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盧梭簡要地講了地球聯邦總部進攻金星的意圖，也不管周沖和阿庄看上去有那麼多話要說，只向著浩哲跟蕾莎說：「你們不用跟我討論，我已經和總部通過無數次電了，這是聯邦議會的決定。」
蕾莎的反應與上尉剛聽到這個消息時一樣：「什麼？聯邦議會決定的？『智能工業公司』怎麼不阻止它？」
周沖見沒人理會他們哥倆，就自己開口道：「說不定這就是『智能工業公司』安排的。」
「你說什麼？」蕾莎看着他問，「智能工業公司是擁護機械人發展的呀。」
周沖說：「可他們擁護的只是自己的機械人。你在周先生那兒不是聽見了林格的事兒嗎？」
蕾莎不響了，她在回憶周念清說了些關於林格的什麼事。
盧梭坐在駕駛座上，讓他們都準備好，要啟航返回地球了。飛船改出金星軌道，劃了一條長長的螺旋線，脫離了「維納斯」的引力，向地球故鄉飛去。
蕾莎突然說：「周沖講得有理！」
盧梭回頭瞧瞧她，但沒開腔。
蕾莎一邊自己清理著思路，一邊說：「上尉，你不是也說那個機械人『魯茲』在值班時偷偷給地球上發了個信息嗎？什麼信息？你推測是關於金星螞蟻的事。於是，就有兩艘飛船載着機械人到金星上來捉螞蟻。魯茲肯定是把消息發給了派飛船出來的人！『魯茲』是什麼？一個不遵守機械人行為定律的、偽裝人類惟妙惟肖的模擬機械人。周念清說，林格生前就在研製這種機械人了，他希望能用它們來奪取人類社會的最高權力。讓我說，魯茲肯定是『第一智能工業公司』派來的，那兩艘飛船也是他們的。」
「那『智能工業公司』為什麼要誘導聯邦議會作出決定，毀滅金星螞蟻呢？」浩哲問。
蕾莎說：「他們認為，自己的飛船一定能把金星螞蟻帶回去。他們只要有了樣品就夠了。別人最好永遠也得不到一隻機器螞蟻，金星上的螞蟻社會發展得太快，他們也害怕。所以最徹底的辦法就是慫恿地球軍隊來把金星螞蟻都殺光。」
上尉在心裏覺得蕾莎的分析有道理，但沒有證據是不能阻止攻擊計劃的。所以他一言不發，沉默地駕駛着飛船。浩哲在座位上寫起了他的調查報告，邊寫邊說：「其實，就讓他們來攻擊吧。這些螞蟻也不是好惹的呢，從剛才它們一下子炸掉那艘飛船就可以看出來。這群小東西可不是省油的燈。」
盧梭突然說：「你倒提醒我了。那艘飛船被炸之前，還往太空中發射了一個定向波束，被我攔截到了。」
「是往哪兒發射的？」蕾莎興奮地問。
「記錄都在那兒，你自己算一下吧。」盧梭說。
蕾莎把雷達記錄器打開，剛才攔截到的波束的各種數據都保存完好。她計算着它的方向，又把目前太陽系各天體位置引入……過了一會兒，大家都聽到蕾莎低低的、彷彿是沒有把握的聲音：「土星？」
====上尉再次分析
一疊厚厚的報告，連同在金星上拍攝的所有照片和錄像，都放在聯邦總部參謀長的辦公桌上。參謀長輕輕拍著這些東西，考慮怎麼開始與盧梭的談話。
最後，他決定開誠佈公地談。他說：「有個消息你可能會感興趣的，是個內部消息。關於進攻金星的事。」
盧梭端正地坐在參謀長對面，說：「進攻被取消了？」
參謀長驚訝地抬了抬白眉毛，他說：「你從哪兒知道的？這消息還沒有公開呢。」
上尉說：「我只是在猜。」
「是被取消了。」參謀長點着白髮蒼蒼的頭，「你猜得挺准，但是這件事你就猜不到了：在取消計劃的命令傳到之前，攻擊船隊已經飛到了金星。他們還不知道總部的新命令，一進入軌道就準備開始攻擊……」
盧梭不由自主緊張起來，他看着參謀長的眼睛問：「攻擊成功了嗎？」
參謀長搖搖頭：「不，沒成功。你原來報告我們說，金星螞蟻往軌道上發射了衛星，專家組裏面沒人相信。可是攻擊船隊證實了你的報告。那些船長都說：『隊員們激動得無法約束！他們不敢相信那樣先進的文明是一些小螞蟻創造的。』」
盧梭微微一笑：「他們看見人造衛星了？」
「他們看見了，還不止一顆。」參謀長可沒笑，他從又白又濃密的眉毛下面看着盧梭說，「金星軌道上有很多衛星！我們目前對它們的全部用途還根本無從得知。但是我們已經知道，金星螞蟻就是用這些衛星監聽到總部與你的對話，並且了解了地球軍隊的攻擊計劃的。在我們的軍隊開到之前，那些小魔鬼早就做好了準備！」
盧梭看到參謀長嚴肅的神情，才覺得事情嚴重起來，他說：「我們傷亡了多少人？」
「一個也沒有，」參謀長說，「可最難以忍受的是：一群螞蟻對人類的行動居然了如指掌，而且能夠制定對策，粉碎我們的攻擊。」
「我們一個人也沒傷亡？那它們是怎麼乾的？」
參謀長說：「在核彈還沒投下之前，每艘船都被早已等在軌道上的奇怪飛行器跟蹤了。那些飛行器速度快得驚人，飛船被它們盯住就甩不掉。但它們並不發射導彈或者激光，而是靠近飛船，突然往船上噴出一股煙霧。」
「煙霧？」盧梭不解地說。
「其實是成千上萬隻小螞蟻，它們牢牢地扒在飛船外面，只要是金屬的東西，它們就吃！據說它們一邊吃一邊製造更多的小螞蟻，一會兒就能把飛船外面爬滿。不止金屬，連船外包的矽隔熱層也被咬掉了不少。這個時候，飛船的通訊天線才接收到它們的警告訊號。它們是『說』冰島語的，不過後來有的船長報告說，這些螞蟻也會講英語。它們大概是說：你們的計劃已被我們識破。現在請你們立刻返航，不要投炸彈。我們應該和平共處，互不侵犯。如果你們還不離開，我們的兵蟻會把所有船殼都咬穿。希望三思而後行--還挺會說話！」
「所以，船隊就返航了？」
參謀長說：「當然只有返航。我們的軍隊從來沒有跟這麼奇怪的敵人打過仗。這些東西的戰術稀奇古怪，防不勝防。」
「返航的時候，那些兵蟻還扒在飛船外面？」
「它們一直扒著！」參謀長說，「弄得士兵們人心惶惶。它們還說，這是為了防備我們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不過從船隊離開金星軌道之後，它們就沒有再咬船殼了。只是扒在外面。據有的船長說，一些腦袋長得象望遠鏡的大型螞蟻還趴在舷窗上往裏看，大概是想窺視地球飛船的內部結構。它們肯定一邊看一邊錄像，同時把信息發回金星上去了。」
