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第06章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義薄雲吞」是一種食品。

——它用一種非常纖細的麵皮包裹着或菜或肉或蝦仁等不同的餡子,在沸水裏煮熟了,下面同吃,非常美味。

這是一種中原乃至南方人都喜好、常見的食品,只不過中土人士稱之為「餛飩」,兩粵一帶則稱之為「雲吞」——大概指的是好吃美味得有「吞雲吐霧」之意吧?

反正,原來的意思如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這一家野店就叫「義薄雲吞」。

這家店名至少一眼看去,就顯示了三個「事實」:

一,它既以「雲吞」掛牌,當然,便是以賣「雲吞」或「餛飩」這種食品為主的食店。

二,它敢以「義薄雲吞」為店名,那麼,對「雲吞」或「餛飩」必有一手絕活兒,與眾不同,且十分自豪的手藝。

三,這一點卻是由孫青霞一眼便看出來了:這「店名」一定是出自溫絲卷的手筆——要是鐵手也在,必定也會猜的出來(詳見《縱橫》一書)。

所以孫青霞馬上帶同龍舌蘭和小顏,走了進去。

因為他就是要找這家店子。

他聽說過這家店鋪。

但他並未來過。

——他只聽溫八無說過:這兒也有一家食店,餛飩做的很好吃,名字是他取的,老闆姓言,原辰州人,今落腳這兒,遇事時可以過去,言老闆夫婦都是信得過的人。

他相信八無先生的話。

因為「毒行其是」溫八無也是個可以信得過的人。

「點毒成金」八無先生,交遊廣闊,不但到處留情,也到處留義,他幫了不少人,人也自然想幫回他的忙。

——他雖比孫青霞更不欲背負上當官為吏的重責,以致一生都不能自在逍遙,但卻不比孫青霞孤僻、孤獨。

他仍喜交朋友。

愛幫人。

是以到一處結交一處,見一人識得一人,到底也有春風貴人留。

是以落難江湖的孫青霞,日前化名為「陳小欠」,也仗八無先生在「崩大碗」小野店裏收容、收留了一段時間。

儘管,現在他們已分道揚鑣,但溫八無仍把他的「交情」留了給他。

於是他找上了「義薄雲吞」。

他為何先到「義薄雲吞」而不是即行返撲「不文山」,原因也有三:

一,現在即自不文山兜往三陽縣,恐怕仍會遇上查叫天往迴路布伏好的高手。

二,他餓了。更重要的是:龍舌蘭和小顏都餓了。

三,兩位姑娘都衣不蔽體,而他也一身「店小二」打扮,不便,不妥,而他也不喜歡:尤其當他偶然不自住的瞥見小顏、龍舌蘭衣衫破爛處所露的一截截白生生玉靈靈的身子時,他心中就怦忽怦忽的跳着。

——他簡直是忍「欲」偷生的熬過來的。

不行,得一定要讓這兩位姑娘穿上(至少齊整)的衣服。

所以他找上了「義薄雲吞」。

他是找對了。

找對的理由亦有三:

一,這店家很好客,尤其是當老闆言尖一旦知道孫青霞就是「八無先生」介紹來的朋友之後,立即予以熱情款待,完全不追問他和這兩個標緻姑娘流落在此鄉間荒山的來歷原由,使三人感到無限溫暖,得到十分方便。

——況且,好客的不僅是言老闆,連老闆娘於氏,以及女兒小花,兒子阿晴,都很好客。

儘管,小花還十分年輕,只十三四歲,可是很靈巧、可愛,只惜額角眉心,損了食指大的一個疤兒,破了芳容,但對小顏、龍舌蘭一大一小兩小姊姊已懂得用燦笑來接待歡迎,且拉着她倆手不放。

阿晴還比小花小個七八歲,鼻下有兩條青龍,下身還光着屁股,可是,見着孫青霞,居然懂得用手指指著孫青霞對他爹爹說:

「他、爹爹……」

叫孫青霞為「爹爹」,可把他嚇了一跳。

一大跳。

他可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當「爹爹」的。尤其,在逃亡的時候,還有兩個美麗得令自已暗中心動的姑娘在身側,這兩字「爹爹」,可把他叫得有點臉紅耳赤。

幸好,那小男孩還懂得把「真相」說分明:

「爹爹……他……是好人……」

——他居然叫孫青霞作「好人」。

一向給人稱慣了「色魔」、「淫賊」、「大惡人」的孫青霞,一時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後,他也真心的感動了起來。

卻聽龍舌蘭在旁邊跟小顏咬耳朵說的悄悄話:

「你看他樣子……像一輩子沒給人叫過好人似的,還要流馬尿呢!」

小顏卻說:「我看他是給人忽的叫了一聲『爹爹』,心裏感動……或許是那是感慨吧——」

孫青霞聽了,一顆正要脆弱的心馬上堅定堅強起來,淚也(不許)再湧出一滴半點兒!

二,這店家除了有吃的,還有住的,除了食的住的,還有穿的、路上帶的、甚至化妝易容的東西賣。

——這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方便了。

孫青霞這才明白:何故八無先生曾一再向他引介過十八星山裏有一家這樣的店子。

三,這家店子的「雲吞」也的確非常、十分、極之的好吃、美味!

對孫青霞這種男人而言,要去一個地方,或逗留在一處,只要那所在有:

一,美麗的女人(就算只能觀賞不可擁玩也無所謂)。

二,漂亮的風景(這點對溫人無而言,遠比孫青霞心目中的份量來得重要)。

三,好吃的東西(是謂「食色性也」)。

十八星山有幾個村落、礦工、獵戶、農家都有在此聚居落戶,但這幾個村落分佈十八星山各山、各地、各處,並未聚結在一起,所以沒有形成一個主要的市鎮,不過,就算是零星散居,還是有食肆、野店、錢莊,供行人落腳、充饑的。

「義薄雲吞」就是其中一處。

而且是特別好吃的一個食肆。

特別是:這店主人言尖夫婦倆也是出名的愛助人、肯幫弱小、有俠義心腸的人。

他們常為鄉里出頭,也愛打抱不平,所以人稱他們店子名為「義薄雲吞」,對他們夫妻則豎起大拇指誇為「義薄雲天」。

至於龍舌蘭,她當然不需要美麗的女人,她甚至也不需要漂亮的風景。

她只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

——尤其是一個乾淨的可供她清理身子的地方。

她喜歡行走江湖,因為這樣才自由自在,但任何事情都有利弊,自由自在也不例外:

自由自在的結果是往往把身子弄得很臟,卻仍是沒個清洗的地方。

她可不是男的。

男的無所謂。

她可最最不能忍受:

臟。

她怕臟。

她發現「義薄雲吞」是一個可以住、可以睡、而且還有頓好吃的地方,自然喜不自勝。

更歡欣的是:

這店子裏居然還有衣物賣。

那就太好了。

她終於可以擺脫她身上這一件從出賣過她的人身上擷下來的披氈了。

可是,俟她把披氈脫下來要丟棄的時候,她卻生起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感覺,畢竟,若是沒有這一件風氈,她就得衣不蔽體的在人前出醜多時了。

所以,她捨不得扔棄。

她請老闆娘於氏把這氈子收藏了起來。

她還特別塞給於氏一些「銀子」。

儘管她身上原有的銀子已失,但仍戴着些簪子、鐲子的,且都非常「值錢」,總可以在村口的那又小又舊的銀庄換取好些銀子。

看到了銀子,於氏的眼都紅了。

她馬上做了許多她該做的事。

包括燒開水給龍舌蘭和小顏洗個好澡,還特別弄一頓好吃的,以及不忘選幾套衣服讓龍舌蘭更換。

但孫青霞卻向兩人作出了警告:

