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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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交易(本章免費)

王睿每次看到外婆羅采芹,腦中首先反應出來的便是一年前她在S市圖書館翻到的那篇字數不滿五百的報道,其不乏諷刺意味的標題至今讓她記憶猶新——。

整件事非常簡單。某天晚上,退休教師舒先生一家看戲歸來,發現客廳地板上躺着一個滿身酒氣的陌生女人。他們在她的口袋裏發現一塊舒先生的手錶和一百元現金,便報了警。警方把她帶回警察局,不久就查明她是個小偷。根據她的自述,她是在準備離開舒家時,突然發現舒先生那瓶藏在玻璃櫃里的五糧液的。本來她應該帶上酒馬上離開的,但她忍不住揭開瓶蓋喝了一口,這一下頓時讓她酒癮大發。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她就這樣在舒先生的客廳里一口接一口,直到喝光整瓶酒,醉得不省人事。根據記者的了解,她還把廚房桌上的一盤紅燒雞腿和兩個肉粽吃得一口不剩。「遇到小偷當然是件倒霉的事,但舒先生還算幸運,因為他碰到的是世界上最笨的賊。」王睿每每想到文章最後那句不乏揶揄的結束語,就不禁莞爾。

這個「世界上最笨的賊」就是她的外婆羅采芹。那次偷竊事件讓她獲刑一年。

「你媽在嗎?」羅采芹在院門口瞪着她。

「她在。」王睿打開了門。當身材矮胖的羅采芹穿過濕滑的青石板地,風風火火地衝進主樓時,她照例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主樓走廊剛擦過的地板上,立刻留下兩行沾滿泥的鞋印。

「你媽在幹嗎?」飯廳里亮着燈,羅采芹撩了一下濕淋淋的頭髮,朝走廊盡頭張望。

母親正在飯廳里儀態萬方地招待她的老朋友。她一定不會想到,此時此刻,她最不想見的人正在客廳里東張西望。

「她不是你們的外婆,她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你們要是再敢叫她,再敢開門放她進來,我就抽了你們的筋!聽明白沒有?」自她懂事以來,母親就一直在她和妹妹耳邊重複這句話。過去,她一直以為母親對外婆的厭惡,僅僅是因為嫌棄外婆坐過牢,後來才慢慢明白,母親的告誡中隱含着某些更深層的東西。

「這個時間,肯定是在吃晚飯吧?哇,好香啊!在吃什麼?」羅采芹用力抽了一下鼻子,在空氣中嗅了一圈,隨後咧開嘴笑道:「是雞!土雞湯!舒寧這丫頭一定是在招待什麼重要的客人,平時她哪捨得吃雞!客人是誰?」

還是外婆了解母親。母親向來吝嗇,平時飯桌上最多的就是些不值錢的小海鮮和她早就吃膩的雞蛋,連肉都很少出現,更別說土雞了。今晚那桌菜可是母親咬緊牙關做的,誰都知道,她是想在朋友面前撐場面。

「是媽的老朋友,媽請她們來住幾天。」她朝裏面指了指,示意外婆進去。

假如母親知道,她不僅給外婆開了門,還讓外婆進飯廳,她身上恐怕免不了要挨幾下。但她不怕。相反,現在只要一想到母親即將發出的怒吼,她就覺得無比興奮。

「王睿,是誰來了?」母親高亢的聲音從飯廳傳來。

「是、是她來了……」她故意結結巴巴。她知道每次她說不清楚話,急性子的母親就會心急火燎地趕到她面前,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果然,沒過一秒鐘,母親頎長的身影就搖晃着出現在走廊的盡頭。她看見外婆了。如王睿所料,她當場怔住,但就像過去每次跟外婆見面一樣,根本不敢正視外婆,她的目光很快繞開外婆,停在了女兒身上。

「你的記性是不是讓狗吃了?」母親低聲斥責道。

「我看外面在下雨,外婆全身都淋濕了,而且現在又這麼晚了,都快七點了……」她神情歉疚,聲音卻不低。她希望飯廳的客人能聽見她們在說什麼,希望對方能清楚地知道,晚上七點,外婆羅采芹曾經在走廊里跟她的女兒舒寧發生過不愉快。