盧梭並不關心這個，他感興趣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它們一直跟到地球來了嗎？」
「沒有。你的報告上不是寫了么？金星螞蟻是不可能登上地球的。實際上，它們在船隊還沒靠近月亮的時候，就已經扒不穩了。飛船一進入月球軌道，那些螞蟻紛紛從船上掉下去，飄在太空中。象一圈圈煙霧似地圍着飛船。有個船長用機械臂撈了幾隻。但是發現，它們全都『死』了--微型電腦完全燒毀，沒有一條線路是好的。」
盧梭說：「這就是違反了哈里*尼德蘭的規定的結果。這些螞蟻從扒上飛船開始就註定要毀滅，這是它們計劃的一部分。」
「真是不惜犧牲啊。」參謀長感慨地說，「人類的士兵是決不會這樣乾的。」
盧梭說：「它們本來就是沒有生命的。何況，這幾隻螞蟻對十萬億居民的大王國來說，根本不算什麼。螞蟻社會從來都不重視個體的價值。」
「跟這種對手打仗是危險的。」參謀長說，「這些螞蟻肯定是我們的潛在威脅……」
盧梭說：「但我們的隊員已經證實：機器螞蟻不會傷害人類。它們能夠認出『兩足碳基智能動物』。」
「那件事你怎麼解釋？」參謀長盯住盧梭的眼睛，「就在對我們發現的那隻機器螞蟻作初步研究時，那位昆蟲專家曾經被它們咬過！這位專家可也是『兩足碳基智能動物』啊。」
盧梭說：「我們隊里的一個機械人專家周沖也講過這件事，他這樣解釋：這種微型機械人是完全參照真正的螞蟻來設計的。它們的智能在單個的螞蟻身上體現不出來，必須等數量增加到某種程度時，整個螞蟻群才能體現出一定的智能。換句話說，就象生物界裏的螞蟻一樣，它們是一種奇特的生物：一大群螞蟻組成一隻大的、有智能的動物，單隻的螞蟻只能算是這個動物體內的細胞。那位專家被咬時，蟻群中還只有十萬隻螞蟻，而且它們的進化程度很低，幾乎可以說沒有智能。所以，它們分辨不出攻擊它們的是不是人類。」
「這也算了。」參謀長揮揮手，「能建造宇宙飛船的螞蟻，進化程度夠高了吧？乘坐飛船侵入火星的那群機器螞蟻為什麼攻擊人類基地？它們難道也『沒有智能』嗎？」
盧梭點點頭：「我正要向您說到這個。侵襲火星基地的螞蟻一定是金星上的嗎？一定是哈里*尼德蘭設計的那種嗎？」
參謀長說：「你的意思是，還有另一種機器螞蟻？它們也能自我複製，也能自行進化，也掌握了極高的技術？不，這太巧了，不可能。」
「如果象您說的那樣，確實不大可能。但這事有沒有其他解釋呢？」
「你有什麼解釋？」
盧梭說：「請您注意：火星遭到機器螞蟻的侵襲，恰好是在我們去調查此事的時候。這在時間上湊得太巧了。另外，金星螞蟻的『智能中樞』曾與我們的隊員接觸過，我在報告裏也詳細地寫了--它說，金星上雖然已掌握了航天技術，但還未向其他星球派出過飛船。」
「但你不是說，可能有一群螞蟻發生了突變嗎？」參謀長說。
「那只是一種可能。連『金星大腦』自己都不能肯定。要知道它們的巡邏隊已經在金星各地縱橫馳騁五十年了，如果有什麼突變種群，它們應該能夠發現。」
參謀長問：「那麼你究竟如何解釋呢？」
「襲擊火星的螞蟻是另外一種。一種比較低級，不能自行進化、不懂什麼高技術，只會攻擊和打仗的螞蟻。」盧梭肯定地說，「而且是被人有意放到火星上去的。」
「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可能有兩個目的。第一，往火星上放螞蟻的人--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組織，我們稱他為『X』吧--希望地球人敵視機器螞蟻，不願讓它們自由發展；第二，『X』很可能想把火星搶到自己手中，作為基地。正好我們發現了智神星墓穴里的機器螞蟻，開始調查；他立刻想出這個一石二鳥之計，既把火星基地里的人趕走，有利於他控制火星，又把一個黑鍋扣在機器螞蟻背上，讓我們對它們的初始印象偏向憎恨和厭惡。這樣一來，無論『X』將來對機器蟻採取什麼行動，地球上都不會有人反對的。」
「這種螞蟻既然比較低級，不懂什麼高技術，它們又怎麼能在『火衛一』上放棄了被撞壞的飛船，就地取材，採礦建造了另一艘飛船呢？這也在你的報告裏寫得清清楚楚啊。」
盧梭說：「『火衛一』上是有採礦痕迹，也有一艘被遺棄的飛船。但這並不等於船上的螞蟻真的在那裏採過礦、重造過飛船。」
「你是說……」參謀長用手指著盧梭。
「我是說，其實一共有兩艘飛船降落在『火衛一』！飛船上的人或者是機械人，故意把其中一艘撞壞，把螞蟻都轉移到另一艘上，然後又將地面弄得坑窪不平，造成採礦的假象，還有意留了一隻被砸碎腦袋的螞蟻在飛船旁邊。這樣一來，我們就會以為是一群高智能的、會自己建造宇宙飛船的機器螞蟻入侵了火星。」
參謀長說：「你分析得倒是條理清晰。但有一個漏洞：我們發現機器螞蟻的消息是嚴密封鎖的。『X』是什麼人，他怎麼能知道得這樣及時？」
「他的消息是非常靈通的。您忘了嗎，就在那位最早研究機器螞蟻的副局長剛剛把情況報告給自己政府的時候，一個模擬機械人就扮作他們的國防部長秘書，趕到了研究現場。而真的部長秘書卻因為飛機被炸死於非命了。『X』的間諜一定早已滲透到那個情報局，甚至是該國政府內部了。」
參謀長沉吟起來：「你說得有理……這件事很值得想一想。但我還沒說完--就算這個『X』知道了我們派你去調查機器螞蟻的事，他難道能那麼快就研製出另一種螞蟻，用飛船運上火星嗎？」