「不要選花衣,色澤鮮明的也不可以,只能穿素色的衣服。」

「為什麼?」

「因為你們在逃亡,逃亡是不許人發現你,你若穿大紅大金,還是坐着等任怨還是仇小街的花轎吧!」

「那我穿黑的。」龍說。

「我選白的。」顏說。

「不行。」

「為什麼?」

「因為黑的在白天一穿,太顯;白的在黑夜一穿,太露。咱們有時晝伏夜行,有時則夜伏晝行,所以不能太白,也不可以過黑。」

「那該穿什麼?」

「泥色的、樹色的、葉色的……都行。」

聽了這樣的「指示」,龍舌蘭很不滿意。

不過她還有一個感覺更不滿意。

「怎麼我總是覺得……」

「覺得什麼?」小顏問,而且她也微蹙著眉,似也有些奇特的感覺。

「好像有……」龍舌蘭很不容易才分辨出她的「感覺」來:

「好像有個什麼東西……還是動物?一直在嗅嗅嗅的嗅了過來。」

「東西?」孫青霞奇道:「動物?現在除了影子,誰也沒跟上咱們。」

「但反正就是有這樣一種聞聞嗅嗅的感覺,」龍舌蘭依然堅持,「而且還愈來愈近呢!」

「我也有這種感覺。」

小顏一貫地支持龍舌蘭,孫青霞已不以為怪,更習以為常,「我也覺得好像有一隻狗,還是一條蛇什麼的,正在婉蜒的還是尋索什麼似的潛了過來。」

孫青霞忽然正色道:「我也嗅到點東西。」

小顏和龍舌蘭都喜出望外:

「你終於也靈性一些了。」

「我嗅到的是。」孫青霞正兒八經的說:「那義薄雲吞的香味——言老闆一定已把雲吞給煮好了,就在樓下正在等我們去——」

「嘯」的一聲,只見一陣風、一陣影,龍舌蘭已竄到房外去,臨行還不忘拖着小顏一道走。

由於走得太快、太心急了,小顏只來得及留下半聲驚呼,還遺留下一隻淡銀絲鑲的小小鞋兒。

孫青霞只遙看那隻給遺棄的鞋子,臉上似笑非笑。

「義薄雲吞」,果真名不虛傳:它的餡香而滑,皮薄而嫩,熱呼拉的和著湯一口灌下去,只在口裏唇齒相依的幾個打轉,就骨溜的吞到肚子裏去了,好一會才能體味出它的香、甜、嫩、滑來,但那已是「回味」階段了。

——義薄雲吞,果然皮薄,嘗之如同吞雲吐霧。

但老闆言尖,卻十分厚重。

他的話說的又快又響又直,像一輪鞭炮,把自己炸得只剩下一地碎紅。

他很熱情,但不太知道如何表達。

他一急,鼻尖上就聚積了汗,他的眼眶前有兩塊薄薄透明的鏡片,也染上了兩團霧氣。

看到他的兩眼和鼻樑上,竟有鐵絲架起了這兩面古怪的「玻璃鏡片兒」,大家都覺得奇怪。

龍舌蘭問得很直接:「掌柜的,你這兩塊是什麼玩意兒?」

言尖大聲回答:「這叫『眼鏡』。」

龍舌蘭不禁皺了皺眉頭「總不會是用來裝飾的吧?戴在臉上,忒也礙眼的!」

言尖大聲道:「當然不是。」

龍舌蘭楔而不舍:「那有什麼用途?」

言尖大大聲的道:「我眼睛不好。遠的看不到,只能看近的。到了近年,連指甲那麼大的字,三尺開外便瞧不見了,得要擺到鼻尖前才看見。至於拳頭,則要打斷鼻樑才發覺了!後來戴上這『眼鏡』,七八丈外黃皮了(哥)啄蟲子,我還能一眼看出是晻螆呢!」

龍舌蘭咋舌道:「厲害,借來瞧瞧。」

言尖大聲道:「好!」

他立刻除下了「眼鏡」,讓龍舌蘭戴戴看。

龍舌蘭一戴在臉上,兩眼立時發瞪,只覺頭暈腦脹,還以為遭了暗算,忙把「眼鏡」擷了下來要扔掉,言尖心疼珍惜,連忙阻止:「丟不得!丟了咱家就等同睜着眼瞎了!」

龍舌蘭笑吟道:「這戴了會暈的怪物,你家奶奶才不希罕呢!還你。」

言尖高高興興的接過來,大聲道謝。

龍舌蘭捂住了一隻左耳:「我有一事向你請教。」

言尖樂意極了,大聲道:「你說!」

龍舌蘭誠惶誠恐的問:「我……我只是奇怪……你說話怎麼每一句都像跟人破口罵架似的。」

言尖有點赧然。

他脹紅了臉,好不容易才小聲了那麼一點點,但仍是震得店裏四周的碗、碟、杯、盤,碰碰作響,四周的牆、壁、瓮、壇,嗡嗡作響。

「我小時候是個聾子。左耳只能聽三成,右耳只聽一成半。所以,必須大聲說話,自己才聽得見——後來,內人教我看唇形辨音法,我才算聽不見也瞧見,明白人家說的是什麼,但這壞習慣還是改不了……」

然後他一鞠躬,大聲喊到:

「我對不起諸位——」

幸好龍舌蘭一見他躬身,知他又要發話,馬上捂耳,這回可是連雙耳都塞住了,才沒吃了個「眼前虧」。

但小顏可慘了,給震得臉青唇白的,但還是能捂著心表達出她的敬意來:

「言老闆好了不起……耳朵不好,但卻練好了中氣。眼睛不好,又發明了這『眼鏡』的玩意——」

言尖連忙搖首,而且還搖了手:「不,不——」

他一說話,這回連小顏也掩耳不迭。

但就算把耳朵蒙上了,卻仍是聽得見。

——當真是如雷貫耳。

只聽言尖道:「這中氣雖是我苦練成的,可是主要還是我授業恩師的指點有方——他老人家說話,更加宏亮。不過,『眼鏡』卻不是我發明的。有一位姓溫的,見我快要變成瞎子了,可憐我,就製造了這兩片東西給我,我經幾年來的打造淬鍊改良,就變成了這兩片薄鏡……所以原先發明的人,決計不是我,我不敢掠美。」

龍舌蘭很喜歡這人性子,但就嫌他說話太響了,於是咕噥道「最好也發明一塊『聲鏡』什麼的,把你的聲音好好過濾過濾。」

小顏俟言尖嘴巴一閣,就放下雙手,衷誠說:「要是這玩意可以推廣開來,大量製造,讓每個眼睛視力不好的人都可以從此免憂,那該多好啊!」

言尖一聽,大表同意,深有同感,只一拍大腿:「是啊,我怎麼沒想到!應該大量製造,澤福大眾的。」

孫青霞聽了也覺得非常親切:「言老闆有此壯志,那還愁不容易!八無先生最愛搞這些把式,你再遇着他,好好跟他合作辦好此事,大量制『眼鏡』,這種推動群眾福利澤及蒼生的事,他就算不收錢,也樂此不疲呢!」

言尖倒是一怔:「八無先生?我說的不是他!」

孫青霞也一呆:「不是溫八無發明『眼鏡』的嗎?這倒奇了。你說『姓溫的』,還會有誰!?」

言尖這才明白過來,誤解從何而起了:「你誤會了。的確是姓溫的,但卻是『溫兄』,而不是八無先生溫絲卷。」

孫青霞哦然道:「原來是溫兄。」

言尖大聲道:「溫兄跟八無先生不一樣,他只即興助人,偶爾幫人,愛惡無定,喜怒亦無常——沒他的同意許可,我還真不敢將這他先創造的稀世寶貝公諸於世呢!」

龍舌蘭也搶著道:「溫兄這人我知道,這人愛一物慾其永生,惡一事欲其即死,是個顛三倒四、半癲半狂的怪胎,惹不得!也不好惹!」

孫青霞聽了反而力勸言尖:「像這樣能益人濟眾的好東西,就因為個人小小私心而不能流廣於世,那豈非暴珍天物,懷私誤眾!」

言尖聽了,長嘆一聲,仍大聲道:「看來,就算得罪溫兄,也得要冒險干一次了——最多到時候再跟溫兄負荊請罪好了。」

小顏看他那麼率直,嘻的笑了出來:「我看,你不一定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傳出去的,你店子裏人頭熟、人面廣,要流傳出去還不簡單!你只要不需要掛上名堂以流芳百世,溫兄也不易知道你教的方子——難道他發明了一物之後,後世人誰都不能發明嗎?」

