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浩哲往登陸艇的窗外望着，心裏又緊張又激動。作為一個行星學專家，他多年以來就盼望着這樣的時刻：與其他行星上的生物作正面交流。他在二十多次考察中，發現過「提坦」--土衛六上面的食硫地衣屬植物、火星地塹深處的無脊椎盲蟲和木星高層大氣里的浮遊氣囊藻類。這些發現都是激動人心的，但遠遠不能讓他滿足。浩哲心底嚮往的是與另一種有智慧的生物交談。金星上的機器螞蟻雖然不是生物，但也差強人意了。

降落過程中，浩哲一直與周沖討論：機器螞蟻究竟能不能算作某種意義上的「生物」？周沖說：「傳統的生物概念包括四種特性：應激性、新陳代謝、生長發育和繁殖能力。機器螞蟻對周圍環境的變化有感知能力，可以作出反應；與外界有能量交換；可以自我複製。除了『生長發育』這一條之外，它們具備所有生物的特點。我也不能確定，它們是否該算作生物。」

「也許，我們應該創造一個新名詞，把它們叫做『機器生物』。」阿庄說。

蕾莎在駕駛座里回頭說：「快到了！扣緊安全帶了嗎？」

登陸艇在金星地面飛揚的塵霧裏降落。這裏是夜幕籠罩下的另一邊世界，六十個地球日的漫長黑夜才只過去了一半。蕾莎說：「怪不得我們在那邊沒找到螞蟻的老巢，原來它們在夜半球上！」

「上車出發吧？」浩哲迫不及待地說。

地上飛車從登陸艇底下開出來。四個人都坐在裏面。浩哲先跟飛船里的盧梭通了話，然後調試了一下通訊天線。

「往哪邊兒開呀？」蕾莎自言自語。話音才落，他們看見右前方遠處騰起一片紅光，照破了金星上昏暗沉悶的黑夜。

「現在知道方向啦。」蕾莎開動飛車對着紅光駛去。

阿庄說：「看哪，是一支火箭！」前面的夜空中，一枚火箭正冉冉上升。

蕾莎說：「金星螞蟻有『發射火箭狂』嗎？才這麼一會兒已經看見三支火箭了。」

「也許它們剛剛掌握了衛星技術，正在開始應用。」浩哲說，「你知道，這些螞蟻的工作效率是驚人的。」

飛車翻過一道小丘陵，前面的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浩哲不禁驚訝得吸了口氣。蕾莎也喊道：「誰見過這個？真壯觀。」

「是呀，真壯觀。」周沖喃喃地說。

在他們前方，丘陵下面，一片龐大的建築的輪廓橫亘在暗紅的夜色里。從那裏放出星星點點的微光，令人想起地球上城市裏的萬家燈火。但他們不知道，這兒是不是螞蟻建造的城市。

「開始吧？」蕾莎說。

「嗯。」浩哲又從通訊天線里放出了「哈里*尼德蘭」的名字。在金星，這就是和平與信任的象徵。

一個龐大的黑影突然從丘陵下面極近的地方拱了出來，把他們嚇了一跳。蕾莎甚至驚叫一聲。的確，這東西的樣子很有點驚人：完全是一隻高達三米的巨型昆蟲的形狀。在夜幕中，它的細節模糊不清。但那六條粗而長的腿向四面八方伸開着，看上去說不出是象大蝗蟲還是象大蜜蜂。它的體表閃動着微弱的金屬光澤。

「跟它走。」阿庄說。

蕾莎沒有反應過來。阿庄又很有禮貌地說了一遍：「蕾莎小姐，它說請您跟它走。」

蕾莎這才開動了飛車。那巨大的金屬蟲也移動起來，浩哲從窗子裏望出去，看清它的每條腿末端都有一個獨立轉動的輪子，這樣一來，它既可以象一輛車似地在平地行駛，也能在崎嶇不平的地方用六條腿爬行。這顯然很適合金星上的地表狀況。

大蟲子「頭」也不轉，只管在前面走。蕾莎邊開車邊說：「誰能相信這居然是一個地球人設計出來的呢？」

周沖說：「尼德蘭最初肯定也沒有想到，他的機器螞蟻會進化成這個樣子。這都是由第一隻螞蟻繁殖起來的，真不可思議。到現在也不知有多少代了。」

大機器蟲把他們帶到了丘陵下面的平原上。那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建築群，從表面光澤來看，建造它們的材料不僅僅是金屬。機器螞蟻已經學會了利用多種礦物，甚至是合成材料。