盧梭說：「要是他早就開始研製了呢？這位『X』也許在十年前、甚至幾十年前就想研製這種螞蟻了，他沒能成功，他造出的螞蟻雖然可以採礦和自我複製，但不能進化。於是他非常希望得到一隻哈里*尼德蘭的螞蟻。索性讓我們從頭開始吧：一個盜墓賊從『智神星』偷出了機器螞蟻，悄悄告訴那個情報局的人：『我願意用一件稀奇貨色換筆錢。保證你們不會吃虧。』這消息當然傳到了『X』耳中。實際上，就是他派的高級機械人趕到交易地點，把盜墓賊殺死了。儘管沒搶到螞蟻，但『X』知道了它的確切下落。後來，那個機械人假扮的『部長秘書』也沒把機器螞蟻騙到手。地球聯邦總部插手了，『X』無法從這兒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就只有把腦筋動在調查組那裏。他先把自己研製出的不太成功、但乍一看也可以亂真的機器蟻投向火星，實行我剛才講的『一石兩鳥之計』；又往調查組裏安插了一個機械人間諜，現在我們知道，真的魯茲博士被他們殺害了。假魯茲為他探聽到了情報：機器螞蟻在金星……」
「等一等！」參謀長說，「你的分析中又有一個漏洞。你說襲擊火星基地的螞蟻是『X』派去的，我們暫時就這麼猜想吧。但你的報告裏還提到另一件螞蟻襲擊人類的事。在金星，你們由一個殘缺的無線電信號追查到一艘遇難飛船，發現一大群機器螞蟻正在蠶食它。那群螞蟻吃光了飛船后，又主動襲擊了跟蹤它們的『救人小組』。是不是？」
「對，有這回事。」
參謀長說：「那麼你就無法解釋了：這群螞蟻明明就是金星上的，它們不可能也是『X』派去的吧？金星上是有襲擊人類的螞蟻的！」
盧梭沉着地回答：「我可以解釋，而且，我能合理地說明這些螞蟻同樣可以是『X』送到金星上的。目的仍然是讓我們的調查誤入歧途。」
「什麼？」參謀長又抬起眉毛，「這些螞蟻也是被人送上金星的？」
「對。您仔細想一想：金星的表面積不比地球小多少，我們要在上面尋找機器螞蟻，就好象大海撈針。多麼巧啊，飛船剛剛進入金星軌道，就接收到一個無線電信號，好象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我們派下去的小隊在信號源那裏發現了機器螞蟻，它們正在啃食飛船。這個情景，任何人看了都會說是一艘遇難飛船被螞蟻蠶食了，連帶上面的乘客。這又給我們造成了錯覺：金星螞蟻是會傷害人類的。但布下這個謎局的人百密一疏，他雖然有意派出了一艘客運式飛船，卻忘了在裏面加裝生命維持系統。」
「那是一船機械人！」參謀長迫不及待地說，「那也不能證明你的觀點哪。」
盧梭說：「我在報告裏不是提到：還有一船機械人被金星螞蟻抓住了嗎？」
「是呀。」
「同時派出兩船機械人，卻又讓他們分別降落在相隔極遠的兩個地方，這種做法很奇怪呀。」
「這和你說的『X』往金星上面投放機器螞蟻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盧梭越說越自信，「有一個很合理、很方便的解釋。『X』只派了一船機械人到金星上……」
「但你們明明看見兩隻飛船！」參謀長提醒他。
「我們確實看見兩隻飛船，但只從『金星大腦』那裏證實了：有一群機械人在尋找螞蟻，而不是兩群。」
「但……」參謀長說，「你們發現的那艘遇難飛船，難道從一開始就是空的？」
「不是空的，它裝滿了東西。您還沒想清楚么？這艘『遇難飛船』運載的就是我們發現的那群機器螞蟻呀！」盧梭用響亮的聲音說。
參謀長大吃一驚，看着盧梭，喃喃道：「它運載的就是那群螞蟻……就是那群螞蟻？」
「對呀。『X』把一群他研製的機器螞蟻裝在飛船里，運到金星上。一旦着陸，螞蟻就開始啃吃自己乘坐的飛船，把它吃光，用這些材料複製出又一批同樣的螞蟻。而飛船一降落，則自動開始向太空中發射引人注意的無線電信號，目的是把調查組吸引到那裏去，一可以讓我們親眼目睹『螞蟻吃飛船』的罪證，二可以為他自己的機械人爭取時間，使它們可以搶在調查組之前找到真正的金星螞蟻！但他可能沒料到，他的機器螞蟻竟遭遇到了金星上的『正牌軍』，而且是如此不堪一擊。」
參謀長的臉色有點蒼白，他摸著自己的頭髮低聲道：「有道理！很有道理……」
盧梭繼續說：「『X』的算盤是這樣打的：他的機械人會為他抓到一些金星螞蟻，帶回去研究。而他自己派出的螞蟻卻可以使調查組得出錯誤結論：機器螞蟻非常危險，是對人類的一大威脅，應該及時消滅。實際上他差一點兒達到目的：那艘飛船已帶着一小群『工程蟻』起飛了，而我當時根本不願意輕率地去攔截它。但誰也沒想到金星螞蟻有能力把飛船擊毀。」
「就算你推測得都對，對金星上的那些螞蟻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參謀長說，「我們跟它們的第一仗就打輸了。」
「但這次是我們主動進攻的。它們不會侵犯地球，我們所要防備的，只是在開發其他行星時，這些螞蟻有可能與我們發生激烈的競爭。而且那種競爭也決不會升級到武力衝突。」
「不能這麼肯定，不能肯定……」參謀長憂心忡忡地說，「還有，如果真的存在一個『X』的話，他的能量可真不小啊。各處的消息他都能及時知道，他派了多少間諜在我們的各個機構里？他自己又是何方神聖？」
盧梭說：「我的一個隊員說，『第一智能工業公司』就很可疑。大家都知道是他們在背後操縱聯邦議會，這次攻擊金星也許是他們授意的。『智能工業公司』的創始人林格早已在研製可以不遵守機械人行為定律的『另類機械人』，他可能最終成功了，『假魯茲』、『假部長秘書』和跟蹤、殺死盜墓賊的那個機械人都是這種類型的。」
「事情越來越棘手啦。」參謀長嘆息著，「『第一智能工業公司』難道也攪進去了？」
「長官，」盧梭站起來說，「我請求再派我們出去調查一次。」
「為什麼？」
「在那艘型號不明的飛船被金星螞蟻擊毀之前，它曾經向太空某處發射了一束脈衝信號，被我們的飛船截獲。我們已發現那束脈衝是發向土星的。」
「土星？」參謀長搖搖頭，「上尉，我也懂一點行星學知識，土星上根本沒有生命賴以存在的基本條件。那裏不可能有人，更不可能在那兒建造飛船或者研製機械人。」
盧梭沒有被他駁倒：「我只是說，那束信號是發往土星方向的。但它不一定就是發到土星上面去呀。土星系裏有不止一顆星球，有些衛星的大小不亞於一般行星，那裏也可以供人居住，可以建立基地。實際上，我們已經試圖在土星系的一個天體上面建立基地了……」
