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有一隻晴蜓

竟然,有一隻晴蜓

在哪裏跌倒,就在那裏爬起來。

梁癲與蔡狂,要決戰於淚眼山上、倒沖瀑下。

梁養養會去觀戰。

因為梁癲是她的父親。

蔡狂又是愛她的人。

她關心他們。

關心戰果。

杜怒福也要去觀戰。

他去是因為梁養養去。

他愛養養。

所以養養關心的,他都一樣關心。

婢女小趾也會去。

因為她的「小姐」養養去了,她當然不能閑着。

「青花四怒」:風威、涼蒼、寞寂、烈壯四人,也一道出發。

他們去是因為要護著會主杜怒福。

只有長孫光明和風姑沒有來,他們要為杜怒福把守七分半樓重地。

其實人的關係際遇就是這樣,全墜入因果里,受機緣帶動,沒有幾件事是可以完全由己的。

有了生之後,就有愛恨嗔喜悲怨苦,然後仍逃不過一死,可是,如果真有轉世投胎的因果輪迴,沒有死,又焉有生呢?

說來,就算梁癲和狂放不羈的蔡狂,何嘗不是因為「五澤盟」和「南天門」的宿怨而致結雌!

然而,若無王安石與司馬光的新舊黨之爭,「五澤居士」蔡般若也不會跟鍾詩牛反目成仇了;當然,蔡京也不致藉此得勢,而諸葛先生更不會重掌軍機,以制衡奸相作惡,如此,也便不會訓練調教出「四大名捕」來了。

可是歷史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它是由許多傷口和偶然串成的。歷史部掉入因果孽障里,更何況是孤獨而無力可挽天的人了。

所以當同一所在的人,都往奢靡、狂妄、荒淫、囂張、浮誇、物慾的方向妄然前行,全無顧礙,故而造成了一種共業,直至墮劫披禍,已回首無及。

同理,如果同一處的人,都只顧爭權、奪利、殺戳,禁制、伐異、迫害的路線悍然猛進,不生悔念,屆時,這聚合的煞氣會自毀反撲,蒼生難免永劫沉淪,禍亡無日。

或許,積善不見得即有善報,但人人行善助人,這地方想不興旺發達,強盛繁榮亦庶幾難矣。

就算不說因果輪迴,但在常理推度上,這也是合理的。

鐵手也會去。

他當然去。

除了他想觀戰以及要勸戰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從李鏡花處知曉:

李國花就把守在「倒沖瀑」附近。

——「青花會」,慎防「大連盟」的襲擊,正加派人手,嚴密佈防;「鶴盟」與「燕盟」唇齒相依,趕來助拳,自然也把手下大將交予杜怒福調度;「大相公」把守「倒沖瀑」,位居要津——「倒沖瀑」位於「青花會」要寨「七分半樓」之後,若給敵人奪此陣地,如刃抵背。

鐵手要見「大相公」李國花。

因為他要向李國花傳達口訊:

——李鏡花在等他。

抵達倒沖瀑之前,水聲從潺潺到轟轟,未見瀑已感到水氣。

愈近瀑布時,月色愈模糊。

開始的時候,鐵手以為是水氣所致,此際只上了半山,水氣已如此濃密,要是上到山上,豈不是難以辨物?他走上了山坡,身上衣衫盡濕,像沐浴一般,但又比沐浴更清爽多了,彷彿全身都沾染了月華的仙氣,那種清清、涼涼、沁沁、醒醒的感覺,心頭舒快,是洗澡所不會有的。

後來他才知道,待他上了山頂,水氣反而沒那未密佈,空氣更為清爽,彷彿這時候流的汗也是香甜的。

月色模糊是因為天將破曉,漸見曙光了。

原來這口瀑布,長達百尺,分成三段,每段長數十丈,是在第二層后才遇上突露堅硬的巨岩,是故水花四濺,互相激撞爆發,化成千萬億顆珍珠,高涌天半,遍灑如雨。在山下的七分半樓和久久飯店等村鎮,天色盡為水氣所濕,便是因此之故。

到達了崖口,瀑布掛落之處,反而水霧不聚,清朗舒快,水瀑所掠處是一個百丈深洞,水流頓失依靠,便像珠簾一樣,化作千億水線,一瀉而下,勢甚洪烈,除非勁風急襲,才會送來如雨水霧,否則,人到這裏,山高月近,在萬馬奔騰、千聲同鳴中,卻生出塵之靜。

這瀑流清奇絕美,萬壑奔涌,氣勢磅礴澎湃,順流直下,一墜千里,但依然秀美清麗,卻不知因何名為「倒沖?」

在瀑布第一段及第三段處,都各有一潭,因山勢斜陡,在山下亦可得見,此二潭與第二段突出之奇岩相隔,恰映成像兩顆眼睛的般的奇景,注入了湖水,就像兩隻汪汪淚眼,難怪稱之為「淚眼山」。

鐵手一面欣賞奇景,一面上山。

他心中不免感嘆:

如此良辰美景,他卻是要去看人相鬥。

——更煞風景的是:聲音。

拖重物磨擦地面的聲音,響在如此山色月意、水氣潭影之中,破壞了如此良宵靜夜,嚇得兔走雀飛。

那是梁癲拖着他那口大房子上山的聲音。

實在不可思議:梁癲憑他個人之力,竟能拉拔整座房子上了這座山。

一路上,梁養養怪嫌煩的對她老爹說:「你別把這山色美景全毀了,你這樣拖着走,過一處毀一處,花給壓死了,樹給壓斷了,好好一處勝景,給弄得面目全非,滿目瘡痍,你可讓我這做女兒的怎麼向杜會主交待?」

梁癲果真是聽他女兒的話。

他繞着走。

他專選堅硬的岩石上走。

——這樣才不致把樹根草莖颳起。

可是有巨岩擋路之處,也定必更為難行。

更陡。

所以梁癲是往陡處走。

他背着間大房子,居然走得稀鬆平常。

鐵手跟着他的路線走。

他看梁癲年紀大了,萬一掮不下來,他也可以接個援手。

——如今看來,似不必了。

——用不着了。

這間房子就像他的「殼」你幾時看過鳥龜、蝸牛、田螺會丟掉了殼脫身而走?