言尖笑說(但還是非常大聲):「這小姑娘說話好伶俐,長得也俊,卻不知叫什麼名字?」

小顏施禮道:「我叫顏夕。」

孫青霞道:「你們不相識的么?小顏姑娘原一直就住在不文溪一帶。」

言尖笑着大聲道:「十八星山那麼大,光是山裏的人說不定也一輩子會不著。」

孫青霞提醒他道:「她可是麒叔的養女啊。麒叔是這兒的鄉長,你總不會不識吧!」

言尖「啊」了一聲,這才又再好好打量小顏夕,嘖嘖(仍是很大聲)的揣摸估計道:「原來是吳老麒的養女兒……真是長得好快好速的哪。」

然後他轉向孫青霞解說道:「我們十八星山的人,都一輩子樂得身在此山中,不看他山好風水。所以啊,也不常到山外去長長見識,連串門子也省下了——要串門子,只好請過客路人,往我這家小店裏串吧。不管有錢沒錢的、有面子沒面子的。大爺的還是服侍大爺的,只要來到這爿小店的,都是我的上賓。」

然後他指著三人,顧盼自豪(儘管他模樣兒長得又黑又瘦.說話又像跟人罵架似的,又似在眼前窮打旱天雷,且時常邊說話邊托托他臉上的「眼鏡」片兒,但在他店中央那麼一站,比手划腳,卻如同叱吒風雲的大軍將,正作王指點將):

「我也看得出來,你們都是落難人……且不管給什麼人追、讓什麼殺,只要你們來了我這家『義薄雲吞』,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也是我言尖的一家子人。」

然後他竟然沉着臉。

側着頭。

他橫目盯着小顏,眼色凌厲。

小顏吃了一驚,龍舌蘭便連忙護在她身前,問:「什麼事?」

言尖怪眼一翻,又託了托「眼鏡片」,這才(當然仍是大聲)說:

「這位小姑娘似有病——經脈至少有六處阻塞不暢,是也不是?」

聞言,龍舌蘭一怔:

——她可不知道。

孫青霞聽了也一呆:

——他也沒看出來。

顏夕卻靦腆的點了點頭,說:「我就是不聽麒爹爹的勸告,見十八星山上的晶石漂亮,跟人跑上龍頭岩去採掘,結果,王晶石兒一顆沒起出,已著了寒氣,回到不文溪歇了幾天,也給麒爹爹責備了幾回,到現在仍感周身不適,寒熱交煎,麒爹爹還上不文山采了些藥草回來治……」

說到這裏,她眼圈兒一紅,抽泣了起來:「可是現在……麒爹爹卻已慘遭……」

「麒叔」本就是不文溪的老住民,算是那個小村落里最有見識的人,同時也是「不文山」、「不文溪」一帶唯一的半個「公差」。

——所謂「公差」,三陽縣裏一帶有事若要傳遞,就由麒叔來負責。萬一在不文山、不文溪、鱷嘴岩、殺手澗那兒有什麼「事故」,要是不算鬧得太凶,也多由麒叔「料理」、「打點」算了。反正,「麒叔」是那兒的老鄉里,一切都好說話,且人家也大多聽他說話。

「麒叔」原名吳重麒,本在章國手下任過事,相當有建樹,甚至得到知州大人張慢慢的破格提擢,只不過,吳重麒卻忽然思退、辭任,所持的理由居然是:

「我原性魯鈍,不善與人交往。這些年來,得章大人錯愛,算是辦妥了些案子,但也做錯了不少事,誤了些人,想來於心不安。我性喜山水,現覺靈氣盡去,只想將餘生寄情於秀山麗水,蟄居於世,不欲再出凡塵,亦無能再負重任,請諸大人見諒。」

張慢慢見他堅持不任,也只好批准了他,結果,他才寄隱「不文溪」邊,沒幾年,已遭逢此變故,喪命不文山上。

——所謂「半個」,是因為他義務為這兒的百姓鄉里辦一些公務瑣事,但並沒有正式的名銜公職(他也堅拒不受),所以只能算是「半個」。

章圖曾親自躬身到「不文溪」請他「出山」,吳老麒的說法仍是:

「大人好意,老朽心領,我這下安頓下來,不管他山風景好,自家瓜棚有蔭涼,我正是管山管水好過管人管事,實是自甘作賤本性如此,沒辦法。」

章圖也只好「沒辦法」,由他去了。

他口頭上常掛着這一句:「不管他山好風水,自家瓜棚最蔭涼」,言尖最是欣賞,也常說的琅琅上口,或講成類近的話語,勸人喻己,自得其樂。

樂歸樂,可能是由於他與吳重麒是「故交」,所以便對顏夕特別關心。

——顏夕是吳老爹(麒叔)的養女,平時不常回來,言老闆對她並不熟悉,但對吳老爹可交誼甚篤,故而也特別關心小顏。

他一眼就看出小顏有病在身,而且還相當沉重。

龍舌蘭倒是狐疑,忍不住問:「你卻是怎地看出來的?我跟她在一道,倒是一直沒看出來?這病害了多久了?要緊嗎?敢情是著了什麼陰寒熱毒之氣吧?」

小顏只是搖首,「不打緊的,跟蘭姊在一起,已好多了。」

龍舌蘭啐道:「跟我在一起就好?當我是觀世音菩薩藥師佛不成?」

顏夕說:「病已好了七八,只心裏難受……」

說着似又要落淚。龍舌蘭和孫青霞自然知道她是有感於麒叔之死,言尖卻岔開話題說:「我也一身多病,久病自成醫,一看人氣色,便知有無病痛。」

說着,不禁用眼尾瞄瞄龍舌蘭跟孫青霞靨上的刀疤和劍傷,欲言又止,改而又想起什麼似的說:

「何況,我跟溫兄相處久了,多少也學得溫兄的『毒發身不亡』的道行,一看便知,究竟是毒入膏盲,還是病入肝脾。」

孫青霞笑道:「言老闆可真有本領。」

「他沒本領,」只聽一個很好聽的聲音說,「他最大的本領就是吹牛。」

說話的是老闆娘於氏。

於氏的語音很甜,一句平常的話給她說來,不但婉約動聽,且措辭動人,連說話的音調及神態,都動人心弦——全不似她的丈夫:一味大聲震得人心慌耳聾。

就算是一句粗話,給於氏隨意說來,也像醮了蜜糖似的,哪怕再聽十句八句,也還是不動氣只養顏。

可惜的是,於氏的容顏不似她語音那麼標緻。

她也不是不美,就是太黑。

膚色太黑。

肌膚太黑,原也不是問題,但她眼角皺紋太深——她的確年紀也不輕了。

可是她的人很好。

也很熱情。

——一種跟她丈夫完全不同表達方式可是同樣心意的熱情。

言尖是那種大力揉搡著朋友的肩膀、用力擁抱着朋友的身子、必要時甚至不惜把心都掏起自己好友的那種人。

不過於氏卻不是。

她也交朋友。她照顧他們。她替他們打點好一切,然後讓她丈夫領這個情,她則立在後面為他們煮飯、備餚燒菜倒酒並收拾清理他們的殘餚剩菜剩酒剩飯。

她就是那種女人。

——一個好客的丈夫,不能沒有的那種女人。

要是一個女人也跟她丈夫同樣好客熱情,但只會對着桌子大吃大喝跳上凳子大唱大鬧躺在床上大呼大嚕——那麼,她的丈夫可真是多災多難多劫數了。

幸好她不是。

——這可不光是言尖「有幸」,連孫青霞、顏夕、龍舌蘭這回也十分「幸運」。

因為要只是言尖的「熱情如火」他們早已累壞了。

幸好有於氏。

——這老闆娘除了安排他們有頓好吃之外,還安排他們有好澡可洗,更安排他們有好床可睡,好衣可穿。

這個時候,洗一頓舒服澡,沖一次開心涼,可是賞心樂事。

於氏就替他們安排了這些事。

這種事本來就很重要。

——為什麼武林中女江湖人總比男江湖少?