「天哪！」自稱「懂得一點行星學知識」的參謀長驚呼道，「難道是『提坦』--土衛六！？」
====在土星的光環下面
盧梭很小的時候，就想當一名警探了。因為他的父親就是一位優秀警官--勇敢、忠誠、堅強而又善良。他是小盧梭心中的偶像。但在盧梭十二歲時，父親死了，死於一次營救人質的行動。
當時，警察局裏已開始引進機械人作為人的助手。一些年紀大的警察因此提前離職了。父親沒有被調離崗位，但他最好的夥伴李先生卻失去了工作。那正是所謂「機械人就業危機」的時代，眾多高級機械人憑它們某些超過人類的能力，把人從原來的工作崗位上擠了下來。一直被盧梭親昵地稱為「李大叔」的李先生離職回家后，鬱鬱不樂的父親有了一位新搭檔，是個年輕人，古板認真。父親對他的印象還可以。但誰也沒想到，就是這個新搭檔害死了父親。
在那次行動中，一個七十三歲的老人被兩名歹徒劫持；父親和他的搭檔，還有另外幾位警察趕去營救。他們看見那個老人連嚇帶累，已是筋疲力盡，父親想了個辦法。他希望歹徒能允許一個警察代替老人作人。這時，他的新搭檔自告奮勇，出去「換人」。歹徒對他徹底搜身後，就放了老人。
事情就這麼發生了。那位新搭檔突然和歹徒搏鬥起來，歹徒對他開了槍。現場目擊此事的警察們事後的回憶都不太一樣。有的人肯定，那位搭檔是向這邊喊了話的，他喊的是：「別過來！別管我！」有人說他還加了一句：「快開槍！」但有的警察堅持認為，當時那個搭檔什麼也沒喊，只是一聲不出地和歹徒搏鬥。只有一位警官說，他喊的是：「別管我，我是機械人！」
但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說，盧梭的父親在搭檔剛剛開始與歹徒搏鬥時，就拔槍沖了過去。歹徒向他連開了兩槍，都打中要害。而他的那個機械人搭檔雖然終於制服了歹徒，卻因「眼看人類受到傷害而無法救援」，違反了機械人行為定律，電腦短路了。
盧梭在十五歲時，才聽媽媽把這件事詳細地講了一遍。那時，機械人早已在全社會普及開來，盧梭一直奇怪為什麼自己家裏沒有一個家用機械人。聽媽媽講了這件事後，他才明白個中原由。他對機械人的厭惡就從那一天開始了。
現在，盧梭自己已成為一個軍人，一個地球聯邦軍上尉。他在戰友中間以果斷、堅強和絕對服從命令而聞名。但當他得知自己要與一個模擬機械人一起去完成任務時，仍然猶豫了一陣。
任務已完成了。盧梭卻沒有對自己滿意。正如周沖說的：他只是通過搜尋線索和邏輯推理判斷出周沖的機械人身份，而不是在能力、行為方式上發現了人與機械人的區別。所以這次去土星系，總部又讓他與周沖、阿庄和蕾莎、浩哲四人同行，看來是另有用意的。
土星，盧梭對它沒有太多了解。但浩哲卻能如數家珍地說出它的種種迷人之處：它是太陽系裏衛星最多的行星啦，它的密度比水還小啦，它的光環共分七層、每一層又分成上千條小環啦，中間那道黑縫叫做「卡西尼環縫」啦……浩哲在飛船里象介紹自己的別墅一樣對大家講著土星。盧梭專心致志地駕駛飛船，沒有理會；蕾莎半閉着眼睛，似聽非聽；只有周沖和阿庄始終認真地聽着浩哲講課，或者，至少是作出了認真聽講的樣子。盧梭雖然眼睛從沒有離開過駕駛台，但餘光卻能看到兩個機械人。他們那惟妙惟肖的專註神態，真令他猜不透：「這些傢伙難道真的有感情嗎？」
在土星美麗的光環下面，他們靠近了土衛六--「提坦」的軌道。提坦表面重力很小，因此如有必要，沉重的飛船也可以直接着陸，不必擔心起、降時浪費太多燃料。
提坦是太陽系裏第二大衛星，僅次於木衛三，比水星還大。由於它的表面大氣壓最接近於地球，並且是最有可能讓人類長期居住的天體，所以，地球人早在數十年前就開始了在提坦星上移民的嘗試。但後來發現，在提坦上面居住比在火星上還要困難得多。攝氏零下二百度的低溫固然是一個原因；大氣中幾乎全部都是氮和甲烷，沒有氧氣，連那裏的海洋也是液氮構成的。重力比火星上面還低。所以，移民嘗試終止了，代之以小規模的實驗。
提坦星上的獨特環境，給人類提供了一個了解生命誕生過程的絕妙場所。已有幾個國家想把實驗站建立在提坦表面，他們僱用了「第一智能工業公司」的大批機械人，一邊建站一邊收集星球表面的各種物理、化學參數。這種努力已持續了十年左右，但還沒有一座實驗站能夠開始正常工作。
盧梭打開監聽雷達，一邊環繞提坦飛行，一邊接受從它表面發出的任何電磁波訊號。與金星相似的是，這顆星球上也有一層橙紅色的雲霧，覆蓋了天空百分之九十的面積。雲層下面似乎隱藏着某種秘密。實際上，土衛六仍然是個神秘的世界，它的橙紅雲霧下面的大地還沒有對人類敞開。
監聽器里微弱的背景聲上面，間或跳出一、兩個鮮明的脈衝訊號，這是星球表面上，那零星的幾座尚未建成的實驗站發出的。盧梭讓飛船繞提坦旋轉了兩周，問浩哲：「這兒應該有幾座站？」
「六座。」浩哲不假思索地說，「地球聯邦有一座，中、英、美、俄、日五國各有一座。」
「站上的人員有多少？」
浩哲笑一笑：「現在這兒沒有人，站上都是機械人，各國從『第一智能工業公司』僱用的高級機械人。它們負責建立工作站、把站內環境改造成適於人類居住。」
「都是機械人？」盧梭若有所思，「一直都是如此？」
浩哲對人類開發太陽系的所有官方和非官方行動都很了解，他回答：「有十年了，提坦星上環境十分惡劣。在機械人沒有把工作站建好之前，人類不能涉足這裏。」
盧梭說：「六座站，和監聽器收到的信號數目是一致的。提坦是個寂靜的世界。」
「上尉，您是不是在猜想，」周沖忽然問，「我們要找的目標就在這六座實驗站里？」
盧梭很快地瞥了周沖一眼，一個機械人能猜中他的心思，令他驚訝。他對蕾莎說：「你覺得呢？按浩哲講的，這裏完全是『第一智能工業公司』的天下。」
蕾莎還沒有答話，阿庄卻說：「上尉，我覺得你說得對。」
盧梭沒看他，靜靜地坐着思考。阿庄卻繼續說：「我們已經推測過，第一智能工業公司在幕後插手這件事。那個信號是發往土星系的，『假魯茲』可能是智能工業公司派去的，提坦星上有全都是他們公司的機械人……」