——它們不興著「裸奔」。

路上,鐵手不禁向梁癲好奇的問:「你為何不把房子放下來,而要背着走呢?這樣不辛苦嗎?」

梁癲畸怪的望着他,張大著口,瞪大着眼,好像剛才聽到的不是人話,他現在看到的不是人一樣兒。

「那你呢?你又為什麼背着那麼多那麼重的東西走?」

「我……?」

「你背着一大堆勞什子的國家民族、義氣俠心、法理人情、鳥七八拉的東西,豈不是比我更笨更重!」

「……我……那是我的責任。」

「責任?誰沒有責任?一生下來,親情職分、愛恨情仇,全掮在肩上,無形的比有形的更多牽絆,看不見的比看得見的更難解決,何獨我一人背房子上山!」

「是……借問前輩,您何時才能放下背上之物?」

「放下?人死了,就什麼都放下了,不放下也得放下了,也不由得你不放下。人生下來,出世的時候,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偏偏又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件大事之一。出世之前的事,不知何來。出世之後,便開始有責任了,就得背上東西了。一直到人生另一件大事:那便是死。死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你不可以長生不老,就算自殺也不是可以求死,而是一種求生不能的力量倒過來扼殺了你的生命,到頭來死仍是無常的。死後何去,誰知?所以一生一死之間,便要掮上重物,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走一天比一天陡的山路,如此而已,你問我幾時卸下來,莫非是要我死不成?」

鐵手無言。

他領悟了一些事理。

他常向人發問,從不會為了表現自己的博學睿智,只真心誠意向人討益,讓對方發揮之餘,自己更可以多學一些東西。

其實他的話並不算多。

必要說時他也能口若懸河。

但他向來聽得多、問得多,沒有必要,便不多說,所以人人都喜歡跟鐵手交談。

因為談話貴在相契,不在爭辯。

俟到了山上崖頂,鐵手才頓悟「倒沖瀑」之由來。

原來,在瀑布源頭看下去,水流爭道,頓失所倚,千簾掛斷,激沖而下,一越十數丈,到了第二層突岩時,水花激濺,有的反射了上來,造成第二層瀑與第一、三層間一層水霧,冉冉而升,像瀑布流到此處又陡沖了上來似的,但又未能升上崖頂那麼高,在月華照射之下,水天浩渺,石流相映,竟幻起了一道色彩詭麗的彩虹。瀑布映照出燦爛的彩虹,鐵手是見得多了,今回卻是第一次得觀月華也可映出彩虹來,只不過這彩虹比日間黃昏的彩虹清奇詭異得多了,也更幻麗無端,不禁更衷心感嘆這妙造自然,美不勝收。

梁癲不看瀑。

他沒興趣。

他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然後說:

「那小子,不敢來了,」

他跟蔡狂不同路上山。

蔡狂本跟他是不同道的人。

梁養養生怕她爹爹毀了山景,所以跟鐵手、梁癲同行,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小趾等,則和蔡狂一道上山。

而今,山上不見蔡狂。

只見飛瀑和月。

梁癲嘿嘿笑道:

「那小子終於還是怕了……」

話未說完,只聽「嗖」的一聲,黑里上突扔落了一物,勁急無比。

梁癲一掣腕,接住了來物。

原來是一塊黑岩。

石仍濕濡。

——這顯然是第二層瀑布旁的石塊。

石塊上刻了幾個字:

「咱嘛呢叭咪眸」

左邊部首,原是「口」字,但都刻成「①」形,一看便知是蔡狂手筆。

梁癲接石在手,冷哼一聲,怒叱:「既來了,鬼鬼祟祟躲著作甚!」

只聽一人吼道:「我來也。」

這正是蔡狂沙嘎的語音。

語音自第二層瀑傳來。

原來他才上得第二層瀑布,但在此萬流奔墜、擊石濺花的巨響中,仍能聽到第一層瀑崖頂梁癲奚落的話語,並一揚手便把刻石聽聲辨位準確的扔向梁癲,這份耳力和手勁,當真是非同小可。

這時,鐵手忽聽一人冷哼道:

「怎麼杜會主沒有一道上來?」

鐵手一回頭,就瞥見屋頂上、金牛旁,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漢子,雙眼精光炯炯,像一隻蝙蝠般倒掛在那兒,正往瀑布下層凝望。

梁癲怒喝:「滾下來!」

那漢子道:「這地方是我把守的,你弄得山搖地動,只不過為了拖間破房子上來,還敢囂張取鬧!」

梁癲嘿聲道:,「你是什麼東西!?有眼不識泰山!我的房子是神龕佛殿,怎容你褻瀆!?快滾下來!」

那漢子冷然道:「你不用『滾』了,而用『請』字,我早就下來了。好好一座房子,平平凡凡一間屋子,你偏要說得這般玄,還把房子背在身上,真不嫌煩?造作!」

梁癲這回可真的火大了,咆哮道:「你是誰!?青花會竟有你這種目不識丁、目無尊長的小嘍羅!」

一面說,一面往上看。

他的雙眼金光大盛。

梁養養忙不迭的說:「不,爹爹,他是『大相公』李國花李兄,是自己人。他不是隸屬於『青花會』的,只是『燕盟』鳳姑請動他大駕,前來護守這要塞,爹莫要得罪高人。」

遂向倒掛在屋頂上的艷麗漢子盈盈的道:「他是我爹爹,也是趕來助拳的,卻撞上狂僧,兩人一定要比斗,我怕他們在七分半樓前交手,會影響大局,所以要他們來此地交戰,已央得杜會主允可。因不欲他們沿路起衝突,所以分別上山。會主跟狂僧一道,我則送我爹來。李大相公,你就當給我個面子,相就一下吧,我爹當這房子是寶,你反正看不在眼裏,就別碰它好了。」

李國花聽罷,整個人就掉落了下來。

眼看他這樣直挺挺的掉落,必碰得個臉青鼻腫,搞不好還會滾下山崖,卻見他嗖的一聲,已掛在一株自崖邊突長上來的樹椏上,倒是真像一隻蝙蝠。

他穿黑色勁裝,身披黑色大氈,內里滾鑲著腥紅的緞錦,但眉濃目艷,眼色很厲,左額一顆痣,比美人痣還妖媚;世上所有的蝙蝠和蝙蝠精,才沒那麼妖艷;世上所有的漢子,也沒有他那麼俏煞。

只聽他道:「原來是『瘋聖』梁癲,這倒是失敬了。既然會主夫人這樣說了,我不招惹他便是,我剛才已收到勁鴿傳訊,說會主和客人會上此地來,卻不知是何貴客,原來是鼎鼎大名,梁癲蔡狂!」

他的語音很輕,很清,只要他把話說得再脆上一些,絕對跟女人說話(而且還是十分清脆的女音),沒什麼兩樣。

鐵手卻馬上聽出:

這人受傷不久。

——而且內傷未愈!

(他是怎麼受傷的?)

他從對方的內傷里竟「聽」出了一些熟悉來。

這時曙色漸亮,月未消隱,蒼穹上出現了日月交替的奇景。

換作平時,梁癲早要跟李國花過不去,但他現在要聚精會神,集中全力,先對付蔡狂再說。

他已欠下蔡狂一諾。

他已不能敗。

——為了「南天門」,他更不能敗。

——為了日後昌大傳播自己的教派法力,萬萬萬不能敗!