原因不是女人太柔,不肯好好習武;也不是婦人太蠢,練不成足以闖蕩江湖之武藝;更不是女人太沒有勇氣,太依賴男人、太沒有志氣。

而是江湖不好闖。

江湖多風霜。

——單止江湖風波惡,千山萬水走一回,風塵僕僕已教人吃不消,女人都愛美,更愛乾淨,你要她們十三天不洗澡到溪邊洗一次又給野男人看個剔透通明,可教她們怎吃得消?

若是八個保鏢七大忠僕六名婢女五匹快馬四口衣箱三個奶媽兩頂花轎一位夫婿的跟隨出門,那又不叫做「闖蕩江湖」了。

本來龍舌蘭已快熬不住了。

她已覺得自己又臭又臟。

臉上更是又癢又痛。

幸虧於氏已安排好了:有涼可沖,有覺可睡——看來,一覺醒來又是一條女英雄,雖然成功是主要靠信心:奮鬥,但做人更重要的是可以放心:睡覺。

她早已呵欠連連。

她的一顆心,現在既不在這兒,也不在鐵手那兒,只一早就飛到了床上。

她一聽,就不管了,又拖了小顏的手。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去洗澡。

除了洗澡之外,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是私人公事。

——什麼是「私人公事」?

即是解手。

——包括大解和小解。

「大解」和「小解」都是人所必須的事,所以是「公事」;但這種「公事」也必須要做得十分「私人」,所以統稱算是「私人公事」。

所以她們這一對大姐、小姐就趕着去大解、小解了。

可是孫青霞雖然也去了(而且是十分非常極之倦乏了),也不忘向言尖追問了一句:

「溫兄就住在這兒附近嗎?」

言尖的回答是:

「十八星山最高頂就是龍頭岩。溫兄就住那兒,有時也常下來走動。」

孫青霞本來還要問下去,可是忽然就止住不問了。

他的確是太累了。

也許不是因為這原因。

而是看見了一些事。

一些奇景。

店門外,走過了許多狗。

——各種色澤的狗。

十分強壯、巨型的大狗。

不同種的狗。

「怎麼會那麼多的狗?」

孫青霞改問了這一句。

言尖也大惑不解:「近日忽然來了許多狗,可惜還沒入秋,否則正好來個溫公狗肉堡,好暖暖脾胃。」

說罷他又大笑。

咔咔咔。

孫青霞沒笑。

他只是看着、盯着:

那十幾頭狗,也這兒聞聞、那兒嗅嗅,這裏逛逛、那裏轉轉,有時擺擺尾巴,有時搖搖頭,像都是在思考着哲學,又似為什麼人生的大道理而悲哀遺憾著,卻又似在彼此打着招呼和暗號。

孫青霞一直看着,他的瞳孔已開始收縮。

忽聞龍舌蘭在遠處沒來由的叫了一聲。

他立即聞聲掠了過去。

不只是他,言尖也同時趕了過去。

言尖一施展輕功,才知道原來孫青霞快得好像他自己所施展的還不算是輕功。

孫青霞一旦飛縱,才曉得原來言尖快得好似那才是真正的飛縱。

聲音尚在,人已到了。

聲音有多快?

——當你聽到聲音的時候,聲音已經到了;同樣,當你發出聲音的時候,也同時就聽到了聲音。

聲音有多快,可想而知,許或,它是比光略慢一些。

但孫青霞與言尖,誰也不比誰慢,同時趕到了那發聲之所在:

澡堂。

澡堂里有許多浴室,分男女兩邊,言尖和孫青霞循聲急掠,到了女澡堂一間浴室門前,聲音就自裏邊傳出來,言尖稍稍一停,可孫青霞毫不猶疑,一腳踢開了浴室的門。

門遽然而開!

明明已低沉下去的叫聲,突又銳亢了起來。

浴室內當然有人。

不但有人,還是一具精光火熱、粉光緻緻的**。

儘管浴室里的女子已及時將毛巾和衣衫往身上要害部份一遮,但所露出來的部位依然美不勝收、活色生香。

——彷彿連沾在上面的水珠,也是有着殺傷人,足以使人立即愛情重傷、忍「欲」偷生,甚至一映眼就痛得欲生。

那是龍舌蘭。

驚愕中、羞憤中、駭怖中的龍舌蘭。

她浴室的門,已給人一腳踹開。

幸好她畢竟有過人機警、一代俠女,還能及時抄起毛巾、衣服,擋上一擋。

到這時候,縱然她是女俠,就算也是女神捕,除了再度尖叫,她還能做啥?

能。

她飛起一腳。

腳踢孫青霞。

著!

孫青霞不知是因為沒防著龍舌蘭這一腳,還是因為自己也覺得這樣一腳踢開了人家洗澡時的門太冒味,或是因為在這一剎間她瞥了龍舌蘭出腳時的春光乍現,他一時竟沒能避開龍舌蘭的這一腳,他飛了起來,嘩啦一聲,直橫過天井,「叭」的一聲,掉進一坑大水畦里去。

水畦上,原鋪着幾塊磚,那上面還擺放着幾顆大西瓜!

孫青霞「啪」地砸壓在上面,一下子,西瓜碎了、爛了、汁肉橫飛,使他一頭一臉、一身一手都是西瓜籽、西瓜肉。

他是著了一腳,正著了龍舌蘭這一腳,而且還跌得不輕。

可是他似並不在意,彈身而起,飛身便掠,又飛掠回那間浴室的門前:

他仍是關心龍舌蘭第一聲驚叫的原因。

原因非常簡單,也令孫青霞為之氣結:

蟲!

幾條小蟲,一節節的,毛茸茸的,浮在水缸面上,蠕動着,形貌不單核突,且令人毛骨驚然。

就連濕漉的地面上,也爬行着幾條大蟲,肥騰騰的,顏色鮮麗,還多肉多汁似的。

奇詭的是,仔細看去,那些大的小的蟲,載浮載浮的蟲,竟然都擁有一張張似人的臉。

小娃娃的臉,最囂張明顯的是,每張臉都有一張張大哭或大笑的口。

孫青霞這樣一望過去,忽然生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彷彿那不是蟲。

——而是一隻只男人的器官。

那話兒!

蟲的形貌本來已令人嫌。

像那話兒的蟲更令人噁心。

——**的形狀本來就非常核突,核突得足以令人嫌惡生厭,但有時又奇怪得使人震驚迷眩。

龍舌蘭現在就是這樣。

她怕。

她怕得幾乎忘了自己是會武功的:她只要揮指隔空一彈,就能把蟲兒射殺彈飛。

但她就是沒有這樣做。

她也忘了這樣做。

她看到這些蟲,已嚇得全身冰冷也手足無措。

所以她什麼也做不了,倒是孫青霞一腳踢門闖了進來時,她還會恢復神智一腳把他端飛出去。

這些一隻只,就像那話兒的蟲,不管游的還是爬的抑或是蠕動的,都向龍舌蘭那兒「逼」了過去:

彷彿她有吸引力。

仿似她在召喚。

所以她只嚇得全身發軟,幸虧聲音並沒有因而軟化,反而更尖更銳。

因此才把孫青霞和言尖及時喊了過來。

過來的不止是言尖和孫青霞,還有另一個人也到了。

那是於氏。

她來的當然不及吉老闆和孫青霞快,但也算是很快的了。

她來的時候,懷裏還有一捆柴枝,這許或就是她來得比較慢的原因。

她來了,一切就方便多了。

她馬上替龍舌蘭把蟲都砸死、挑走、掃除,甚至把一隻已爬在龍舌蘭衣服上黃藍相間奪目艷麗的大蟲拔落、打了個稀巴爛。

當然,言尖也在做這事,但總不如他老婆為龍舌蘭做這個來得「方便」。

對捉蟲,龍舌蘭可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看見蟲,可只嚇得雙腿發震、全身發軟,就像給麻醉而荏弱的女子,眼巴巴看着色狼一步步迫近來對她進行淫辱一樣。

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蟲。

對於蟲,她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既似從小就有,又似與生俱來:

她就是怕它。

可是,她在這兒遇上的就是它。

——這麼多的蟲!