「你暫時閉嘴吧。」盧梭不耐煩地揮揮手。
阿庄說：「是，上尉。」他果然再不出聲了。
「選一座實驗站，」盧梭說，「兩個機械人下去看看。隨時向我們報告情況。」
「好的，上尉。」周沖回答，他的態度要比阿庄從容自然些，跟人類說話時，更象是與朋友而不是與上級、主人交談。
登陸艇很快就載着兩個機械人，噴著等離子火焰，降落在提坦表面一片山間平原上。周沖和阿庄把飛車開出來。這次，他們沒有穿防護服，提坦地表零下二百度的低溫，不象金星上的高熱那樣能對他們造成損傷。
離這兒不遠就是地球聯邦設立的實驗站，但周沖和阿庄並沒有馬上到那裏去。他們坐在車裏環顧四周：陰暗的天空、黑紅色小山、山外面遙遠的液氮海洋，太陽在提坦這裏不如在地球上那麼明亮巨大，它的光線透過雲層灑在提坦大地上，緩慢地為這裏注入熱量。而土星顯得比太陽大得多，它的光環斜掛在提坦天空一角，瑰麗動人。
「我們去吧。」周沖說。
阿庄點點頭：「好。我們要小心。」
周沖給飛船上的人發了個信號，然後就開車翻過一座低矮的小山。那座實驗站呈現在他們眼前。
這是一座由三個半球體、兩段圓柱體建築組成的工作站，厚厚的牆阻隔了外面的嚴寒和損害人類健康的宇宙射線。周沖把飛車停在一座半球型建築下。裏面走出了幾個機械人，它們都裸露著全金屬的身軀，樣子象巨大的螃蟹。它們的「眼睛」里閃動着紅光。
周沖低聲對阿庄說：「你在車裏，我先下去看看。」
阿庄說：「還是我先下去吧。」
周沖拍拍他的手，這是一個人類表達感情時的典型動作。阿庄不作聲了。
周沖又叫通了飛船，說：「上尉，我們要去實驗站看看。從現在開始，我和阿庄都要打開體內的天線，與登陸艇的中轉天線一起工作。你們隨時能聽到這裏發生的一切。」周沖簡單地說了幾句，就下車了。那群機械人慢慢爬到他身邊。
阿庄坐在車裏緊張地瞧著。他此時毫不懷疑自己是有感情的，他對周沖的關心甚至勝過人類當中的親兄弟。阿庄腦內的天線直接收聽到周沖對那幾個機械人的話：「我是地球聯邦總部的探員，我想進這個實驗站作一次調查。」
機械人們不說話，它們也許根本沒有語言程序。大概它們在這裏只管做最低等的工作。不過，就算沒有語言程序的機械人也應該聽得懂人說話。
周沖撇開它們，直接向門口走去。按照一般邏輯，象他這樣逼真的「類人機械人」，會使較為普通的機械人無法分辨真假，從而使它們對他產生象對人類一樣的敬畏感。但這幾個機械人居然毫不猶豫地爬過來抓住了他。那爪子上的力量足以使一個真正的人骨折。周沖覺得不對，說道：「這裏的機械人並不遵守機械人行為定律。」他的話通過登陸艇上的中轉天線傳輸給盧梭他們。
阿庄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光子大腦考慮了半秒鐘，究竟是立即下去幫助周沖，還是離開得遠一點觀望事態發展。邏輯告訴他，後者更好。但他的行動不能完全服從邏輯分析的結果，他還有另一種強有力的心理動力。他是有感情的。所以，他下了車。
阿庄剛剛下車，就發現自己的身體上閃動着幾個紅色光斑。他知道，這是某種武器的激光瞄準器射出的光線，他被幾支看不見的槍同時瞄準著。阿庄沒有亂動，他冷靜地等待着。
從遠處的山石後面，爬出了幾個蟹狀機械人，它們一邊爬一邊用一隻前爪端著槍，保持着瞄準阿庄的姿勢。它們划動着四條鋼鐵長腿，象大蜘蛛般游到阿庄身旁，把他也緊緊地抓住。
阿庄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我們兩個都被機械人抓住了，它們有武器。」他相信盧梭他們正在飛船里聽着他的話，並思考着對策。
「現在，它們把我們倆帶進了實驗站，恐怕無線電波要被隔斷了。」阿庄最後說了一句，從現在開始，一切都要靠他們自己了。
實驗站裏面不太寬敞，第一座建築看樣子是儀器、供給艙，擺着各式各樣的箱子。第二間大一些的圓形房間是人員居住艙。這一切都是給人看的，當居住艙中央的一塊地板往兩邊滑開后，冰山的底部顯露出來。
下面是一條燈光雪亮的下行隧道。機械人們抓着周沖和阿庄走進去，地板在上面靜悄悄地合攏。他們往下走着，周沖與阿庄仔細觀察著這條隧道。這是一個龐大的工程，「第一智能工業公司」的機械人在這十年間不止是建立了幾座實驗站。當然，金星上的螞蟻帝國的隧道規模比這裏大得多，但那是它們苦心經營半個世紀的成果。
一架電梯又把他們帶向地下更深處。電梯門一開，他們已經站在一間寬敞的大廳里。
這兒有個人，又瘦又高，穿着灰色衣服在大廳一角的書桌後面等待他們。周沖對阿庄說：「你發現了吧？大廳里是有氧氣的，溫度也變成了室溫。」
「是的，」阿庄說，「就是說這個人也許是真正的人類。他需要呼吸，害怕寒冷。」
那個灰衣人聽見了他們的話，笑起來，說：「我是一個『真正的』人。不過，我把這裏的環境安排得與地球上一樣，並不是因為我需要這樣；而是因為它們。」
周沖和阿庄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大廳里擺放着幾大盆蒼翠的植物，鮮綠欲滴，為冷清的房間增添了幾分生氣。
「我幾十年沒回過地球了。」那個人說，「我懷念那裏的天空、海洋、花草樹木。這幾盆花讓我心裏舒服一些。至於我自己，我是不必呼吸也不必保暖的。」
「你是……」阿庄深深地看着他說。
「我是一個鋼鐵身軀的人。」那人已猜出阿庄要說什麼，點頭道，「不過，我的大腦還活着，所以我是個『真正的』人。」
「和浩哲一樣。」周沖悄悄地說。
「浩哲是什麼人？」那個人的聽覺顯然非常靈敏。
阿庄說：「你又是什麼人？這些機械人是你的么？」
那個人笑了：「它們只聽我的！它們畢竟是『第一智能工業公司』的機械人。」
周衝心裏突然一驚，他說：「你……你不會是林格吧？」
那人哈哈大笑：「為什麼不會？」
「林格要是活着，現在已經將近兩百歲了！」
那個人停了一下，嘆口氣說：「你提醒了我：我是個老人啦，非常非常老……」