「舒寧跟羅采芹的關係一向都很緊張,舒寧曾經在不同場合多次表達過對母親的不滿。她拒絕跟母親同住,也拒絕贍養母親,甚至警告她的兩個女兒,誰要是敢接近羅采芹,就懲罰誰……」她彷彿聽到法庭上公訴人在一本正經地念念有詞,她不知道事情會怎麼發展,但是總要先安排妥當。假如失敗的話,也許母親是最好的替罪羊。

她聽到自己還在連聲說着對不起。

「住口!快回去吃飯!」母親低吼著打斷了她的道歉。

而這時,外婆卻扯開了她那破鑼般的大嗓門。

「舒寧,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見到你媽連個招呼也不打。燉了雞湯也不知道請你媽喝兩口,你是怎麼給孩子作榜樣的?」外婆輕快的語氣裏帶着些許惡毒,她一瘸一拐地想朝里走,母親立刻擋在了她前面。

「你想幹什麼?」母親輕聲質問。

「想幹什麼?吃飯!」外婆斬釘截鐵地吼了一句,接着她又高聲唱道:「哎呀,我真是可憐啊,養了個不孝女。我一個老太婆無依無靠啊!哎呀呀,我好可憐哪,一個人孤孤單單,沒錢沒地方住,到女兒家,連口飯也吃不到啊!真是不孝女啊……」

「夠了!」母親的怒吼終於如期而至,但轉眼她的怒氣就變成了一種警覺,飯廳里有客人,無論此刻多麼憤怒,她都得控制自己的情緒。她走近外婆,用商量的口吻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那得問你啊!你干過什麼?」外婆反問。

王睿覺得該是自己插嘴的時候了。「媽,要不先讓外婆去花房吧,她可能真的有事要跟你說。」她注意到當她說這句話時,外婆抬起亂蓬蓬的頭,朝她看來。但她沒理會外婆的反應,繼續向母親獻計,「我可以到廚房去拿點東西給外婆吃,她吃了東西,也許就沒那麼吵了。」

母親看着她,似乎在考慮她的建議。

「什麼花房?我可不去!」外婆嘟噥道,大概是聽到要拿東西給她吃,聽口氣,她也不是特別堅決。

「好,帶她去百合花房吧!」母親終於讓步。

「我可不想吃剩飯,我要吃雞和大閘蟹!」外婆露出一副無賴相。

「快把她帶走。」母親命令道。

外婆朝飯廳方向又望了一眼,裂開嘴,輕聲笑道:「得了,我知道你是怕我丟你的臉。好吧,走就走,誰讓我是你媽呢!你媽永遠是最疼你的。不過我這趟來,是有事要問你。你最好來見我一面,呵呵,你要是不來,我就不走了。」

母親匆匆瞄了外婆一眼。

「我吃完飯就來。」她冷冰冰地回答。這時,王睿瞥見飯廳里晃出一個人影來,一看那苗條的身影,她就知道不是父親,而是他們家今天尊貴的客人。

「郭阿姨。」她立刻叫道。

母親倏地一下回頭。王睿透過鏡子正好可以看見母親的臉。她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這時母親臉上的表情。

「伯母!」那個叫郭敏的女人則望着外婆失聲叫道。

王睿知道郭敏為什麼會如此吃驚,因為就在一個小時前,當她問起外婆的近況時,母親告訴她,外婆已經在幾年前去世了。

「你是……」外婆抬起頭茫然看着對方,突然睜大了眼睛,「你是小敏?」

「對,我就是小敏,真沒想到……」那個叫郭敏的女人想走過來,卻被母親一把拉住。郭敏看了一眼老朋友,又看看外婆,剎那間似乎明白了什麼,便站在原地,柔聲道:「我剛才還在問舒寧您的近況呢。您最近好嗎?」