一個本來自自由由的人,往往就因為信仰信念、親戚親友、名譽地位、權力面子……種種枷鎖,以致要做這樣做那樣,不能做這樣做那樣,好好的一個人,成了各種虛識幻象里的奴隸。

人人都被這幻名虛位所羈靡,就像梁癲身上所背的房子那樣,推不開,甩不掉。

許是因為這樣,梁癲乾脆把它掮在背上,不甩開。

彷彿正如梁癲不摔掉那口房子一般,蔡狂居然遲遲不肯上來。

梁癲發現他竟在第二層斷岩瀑布觀水花,意態悠閑,而且還正在岩上鑿刻起經文來。

至於杜怒福與青花四怒等,則仍在第三層瀑潭處。

梁癲可沉不住氣了。

他向下吼:「狂王八,你不敢上來!?」

蔡狂好暇以整,悠悠閑閑的道:「癲老鬼,你不敢下來!?」

梁癲咆哮:「我們約好好在倒沖瀑一戰,你不敢來,便算輸了一仗!」

蔡狂裂嘴笑:「我們約好在倒沖瀑決戰,可沒說好是那一層,這兒不也是倒沖瀑么?是你不敢下來,認輸便罷!」

梁癲怒叱:「我不敢下來?我不敢下來!好,我就下來。」

蔡狂仰天大笑:「你下來,可先想清楚哦,咱們已到了倒沖瀑,我隨時都可以出手,你隨時都會敗於我手嘎。」

梁癲直著嗓子像他喊天問般的(不過天問時是仰首問天,現在是探首呼瀑)大喊:「你才要當心呢,我就下來,你隨時要喪在我手裏!」

瀑布千流迸湍,萬眾競奔,流輝電射,急漩狂涌,衝激石上,打在岩上,聲響何其之大,可是完全掩不住狂憎瘋聖的對話。

梁癲心知即將一戰,興奮得目中金光灧然大盛。他向女兒點一點頭,道:「我要下去了。且看你爹如何大展神威吧。」

梁養養急道:「爹,蔡狂他是激你下去。」

梁癲豪笑道:「爹作戰數十年,大小戰百千次,還會不曉得么?他若上來,我居高臨下,若動手,他准吃虧,若我這樣下去,他動手,我吃蹩。」

梁養養心切的說:「那您還要下去?」

梁癲做然道:「我豈是這般下去!我既要敗他,就得施展神技,讓他折服得沒二話說!」

說罷,居然仍背起他那所大房子,向養養、鐵手、大相公唱了一個喏:

「我去也。」

竟然往瀑布瀉落處直躍了下去。

他竟不是「走」下去的。

他完全不按「正路。」

他是「跳」下去的。

——誰都可以想像:這麼高的斷崖,一個人連同一所房子(還有房子上的牛,所造成的衝力!)

那是一種極大的毀滅之力!

從偌高的崖上急流猛墜而下,是一個背着房子和牛、戴着腥紅僧帽的癲人。

他急墜,越過所有瀑布的水。

他墮落的地方,正是蔡狂之所在。

蔡狂仍在刻經。

他只刻了三個字:

「俺嘛呢——」

還未刻完。

他以為把梁癲激下來,對手功力再高,只要是頂着間房子以及房子上的牛走陡削的下坡路,他就有本領教對方翻一百八十個跟斗。

沒料,人是給他激下來了。

——他卻是這樣子下來的!

他一時避不了。

況且他的經文未刻完:他曾許下大心愿,要刻一萬九千九百七十六次另一個字的「六字真言」,而且決無未竟之作。如果他要避此萬鈎之勢,縱能全身,這巨岩刻字也得給壓毀當堂。

這一猶豫間,梁癲來勢,何等之急,他已避不及。

只聽他大喝一聲,雙手左右一分,划作半弧型,合什往前一拜,指向墜人、屋、牛,這剎那間,第二層巨岩上的水花,突然平空飛流乍起,激揚沖霄,化作噴泉一般的水氣霧牆,竟把梁癲的急墜隱隱托住。

只見水花四濺,瑞彩彌空,像一道冰花水城,燦若錦繡,托住了人、牛、屋,水花更因日月並照,幻起了數道絢麗已極的彩虹,吞吐若龍,相互遨戲,壯麗絕倫,彷彿千朵彩蓮水仙,裹綻著凡間的人牛和房子,尉為奇景。

這一剎間,蔡狂已運用他的「大威德金剛」手印,口念「大威德金剛咒」,心身觀想「大威德金剛」,他渾身自然也發揮出一種「大威德金剛」的法力。

鐵手往下觀望,目為之眩,心知:所謂佛法,只是教你如何做人,佛法的最終目的就是成佛。既然人就是佛,只要懂得妙觀察智,修功德成智慧,佛自然便活在心中,存於腦中,自身在便是佛身在。運用精神集中、意志力量去觀想一尊佛的儀貌庄容、法力道行,自身自然可幻化成佛、佛我無礙。而今蔡狂便是用密法中的大修為,幻化成「大威德金剛」,托住梁癲本無可匹御的一壓,而還以足代手,在岩上鑿續刻真言中的后三字!

鐵手嘆為觀止,道:「他們當真是武鬥了!」

梁養養微嘆了一口氣:「可惜他們把力量都用在互鬥上。」

只聽梁癲哈哈大笑道:「好!你不惜托我大腳,但我偏要下來,你試這個瞧瞧。」

這時,蔡狂以用腳趾下鑿,刻下「叭」字。

那是真言中的第四字。

梁癲躥入屋裏,也不知他在做什麼。

蔡狂正待刻第五個字,卻見梁癲已拿出把劍來。

那劍貌不驚人,又黑,又鈍,又曲,又銹跡斑斑,還有一股臭味。

梁癲雙手舉劍,向天大吼一聲:

「人不容天!」

一劍斫下去。

轟隆一聲,那道水雲幻牆,給砍出一道分線來,人和牛及房子,全乍傾急墜了下去!

蔡狂大吼一聲:「別毀我真言!」

拔刀而出。

刀一離古銅銷,一時間,彩虹的色彩全幻漾在刀鋒上,這一刀斫出,所帶過的不止是刀光,而是一道七色絢麗的虹影,形成了山明水秀里好一片奪目的刀光!

鐵手發現這刀便一出手,都能吸盡天地光影成為刀氣,脫口道:「『大我刀』!」

這一刀連同彩虹七色,幻成八道色勁,斫向正急墜下來的梁癲。

梁癲大笑:「好!」

舉起他那把破銅爛鐵一架。

這刀劍互擊,這剎間,沒有星花,沒有響聲,但驚人的是,鐵手、梁養養、李國花人在崖上,分明看見:急湍飛瀑,倏然在往斷崖墜下之間,停了一停,然後又續;而在第二層瀑岩的杜怒福和青花四怒,也目睹四濺的水花迸流,乍然停了一停,然後繼流不息。

連同自己的心跳呼息,也都停了一停。

——這一刀劍交擊,竟能使天地呼息、萬物斷續,都為之靜息!?