周沖說：「那麼，你真是林格？」
「對，我還活着。我的大腦一直活着。」林格向那幾個蟹狀機械人揮揮手，「你們出去吧。他們兩個也是機械人，他們不能傷害我的。」幾個機械人爬出門外。
林格看着大廳的門關閉了，才對周沖說：「你的相貌和造你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周沖還不知跟他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林格又說：「我到今天才知道，周念清到底是成功了。他造出了有感情的、和人類一樣的機械人。唉，他是個天才。」
周沖和阿庄都記起在「死後的世界」中，周念清說的話：「林格當年資助我研製情感型機械人，絕對不是為了友情。」
「那麼，」林格頗感興趣地問，「你們能夠感受人類的一切情感了？愛、恨、慾望、滿足、各種激情……都能感受？」
「我們懂得愛，但慾望是什麼？」阿庄故意說。
林格笑着一擺手：「別騙我！林格先生能看到一切。我告訴你，慾望是一種美妙的感情，沒有慾望就沒有人類今天一切的成就！人的感情就是從低等動物的原始慾望發展變化而來，就是建立在各種慾望之上的。難道你們經過這麼久的學習，還沒有領悟到嗎？」
周沖和阿庄想，不管怎麼樣，林格對感情這種東西看得很透徹。他們都沒回答。
林格說：「看來你們被說服了？嗯？那麼說，你們真的能體會人類的一切情感，是嗎？」
周沖實話實說：「我們沒有幽默感，這是一個很難克服的問題。我這些年來也在研究這個課題，但進展很慢。」
「那就不好辦啦。」林格若有所思地撫摸著自己的下巴，「沒有幽默感！簡直降低了人生的樂趣嘛。」
「不勞您關心。」周沖彬彬有禮地說，「我們會慢慢地學習，總有一天能跟真正的人一樣的。」
林格踱著步說：「倒也不是關心你們倆。我是為自己的將來擔憂哪。」
「您的將來？」
「是呀，我的將來就在你們身上。」林格微笑地看着他倆，「我的大腦雖然一直活着，保養得很好，但是它漸漸地衰老了。誰說鋼鐵身軀不會感覺疲倦？我跟你們說，最近我常常感到疲憊不堪，精力不濟，身子發軟。有時候，我都以為自己還是沒更換身體之前的那個軟弱的血肉之軀呢。我的大腦老啦，它總有一天也會死的，象那些普通人一樣，化成塵土……」他說着說着竟然傷感起來，坐在椅子裏，手托著下巴，唉聲嘆氣。
阿庄說：「林格先生，人都會死的。」
「是啊，人都會死。」林格看着他說，「可你們卻能永遠活着！這多不公平。」
「如果我們能成為真正的人，」周沖說，「我們倆寧願放棄永生的軀體。」
「啊，說得輕巧！」林格擺擺手，「反正你們是不會成為人的，你們再活一百萬年也是機械人！」
「這是我們的遺憾。」阿庄溫和而有禮地說，但從聲音里能聽出，林格的話勾起了他的傷心事。
林格又說：「因為這種原因，我看到你們的時候，別提多高興了。想想看：只要我把自己變成機械人，不就能永遠活下去了嗎？」
「你是『第一智能工業公司』的老闆，」阿庄說，「你什麼時候想變成機械人，只是一句話的問題嘛。」
「我不是那個意思。」林格仔細打量着他倆，自顧點頭說，「嗯，很好。從外表到神態都和真人一樣……」
周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們不會合作的。研製我們的周念清先生已經去世，沒人能再給你製造『情感型』的機械人了。」
「誰說要重新造了？」林格略顯驚奇地說，「現在不是已經有兩個了嗎？」
「您想用我們兩個？」阿庄說，「把我們兩個改造為你自己？」
林格笑了：「你總算明白啦。這再方便不過了。我早就希望能成為象機械人那樣永生不死的人。但一般的機械人沒有任何情感，沒有慾望，作那種機械人只不過是另一種死亡。現在好了，有了你們兩個，我既能永遠地活着，又不會損失作為人類最有意思的東西。」
周沖和阿庄對視了一眼。周沖說：「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如果真能用我自己的生命換來一個對人類大有貢獻的人的生命的話，倒不妨一試。不過我不願意把自己的身軀給你。」
「怎麼？」林格說，「我對人類沒有貢獻嗎？我是天才！人類社會之所以能夠成為今天這個樣子，我在其中是出了很多力氣的！」
「但是你現在正想把人類社會變成另一個樣子。」
林格坦率地笑了：「你們都知道了？」
「我們都知道，」周沖說，「你一直暗中研製不遵守機械人行為定律的新型機械人。你把自己製造的機器螞蟻送上火星，攻佔人類基地。你在世界各國，包括地球聯邦總部里都安插了間諜。你派飛船到金星上搜尋哈里*尼德蘭的機器螞蟻，想把這成果據為己有。你把提坦星變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在這裏製造大批機械人。」
「行啦。我承認，」林格打斷了他，「你說的這些事都是我做的。我希望把地球管理好！那些人笨手笨腳的，把那個世界弄成什麼樣子了？讓人看着都着急。我能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
「讓機械人管理世界？」阿庄說。
「這不好嗎？你們也是機械人哪。你們的優點是人類無法比擬的，你們忠誠、有邏輯性、一絲不苟、鐵面無私。」
周沖說：「我們是忠誠於整個人類，可你的機械人只對你一個人忠誠。那種機械人能管理世界么？」
林格沒回答他，卻從桌子後邊的書架里取出一瓶酒，為自己倒了一杯，滿滿喝下去。周沖他們驚奇地望着。
林格笑道：「你們覺得奇怪嗎？我的身體是機器，但我還是要喝酒。我喜歡享受那些好東西，當我還是個血肉之軀的人時經常享受的東西。我的機器嘴巴里裝了味覺感受器，它能把食物或酒的味道傳遞給我的大腦。同樣的，我也有嗅覺和觸覺，凡是人類有的東西，我一律都要。如果不是不想放棄最好的東西--感情的話，我早就丟掉那個衰老的腦子，把自己改造成永生的機械人了。現在你們為我解決了難題。」