王睿覺得這是句典型的客套話。凡是看到外婆那身破衣爛衫的人,都會對她目前的狀況一目了然——她現在就是個靠要飯為生的老乞丐。

「我嗎?你看呢?」外婆大大咧咧地反問,但口氣已經不像先前那麼隨便。

「我看您的氣色還不錯……」郭敏笑眯眯地說。

「好了,她還有事呢,我們去吃飯吧。」母親挽住郭敏的手臂,想把她帶進飯廳,但後者卻沒動彈。她對外婆說:「我記得過去在您家的院子裏,您還教我們怎麼用檸檬汁做護手霜呢。您還跟我們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跟我媽說得一模一樣,只不過,她沒您那麼能幹!」

「檸檬汁護手霜啊,你的記性可真好。可惜……」外婆仰起滿是皺紋的臉,老態龍鍾地搖搖頭,「可惜……」她又說了一遍,現在的她銳氣盡失,彷彿瞬間跌回到了那個散發着檸檬香的庭院。

「是啊,都這麼多年了……」郭敏低聲道。

「湯都涼了——」母親的聲音像鋼針一樣插了進來。

「外婆,我們去花房吧,你不是說要去看那裏的花嗎?」王睿又適時插了一句,她看見母親朝她投來讚許的一瞥。

「那、那我們就下次再聊吧。」郭敏朝外婆深切地點了點頭,忽然,又好像想到了什麼,她朝裏屋喊:「莫蘭,把我的包拿來。」莫蘭是郭敏的女兒,比她妹妹王苑小八個月,今年十五歲。

不一會兒,莫蘭就給郭敏送來了包。郭敏從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錢包。

「郭敏,你想幹什麼?」母親皺起了眉頭。其實誰都能猜出她想幹什麼。

郭敏從錢包里掏出三張百元大鈔和兩張花花綠綠的票子遞給外婆。

外婆不知所措地接了過去,卻沒立刻說話。

「好久沒看見您了,也沒什麼送您的,這些錢您收著,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吧,至於這票子嘛,」郭敏臉上顯出幾分羞澀,「是我老公醫院的點心票。我老公那家中醫院,一個月後要開張了,您憑這兩張票子,可以在開張那天領到兩份用薏米、山藥和大棗做的雜糧糕……」郭敏還想說什麼,卻被母親朝里一推,「你幹什麼呀,舒寧……」郭敏朝母親白了一眼。

「你這是在幹什麼?施捨嗎?」母親把郭敏推進了飯廳。王睿聽到郭敏在半開玩笑地數落母親:「舒寧,你媽是你的仇人嗎?你不孝敬你媽,我孝敬一下也犯法了?」

走廊里很快就只剩下王睿和外婆兩個人。外婆現在已經清楚顯露出一個七十歲老人才有的疲態。她徐徐坐倒在地板上,長頭髮散亂地披在肩上,整個人就像一坨從水裏撈起來的霉乾菜。

「好吧,那個破花房在哪裏?」她問道,一邊在口袋裏窸窸窣窣地摸索,好半天才摸出一小瓶酒來,喝了一口。

這時,莫蘭從底樓的廁所里走了出來。

莫蘭用眼神跟她打了個招呼。她照例也朝對方微笑。

「跟我走吧。」她打開了房門。

外婆緩緩從地上爬起,她的腿看上去風濕犯得很嚴重,搖搖晃晃根本站不住,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那個酒瓶滾落在地板上,莫蘭將它撿了起來。

「給您。」莫蘭把酒瓶遞還給外婆。

「你是誰?」外婆睜著一雙醉眼盯着莫蘭。

「我們該走了。」王睿催促道。現在是晚上七點。再過三刻鐘,妹妹王苑就會經過附近的佛前河。今天她去參加英語口語比賽的賽前培訓課,根據以往到家的時間,七點四十五左右,她一定會路過佛前河。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必須在七點四十五分之前完成。這是她早就計劃好的。她不想有任何閃失。

外婆抓過那個瓶子,朝莫蘭咧開嘴笑笑,「你是郭敏的女兒?」她又問。

「是的。奶奶您好!」莫蘭嬌滴滴地答道。

王睿不耐煩地盯着外婆的背,真想上前拽着她的衣服,把她扔出門去。但她提醒自己,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要冷靜。她不能得罪這個討厭的老太婆,更不能輕易去碰她的衣服。