這回是大相公禁不住喝一聲采:

「『小我劍』!」

——梁癲手上那把廢鐵,竟是名聞天下的「小我神劍」,這一下,剛好與蔡狂所持的「大我神刀」互相克制。

刀劍相交,蔡狂已用趾刻下真言第五個字:「咪」。

這剎間,除了水流陡止之外,長刀的彩影忽然盡失。

這刀變成了一把黯然無光的鈍刀。

反而梁癲的劍,七彩斑麗,燦然奪目。

梁癲狂笑,「還你一劍。」說着一劍刺出!

劍不是刺向蔡狂。

而是刺向蔡狂的刀。

蔡狂竟然棄刀。

他那一把刀,竟自行與梁癲的劍交戰起來。梁癲初時還挽著劍招架。打了幾招,他自己已似乎也招架不住了,遂棄了劍。他的劍自行與刀在空中交戰了起來。這時候,蒼穹上東西二方,正好是旭日殘月互照相映。一下子,殘月無光。一忽兒,雲掩初日。刀劍倏忽起落,宛若這不只是一場人斗,也不是兵器交戰,而是日月之間的光影之戰。

天,漸漸亮了。刀光越來越盛。彷彿刀光就是天光。蔡狂用足刻字,但此時反而顯得心絀力耗,每一筆一劃,似費莫大力氣,幾難竟筆!但縱是這等情境,他的字仍刻得力道遒勁,「口」字邊仍以渾圓的「①」字取代。梁癲滿額都是汗。他的汗與殘月、旭日一映,竟是青色的。他突然解下了紅色僧帽,喝道:「求饒吧,我就讓你把字刻完。蔡狂一甩散發,赫然見他額上肉瘤,完全成了紅色,鮮血正自瘤子周邊中滲出,十分凄厲可布。他只說了三個字:「去你的!」梁癲便把帽子向他罩了下去。蔡狂突然背向梁癲。他**上身。背上有幾個大疤瘌。背部刻有經文。帽子就罩在經文上。突然之間,鐵手,梁養養,李國花,杜怒福,王烈壯,張寞寂,李涼蒼,陳風威,小趾,均覺日月一黯,競看到瀑流變成血紅色(事後,有的說看到的是金色,有的說是墨綠色,有的人說流下來的不是水,而是火)!這隻不過是剎瞬間的事,水流又回復正常。梁癲低吼一聲,伸手抄住了長劍。蔡狂挽手執住了刀,回身之際,梁癲眼仁里忽彈出一顆赤丸,射向他的天心部位!蔡狂張嘴一口咬住了紅丸。他全身一顫,牙齦激出鮮血。但他最後一字:「眸」已寫成。這一顫,使他最後一鑿,失了準頭,拍的一聲,星花四濺,岩塊鬆脫,連同六字真言,一起滾落下瀑布去!這一塊岩石,一直彈跳滾墜,直隨瀑流滑瀉至第三層,花地落於淚眼潭中,才靜止不動。恰好,這時紅日冉冉東升,巨炬燭天,太陽彩麗的照在水珠上,水珠打在岩石上,岩石上的六字真言,「咱嘛呢叭咪眸」,六字正向著朝陽金光,陽光和著活簾似的水珠,水珠發出極美麗燦亮的光澤來。日後,這急瀑深潭之中,竟然有一塊奇石上刻有經文,令人嘆為觀止,認為神跡,稱之「佛現岩」。蔡狂字成。他已勝了一仗。但岩石已落下。也輸了一戰。他憤怒。他一撂散發,露出猙獰的肉瘤,目現異光,正要一掌反拍天靈蓋。梁癲見狀,連退三步,一躍上屋,雙手摟住了金牛。梁養養深知二人武功性情,知道他們正擬以自己本命心竅來施最後法力,不惜元神破竅出拼,如不能取勝,便立即法破身亡。所以她在崖口出儘力氣叫道:「不要!你們不要這樣!你們定要斗死對方,我便先跳下去,死給你們看!」兩人聞言,都頓了一頓。紅丸遂飛回梁癲目中,蔡狂揩去唇邊的血。梁癲喘急道:「好,咱們斗過文,牛過武,斗過法,斗過光,現在來場聲斗」蔡狂慘笑道:「怕你不成?」兩人遂都端坐下來。蔡狂手持「穢跡金剛」手印,低念「咱嘛呢叭咪眸」。梁癲跌坐屋頂,倚牛持「時輪金剛」法印,高喊了一聲:「人,不,容,天!」兩人喊聲愈來愈低,低不可聞。愈來愈高,高而漸沒。

但都愈來愈快。

鐵手只覺心神震蕩,但見瀑布水流,也一舒一滯,甚不暢順,瀑沫電漩,互擊相號,吞吐遲艱,知道是受二**師聲斗的影響,大自然的秩序為之堵塞倒錯。

要知道人只能聽到一定的聲波聲響,頻率太高和太低的,都無法聽得。其實宇宙萬物,看似靜的,俱有所動,根本整個大地宇宙,都在運轉自動;就算是周遭的微塵細粒,身內的五行元素,也莫不在震動不已。但凡震動,必發聲響,六字真言裏的「咱嘛呢叭咪眸」,即含有天地萬物間由靜至動、由動入靜的聲響,而梁癲天人之間的厲呼,也並聚激發了宇宙間的一種無上的大力。

他們之間看來只是發出念咒、天問之聲,但音階多變,竟有逾百萬以上的音素,每一個字詞都有多個音素構成,多寡不定,變異急劇,配合繁複,徐疾有致,這些音色雖不一定讓人聽得清楚,但所發出的音波,聚合了大自然法則無形無尚的大力,正在互相攻守,斗個好不璀燦。

梁癲和蔡狂,自然都是道行高深之士。鐵手見蔡狂一面抵禦梁癲攻襲,一面以趾刻字,其實已把腦力心神,轉化為二,遂能把思考轉入腳部,完成刻字。梁癲真的以眼為神,把「眼神」二字傳入密法活用了。把情緒上所發出的光芒(例如生氣時臉紅、恐懼時臉青)化力神兵利器,如果蔡狂不是以丹田升至喉頭的一股真元抵住這「眼光」,只怕立刻就要橫屍瀑底。

——像這樣兩大高手,如果把力量聚集起來,用以斗大將軍甚且蔡京這等奸臣權宦,那該多好!

——然而他們卻在此地自相殘殺!

只見梁、蔡二人,久斗未息,久戰未下,蔡狂的手又漸漸舉起,要自百會穴擊下;梁癲又再倚近金牛,要摟向牛頭:鐵手知道兩人正要以自己的性命修為放盡一拼、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這邊的梁養養急得淚花亂轉,頻呼連連,而下面的杜怒福也叱喝連聲,要阻止他們以斷殘自身性命冒死求勝之舉,無奈二人正以聲波力戰,既把至高音元和極低音元只傳敵方而不致傷害他人,但他人的語音也決透不過他們的聲牆:這下是,他們倆旁若無人,毫無障礙的決一死戰!