阿庄說：「我們遵守機械人行為準則，按說，應該服從你的命令--你是人類。可服從你的命令就要損害人類整體的利益，所以我們不會合作。」
「你們怎麼能不合作呢？」林格說，「這扇門關上了，除了我沒人能打開它。你們不能傷害我，我是個人。可是，不傷害我的話，你們就永遠也不能出這扇門。」
「我們可以不出去。」周沖說，「我們還可以毀壞自己的光子大腦裏面的線路，讓你什麼也得不到。」
「自毀？」林格說，「你們死了，誰把提坦星上的情況報告給地球呢？」
阿庄說：「有盧梭上尉他們。我們倆在被抓進實驗站之前，已經把這兒的情況告訴上尉了。他們會飛回地球報告的。」「是啊，有盧梭上尉，」林格說，「還有浩哲、蕾莎……」
周沖和阿庄一驚，林格哈哈笑起來：「我清楚你們的一舉一動。你們來提坦之前，我就在這兒焦急地等待啦。」
「你的間諜真多。」周沖說，「不過，等上尉他們回到地球，會把這些間諜查出來的。」
林格按了桌上一個電鈕，桌子裏發出「嘀嘀」的電子哨聲。林格說：「把他們帶來吧。」
不一會兒，門開了。令周沖和阿庄大感驚駭的是，這一次被蟹形機械人帶進來的，是盧梭、浩哲跟蕾莎三個人。
「我的飛船隻需十分鐘就能把他們抓過來！」林格得意地說，「現在，你們的朋友也來啦。咱們再來商量一下那件事。怎麼樣？把你們的大腦給我吧？」
盧梭說：「你是誰？我代表地球聯邦宣佈你有叛國罪、預謀戰爭罪和謀殺罪。」
林格哈哈大笑。周沖說：「他就是『第一智能工業公司』的創始人林格。」
「你還沒死？」蕾莎說。
林格聳聳肩膀：「好多人這麼問過我，後來他們都死了，可我還活得好好的。」
他轉向周沖和阿庄：「好么？你們想好了沒有？我的機械人抓着你們的三位朋友，這些機械人爪子很重，一不小心就會傷人的。」
蕾莎說：「怎麼回事？周沖、阿庄，他讓你們幹什麼？」
「他想借我們的大腦，讓他長生不老。」周沖說。
「不能答應他！」浩哲說。
林格穩穩地坐在桌子後面：「不是答不答應的問題。他們必須跟我合作，不然你們三個就危險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還是笑容可掬。
蕾莎說：「別跟他合作。反正他不會放我們活着回去的。就算你們答應了他，他還是要殺我們。」
「我保證不會的！」林格嚴肅地舉起一隻手，「怎麼樣？兩個小夥子。你們如不同意，我就當着你們的面殺掉這三個人。我會一個一個地殺。你們是機械人，不能『眼看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呀。」
「別答應。」盧梭說，「我倒不是為你們考慮--這傢伙長生不老對地球是多大的威脅呀！」
林格命令他的機械人：「先殺這個人吧。他是個上尉呢。我數到三就殺死他。一……」
「別答應他！」盧梭仍然鎮定自若地對周沖和阿庄說，「這是我的命令。」
「二。」林格慢悠悠地數道。
阿庄和周沖同時張開了嘴，他們正要說話，林格也期待地看着他倆，盧梭大聲說：「不用理他！聽見沒有？」
這時，林格桌上的一個小燈亮了。他對着桌子問：「什麼事？」
有聲音從桌面的什麼東西里傳出來：「一艘飛船在N-W120地區降落。型號不明，來處不明，乘客不明……」
「去看看！」林格不耐煩地說，「如果麻煩就把它炸掉。」
他又看着周沖和阿庄：「我們是重新數呢，還是趕快決定？」
「數什麼？」盧梭說，「你不會長生不老的，你早就該死了！老殭屍。」
林格那人造面孔上的眉毛慢慢立起來，他手按桌子，盯着盧梭，半張開嘴巴。突然，桌上的聲音又響起來：「第二艘飛船在S-W35地區降落。外形與第一艘一樣。」
「去看！去看清楚是什麼人敢來這兒。」林格說。但他話音未落，那聲音又道：「第三艘飛船降落在S-E99地區。外形與前兩艘一樣……」
林格站起來，喃喃道：「是地球來人了？不應該呀……」
他猛地轉過身：「無論如何，我要先把這件事辦好！你們快決定，是看着這三個人死還是答應跟我合作？我重新數：一、二……」
「我們同意！」周沖趕忙說。
盧梭怒沖沖地說：「怎麼回事？你不服從命令？」
阿庄滿懷歉意地對他說：「上尉，對不起。這件事我們無能為力。他抓住了機械人的弱點，我們不能眼看你們死去。必須跟他合作。」
林格笑了：「我要先把你們的大腦調整一下，把什麼『機械人行為定律』乾乾淨淨地刪掉！然後再把你們的記憶和原有人格抹去，再把我自己的人格與記憶移植進去。可以嗎？現在咱們就開始干？」
蕾莎說：「周沖！阿庄！這等於是要你們死呀！」
「他們的事兒不用你操心。」林格心情極好，笑眯眯地說。
「你打算要我們倆當中的哪一個呢？」周沖問他。
林格說：「哪個都要！因為一個身體有可能損壞，總得有個備用的呀。」
「老殭屍。」盧梭在一旁說。
「我現在不理會你，上尉，」林格看了看盧梭，「等我有了永生的身體之後，咱們再說。」
這時候，周沖和阿庄之間正在低聲爭執，不知情的人聽見會以為他們是在爭奪一個什麼好機會似的。周沖說：「我去，我的大腦要完善些。」
阿庄說：「我的大腦更嚴謹。」
「所以你現在還不太合適，這事兒需要一個模糊些的大腦。」周沖堅持道。
阿庄抓住他的手：「你比我聰明！你活下去還能做更多的事。只要你暫時別看、別聽……」
林格說：「商量得怎麼樣？誰先來呢？不過我要說明白，這並不是你們可以作主的事兒。我已經講了兩個都要，別指望還能保住一個。現在只是誰先奉獻大腦和身體的問題。從我個人來說，我還是先要周沖吧。你看來要比阿庄更象人類，移植會比較順利的。」
周沖對阿庄說：「好啦，咱們也別爭了。」
阿庄看着他，嘆了口氣，說：「你……你一定要……」
周沖點點頭：「我知道，你記住暫時別看、別聽……」
「那是很有必要的！」林格在一邊說，「我來介紹一下我的裝置。」他拉開抽屜，伸手進去按了一下。