「外婆,」她放低音量,減緩語速,盡量顯出十二萬分的耐心,「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媽談嗎?我媽讓你在花房等她的。記得嗎?我等會兒會給你去拿吃的。」

外婆回頭瞥了她一眼。

「你真啰唆!」外婆顫顫巍巍地說,「人老了,走不動啰,呵呵,好吧,我這就去,這就去……那是什麼地方?花房?是種花的地方嗎?呵呵,什麼地方還不都一樣?人和狗有時候還真的沒區別……」外婆嘴裏嘀嘀咕咕,蹣跚地向前挪動了兩步,但不是朝門邊,而是朝莫蘭站立的方向。王睿驚訝地看見,她走到莫蘭身邊時,從自己的破布包里拿出一個舊洋娃娃塞在莫蘭的手裏,「這送給你,算是見面禮吧。誰讓你媽對我那麼慷慨,哈哈,這個洋娃娃是好多年前我一針一線自己做的……」外婆的臉隱沒在黑暗中,王睿只看見莫蘭臉上微微顯出勉強的微笑。是啊,任何人看到那個髒兮兮、滿是污垢的洋娃娃都會覺得噁心。如果是王苑,可能會尖叫着當場把它扔出窗外。可莫蘭畢竟不是王苑,她還是接過了這個不怎麼像樣的禮物。

「謝謝奶奶。」莫蘭說。

飯廳那邊閃過一個人影,可能是母親或者郭敏。

「外婆……」她又催促道。

「知道了,知道了……」外婆緩緩轉身,終於開始朝門邊移動,但在她好不容易走到門口時,又停住了。她回過頭去,莫蘭仍站在走廊上。

「如果你不喜歡,就把它埋在土裏,千萬不要燒掉啊!呵呵,不然我這個老太婆會心痛的……那是很多年前,我一針一線親手縫的,它是我這輩子最珍惜的東西之一。」

「我明白了。謝謝奶奶。」莫蘭笑着朝外婆搖了搖手。

外婆走出門去,王睿趕緊關上了門。

外面還在淅淅瀝瀝下着雨。

十年前,王睿在元旦的家庭聚會上,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外公——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聽母親說,過去外公是一所小學的校長,在外婆入獄半年後,兩人離了婚。後來,他娶了他的同事,一個比他小十歲的小學教師。

王睿不太清楚外公和外婆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從大人們後來的言談中,大致拼出了事情的輪廓。

外婆羅采芹原是一家藥品研究所的研究員,她過去的品行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從來就不是個安分的人。每次外公只要提起外婆,總會顯得憤憤不平,「她天生就不老實,沒結婚前就撒謊成性。我們結婚完全是個騙局!」

原來外婆跟外公結婚時,謊稱自己繼承了大筆遺產,還說老家的地窖里藏了不少古董,但結婚後外公發現,外婆是個土生土長的城市人,根本沒有所謂的老家,當然也就談不上什麼地窖寶藏了。外公也曾經用鐵鍬在外婆家的院子裏挖過,可十幾年過去了,他只挖到過三塊舊瓦片。

十五年前,外婆以開玩具廠為名向親戚、朋友、周圍鄰居共借款八萬元。某天下午,她到銀行提走這筆錢,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警察花了三天時間,才在一個破倉庫里找到她。當時她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她說自己在從銀行回家的路上被人從身後打了一棍,就失去了知覺。等她醒來后,發現自己被丟在那間倉庫里,錢已經不翼而飛。

儘管她說得聲淚俱下、凄凄慘慘,但警方還是從她的話里發現了疑點。他們把她帶回去,進行了徹夜突審。她招架不住最後終於招認了。她承認她開廠是假,騙錢是真。她取走那筆錢,本是想遠走高飛的,可沒想到在逃亡途中竟然遇到了「黑吃黑」。她的錢在長途汽車上被人調了包,無奈她只得自導自演了一場綁架鬧劇。警察並不相信她的說辭,但無論他們怎麼問,她都一口咬定那筆錢是被人偷走了。她甚至還回憶起幾個跟她同坐一輛車的乘客,讓警察作了模擬畫像。但是,這個案子始終沒能追回一分錢。最後,她以詐騙罪被逮捕,坐了六年牢。外公說,如果她交出那筆錢,可能不需要在牢裏待這麼久。