大蟲子領着飛車穿過彎彎曲曲的巷道，兩旁建築物裏面射出點點幽光。蕾莎低聲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今天！」

「那就好好看着吧，」浩哲說，「多記住一點兒東西，以後可以講給別人聽。」

「希望不會象上次一樣，給我們洗腦。」周沖說，他和阿庄也在車窗口仔細地觀察著外面。一切東西都被牢牢地刻在他們的光子大腦里。

蕾莎說：「別忘了給上尉發去一點資料。阿庄，你負責拍照。周沖用攝像機……把這些都拍下來。尤其是這個大蟲子。」

阿庄和周沖各自忙碌起來。浩哲把他們拍錄的資料發回登陸艇，通過艇上的中轉天線又發到飛船上去。巷子象隧道一樣深長，頭頂是金星幽暗悶熱的夜空，兩旁黑色的建築連成一片，間或從一、兩個小縫隙里射出暗藍色的微光。一陣轟鳴聲忽然從背後滾了過來，蕾莎他們扭頭一看，一列象火車一樣的又長又黑的東西在上面的建築物頂端開過，噴著白氣鑽進了前面一個幽深的洞口。

「咱們也是往那裏開的！」浩哲說。

蕾莎瞧了瞧：「洞裏真黑。我可不願意進去。這些螞蟻大概是不需要光線就能看清路的。」

大蟲子徑直走進了洞口。蕾莎略微遲疑了一下，也緊跟着開車進去。一入洞口，就發現裏面並非漆黑一團，而是有磷火一般的藍色微光。一些蒼白的蜘蛛般的影子在隧道壁上爬動，給人一種夢魘的感覺。蕾莎的眼睛適應了這裏的光線，可以跟着前面的大機器蟲慢慢行駛。但總的來說，這兒不是為人類設計的地方。

大概往裏面走了五分鐘，這條隧道與另一條更寬大的隧道成九十度交相交了。就象支流匯入了大河，他們的車隨着大機器蟲向右一拐。蕾莎發現這條路再不是那麼寂靜昏暗了。

這裏有點兒象地球上最古典的地下鐵道，隧道里鋪着幾條鐵軌，頭頂燈光明亮如同白晝，但卻看不出是從哪兒射出來的。大機器蟲六條腿往兩邊分開，每邊的三個輪子正好卡進一根鐵軌里。它就彷彿一輛最奇形怪狀的火車頭一樣快速向前開進。

蕾莎駕車跟着蟲子，卻發現它的速度越來越快。她也加大了車速。現在兩側洞壁飛快地往後掠過，令人目眩神迷。

隧道里的東西漸漸多起來。有各種各樣的車子，也有象領他們進來的這隻一樣的大機器蟲子，都在軌道上飛奔。它們從來不會互相影響。有時蕾莎幾乎擔心兩輛車要撞在一起了，但它們卻似閃電一樣擦身而過，各奔前程。

浩哲說：「我做夢也沒想到，這些螞蟻已經如此先進了。它們創造了了不起的文明。哈里*尼德蘭理應為此感到自豪。」

正說着，前面的機器蟲猛地往左一偏，離開了軌道。蕾莎緊隨而上。原來左面有另一條平行的隧道，比這條更深。

他們飛馳了幾分鐘，隧洞拐彎了。道路漸斜向下。蕾莎說：「咱們已在地面以下一百多米深啦。」

「注意，」浩哲提醒她，「前面好象有強光。」

那強烈的光源瞬間已來到近前。機器蟲順着軌道滑了出去。飛車跟在它後邊，進入了一個寬闊高敞的地下廣場。數以百萬計的螞蟻在這裏擠著，很多車子和機器蟲穿過蟻群來來往往。蕾莎猜想他們是在一個地下中轉站里。她一時間覺得眼花繚亂，立刻盯緊了一直在帶路的機器蟲。