房間里響起一種低沉的「嗡嗡」聲，大家都把頭轉向聲音的來源--左邊牆壁。只見牆邊的大書架慢慢滑開，露出一面透明的牆壁來。牆壁的後邊是另一間房子，房子中央矗立着一個巨大的圓柱形容器。
蕾莎首先「啊」地一聲，她看見，那個容器里充滿淡綠色的透明液體，中間用圓形小托盤托著一個蒼白的大腦，人的大腦。
林格說：「這就是我，我的大腦。它在那兒泡了五十年了。現在跟你們說話的這個軀體只是受它遙控的機器而已。呆會兒周沖一個人進去，你在那邊能聽見我的話，我會告訴你怎麼做。阿庄不要看，也不要聽，因為你也許會害怕的。你一害怕，下次輪到你的時候就不那麼順利了。」
大家都看着周沖，阿庄也看着他。現在誰也不能否認，這一對機械人兄弟是有感情的。阿庄雖然沒有流淚，但他的目光中充滿悲傷與依依不捨之情。周沖向他點了一下頭：「我會好的！別擔心。你自己要記住：不看、也不要聽！」
浩哲試着搖了搖胳膊--不能動，抓着他的兩個機械人太強壯了，它們簡直就是為了抓人而造的。
周沖對盧梭說：「上尉，進去之前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很可能再也出不來了，所以必須先告訴你：我們這次來提坦星，林格是知道的。他清楚我們的一舉一動。他在聯邦總部有間諜。」
盧梭望着林格說：「我們這次調查是保密的。只有……我知道了，你的間諜是總部參謀長！」
林格笑着說：「你知道了也無所謂。」
「你們回去之後，一定要把這些間諜都查出來。」周沖又說。
林格又哈哈大笑：「你就別再操心啦。」
周沖看着他的眼睛說：「我還要告訴你，不管我和阿庄怎麼樣，盧梭上尉他們一定能回到地球的。」
「好啦，進去吧。」林格伸手擺了個姿勢，請周沖從那面牆壁上的一個小門中走進去。
周沖最後瞧瞧阿庄，說：「別看也別聽！」就走進了小門。門關緊了。隔着透明的牆壁，大家能看到他站在對面房間里，向這邊望來。
「你能聽見我說話么？」林格問。
周沖說：「可以。」大家都能聽到他的回答。
「好，你走到那個容器下面，那裏有個小拉門，把她拉開。」林格命令著。他並不擔心讓周沖一個人呆在房間里。周沖畢竟是機械人，不可能傷害他的大腦。
周沖按照林格的吩咐，把容器下的小拉門拉開了。
「裏面有兩根綠色導線，看見了嗎？」
「看見了。」
「把它們拿出來，接在你的大腦輸入端上。」
周沖手裏捏著兩根綠色導線，站起身來。外邊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地望着他。只見周沖站直后，突然揮拳一擊！
「砰」地一聲，盛裝淡綠液體的容器被他打破，液體象噴泉似地湧出來。林格瞪大了眼睛，他正要伸手按桌上的電鈕，周沖已經把手探進容器里，放在那個蒼白的大腦上面。
林格驚恐地喊道：「你幹什麼？你是機械人，你不能傷害我！」
「我不能讓你傷害我的朋友。」周沖說。看得出來，他說話、行動都非常吃力。打破容器、威脅林格大腦的行為已經違反了機械人行為定律，他的光子腦有短路的危險了。
林格盯住周沖的手，說：「你已經傷害了我！你打破容器，使我的大腦嚴重缺氧。我會死的……你傷害了我，你傷害了人類……」他的聲音象催眠一般，漸漸變慢，但越來越富於感染力。
周沖全身一陣劇烈的顫抖。他的手僵硬了，但並沒有從容器里收回來。他在努力保持着自己的行動能力。他說：「讓你活下去就會傷害整個人類！讓他活下去……就會傷害整個人類……會傷害整個人類……」他搖晃着身體，堅持把手放在林格的大腦上。如果說以前誰也看不出他是機械人的話，那麼現在，他已經顯現出機械人的僵硬了。大家突然不約而同地望向阿庄。阿庄獃獃地站着，一動不動。他關閉了自己的視聽感受器，既看不到、也聽不見牆那邊發生的事了。盧梭他們這才明白，周沖一再囑咐阿庄「別看也別聽」是為了什麼--如果阿庄眼看着周沖傷害林格的大腦，說不定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
林格--機器林格，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裏。他是不會顫抖的。他死死盯住周沖的手，嘴巴里還在念叨：「你傷害了人類……」
周沖費力地說：「把我的朋友都放開，不然我就真的要傷害你了。」
「你不能！」林格暴跳如雷。
「我能！」周沖雖然全身僵硬，但話語中表現出破釜沉舟的決心，「我的手落下去，你就永遠永遠地死了！雖然我也可能死，但你願意用自己的命跟我換么？」
林格對機械人們說：「放開他們！快放開！」盧梭他們暫時自由了。
周沖說：「給他們武器。」
「什麼！」
「把武器還給他們！」周沖厲聲命令道。他的身體越來越僵了，顫抖也加劇了。但他仍然堅持着。
林格讓機械人把盧梭他們的槍還給了他們。三個人拿起槍，立刻對準機械人。盧梭說：「好了，周沖，你出來，我進去！」
「不！」林格慘叫，「不能讓他進去！」
盧梭喊道：「周沖，你再堅持一下。我馬上就去！」他跑到桌邊尋找開門的按鈕。
林格狠狠地盯着盧梭。桌上突然又響起說話聲：「主任。那三艘飛船里裝載的都是螞蟻！它們是一種機械人，正在着陸點建立臨時基地。」
「金星螞蟻來了。」蕾莎說，「它們也截獲到了那艘飛船發的信號！」
盧梭對林格說：「你完了。告訴我開門的按鈕是哪一個？」
「想進去殺我嗎？」林格說，「既然如此，大家同歸於盡……」他的手伸向一個黑色電鈕。盧梭把他抓住，兩人扭在一起。林格一邊掙扎一邊把手伸近了按鈕，同時喊道：「機械人，殺了……殺了他們……」
他的聲音突然停住了，那張人造臉孔上露出極端恐懼、絕望的神情。他困難地把頭一點點轉向周沖那邊。
只見周沖僵立在大容器邊，他的拳頭已經搗在林格的大腦上。
林格緩緩倒下，他的機械人全部象木偶一般僵住。周沖在牆壁對面也不動了。當盧梭他們終於把門打開衝進去時，周沖的嘴裏還在低聲說：「他會傷害全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