在外婆最初坐牢的那半年裏,外公曾經頻繁地去監獄探視她。沒人知道他跟外婆究竟說了些什麼,大家只知道每次外公回來,情緒都會顯得很焦躁,血壓也會升高。半年後,外公終於向外婆提出了離婚。外婆爽快地答應了。聽說,外公還曾經給外婆寫過一封聲情並茂、義正詞嚴的信,但外婆在信的末尾畫了烏龜,又把信退了回去。

一次家庭聚會過後,在回家的路上,王睿聽到父母在議論外公和外婆的事。

「其實我爸去監獄探視我媽,就是為了打聽那筆錢的下落。幸虧我媽不笨,她知道他們的婚還是得離。他跟那個女人來往已經有很多年了。」母親的口氣裏帶着輕蔑,她顯然看不起外公的卑劣行徑,但也不在乎外婆的遭遇,「我媽忍氣吞聲這麼多年,也是她自己笨,完全是咎由自取。」她大聲道。

「婚是離了,可事情還沒完,你媽後來不是還去找過你爸嗎?」父親後面的話被淹沒在母親的大笑聲中。

「哈哈哈!她是去過。你還記得報紙上是怎麼說的嗎?舒先生是幸運的,因為他碰見了世界上最笨的賊。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去偷東西居然還在人家家裏喝得爛醉,這種事只有我媽做得出來。哈哈,不過,就算她沒喝醉也跑不了。因為她進門的時候就被人發現了,有人還認出了她。她早晚會被抓。哈哈,只要想起那篇文章我就想笑,哈哈哈……」

母親幸災樂禍的笑聲在之後的一星期里一直縈繞在王睿的耳邊。於是,有一天下午,她放學回家后,在公用電話亭前停了下來。她身邊的零花錢只夠打兩個電話,所以猶豫了半天才拿起聽筒。她是要打給S市一家著名的晚報社,據說S市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家庭都定了那份報紙。她不知道父母提到的報紙是不是就是那一份,但她知道那家報社的人一定能回答她的問題。她只想問一下,假如想查幾年前的報紙她該怎麼做。報社的人給了她明確的答覆,只要去圖書館查閱舊報紙就行了。

兩個禮拜后的一個周末,她自作主張提前下課,換乘兩部公共汽車去了S市最大的圖書館。但這一次,她忙了兩個小時卻一無所獲。實際上,她連續去了七次,才終於在多年前的那份晚報上發現了那則小新聞。

毫無疑問,報道上的那位舒先生就是她的外公。可她看出來,外公在跟記者交談時很小心地避開了他跟外婆的關係。他們好像兩個陌生人那樣出現在這篇報道中,一個是小偷,一個是失主。看完報道后,她唯一的感覺是,外公對外婆太無情了。既然知道是過去的妻子,而且也拿回了她放在口袋裏的手錶和錢,那把她趕走不就行了,為什麼還要報警?後來她帶着這個疑問去找了外公的後妻。這個面容和藹的老太太告訴她,之所以報警,不是因為他們家遭遇了什麼經濟損失,而是另一件事。

就在外婆去行竊的那天晚上,外公的丈母娘,也就是這個後妻的母親突然心臟病發作去世了。「她一定是讓我媽受了驚嚇。可惜她不能告訴我們什麼,她已經癱瘓好多年了。」外公的後妻幽幽地說。

可是,她的這番話卻讓王睿想到了別的。儘管母親總是說外婆「沒有自尊,什麼丟臉的事都做得出來」,外婆的表現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但王睿始終覺得,外婆只是表面落魄,本質上卻是個異常聰明且難對付的人。要不然母親就不會那麼怕她。所以,她相信,那天外婆去外公家,一定幹了一件別人不知道的事。

透過花房的透明玻璃可以看見飯廳里燈火通明,那裏正在大擺宴席,桌上有的是美酒佳肴和虛情假意的寒暄。而在這裏,卻完全是另一種氣氛。

「我的晚飯呢?」她剛打開花房的燈,外婆就聲音嘶啞地問道。

她沒說話,關上了門。其實別說大閘蟹,連根蟹腿母親也不會讓她帶來給外婆。母親嘴裏答應的食物,應該指的是昨天吃剩的麵包和幾條用豆豉做的小魚。但是她不可能如此怠慢外婆,至少今天不能。