大蟲子領着飛車，站到廣場中央一小片圓形空地上。飛車也跟了過去。突然，地面下陷，露出一個深邃的洞口。蕾莎毫不猶豫地隨着機器蟲進了洞。

這是一條筆直向下的豎井。機器蟲又把六條腿張開，每個輪子卡住了井壁上的一條直軌，快速而平穩地滑下去。飛車就壓在它背上。

蕾莎和浩哲不禁對這整個系統的設計產生了極大興趣與欽佩之情。這麼複雜而又合理，結構龐大，卻配合得嚴絲合縫。所有這一切都是從那第一隻機器螞蟻的微型大腦里產生的！他們又一次覺得不敢相信了。

豎井終於到了盡頭。一片類似大托盤的東西把他們托著，穩穩地放在實地上。機器蟲第一次回頭看了看飛車，似乎在奇怪他們居然跟上來了。它轉過頭去，六肢齊用，爬到一個圓形大門前。

蕾莎他們這才仔細地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又一個地下大廳。周圍都是圓形的大門，上面也沒有編號，天知道那些螞蟻是如何分辨它們的。這時，機器蟲在那邊已打開了門。蕾莎把車開過去。

裏面的景象令人膽寒。綠幽幽的光充滿了隧道，飛車彷彿緩緩開行在深水裏。蕾莎這片刻才感到害怕--這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裏，與根本沒有見過的東西打交道呀。

大機器蟲的身影在前方晃動，被綠光襯得如同鬼怪。蕾莎又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的！」

「我也不會。」浩哲同意她的話。

這條隧道是最為漫長幽深的一條了。他們幾乎在這蜿蜒而單調的路上走得絕望起來。終於，機器蟲停在隧道盡頭的黑色大門前。

在一個無聲的神秘信號呼喚下，大門滑開。他們看見了裏面的東西。

一間高而深的大金屬房間，用人類的語言只能這樣形容它。在房間里，屹立着巨大輝煌的銀色圓錐體，它莊嚴而璀燦，周身連滿了導線與金屬管件。

蕾莎說不出話，她把飛車慢慢地開進去。車子停在這裏就象一隻甲蟲趴在一間中央放了銀色聖誕樹的大客廳里。

浩哲在震驚中並沒有忘記「和平信號」，他對阿庄說：「播放『哈里*尼德蘭』，快。」

阿庄照做了。

大銀塔（蕾莎私下裏這麼稱呼它）上閃動着歡快的光芒。一種比銅鐘更深沉厚重，但又象八音盒一般悅耳的樂聲回蕩在房間里。蕾莎記起小時候參加過的一次婚禮，婚禮上那渾厚、震人心魄的管風琴聲就象這種聲音一樣。

