人豢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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