她從花房角落的小木櫃里拿出她早已準備好的一個油紙包遞給外婆。那裏面有她今天下午從S市某家小熟食店裏買來的半隻烤雞和幾塊叉燒。

「這是什麼?」外婆接過油紙包,眉頭皺緊又鬆開。

她默不做聲地給外婆搬來一張椅子。這時,她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七點零五分。

「孩子,這是哪兒來的?不會是你媽讓你給我準備的吧?」外婆嗅了嗅烤雞,把頭偏到一邊,斜睨着她,「這是哪兒來的?」她又問了一遍。這一次,她的聲音聽上去比她的年齡小了十歲。

「是我今天下午去S市買來的。」她老實地回答。

「是你自己去買的?」外婆說話的重音落在「你自己」這三個字上。

「是的。」

「呵呵,你媽每個月給你多少零花錢?據我所知,你根本沒有零用錢。」

外婆說的是事實。她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得到幾塊少得可憐的壓歲錢。

「那的確是我自己去買的。」

「哪來的錢?」外婆又問。

她抬起頭,盯着外婆的眼睛,忽然心裏一陣戰慄。她不知道她接下來的話會引起什麼反應,但是她想,除了搏一搏,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她頓了頓才回答:「是從凈月堂的階梯下面拿的。」

她話音剛落,外婆就像黑色颶風一般朝她撲來,一雙乾瘦的手狠狠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十根骯髒尖利的指甲插進了她的肉里。雖然她早預料到會發生這種情形,但還是被外婆突如其來的爆發力嚇了一大跳。她覺得脖子上有股急迫下降的壓力,痛感傳遍了她的全身。

「你怎麼會知道那裏?誰告訴你的?」外婆的嘴幾乎伸到了她的耳朵里。

外婆身高一米六,體重大約一百四十斤;而身高一米六的她,體重快一百七十斤了。在體能上,她根本不怕外婆。她之所以沒有推開這個老太婆,只是為了顯示誠意。她不想讓外婆覺得她太咄咄逼人。她只是個老實的孩子。

「我跟蹤過你,知道你習慣把錢放在那裏。我還知道你在八年前偷偷摸進外公的新家。我知道你干過什麼。」

「我干過什麼?我干過什麼?」外婆眯起眼睛,搖撼着腦袋,惡狠狠地問。

「那天晚上,就在你被警察抓走後不久,外公家死了一個人。她是外公後妻的老媽,八十五歲,已經癱在床上很多年了。外公他們發現時,她已經奄奄一息。他們說她臨死前一直指著床對面的那堵牆喃喃自語,但那堵牆上除了一幅山水畫什麼也沒有,而那幅畫也不過是不值錢的印刷品,它在老太太的房間已經掛了很多年。當時那裏只有你們兩個,你們之間一定發生過什麼。她是死於心臟病突發……」她氣喘吁吁地說着,說到最後那句時,感覺外婆掐住她脖子的手慢慢鬆開了。但是轉眼外婆的手就拽着她的頭髮,把她拉到一排擺滿豹紋百合的花架下面。她疼得眼淚差點掉下來,但她忍住了。

「丫頭,我的耳朵不好,你說得響點、慢點、清楚點。」耳邊傳來外婆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

她抬起頭,正好看見外婆那對灰色的眸子在散亂的頭髮後面閃著幽光。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但立刻對自己說,外婆是個聰明人,不會在這種時候對她做什麼的。因為誰都知道,現在只有她們兩個在一起,她出了事對誰都沒好處。