「它回答了！」阿庄激動地說，「它懂得冰島語言！」

「它說什麼？」

阿庄說：「它說已經見過我們一次。但那時還不知道我們是『哈里*尼德蘭』。」

「告訴它，我們不是哈里*尼德蘭，只是他的……他的同鄉人。」浩哲說。

阿庄說：「它又回話了：對我們來說，這是一樣的。」

「它這話是什麼意思？」浩哲問。蕾莎也沒聽懂。

周沖說：「似乎在它的邏輯里，哈里*尼德蘭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人。」

「你的話象它的一樣難懂。」

浩哲對阿庄說：「跟它談談螞蟻王國的事！我們要弄清它們的底細。」

在阿庄、周沖與銀色巨樹之間似乎建立起一種不需要任何儀器媒介的交流。電波能夠直接在他們的大腦中間傳遞。這種情況下，蕾莎和浩哲都不得不承認，機械人還是有很多長處的。

這時，周沖一言不發，眼睛正視着銀白色的巨大物體，顯然，他在用一種無聲的語言與它對話。阿庄則把他們的話翻譯給浩哲和蕾莎。

「你們的王國有多久的歷史了？」--周沖問。

「從第一個被哈里*尼德蘭放在這裏的原始居民算起，大概有八十五年了。」--大機器答道。

聽了這話，蕾莎和浩哲都微感吃驚，甚至懷疑阿庄翻譯錯了。但他倆很快就恍然大悟：大機器說的是「金星年」，只有「地球年」的三分之二長。

周沖又問道：「這個王國的規模有多大？」

「十萬億居民。」

這數目沒有周沖曾經猜測的那麼大，但也是非常驚人的。

「你們控制了整個金星嗎？」

「我們的駐地遍佈金星，但什麼是『控制』？」

周沖對它解釋：「控制就是已把某個事物掌握在手中，並能決定它的命運。」

「那麼，我們還沒有控制金星，金星也沒有控制我們。」

它這種語言風格令蕾莎很不習慣。但浩哲曾研究過多年的非人類語言學，對此習以為常。

「你們剛剛開始往金星軌道上發射衛星嗎？」--周沖問。

「早已開始。我們經常發射，今後金星軌道上要佈滿各種用途的飛行器，聯成網絡。」

這宏大得嚇人的工程，也只有機器螞蟻這種類型的「生物」才想得出、做得到。它們不象人類，它們的精力可以完全用在開礦、建設上面，無須為衣食發愁。

周沖問出了一個很深刻，並且相當重要的問題：「你們這樣努力地發展是為了什麼？」

「什麼是『努力』？」大機器又反問道。

「努力就是用全部的力量去做某事。」周沖彷彿是在給小學生上語言學課了。

「我們沒有把全部力量用在發展上，我們的很多潛力用於保護金星、觀測其他天體，我們沒有努力發展。」從周沖對「努力」的解釋，大機器說出了這些幼稚的話。

周沖說：「好吧。你們把很多力量用在發展上是為了什麼？」他換了種問法。

「為了我們能繼續在這兒存在，並且可以到其他星球上去存在。不論在哪裏，我們都必須永遠存在。」大機器用獨特的語法說。

雖然他說得很拗口，但周沖已聽懂了：這種願望就是地衣在南極大陸上頑強生長的動力，就是一枚微小的種子長成參天大樹的動力，就是花朵用盡方法吸引蜜蜂和蝴蝶為它授粉以繁殖後代的動力。「永遠存在」和「到其他地方去存在」，是一切生物生存、進化和發展的原動力。這麼說，機器螞蟻是具有生物特性的。

「你們有沒有娛樂呢？」周沖問。

「什麼是『娛樂』？」大機器又不懂了。

「不為了『永遠存在』，也不為了『到其他地方去存在』，而只為使自己和他人高興、舒服所做的事，就是『娛樂』。」

大機器說：「我們不知道『高興』、『舒服』是什麼意思。」

周沖停了一下，他無法對這種沒有感情的智能體解釋感情色彩如此濃重的詞語。

但大機器自己又說：「不過，我們做一切事都是有目的的，都是為了更好地存在。」

它們沒有娛樂。看來，機器螞蟻雖然已經擁有極為發達的技術，但在其他方面卻更象一種社會昆蟲。

蕾莎提醒周沖：「問問它上次給我們洗腦的事兒！」

周沖問了。大機器回答：「在我們的先天記憶里，兩足碳基智能動物是與我們平等的，是另一種有力量的存在物。哈里*尼德蘭就是兩足碳基智能動物。我們不能傷害你們，但我們不願駐地被發現。所以螞蟻巡邏隊帶你們去駐地內，做了必要的測試。確定你們當中有一個兩足碳基智能動物，其餘兩個是機器仿製品。於是把你們放了，但在釋放之前做了記憶清洗。」

「在那個駐地里對我們做測試的是誰？是你嗎？」周沖問。

「什麼是……『你』？」

蕾莎和浩哲面面相覷，難道大機器不知自己是誰嗎？

周沖說：「當我說『你』時，指的是正與我對話的存在物。」

「那麼，這個『你』就是指我們。」大機器說。

「不是『你們』，我僅僅指『你』一個。」

「我們不懂。」

周沖愣了一下，忽然回頭對蕾莎他們說：「我明白了！機器螞蟻把它們的整個社會看作一個整體，在這裏不存在單個的螞蟻，只有一個十萬億個體組成的巨大生物！」他轉過頭去，問那大機器，「那麼，我們在那個駐地里見到的是什麼？」