正是不死不休。

鐵手再無可忍,遂一拳擊在山頂大地上,匐然有聲,並大喝道:「天就是人,何必苦苦爭勝!」

同一時間,雲海綻開,金丸躍出,一顆麗日,正光照大地,灑下光霞萬道,遍照三瀑兩潭、山上山下!

這向下的一聲斷喝,猶如陽光遍灑大地般,正轟轟發發的傳了開去,只見第二層的兩人,都一起終上了口裏的念念有詞,各向上望來,神情十分錯愕。

這時旭陽普照,兩人這一仰臉,只見蔡狂臉色十分蒼白,像在牢裏渡過三十載似的;梁癲則雙目神采盡失,猶如卧病三十年。這一拼畢竟使他們力耗神損。

他們頗感震異的是,兩人本在各以音波侵殺敵手,突然之間,有一股力量,不是天,也不是人,既非佛,亦非神,只是大地之聲,把他們的聲音隔絕了,然後才聽到鐵手內力充沛的喊話。

這時候,他們才弄明白:那是鐵手敲擊大地的聲音——但那一擊,彷彿把整座山所有的岩石都拍醒了,發動了,來阻止二人互相傷殺的咒語。

他們決不信憑那樣一個「六扇門的走狗」,居然會有此功力/魔力/法力/神力!

所以他們自是無盡差愣。

鐵手仍在崖上。

他隔着一層瀑布喊話:「你們別打了。修法的人,首先是戒嗔入定,你們這般仇忿衝動,跟修行相去天壤,我看你們不是成佛,而是入魔了!是真英雄的就拿威風去鋤強去暴,而不是勇悍內鬨!」

梁癲向上吼道:「我們斗個死活,關你屁事!」

蔡狂傲然道:「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也配來教訓我!」

梁養養哭着道:「你們別打了好不好……」

梁癲道:「我贏了就不打。」

蔡狂道:「他輸了就不打。」

鐵手忽道:「要是你們兩人都敗了呢?」

蔡狂眯着眼嗤笑:「就憑你?口出狂言,當真比我還狂!」

梁癲吐了一口唾液:「我呸!你別恃著有御賜名銜,我就不敢殺你!」

鐵手只問:「如果你們都輸了,是不是就不打了?」

蔡狂哈哈笑道:「輸了就認了,有什麼好打!但要是有人在送性命,也怪不得我!」

梁癲雙目又綻出金光:「怎樣?你真的不知好歹,非要我為你超生不行?」

鐵手道:「為了使二位不再互相殘殺,我只好勉力而為了?」

梁癲搖頭嘆息:「你真的是找死,那我也沒法了。你的內力不錯,接不下就不要硬接,認栽算了。」他其實也心知鐵手厲害,但總不認為能在他自己手下取勝。

蔡狂則道:「我們兩人,你隨便挑一個吧。」他其實也不想跟鐵手交戰,因先前領略過鐵手武功,自信自恃必能格殺對方,但一來不想得罪諸葛的人,二來就算能取下鐵手,恐亦無餘力取勝梁癲了。

鐵手平和的道:「那我就大膽兩位一齊挑了!」

「什麼!?」

「狂妄!」

一時間,梁癲蔡狂,都忘了向來妄尊自大的是自己,紛紛喝罵鐵手囂狂。

其實不但蔡狂梁癲,就是杜氏夫婦、青花四怒和大相公,也無一不震怔當堂。

——敢情這位捕爺是自尋死路、自取滅亡!?

「你活不耐煩了?」

「我一向貪生怕死。是要活得好,我希望能活得久一些,那是好事。活着多快樂,既可以幫助人,又可以受人幫助,我才不想死。」

「那你瘋了不成!?還是發了狂!?」

「兩位一尊為『瘋聖』,一貴為『狂僧』,我可頂多只是一雙鑲了銹鐵的手。」

「你敢單挑我們兩人!?憑什麼!?」

「就憑一番好意。」

「好意!?」

「我不想眼見武林兩大宗主、兩位高手、兩名罕世難逢的武術大師,玉石俱焚,兩敗俱傷。」

這句話兩人都聽得進去。

——但只是上半句。

「不是兩敗,打下去我是贏定了的。」

「我是玉,他是石,他焚,我不焚。」

兩人幾乎又為爭這個而動起武來。

「兩位前輩如果要動手,盡向我身上招呼便是。」

「你屬何宗?」

「無宗。」

「何派?」

「無派。」

「諸葛先生見了我倆,尚且不敢如此自大。」

鐵手淡淡地道:「那是因為家師不跟你們一般見識,我則看不下去,與其眼見你們自傷殘殺,不如跟你們比一比誰狂誰妄!」

這下子,兩人均給觸怒了。

蔡狂牙齦又在淌血。

梁癲眼色由金轉紅。

「好,你滾下來吧!」

「下來受死吧!」

鐵手平和的搖首笑道:「是真的比斗,又何須面對面的動武?」

他笑笑竟學着蔡狂的語音喊道:「我來也——」

兩手突然插進急湍而下的水泉里——

杜怒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養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涼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風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烈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張寞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相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為眼前出現了奇景:

那瀑布真的倒衝上天!

時光不能倒流。

何況是水!

但不但水倒流,現在是瀑布自下而上,倒頭倒衝上去!

——這是什麼現象!

——這是何等神功!

蔡狂、梁癲亦為之變色。

——他們知道鐵手內力高深(他們己「領受」過),但決不知他竟高到了這個地步。

這簡直已不是人能夠做到的。

——莫非「神」助?

蔡狂低誦經文,四肢一俯,頭浸水中,只臀部翹了起來,全身都埋入潭中。

梁癲競發了癲似的跑到瀑下潭心,手舞足蹈,捶胸擂背,向天高呼,狀若瘋狂。

他們這樣做的時候,倒衝上天的瀑布,就開始要重新掛落下來了。

要知道原先瀉落的水流,加上不住沖聚的水量,是十分澎拜驚人的,蔡狂和梁癲運功施法,迫使水流重墜落易,但要使瀑布倒升卻是極難。

不過,水流仍只落到一半——即是到了第二層斷岩上,給突出的石塊一阻,便沒有往下墜了,反而貯聚在那兒,水量愈來愈多,變成彷彿是中間成了一泓水潭,鐵手人在潭上,蔡梁人在潭底,潭上下均無滴水,但中間的潭卻波濤洶湧,衝激飛濺不已,經旭日映照,繽紛五色,頓成奇麗絕景,卻就是無法掛落下來,也不能倒衝上崖去!