「快說下去!」外婆催促道。

「我想,問題就出在那幅畫上,那幅假的印刷品裏面藏着一幅真跡,你把那幅真跡從印刷品里剝下來,然後又將其重新貼好。我曾經問過那個外婆,就是外公後來的妻子。她對我說,她媽媽叫席文,曾在一本名叫的雜誌當編輯,雖然沒出版過書,但文采不錯,經常在雜誌上發表些小文章。他們家好像沒人看過那個席文寫的文章,可是,我在圖書館待處理的舊雜誌里找到一摞。在那裏面,我翻到一篇席文寫的文章,她在裏面提到,她父親曾經收藏過一幅鄭板橋的畫。外婆,她是眼睜睜看着你把她的寶貝拿走的,當然得發心臟病……他們在你口袋裏找到的手錶和錢,只是假象。你確實愛喝酒,大家也都知道你愛喝酒,所以你利用了這一點。你知道你進門的時候被人看見了,你逃不了,也就不逃了。你、你拿走了老太婆的寶貝……你知道她不會說話,也寫不了字,所以你就……世界上最笨的賊,也許、也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賊。外婆,其實你只是變換了一下藏東西的位置。老太婆臨終時指的地方不是那堵牆,而是指牆的背後。那裏掛着外公的結婚照,你把那幅畫藏在那裏面。我後來趁他們不注意偷偷把照片拿下來看過,裏面有粘貼和撕扯的痕迹。你是在出獄之後,才去取的真畫吧?可是,我真不明白,你怎麼能肯定,他們不會發現?」

外婆注視着她,好半天嘴巴才抽動了兩下。

「那裏掛着他們的結婚照,呵呵,不是嗎?一幅畫可能會被隨時調換,但結婚照卻可能掛上幾十年。何況那對狗男女秘密來往好多年了,他們早就等不及要向別人宣佈他們的關係了。呵呵,當然,我也只是試一試。但我確信我非常了解那個男人,就是你嘴裏的外公。你媽跟他很像,他們一樣的貪財吝嗇,一樣的要面子,也一樣是人渣。」外婆深深嘆了口氣,又問:「你怎麼想到去查席文?」

「我在那篇報道里發現了問題,覺得你不會傻到那種地步。」她觀察著外婆臉上的表情,發現後者似乎沒有繼續攻擊她的意圖,才繼續說下去,「我先去找外公的後妻,從她那裏知道了不少事。根據她說的,我又去了圖書館。」

外婆眯起眼睛看她,好半天才說:「前幾個月,我跑來找你媽,聽到你媽在嘮叨,說近來你常常逃學……」

「那是為了去圖書館,也為了跟蹤你。」

「孩子,你真是瘋了……」

「可你是怎麼知道席文有那幅畫的呢?」她禁不住問道。

「呵呵,我嗎?還不是跟你一樣,看了她的文章。好吧,那幅畫在哪裏?」外婆突然問道。

「我把它放在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外婆的手又伸了過來,她膽怯地朝後讓了讓,但外婆的手又立刻縮了回去。她聽到那堆爛衣服里響起一陣猥瑣的笑聲,然後,只見那隻髒兮兮的手伸進了油紙包。

「孩子,你從我的小窩偷走了我的畫,本來可以什麼都不告訴我,可你現在對我和盤托出。你想要我幹什麼?」外婆把一塊烤雞放到眼前,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嚼起來。

她是懷疑我要毒死她嗎?

「喂,我在問你話!」外婆提醒道。

好吧,切入正題。

「我想要你再干一次。」王睿鼓起勇氣說。

「再干一次?」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窗外,飯廳亮着燈。

「是在你家嗎?」外婆問道。

「對。」

外婆的目光像在研究她。

「王睿,你的話我聽不懂。」

她克服了最後一刻的猶豫,說道:「我媽有一條項鏈,墜子是塊綠色的玉。我要你今晚把項鏈偷走。」

「項鏈?是不是跟我這條一樣?」外婆醉眼矇矓地拉了拉她脖子上的一條珠鏈。

她沒理會,繼續說:「你偷到那根項鏈后,就把它交給我。」

外婆斜睨着她。

「王睿,你自己為什麼不幹?你不是已經從我這裏偷走了畫?這件事對你來說一點都不困難。」

她料到外婆會這麼問。「晚上我有一大堆活要干,而且我媽會時不時地叫我,我沒有機會。等我有機會的時候,他們都已經回自己的房間了……」

「你為什麼要偷那條項鏈?」外婆又眯起了雙眼。

「我媽認識一個珠寶商,明天會叫那人來家裏給這條項鏈估價,那個珠寶商順便也會鑒定郭敏的戒指。」她咽了下口水,盡量讓自己語調平穩,「我媽一直以為掛墜是真的,但其實,它是假的。」