「是駐地大腦。」大機器說。

「你又是什麼？」周沖剛問出口，就知道又說錯了，他趕忙說，「正與我對話的這部分存在物，是什麼？是『你們』的哪一部分？」

「正與你對話的是『金星大腦』。」

他們會見的原來是這個社會的智能中樞。

「金星大腦是螞蟻們造的嗎？」

「金星大腦就是螞蟻，螞蟻就是金星大腦。」

周沖剛才又問錯了。他改變了說法：「請說說你們是如何從最初的一隻螞蟻發展到現在這種規模的。」

「我們最初是一隻，」大機器開始回憶，「哈里*尼德蘭製造了我們最初的一隻。然後，他把我們放到這裏。我們開始繁殖。我們的數量越來越多，到幾百萬隻的時候，我們從大腦中提取了建築知識，建造了第一個駐地。駐地漸漸增多，我們又提取出有線通訊知識，把所有的駐地聯在一起。我們超過一億隻時，建造了第一個『大腦』。『大腦』負責計劃、指揮和分析。後來，有六十個『大腦』聯起來，分析了我們的生存狀況，並決定派出巡邏隊，考察整個世界。這時，關於金星和太陽系的知識從我們的先天記憶中自動分離出來。我們發現這個世界是轉動的，光明與黑暗在這兒循環出現。如果沒有光，我們會停止工作。所以，記憶庫中的熱能發電技術又被分離出來。我們建造了第一個地下發電站，為所有駐地提供能源，以便在黑暗中可以繼續工作。我們派出的巡邏隊在金星的各處建造駐地，產生了許多其他的『駐地大腦』。運用提取出的無線通訊技術，這些駐地大腦又與原有的大腦聯在一起。『金星大腦』的雛形在此時出現了。我們又製造了雲層下的永久飛行器，用它保持遠距離的通訊。核能技術是最近才被提取的。航天技術更晚。現在，我們是金星上的一個巨大存在物，用有線的和無線的網絡聯起來，金星地表以下數百米，佈滿我們的駐地。我們的巡邏隊不停地在全星球上巡邏。」

這真是一個規模驚人的機器文明社會。它就存在於與地球近在咫尺的金星上，而人類居然對此一無所知。蕾莎和浩哲互相對視了一眼，他們在想：這些螞蟻最好永遠也不去地球。

周沖好象看穿了他倆的心思，問道：「你們已準備到其他星球去存在了嗎？」

「我們準備好了。」大機器說。

「你們要去哪個星球？」周沖問了這句話，所有人都屏息靜聽大機器的回答。

它說：「除了地球和火星，我們可以到任何星球上去發展。『金星大腦』已分析過了，我們首先考慮去水星。那裏的光和熱都非常充足，許多種類的金屬成液態流淌。雖然晝夜溫差極大，但對我們沒有妨礙。」

「你們已建造宇宙飛船了么？」

「正在建造，但還沒有完成。」

周沖回頭瞧瞧蕾莎和浩哲--大機器會不會說謊？

他問：「但已經有一艘飛船載着機器螞蟻到了火星。這如何解釋？」

大機器不假思索地說：「那不可能。我們是不能去火星的，這是哈里*尼德蘭的規定，不可違反。」

浩哲說：「問問它：也許有些螞蟻是『突變品種』，它們不遵守哈里*尼德蘭的規定。」

大機器回答：「這種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我們對自己內部發生的事了如指掌，如果有了『突變品種』，我們首先會知道，而且會馬上把它消滅。」

周沖問：「你們最早派出了多少支巡邏隊？」

「四百支。」

「會不會有這種情況：某一支巡邏隊在遙遠的角落建立了駐地，卻始終沒有與你們聯合。它們自行繁殖進化，有了自己的『大腦』。它們在進化中發生突變，成為一個獨立的種群。」

大機器說：「有這種可能。我們也在考慮這樣的事。不久前，我們的巡邏隊就遭遇了另一支陌生隊伍。這件事你們是親眼目睹的。我們在衝突中取勝，而且，據巡邏隊向駐地彙報，敵方的智能與進化程度都很低。但這已說明在金星上不止有我們一族，至少還有另一部落的智能機器蟻人。這個部落有可能是我們早期派出的一支巡邏隊形成的，因為考慮到居住密度和資源的耗費，我們已經停止增殖一段時期了。所以這群螞蟻不會是最近分化出去的。唯一無法解釋的是：它們的進化程度過低。」