那兒,就成了三人內力互斗之地。

陽光照在這片瀑流積貯之處,水流旋轉躍動,祥輝瀲灧,彩霞千重,水珠噴涌、水花迸濺,七色生巧,奪目燦亮,變成了此處奇景中的奇景。

這回,是鐵手獨斗「瘋聖」蔡狂和「狂僧」梁癲。

三人相持不下,水流已越聚越多,而力道也猛烈驚人,轟隆炸發,翻騰洶湧,撲伏莫已,得似滾馳過天兵神將,霹靂雷霆。

蔡狂和梁癲互覷一眼,兩人忽並立一起,一人大喝:

「咱嘛呢叭咪眸!」

另一人則大叱:

「天地不容!」

兩人一掌,各擊對方膻中穴,同時另一掌朝天擊去。

——這一來,為了對付鐵手蓋世神功,這瘋聖狂僧,終於聯手!

梁癲蔡狂二人同時合擊,卻在這時,鐵手突然大喝一聲,手自崖上水流里迅即抽手,他倒是要放手就放手,仿似個沒事的人兒般的,負手而立,一副袖手旁觀,氣定神閑的樣子。

這一來,狂僧、瘋聖的麻煩可大了。

他們的掌力擊空。

蔡狂念的是「喜金剛咒」,用「喜金剛手印」,奉請的自然是「喜金剛」。

梁癲誦的是「上樂金剛咒」,用的是「上樂金剛手印」,奉請的當然是「上樂金剛」。

兩人一透體藍光,一綻放白芒,正是「無上密」中「息災法」和「降伏法」作法時的佛光。

他們擬一股作氣,擊垮鐵手。

可是鐵手卻沒有這種爭強好勝的心理。

他激蔡狂梁癲與他決戰,為的只是撮合二人聯手對敵——

——敵就是他。

他只為了撮成二人合作,化干戈為玉帛,別無他意。

所以他不跟他們斗下去。

至少不以力斗。

——或者,這才是真正的比斗:鬥智不鬥力。

鐵手驀然撤招。

瀑布頓時少了羈禁,加上堵塞的衝力,還有蔡狂、梁癲原先發出拉拔的巨力,還有這回兩人一起出手的無量力,這一股驚天動地、無可匹御的柔力,變成至剛至銳至烈至厲,半空炸起千堆雪,爆起萬朵飈,往瘋聖狂僧直罩而下。

——每一顆水珠,都經旭陽照得亮閃閃、彩晶晶的。

然而每一滴水珠,都蘊有狂僧瘋聖所發出的玄功奇勁,再幻化成億顆兆滴,在七彩長虹中各化作無畏印、般若篋、金剛杵、金輪、銀鈎、斧鎖、如意寶幢、素珠、彩瑙、智慧劍、天妙果,紛紛罩打將下來。

縱是梁癲和蔡狂二人有絕世神功,也斷斷招架不住這自然妙造的巨流和自己聯手造成的反擊。

就在這緊急關頭,蔡狂大叫一聲,一掌自擊百會穴,砰地一聲,他整個狂人,卻因一聲「咱嘛呢叭咪眸」而幻化成佛影幢幢,有:法藏比丘阿彌陀佛、三面六臂阿彌陀佛、寶冠阿彌陀佛、五劫思維阿彌陀佛、紅玻梨阿彌陀佛、接引與願阿彌陀佛、持蓮台阿彌陀佛、法界定印阿彌陀佛、無量壽佛身,如百千萬億夜摩天閻浮擅金色,生西方妙觀察三昧。頓時以無上**,將力量升至無限大,形成一把無形的傘網,隱發風雷之聲,把億兆充滿狂力癲勁的水珠托得一托,水流洪烈,奔騰嘯吼,癲舞狂涌,聲勢猛烈,無奈一時沖不過蔡狂的佛掌神功。在這緊急關頭,他向梁癲狂吼道:

「快把班鳩和牛搬入屋內!」

梁癲大喝一聲,如風疾起,已抱着金牛,捉著金鳩,連滾帶爬,沖入屋內。

只不過是剎瞬之間,蔡狂已雙耳濺血、齒齦迸裂,顯然又支持不住這天地之間加上三人造成的瀑流大力。

梁癲卻自屋內急躥而出,一手拖住蔡狂,一手拔劍往上全力一擲,怪叫道:「進屋!」

轟的一聲,瀑流終於化成暴雨狂花,衝激而下,玉濺珠噴,水湮溟漾,勢甚驚人!

梁癲抓緊機會,把畢生功力所聚,凝於「小我神劍」中,向上一拋,把急流反撲之勢阻得一阻,同時已抓住蔡狂及時連滾帶翻,躲入屋裏,同時拉上門扉。

別看那只是小小、舊舊、殘殘、破破的一棟茅屋,這蘊有奇勁巨力的億萬顆水珠,萬蓬星雨,癲打狂擊,茅屋卻是固若金湯,紋風未動。

這一下兩人都同時躲在那繪滿神佛裸女的怪屋裏,總算躲過了一劫。

那飛流急湍、狂濤勁濺,全打落岩上、潭中,順流而下;當萬億水柱排浪如山,嵌轉漩拔,打落潭水那口刻有經文的石上,只見經文經陽光一照,映出熠熠金光,金光燦然,彩虹幻照,彷佛現出羅列魚貫千百道佛陀,正齊誦共禱這六字真言:

「咱嘛呢叭咪眸……」

旭日灑照,靖蜒點水飛舞,彩蝶翩翩翻飛,飛到東又舞到西,鐵手望着望着,也渾然忘我,似幼作彩蝶,又像化作靖蜒,遨翱天地間。

梁養養開始見父親與蔡狂決鬥,本已提心弔膽,再見鐵手隔瀑斗癲狂,更是驚心動魄。

而今得見二人無恙,鐵手也不追擊,反而像是未見這等場面,她這才放了心,不禁莞爾:「沒想到爹向來背負的房子,還有此功用。」

鐵手也微笑道:「他們倆互助渡危,該也省悟了吧。」

當下長身,一躍而下,直落那茅屋之前,朗聲道:

「二位可好?我又來也。」

屋裏沒有回應。

鐵手又揚聲道:「二位,咱們比斗至此而止,可好?」

屋裏無聲。

水流恢復如常。

鐵手一皺眉,長聲道:「二位如不見拒,在下也想進入拜望,參觀這所非同凡響的奇屋。」

還是無人相應。

只有牛在屋裏「哞」了一聲。

鐵手大步上前,用指骨在門扉前扣了扣,大聲道:

「諸位聽了,我可是已先行敲過門的了。」

言罷屈身而入。

(為什麼會沒有人應?)

寞寂很奇怪。

(難道裏面的人受了傷?)

涼蒼很好奇。

(莫非梁癲蔡狂在內出了事?)

風威很擔心。

(這屋子裏倒底有什麼?)

烈壯很緊張。

鐵手入屋之後,沒有聲響。

片刻,沒有聲音。

好一會,沒有聲。

半晌,無聲。

過了好一陣子,屋子裏仍全無動靜。

(搞什麼鬼!?)

大相公大奇。

(鐵手究竟怎麼了!?)

杜怒福大詫。

(屋裏難道出了意外!?)