「那真的項鏈在哪裏?有過真的嗎?」外婆湊近她。

「真的讓我掉了。我、我偷偷把它拿出來,只想戴一戴,但一不小心,把它掉進了河裏,再也找不到了。我只能讓別人重新打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如果我媽發現是假的,她一定知道那是我乾的,因為她從來不會懷疑王苑。」說到最後那句時,她的口氣不知不覺變得生硬起來。

「如果發現項鏈不見了,她照樣會懷疑你。」外婆介面道。

「所以我想到了你,外婆。」

外婆看着她笑。

「呵呵,你媽一直說你很笨。其實她才是真正的笨蛋。」

「外婆,現在只有你可以幫我了。只要你來過,他們就只會懷疑你,因為你有前科。而你是很容易逃走的。」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外婆,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幫我的忙,我會把畫還給你,還會幫你逃走。我說話算數。」

外婆避開了她的目光,有那麼幾秒鐘,她好像陷入了沉思。

王睿起身,朝飯廳望去,那裏照樣燈火通明。由於王苑會晚到,他們刻意等到六點四十五分才開席,所以這一餐飯他們至少會吃到八點半。

她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快七點十分了。她得走了,再不走,母親就會來叫她。母親時時刻刻都在叫她。與其說她是這個家的女兒,倒不如說是母親和妹妹的貼身女傭。「王睿,幫我把這條裙子的扣子釘一下。」「王睿,去把衣服收下來疊好。」「王睿,去切菜!」「王睿,去澆水!」「王睿,把馬桶好好刷一下!」——她真是受夠了!

「外婆?」她試探性地碰了碰外婆的胳膊,輕聲道,「我媽的房間在二樓。我給你準備了三把鑰匙,一把可以打開樓下的大門,另一把可以開我媽的房間,最後那把是五斗櫥第一格抽屜的鑰匙。項鏈就在五斗櫥的那格抽屜里。我想如果順利的話,你幹完這些不會超過五分鐘,只要你動作夠快,不會被人發現的。而就算被人發現了,你也可以說,你是在找我媽,我媽不是剛剛還答應到花房來見你的嗎?其實你我都知道,她根本不會來見你,她巴不得你快點離開她的視線。怎麼樣,外婆?」

外婆沒搭腔,慢慢吃着烤雞。

「你幹完后回到花房,打開那個燈,」她指了指牆上的那盞紫色的滅蚊燈,「我只要看見這盞燈亮了,就知道你已經完成了。我會過來跟你會合,到時候,你把項鏈給我,我把畫還給你。」

「你會打造一條一模一樣的假項鏈,怎麼就不會給我造一幅假畫?」外婆終於開口了。她把叉燒放在嘴邊,極其小心地咬了一口,又道:「舒寧也算精明的人,我真不懂你的假項鏈她怎麼會沒發現?」

「我媽根本不識貨。她分不清兩條項鏈之間有什麼區別。再說,造幅假畫比造條假項鏈難多了,我上哪兒去找能畫得一模一樣的人?就算找到了,我也沒錢支付報酬。得了,外婆,你要的是畫,而我,只是不想讓我媽知道我幹了什麼。如果她發現是我弄丟了她的項鏈,會殺了我,還會讓我退學。我的成績不好,但我不想在家種花。中學畢業后,我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幹什麼?」外婆突然問道。

「嗯?」她沒聽明白。

「我是說,假如你有錢了,你想幹什麼?你說你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當個運動員,以後,想當個游泳教練……我的體育成績很好,運動讓我覺得很開心……」她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連忙剎住話頭。

「其實到了我這把年紀,什麼畫不畫的,都是身外之物而已!」外婆搖晃着亂蓬蓬的腦袋又開始喃喃自語,「現在我唯一在乎的就是親情。親情,你懂嗎?」

王睿沒有回答,她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來。現在,她已經確信外婆會跟她達成交易,因為她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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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房秘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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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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