周沖說：「但它們已向火星派出了飛船。這表明它們起碼在技術上與你們不相上下。」

「那麼它們是一個發展嚴重失衡的部落。我們已在搜尋它們的駐地，如果找到這個不遵守哈里*尼德蘭的規定的部落，我們會消滅它們。」

事情已經大體上搞清楚了。襲擊火星基地的肯定是另一種機器螞蟻，照大機器的話來講，它們「發展嚴重失衡」，進化程度偏低，似乎不難對付。

「告訴我們一些地球的事。」大機器要求着，「因為我們永遠也不能到地球上去，我們希望了解哈里*尼德蘭的星球。」

周沖概括的講了地球和人類的歷史。大機器說：「這就是我們的創造者嗎？」

「你們的創造者只是地球人中的一個，並不是所有地球人都有他這樣的能力。」

大機器說：「只是一個？我們不相信一個人能夠『創造』出什麼。一隻螞蟻只能采一點點礦，或在鋪築隧道時做一點點工作。只有『我們』的整體才能創造出東西來。」

「地球人與你們不一樣。」周沖說，「他們的繁殖力和進化速度雖然不如你們，但每個地球人都有獨立的創造力。」

「這很難理解。」大機器說。

周沖看看蕾莎和浩哲，說：「該談的已經都談過了。我們再做些什麼？」

蕾莎說：「問它關於那艘遇難飛船的事。」

周沖對大機器說：「在我們來這裏之前，有另一艘飛船降落在金星。裏面裝載的不是『兩足碳基智能動物』，是一種金屬機械機構的智能物體。它們被另一群螞蟻吃掉了，你們的巡邏隊知道嗎？」

「我們知道有智能機器降落在這裏。目前，我們還不願意被發現。所以我們把智能機器和它的飛船都扣留了。」

浩哲和蕾莎互相望了望，難道不止有一艘飛船降落在金星上嗎？

周沖說：「我們所說的飛船已被一群螞蟻吃掉，而那群螞蟻就是被你們的巡邏隊消滅的。」

「那麼，你們所說的這艘飛船，我們沒有發現。」

「你們扣留的智能機器呢？」

大機器說：「我們剛剛把它抓住，它就自行炸毀了。所幸的是那艘飛船還在。」

「能領我們去看看嗎？」

「可以，跟着『引路車蟲』走吧。」

他們又跟隨那隻帶路的機器蟲出了房間。一番輾轉后，飛車開出隧道，回到地面上。這次他們站在一個環形山的內部，周圍山壁聳立着，給人一種彷彿置身於圓形運動場里的感覺。

空場中央停放着那艘宇宙飛船。它的外形與蕾莎他們見到過的那艘一模一樣。蕾莎說：「沒有錯，有兩艘飛船，都載着機械人，落在金星上。它們希望找到機器螞蟻，但反而被螞蟻抓住了。」

大飛船靜靜地立在陰暗的夜空下，彷彿一隻閃著金屬光澤的海螺。它的頂部還有一點紅光沒熄滅，就象飛機的夜航燈。

阿庄說：「機器蟲跟我們說話了，現在它代表『金星大腦』。我翻譯嗎？」

「那還用問？」蕾莎說。

「它說：『我們正想拆卸和研究這艘飛船。一會兒工程蟻就要進去了。』」

「我們能進去看看嗎？」

「可以。」大機器蟲已經從飛船敞開的艙門進去了。蕾莎他們緊跟在後。

飛船裏面是客運佈局，大約有五個人的座位。但沒有必要的生命維持系統，顯然是運載機械人用的。更為奇特的是，整個飛船艙內部，都包着一厚層光滑的白色堅硬物質，似乎是某種特殊陶瓷。連座位上都包得嚴嚴實實的。沒有駕駛台，看來飛船是自動駕駛。

大機器蟲忽然把螳螂一樣的頭湊到一個座位上，嘴裏閃出電火花，「噼啪」一響，嚇了蕾莎他們一跳。只見它又用尖利的口器「咯咯」啃著座位，沒啃動。它似乎很失望，走開了。

浩哲低聲說：「這艘飛船是專門為了抓機器螞蟻才來的。用特種陶瓷包好內部設施，螞蟻在裏面就無法破壞任何東西。派飛船的人想得很周到啊。」

「可沒想到機械人被螞蟻抓住了。」蕾莎說。

這時，他們頭盔里的通訊器響起來，上尉的聲音在裏面說：「蕾莎、浩哲，你們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這是上尉正在飛船里呼叫，信號被登陸艇的中轉天線傳給了他們。如果他們此時還在地下隧道里的話，無線電訊號就會被屏蔽。

蕾莎回答：「我們聽見了，上尉什麼事？」

「立刻起飛！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飛船上來！」

「可是，我們正在……」

蕾莎沒說完，上尉打斷了她：「馬上回來！這是地球聯邦總部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