梁養養大驚。

於是梁養養要下去同時也要進去看個究竟。

她一下山,李國花也隨她下去,原留在第三層瀑的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及小趾,也全攀了上來。

就在梁養養想推開門扉之際,忽然屋內火光一亮,接着,驀地,屋裏轟的一聲,一人破門倒飛而出——飛行之疾之速之厲之烈,簡直像是從炮口裏炸出了鐵彈一般!

但那不是鐵彈!

只是鐵手!

鐵手震飛了出來。

他的身子撞斷了一棵樹,但勢未休,直撞到第二層堅硬的石岩上,才蓬地嵌了進去。

只見鐵手半個身子,全陷入堅岩之中,嘴角也淌下血來。他的左手,卻拿着火刀:右手,仍抓着火鐮。

就在這時,門扉忽然震開。

急蹄聲。

那頭牛沖了出來。

它狂怒。

它眼赤。

它撞向鐵手。

以它的角。

它竟比蔡狂的刀梁癲的劍更快。

更可怕沉猛。

——那種力道,不是不可抵擋,而是使你完全失去了抵擋的能力,完全不敢抵擋,就像神魔施法,凡人根本無從抵抗一般。

這頭牛夾着厲聲怪吼,如同戰鼓狂擂,兩角綻發戰戟般的森寒異芒,尾作鞭擊,刀尖閃輝,直撞鐵手。

鐵手仍給打得嵌在岩里。

就在這萬鈞一發之際,鐵手卻突然合上了眼睛。

就在他閉上眼睛的一剎,牛角離他已不過三丈之遙,而在他身旁三尺之處的積水上,有一隻紅尾金眼透明紗翅的晴蜒,卻裊裊的飛了起來。

緩緩飛舞。

堪稱姿態曼妙。

旋舞曼妙美不勝收

然後,

竟然,

停在那頭衝來之勢正震得山搖地動石破飛砂罡風勁急電掣雷轟猛惡已

極的牛——牛的頭上。額上。雙眼之間。

然後那頭牛就突然靜了下來。

那。頭。牛。就。突。然。靜。了。下。來。

靜了下來

靜。

而且乖。

——晴蜒仍佇立在它的額間。

好一隻晴蜒。

——停了一頭怒牛。

這時,鐵手又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裏湛然神光,厲不侵人。

就在這時,嗖地一聲,牛背上卻疾飛出一物。

此物比牛更快更速百十倍,像一道霹靂一般,黑影黃光一閃,直啄鐵手左目!

疾取鐵手眼珠的是:

本來佇立在牛背上的斑鳩!

這下變生驟然,鐵手縱然要避要擋,也來不及了。

——就算能避能擋,但在這情急事急之下,還能不殺傷這隻小鳥嗎?

不知道。

因為沒有發生。

——沒有發生的事誰也不知道會怎樣。

沒有發生的原因是在於:

一聲尖嘯:

「天!」

飛鳥陡停。

垂翅。

折回。

重落在那頭牛的背上。

——之後,它便在牛背上磨它黃而尖利的嘴子,並且為牛啄食蚤子,趕走蒼蠅。

一隻好可愛好伶俐好乖的小鳥。

——剛才比矢還勁比刃還利的啄人眼珠子的事,似與它全無關係。

原來不止是人曉得把做過的事隱瞞不承認、裝作沒做過,就連飛禽走獸,也精幹此道。所以,如果你看到衙門前用結籠處死了三十一個人,你說三個和三百一十個,可能都受獎勵,唯獨是說三十一個的將罹重罪,這便不必詫異、奇怪。

世情如此。

世事如是。

——見怪不怪,其人自敗。

叱停班鳩的不是別人,正是它的主人。

是梁癲喝止了鳥的疾襲。

——也只有他有這等能耐。

他正從屋裏緩緩走出。

與蔡狂一同步出。

蔡狂已血流披臉。

——血是從他肉瘤上滲出來的。

梁癲的帽子已給削落。

——一頂高帽只剩半,這頂高帽也不算頂高了。

這二人進屋避難時,傷得還不致如此之甚,怎麼這一行出來,卻傷得這般重!

——難道是鐵手傷了他們?

鐵手進入屋子的時候,幸好及時,他也立時發現兩人為何沒有回應他的原因。

因為蔡狂梁癲都再也沒有能力回應。

這兩人雖一同避災入屋,但一進屋裏,竟雙互相拚鬥了起來。

由於屋子甚窄,而且無窗,所以十分昏暗,就在急雹擂在屋的四周之際,兩人並不閑着,一接觸便對了掌。

這一來,兩人是比拼實力,只得盡耗內力,不死不休。

這兩人均是密法高手、藏法高人,這種比拼,不止是內力交戰,互較道行,簡直連同天神互斗、元神對耗,慘烈遠勝先前。

功力不及他們的,想要拆開,只有送死。

功力與他們相若的,如要拆解,只怕也得給二人功力反彈格殺。

功力遠勝他們的,要拆開而不傷害他們,只怕難若登天。

但就算難若登天,鐵手也要試試。

因為他不願眼見兩人互拼身亡。

——其實,那時候,梁癲和蔡狂心裏也在後悔。

他們一對上的掌,拼上了真力,便知道撤不了掌,得耗盡了真氣,格殺對方才能活命。

——若要擊殺對方,他們再狂妄自大,也深明自己頂多剩半條命。

何必?

何苦?

他們發現鐵手進來,而且正力圖解救:他們又驚又喜又擔

心。

驚的是不知鐵手是不是趁機下毒手。

喜的是這是唯一得保全身的機會。

擔心的是鐵手解不了,反而自尋死路——除非鐵手的功力真的是遠勝過他們!

鐵手只有出手。

因為他發現,蔡狂、梁癲二人,功力互制,再不拆開,就得同時失心喪魂。

他並沒有出掌。

他只做了一件事。

他自襟里掏出火刀火鐮。

然後他扣著了火。

——在梁癲蔡狂又驚又優又切望的眼色中。

火乍亮。

瘋聖、狂僧的狂勁癲法,全給吸引到鐵手身上。

這一下,他真的是引火焚身。

梁、蔡二人無匹無量的巨力厲勁,直把他卷裹了起來,把他直撞出茅屋,嵌入岩中。

在屋裏的那頭牛,乍見火光,以為鐵手要偷襲它的主子,金目一亮,立時衝出去要抵殺鐵手。

鐵手內力已到了渾然天成、無孔不入的境地,他即渡法于晴蜓,以輕塵之力制止了金目牛的萬鈞之勢。

金牛雖靜息了下來,但牛背上的金嘴鳩卻發動了更可怕的攻襲。

不過,這時候,梁癲與蔡狂已恢復了,兩人僥倖不致同歸於盡,都心有餘悸。

梁癲一步出屋門,見金鳩要啄鐵手之目,立即發咒制止。

這時,雨過天晴,光灑大地,瀑布飛湍,鳥語花香,已回復大自然的井然之秩。

鐵手這才從岩上勉力脫身,捂嘴發出幾聲輕咳:

——看來,他雖己破解狂僧、瘋聖之全力互拼,但自身也受了不輕的內創。

梁癲和蔡狂走出屋子,互望了一眼,兩人各站開了一些。

蔡狂問鐵手道:「你這樣拆解我們的元神互拼,是極危險的,你不知道嗎?」

鐵手苦笑道:「我知道。」

蔡狂道:「你知道又這樣做?」

鐵手笑道:「知道危險便不做,我不如回去成家立室好了。我只知道該做的就去做。」

蔡狂一時為之語塞。

梁癲冷哼道:「你既然以一人之力,拆解我們二人力拚,而且又堅不以內力回挫,所以遭你我他三人之力反撲,受了內傷——這樣說來,你功力勉強算是高上我們一點,不,一丁點兒。」

鐵手笑說:「那裏,我只是趁人之危,撿著便宜罷了。」

梁癲怪目瞪了他一眼:「世上哪有這等撿便宜法!寧可傷己,也不願傷人!」

鐵手咳了一聲,道:「我只不願見你們放着大敵不管,卻在親友面前自相殘殺。」

蔡狂冷哼道:「我不是為己而戰,我是為宗派而斗。他是邪門,我是正路,偏世人多以為他是主流,我是外道!」

梁癲嘿聲道:「我就看不順眼他的狂態!你看,他以為普天之下,非他不成正途!我就是要把他給扳下來瞧瞧?」

蔡狂齜牙道:「你敢?」

梁癲目光一長:「有何不敢?」

蔡狂吼道:「你能!?」

梁癲眼射金光:「何難之有!」

眼看二人又要動手,鐵手忙道:「兩位,且住!」

狂僧、瘋聖因剛領教過鐵手的絕世神功,也領受過鐵手的救命之恩,所以,對鐵手的話還算肯聽上幾句,當下勉為其難的住了手,也住了口。

鐵手琅然道:「人活着確只爭一口氣,連廓然無聖、至大能容的佛道二宗,也素有爭持,其他的更細分互爭,無時或休。可是,真正創造此宗此教的偉大人物,多是犧牲一己,為救蒼生,決不狂尊自大、唯我獨尊,更不會氣量偏狹,排斥他人,才能包含天地,融入萬物,儼然成宗,立地成佛。你們這樣為個人小事,爭持不休,還談什麼修道境界呢?當年,六祖慧能禪師繼承五祖弘忍的禪法,並承受其衣缽之時,曾在武林有過一番造就的慧明卻向慧能攔索衣缽,慧能不爭,只將衣缽放在石上,說:『這衣缽是信,不能用力爭。』慧明千方百計想要奪取,但卻仍無法得之。這衣缽是**之物,而不是憑力氣奪取之物。所以慧能明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的面目。』慧明因而大省大悟,成就修行。你看,這兒松風瀑聲,鳥鳴花香,佛道早已在一石一木一流中明歷歷露堂堂的了。金剛經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們爭這口不爭氣,為的是啥?」

他見蔡狂、梁癲默然不語,於是又說了下去:「我只是個凡人,不是修道行佛的,境界修持,遠不及二位。可是我請問二位:學佛作啥?便是成佛。先有模仿,才有創造。所以要大賊放下屠刀,先得以更猛烈火爆的不動明王,馬首觀音,來攝服他殘暴性情,經本尊引導,才能成佛。這叫以暴制暴更有以柔制剛,所以心猿意馬的、貪花好色的、兇殘暴戾的、溫和可親的,只要有心成佛,皆可成佛,佛門盡渡蒼生,不擇無類。所以,我雖不才,但只要持的是佛心,行的是善心,以出世之心來入世引渡蒼生,我也可算忝居修行未通的小輩吧?而你們兩位大修行者,卻不對付奸佞邪惡,老是互動干戈,牽連無辜,這是那門子道行?據說皈依修行的人,業蘊太重,在艱苦修持之時,會誤入魔障,或修不起來,又或重回老路,面臨災劫,受到極大阻力,承擔極巨壓力,看來你們便是如此。其實,這可能只是自己業孽太深,要一次過應劫,或多次考驗,才能消災去孽,提前化解業報業蘊、因果輪迴——雖說,到底這是不是業孽報應,有誰可知?到底修行有無意義?到頭來是否能成正果?無人可以作證!究竟是把災劫提前消解應報,還是自找麻煩修行無功,這在我這非佛門子弟是斟不破、想不透的,但在往來這苦修大道的考驗上,我一向堅持信念,看來,我要比你們還心性清凈得多了。」

鐵手嗆咳幾聲,稍平一口氣,又道:「對宗教之依歸,全憑信字。你們互相詆毀,不住毆鬥,先已是不信了——既不信神,也不信佛,亦不信人,更不信己。這樣修行,恐怕要等到天落地時才有成就了。不萌枝上花開,無影樹頭鳳舞。我雖未走入佛道,但我行我道,便自成佛,兩位大師又何必著相呢?」

梁癲和蔡狂默然半晌。

梁癲望着蔡狂,眼裏發金:

「他說什麼?」

「你沒耳朵?」

蔡狂齜著牙反問。

「他說的你聽得懂?」

「淺薄之見,微未之識,有何難懂!」

「嘿,那麼,咱們還打不打?」

「打個屁,咱們不是他對手,要打,咱們先把他打倒再打。」

「對,在哪兒跌倒,便在那兒爬起來,向來都是我的作風。」

「噯,慢著,剛才是你連滾帶跌,躲入屋內,是我替你擋住一陣,我可沒跌個狗吃屎!」

「你沒摔倒?哼!嘿!沒我的破空神劍,你早倒在這兒早些墮輪迴喂王八去了!」

「笑話!要不是這姓鐵的攔著,我早就為你念經超渡亡魂了!」

「笑死!你那幾個疤痢字兒屁製得住我的法力,我的牛和小鳥都留着未用呢!」

「你有本事就用,我隨手便能破去——」

「好!狠話可先是你說的——」

「……」

「……」

這時,杜怒福卻悄悄走到鐵手身邊,滿懷衷誠的說:

「鐵兄,眼下青花會隨時有險,大連盟肆威恣行,如能徵得你相允,暫留七分半樓,以你武功蓋世,定能穩住這兩位……兩位僧聖,同時,也可應付大將軍之進侵。如蒙鐵兄慨然助拳,杜某闔會上下,無不感恩圖報,金梅瓶若得荊內允同,也必雙手奉上,望兄哂納……」

鐵手微微一嘆,平和的道:「我不走了。至於室瓶一事,在下極不欲奪人所好,姑且慢慢再說不遲,眼下還是應敵要緊。」

說着,他左手中指上,剛好停下了一隻迴翔不己的小晴蜓。

金色的小小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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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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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有一隻晴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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