——這麼可怕的蟲!

這不致以使她喪失了鬥志,但肯定使喜歡洗澡的她一時失去了沖涼的興緻。

幸好於氏已在說話安慰她:「換間澡室,我親自打水,保管一條蟲也沒有,讓你洗個暢快。」

龍舌蘭只呻吟了半聲:「怎麼這兒……有那麼多的蟲!」

言尖慚愧的道:「這兒一帶,多長了些漂亮的『火花樹』,十分奪目艷亮,但樹上就長這些蟲兒,十分討厭,還讓龍女俠受驚了……」

「出去,」於氏揮手趕走言老闆和孫青霞,「龍姑娘她要換上衣服。」

言尖馬上大聲陪笑:「對對對,她還要換一間澡室,再好好沖個涼。」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龍舌蘭這間靠最左的澡室,言尖見孫青霞仍捂著胸、皺着眉,忍不住問了一句:

「踢痛了?」

孫青霞搖搖頭,在拔掉他身上、衣上的西瓜肉汁,一面苦笑道:

「這兒常有那麼多的蟲嗎?」

言尖啐了一口:「就這兩天忽然多了起來!真奇怪,一下子,狗多蛇多蟻多,連蟲也來會集了!一條條都像發情的話兒一樣,娘他個面膜的!」

他突然罵了句當地土話,然後看到孫青霞那身新骯舊髒的衣衫,笑着道:「我準備好套新衫讓你更換——你也該洗洗澡了。龍姑娘有我內人看着,咔咔,有她在,別說蟲兒,就算一條條真的活的話兒,她也一刀剁了,沒放在眼裏。」

孫青霞微笑問道:「老闆娘可就是當年名震冀北的『驚雷娘子念珠拳』於情於女俠?」

言尖愕了一愕,才釋然道:「……你是從她身法中看出來了?好眼力?」

孫青霞還正想說些什麼,忽又聞一聲驚呼。

呼聲不高。

不尖。

但仍是驚。

是呼喚。

呼喚仍來自澡堂。

但那是顏夕的聲音。

——她微弱的呼喚。

言尖和孫青霞相覷一眼,也幾乎是馬上的,同時地趕到那發聲的現場。

——要不是剛才已有過龍舌蘭的尖呼,結果是虛驚一場、白跑一趟的話,他們的反應當然會更快、更速、更不猶豫。

——不過,剛才發喊叫是龍舌蘭,現在是顏夕。

顏夕跟龍舌蘭不同。

顏夕是弱女子。

龍舌蘭其實在武林女中英豪而言,絕對算得上是個高手。

不過,儘管她是高手,但她卻不時會發出大呼小叫。

大呼小叫當然不會影響一個人的武功,但多少會影響她的氣派和形象,但也頂多如此而已。

顏夕雖然荏弱,但一路過來,她很少叫、很少失驚、也很少故意造作讓人特別去關照她。

也就是說,她的性格很堅強。

——性子強不強,有時跟武功不一定有直接關係。

有些頂尖兒的武林高手,性情就十分脆弱,動輒大悲大喜、情緒大起大伏,但那也一點都不影響他們的絕世武功、蓋世成就、冠世才華。

有的人認為必須要無情、冷酷才能成就絕頂、練得冠絕天下的武功,其實那也不盡然。

——絕情絕義、無情無義才練就的武功,有時以大情大性、大仁大義也可以練修成正果。

劉邦無恥、曹操冷酷、武媚娘更十分殘忍歹毒,但關羽重義、孔明護主、伍子胥鞠躬盡瘁,都各有一番驚人藝業,過人成就。

——雖然不一定是先要絕情棄義,方有大成大就,但一個能成就大功業的人,必定得要意志堅強、才情奔發、才幹過人和恆心毅力才成。

有才情的人不一定有才幹,只有才幹而無才情,就只能是一位畫師而非畫家。

有才幹的人卻無才情,那就是畫工而不是畫家。

但同時有着才幹和才情的人,卻無恆心毅力,那這一輩畫不畫得成都成了疑問。

不過,若什麼都有了,就是沒有堅定的意志力,那根本就沒有畫,也不會去畫。

小顏或許武功不濟,但似乎意志力卻很堅強,所以她才能隨着龍舌蘭和孫青霞逃亡而無尤怨。

當然,儘管龍舌蘭好像是大呼小叫、怨聲載道的那種人,但也不見得就意志薄弱:事實上,要是意志不堅定,像她那麼一個標緻的名門閨秀,斷沒可能練成這樣卓越的武藝,以及能在江湖上亨有如此聲望。

江湖上是憑力論勢的。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論淑媛。

——有龍泉之利,方可以論決斷。

事實上,若無堅定的意志力,根本就連一門專業手藝也學不成,那還談得上過人的藝業和驕人的成就?

學習,畢竟是件艱苦的事,只有堅強的人才能找出它的樂趣來。

修鍊,更加是件卓越的事,只有不凡的人才會反過來駕御了它。

通得過考驗方為英雄。

受得了衝擊才是好漢。

可是顏夕決不是好漢。

她只是個弱女子。

所以一旦聞聲,孫青霞和言尖就義不容辭,飛掠到她發出叫喊的所在:

兩人也幾乎是同時抵達,所不同的是,孫青霞在飛縱之際,還居高臨下,凡所過處,都打量了下周圍的環境:

許多蒼蠅,都在飛繞不去。

天空高處有蒼鷹,有時也低翱到店鋪的酒旗上面來。

狗只,的確是愈來愈多了,且盤踞在附近。

——這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人家說田鼠、蟻蝗搬窩是地震、水災的前兆,黃牛入水翻騰、狗吐舌是大旱之徵,而今,蒼蠅亂舞,蒼鷹徘徊,還有狼犬群集,卻又是個什麼樣的徵兆?

顏夕也在澡室里發出呼叫的。

言尖趕到,但他不敢踢門,只能吆問:「什麼事!?」

他不敢踢門是因為他不便。

——他雖然年紀已不小了,但武林中是很講究男女之防的,江湖上也十分重視在這方面的名譽,何況,言尖是很愛(同時也很怕,「愛」和「怕」是長相廝守,一體兩面的事兒)他的老婆於氏的。

孫青霞也趕到了,他也不敢像上次那樣一腳把門踢開。

上次的「教訓」,他當然忘不了。

——連那優美**的景象,他也忘不了,更不想忘。

不但想不忘,還怕不能好好深記呢。

要再換上龍舌蘭的房間,他也許還敢再起一腳,將門踢開,但對顏夕,他卻不敢故意冒犯。

因為小顏不是龍舌蘭。

她不會武功。

孫青霞當然不敢「欺負」不會武功的人,何況顏夕還是個美麗的弱女子。

——他這個「**」,畢竟還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

他不便,言尖不便,有一人卻十分方便。

那當然是於氏。

於情。

於情也趕到了。

她正要一腳把門踢開,然而小顏澡室的門卻咿呀一聲打開了。

門內是小顏衣衫完好,而且已更換上新衣,澡室地上潺潺流着未褪盡於溝坑裏的水,看來她是剛洗好了澡,身上還散發着皂香味。

在澡室內的她顯然正在驚惶中。

她怕。

但她比剛才和一路上都美。

她本來就美,但現在更美的原由有二:

因為她換上了新衣。

——那就像鮮花遇上了春天,自然而然的怒放出它所有醞釀的嬌和艷。

這美是理所當然的,但也有美得不合情理的。

原來顏夕驚悚時更美:一種在平時不會出現和讓人看見的英氣和拗執,便在這瞬刻間流露在眼色里、臉色上。

「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小顏囁嚅的指著原來的門縫(那兒還有一大灘一大灘的積水),「……一直在那兒嗅着,還偷窺……」

言尖順着她視線望去,看到那幾灘水漬,也看到了幾行錯落的腳印。

他忍不住罵了一聲:「畜牲!」

顏夕一震,淚花湧上眼眶,盈盈欲滴。她的兩眼眼袋很浮顯,托住靈靈的雙目,一旦漾起了淚光,也分外讓人憐。

於情忙解說道:「他罵的是那些狗崽子!」

這時,龍舌蘭也聞聲趕了過來,也問道發生何事,孫青霞趁此偷偷的扯了扯言尖的衣袂,一起走到院子裏。

院子裏真有座竹棚,舒適蔭涼。

院外在地上爬伏着的是西瓜,一顆顆滾圓著像一個個青皮和尚的頭顱。

爬上了藤的則是葫蘆瓜,青的黃的,東倒西歪的亂吊著,像填塞著一口口春末初夏的夢。

走到這兒,孫青霞忍不住道:「我看他們真的來了。」

言尖也停下步來,肅容道:「你是說……『流氓軍』!?」

孫青霞道:「也有人叫他們做『畜牲兵』。」

言尖道:「都一樣。凡他們所過之處,都姦淫擄掠,燒殺殆盡。無惡不作,無所不為,既是流氓,更是畜牲。」

孫青霞道:「既然言老闆也看出了來者是誰,我也直言了,我是要言老闆一句話兒。」

言尖道:「什麼話?你說。」

孫青霞道:「他們已包圍了這家客棧,現在這時候,誰離店都一定會給殺害,但守在這客棧里,也只坐以待斃。我不想連累大家,我會一個人殺出去。龍舌蘭的武功不錯,如果她願意,我會帶她一併兒闖,生死各安天命。但顏夕不會武功,我帶她去,她不死也得受活罪,而他們目標不在她身上,我想……」

言尖接道:「你是想把她放在我這兒?要我們夫婦照顧她吧?」

孫青霞馬上點頭:「我是要你這話,行不行?」

言尖馬上回答。

回答居然是:

「不行。」

這回答絕對是意料之外。

不過他也有補充。

而且是馬上作出補充。

「她當然可以留在這裏,」他大聲地道,「但照顧她的當然不是我——」

「——而是你。」

他說。

大聲,而且有力,並且十分肯定,他的聲調。

孫青霞一聽,明顯動了氣:「這不關你的事,你硬要冒這趟渾水,也幫不了我。」

言尖怪眼一翻,反問他:「你怎麼知道『流氓軍』是沖着你來的?」

孫青霞一愕,倒沒想到有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道:「不是沖着我來?那還有誰?」

言尖大聲道:「當然是我。」

孫青霞更詫:「你?」

言尖咔咔笑道:「你的號召力還不夠哩!」

孫青霞不大置信,反問:「就憑你?得出動『流氓軍』?你常年累月的在這裏,又不見得他們來動你?今兒我來了,他們都往這兒彙集,怎說是沖着你?」

言尖反問:「你幾時跟『流氓軍』結仇的?」

孫青霞略為沉吟了一下:「他們的四當家『食色公子』詹同榮在京里胡鬧,要強佔只賣藝不賣身的青樓名妓孫三四,我曾把他怒打一頓。」

言尖點點頭,道:「我也聞說過孫大俠與京師名妓白牡丹交好,孫三四是白牡丹李師師的手帕交,孫大俠自不允讓像詹同榮這種敗類侮及孫三四了。」

孫青霞赧然道:「那是早年的胡鬧事。而今,我已離京久矣,那地方榮華紛繁,我都無意再涉了。」

言失道:「可是,你那一回殺了詹同榮沒有?」

孫青霞哼聲道:「他逃得快。而且在京里,也不好公然殺人。」

言尖道:「可是,日後在京里,又有數宗採花殺人案,千夫所指,言之鑿鑿,都說是你乾的。」

孫青霞忿忿地道:「別人怎麼說我不管,但我不該放了詹食色這種敗類!」

言尖道:「可是你畢竟沒有殺了他,而他也曾處心積慮,嫁禍於你,使你名譽掃地,辯白無從。」

孫青霞感覺到言尖話有別意:「你的意思是——」

言尖道:「沒別的意思。你既沒殺他,他也誣陷了你,照道理,已算是復仇,他只不過是『流氓軍』的四當家,『流氓軍』本遠在『靈壁』、『長氣河』那一帶盤踞,犯不着打老遠路的來報你這個仇。」

孫青霞道:「這不然。」

言尖道:「你說。」

孫青霞道:「你說。」

孫青霞道:「詹同榮雖只是『流氓軍』的老四,但卻是『流氓軍』首領大當家『東方蜘蛛』詹奏文的獨生子。」

言尖道:「但他畢竟沒有死,是不是?」

孫青霞道:「可是這兩父子都是不甘受辱的人。」

言尖道:「那他大可等你一行人往嵯峨山路上時才以逸待勞,橫施暗狙呀!」

孫青霞道:「也許他們能等,但有人卻心急不能等。」

言尖道:「你說的是『叫天王』?」

孫青霞臉色一沉,悠然轉了個話題:「我知道『義薄雲吞』是家在江湖上相當赫赫有名的客棧。」

言尖道:「那是江湖上人賞的面子。」

孫青霞道:「他們會給你面子,是因為你保住他們的性命。」

言尖道:「我能保住他們的性命,也是武林中各位老大哥老大姐們賞的面子,在下我沒那多大的本事。

孫青霞道:「你若沒有本事,就不會有這麼多武林人物在失勢遇危時,都逃到你那兒尋求庇護了。」

言尖道:「那是他們看得起我,我其實沒這個能耐護着他們。」

孫青霞道:「你若沒這個能力,為何逃到『義薄雲吞』的人會那麼多,而且貴號的名頭,也一天比一天響亮,聽說連『鬼仆神鞭』梁道姑和『一哨大俠』何半好也因躲在這裏而免去了一場生死劫。」

言尖反問「你可知道追殺他們的是些什麼人?」

孫青霞道:「我聽說『鬼仆神鞭』梁道姑是遭任勞任怨迫害的,能從任氏雙刑掌中救得人命,天下無幾,你是其中一個。至於『一哨大俠』何半好……他口口聲感戴『義薄雲吞棧』救了他的命,但我卻不知你是從何人手上救了他的命?」

言尖道:「流氓軍。」

孫青霞有點詫異:「流氓軍?」

言尖道:「正是。『一哨大俠』得罪的正是『一線王』查叫天,自然不能立足於江湖,只好逃往嵯峨山,卻遭到『流氓軍』的伏殺,退回這兒,住進了我這家小店。」

孫青霞忍不住問:「何半好一向在江湖人事中處事圓滑精明,怎麼好生不得罪,卻去得罪了最不好惹的叫天王?」

言尖道:「他就是到處逢人皆為友,處事精明,人事圓融,可『叫天王』里的軍師馬龍看中了他,要招攬他過去。」

孫青霞冷笑道:「以『叫天王』的實力和勢力,對何半好而言,倒是一個大好的進身之階。查天王有了何一哨這樣的強助,加上手段高明、討人好感的余樂樂,還有廣結權貴、交遊廣闊的陳貴人一旦聯手,便是『鐵三角』,查叫天就如虎添翼。」

言尖道:「但是何半好硬是不肯加入叫天王一夥。」

孫青霞追問:「為何?」

言尖一味大聲,並不善於言辭,說話時,有時愈說愈糊塗,幸好這時一人及時過來接了他的話:

「何半好若不加入『叫天王』一系,至少還是個人,有時還是位大俠。若他一加入進查叫天系統里,不但當不成大俠,就連人也當不成了。」

接話的是於氏。

——「驚雷娘子念珠拳」於情。

言尖一見他夫人來了,就立即問:「她們呢?」

——「她們」自然就是龍舌蘭和顏夕。

於情說話神情令人放心:「她們在一道,互相照顧。龍女俠武功高強,卻怕小蟲;小顏姑娘身子荏弱,不過處事較鎮定些。他們洗乾淨后,自會上店歇著。我讓她們暫住在『貪狼閣』內。」

言尖卻還是不滿意:「——怎可讓兩道女流之輩涉險,你還是要阿丙、粉腸、西瓜、大胃他們好好照顧她們一下。」

——西瓜、粉腸、阿丙、大胃這些人,都是「義薄雲吞」這店子裏的夥計。

這些當然都是他們的外號。

「西瓜」,原姓宣,名翼娃,但生平好吃西瓜,一天可吃七八顆,夏天時還得抱着口西瓜在肚皮上才睡得着,故人號之為「西瓜」。

然而,此人決不可小覷。他的「西瓜刀法」,能在密集快刀中輕易把西瓜籽全皆挑出,而不致砍毀砸壞了西瓜,他的刀法,簡直比妙匠巧工手裏的繡花針還靈還巧。

他更兼擅於「獅子滾球」**。只要敵人給他抱住,難免全身經脈盡裂。

就算沒給他扣住,只要在他勁道範圍之內,也一樣得給他制住,動彈不得。

話說這宣翼娃曾是有名的獨腳大盜,兼且採花,但也做劫富濟貧的事,並不向黃花閨女、節婦烈女下手,不過,有一次,採花採到雷純那兒去,幾乎沒給雷純手上三劍婢當場格殺,幸得「六分半堂」的狄飛驚出面為他說話,才讓他遠適十八星山,不許他再入江湖。

他也沒面子重入江湖。

「粉腸」原姓陳,名分長。人多戲稱之為「粉腸」,他也不以為忤,何況,他也最嗜食豬粉腸。

但別看而今這陳粉腸邋裏邋遢也曾是一介名士。他曾在武林四大世家的「舞陽城」周白宇麾下當過慕僚,舞誦曲藝,笙蕭笛琴,無一不精,但就壞在終日誇誇,遊說無根,俟周白宇歿,北城不復當年,他便再也找不到明主收容,流落江湖,懷才不遇,這才遁入十八星山,暫時投靠「義薄雲吞」。

他終日無所事事,只善月旦文章、臧否人物,不務正業,但一身「回龍拳」的造詣,卻是非同小可。

他一拳擊出,聲勢過人,但更奇特的是:他的拳還可以中途折返,轉了一個大圈,避去敵人鋒銳,然後再自死角中猝擊敵人,簡直不止防不勝防,連接也不能接。

吃喝玩樂之外,他也自有過人之能。

阿丙倒是真名字,原姓司徒,全姓名為「司徒丙」。

這人有個特色,就是喜歡打架。俗稱這種人為「五行欠打」,他就是喜歡打人——不打人,給人打也行。

他平素無事,就喜歡撩事生非,非逼得人動手跟他打架不為樂。如此一生打下來,足足三十五年,他以實戰經驗豐富而成為武林中一等好手,但也因此給人群起而攻之,逐走江湖,遁入十八星山,躲進「義薄雲吞」,成了言尖手上一名小廝。

他來到這兒,依然死性不改,挑釁挑戰如故,除了「大胃」之外,這兒幾乎每人都跟他交過手,打過架。

「大胃」原姓王,原名大維,因為太貪吃,而一天進食至少十二三次,次次食量驚人,故人皆稱之為「大胃」。

他的確是「大胃」,他的胃也特別大。他的脾氣好,不與人斗,但千萬不要與他爭食、搶食。他只好食,若在食物上跟他過不去,他可是寸步不讓。司徒丙就是天生不愛吃,人也骨瘦如柴,故爾跟王大維沒有相爭的理由;別的事,這王大胃都讓着他,故爾打不成架。

有一次,他跟入住避難的武林大豪「蝙蝠神君」華矛為了爭一塊小小的蝦片,竟大動干戈,這就見出了他的實力,他連施「橫行槍法」、「橫屍棍法」、「攔腰杖法」、「波涌槳法」,把華矛華老太爺和他十七名助拳的高手全都砸出打出「十八星山」去。

雖然,為這件事,他給言尖夫婦狠狠的責罰了一頓,到現在膝蓋還瘀了一大青的,腫了一大片紫的,幾乎也沒給言氏夫婦趕出「義薄雲吞」去。

事實上,沒把王大胃和司徒丙二人踢出「義薄吞雲」,或者索性流放到黑龍江、滿都加爾去,言尖夫婦也頗感「後悔」。

蓋因「大胃」一個人吃足十二三人的食量,有段時候,因山道坍方,糧食運輸一時接不上,他才餓了兩個時辰,便一口吃掉了自己兩隻手指。

有天夜半,跟他同睡的「粉腸」忽然覺得床鋪濕漉漉的,一摸,還以為是「大胃」撒尿,細看,幾乎沒給嚇死:

原來一手都是血。

再看,陳粉腸可真箇三魂嚇去了七魄,以後都不敢再跟王大胃同床了:

原來他在吃肉。

——一塊鮮血淋漓的肉。

生食。

他一面吃着,一面十分滋味的望着陳粉腸,哈哈的笑。

粉腸只覺毛骨悚然。

他手裏還有一把刀。

尖刀。

他的右腿褲管特高,鮮血直冒,汩汩流着,他也不以為意:

他口裏那塊肉,就是這樣給他割了下來,現場生吃。

——敢情他睡到夜半,餓了,看見自己腿肉肥美,就割下來嚼了一塊。

但粉腸可嚇得眼綠耳屈鼻於歪:萬一他真的禁不住餓瘋了,對自己身上的肉也打起主意來,這還有命在!?

是以,「粉腸」對這號人物「置」而遠之,並見查叫天也有外號作「叫天王」,於是也戲稱他為「大胃王」。

不過,吃歸吃,就算大胃王飢不擇食到了:你給他一粒蛋,他會連殼都一併兒吞到肚裏去;你若予他一條香蕉,他也會連皮送入他口裏邊。

但他還是不吃人。

——寧吃自己的肉,也不傷害其他的人。

這對言氏夫婦而言,成了不趕逐此人的最大借口——同時,也是最完滿的理由。

何況,除了太貪食之外,大胃王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他什麼事都肯做、願做、也做得好,且不要報酬——

——除了給他頓好吃的之外。

司徒丙就不一樣了。

他是無緣無故也撩是斗非,迫得人非要與他動手打架不可。

他好打——一天不打架,他彷彿就全身發癢,癢得無技可摟、無處可依。

對這種人,言尖可制他不住了,要不是溫八無給他先下了帖「降風頭下火勢五痹散」,恐怕言尖早就對他動上了手,轟出了他的「迷城迷蹤黑煞手」了。

司徒丙畢竟仍是有忌諱的,所以他也不是見人就打:至少,無辜的客人,還有不諸武功的人客,以及小孩婦女,他一概不打。

只是,他仍太好戰了,總要想出不同的方法來與人(乃至「迫人」)同他過招,以致他連「不是人」的也得千方百計與之交手。

他曾用頭與牛角對撞。

還跟狒狒比賽爬樹攀藤。

跟魚比泅泳。

他甚至跟蝮蛇對噬——他爬在地上,手足一概不用,只用口咬,蓋因如果他施拳腳動真力,什麼野牛、蟒蛇、馬猴,哪樣會是他對手?這樣勝之,不但不武,簡直無癮,是以司徒丙堅持用對之所「長」(包括尖齒、倒刺和尾巴)來與對方「交手」。

他自得其樂。

這些奇人異士,紛紛先後到「義薄雲吞」來避難,久而久之,索性便不走了,留在這家客店,成了夥計。

也成了言尖夫婦的得力幫手。

孫青霞一聽這幾人的外號和名字,初不為意,隨而馬上聯想起好些江湖上的傳言,以及這幾年有幾位武林高手陡然「失蹤」了的軼事,不禁道:

「原來他們都窩在這裏,而且都當了你的夥計。」

言尖搖首也搖手不迭:「不是當我的。」

孫青霞笑道:「你不是這兒的老闆嗎?」

「大家都以為是,」言尖居然道:「其實不是。」

他滿懷感觸的望向那書著「義薄雲吞」四字的酒帘,道:

「就是這話兒——它才是我們大夥兒的主人。」

孫青霞望着那「義薄雲吞」四個字,也良久未語。

院子裏,一棵花樹開得奇大、奇壯,但又出奇的凄美

花落如雨。

一地花紅。

天亦漸陰,雨霏霏下,驟雨中仍見陽光。

這時候,院外居然走過了一隻猞猁。

——就好像一個人負手踱步走過他家院前的一般信步而過,且狀態悠閑。

門前有許多狗。

門外也有許多犬只,不知從何而來,所為何事,但對這猞猁,都如同視而不見,吠也不吠上一聲。

孫青霞看着看着,也似很有些感觸起來了。於情卻道:「我早著粉腸和西瓜特別關照二位姑娘的事,小花還鬧着跟他們一道玩呢。」

言尖聽了,好像不甚高興:「小花也一道作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個……」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袋,但沒有把話說下去。

於情也似有點不高興,但不敢明著拂逆她丈夫的意思,只幽幽的說:

「小花就這樣子,你若連朋友也不讓她交,只怕來日更——唉!」

言尖也嘆了一聲,岔開話題,問:「那麼,老丙和大胃王呢?」

於情利落的道:「這幾天只怕有事,我已告訴他們好好看着,並通知了還住着的十一伙人家中那六伙會武的,好生提防。」

言尖倒不滿意:「驚動他們作啥?還一定有事哪!這樣張揚了開來,若只是一場虛驚,那就不好交待了。」

於情啐了她丈夫一口:「看你,彷彿還巴望着有事發生哪!我看,你和阿丙一樣,不是技癢就是身癢,不然就是手癢了。」

然後又轉向孫青霞釋疑地道:「我們得高人杖蔭,在這兒開爿店了,自食其力,兼善他人,這正是有人快樂有人仇的事。我們算是幫了些人,但自然也得罪了些人。事實上,幫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了。幫人的忙愈大,幫的人愈重要,得罪的人也更可怕,更惹不得了。」

這個道理孫青霞明白,而且還很明白,所以他接道:「所以你們救得『鬼仆神鞭』梁道姑,就得罪了任勞任怨。你們從『一線王』魔掌下救了『一哨大俠』何半好,又結怨於『流氓軍』。你們收容了『花臉煞星』司徒丙,也形同得罪了一大群惡之欲其死的武林同道——同樣的,你們這次容我暫住,也一樣等於跟『叫天王』派系的人明擺着過不去了。」

於情道:「所以說,就憑我和外子,還沒這個本事,背那麼大的一隻鍋,扛那麼大的一面旗。」

言尖道:「我這『義薄雲吞』是合夥生意,我倆夫婦只是出面管理庶務的人,真正的大老闆是在後頭的。」

孫青霞當即明白過來:「你們指的是溫八無?」

——正如「殺手澗?的「崩大碗」一樣,他只是一名小夥計,真正的「大老闆」還是八無先生溫絲卷。

溫八無也不常在「崩大碗」坐鎮,他不在的時候,多由一位身形傴僂、老態龍鐘的老婦來主事,只知她姓白,這白姓婦人有時身邊也帶有兩名長工,在「殺手澗」生意最旺的時候來幫忙,孫青霞一看便知這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人物,只喬裝打扮成平凡人物而已,但他一樣自有來歷,便絕不過問人家的事,只跟大夥一起稱她為:「白婆婆」,連姓名也未得悉,彼此交談不多,相交亦不深。

——若說深交,哪只有跟「毒行其是」溫八無。

只不過,八無先生似對「崩大碗」的業務情有獨鍾,近日來較多在這店鋪里打點一切,甚至發生了真正的「殺手和尚」來襲的事件,加上有人在上游決堤,溫八無才與孫青霞各自撤離「殺手澗」。

但言尖的回答是:「不只是他。」

孫青霞這次倒有不許意外:「哦?」

於情接道:「八無先生是其中一位。他喜歡經營食肆,加上溫六遲——他則嗜辦客棧驛館;以及溫約紅,這人素愛養魚;還有溫兄,此人最喜收集美麗女子的容顏。這幾位都是『老字號』溫家逐出門牆、或遊離於『老字號』和江湖勢力之間的不羈人物,且均有不羈之才,聯合了『感情用事幫』白家的勢力,組合成一個『用心良苦社』,在武林各處、江湖各地、白山黑水間開設了不少食肆,酒館、驛站、飯店、布莊、茶居、宿舍、裁衣鋪,給天下含冤受屈的武林人江湖好漢有個去處。」

言尖道:「我們這家『義薄雲吞』也是『用心良苦社』的分舵之一。」

於情道:「所以光是我們,還得罪不起這麼多天大的人物。」

孫青霞明白了:「可是,如果背後有溫八無、溫六遲、三缸公子溫約紅、毒聖溫兄,還加上了蘇杭『感情用事幫』白家的高人好手,那倒真是陣容鼎盛,武林中還真不是有太多的人能招惹得起。」

於情道:「可是樹大招風,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物——就連我們沒得罪的人也開罪了。」

孫青霞道:「這個自然,就連原來溫門、白氏的仇家,也一樣把賬往你們頭上算。」

於情笑道:「敢情是孫大俠在江湖上,也給人誣陷慣了,什麼大場面都見多了,這點定比其他人都更明白。」

言尖咔咔笑道:「他是給目為武林中頭號大色魔,故爾但凡有什麼令人髮指喪心病狂的姦殺重案,全都歸他攬上了。」

孫青霞也笑道:「可是,這干來人還是沖着我來的,說什麼也不該由你們來扛。」

言尖不同意:「是沖着我們來的。」

孫青霞道:「當然是我。」

言尖大聲道:「不是你。」

孫青霞道:「叫天王視我為眼中釘,不是你。」

言尖掙紅了臉:「來的是流氓軍,他們要拔掉的是我們,不是你。你還算不上,入不了排行榜。」

孫青霞冷笑道:「你們剛才不是說過嗎?流氓軍五大當家的再凶再悍,也犯不着惹怒『老字號』和『感情用事幫』的人物,也用不着跟你們『用心良苦社』結下深仇吧!」

言尖情急也氣急:「你——你……你!」

他一急,竟只是「你」,話就說不出,也說不下去了。

於情忙替他接了下去。

她既然有一個好客、熱情但不擅言詞但說話卻十分大聲的丈夫,她早就知道她天生的(也是天降的大任)責任就是她要喜歡丈夫的朋友、冷靜而勤快的去做他說做的事,必要時還要替丈夫說話、解釋、乃至澄清、辯護和圓場。

這是必須的。

——誰叫他是她的丈夫。

她給他的時候,她已不是處女,可是他並不見怪。

她知道他是知道的,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來。

甚至沒有問。

她早年行走江湖,難免有艷遇風流事,曾遭宵小**,亦曾遭人甜言蜜語,騙去身子,到後頭,反正,她也不再在乎了,一夕貪歡又如何,她甚至也曾色誘過有婦之夫,在江湖上鬧出了些不體面的事兒來。

直至她遇上言尖。

那已是進入她身體的第七個男人。

她知道他對她是真的好。

——甚至原諒了她的過往。

「原諒」,不等於不在乎。

甚至也不是不介意。

她知道他是介意的。

她從他傷心時候的眼神里看出來:不說出來的傷心要比說出來的傷心更傷心。

她也知道他定必聽到了傳聞。

可是他始終沒有怨她、責她,卻是愛護她、給她一個溫暖的家,以及溫馨的對待。

——她也深心的明白:像她丈夫那麼火爆性子,能夠對她那麼千依百順、諸般遷就,那若不是真的為了愛,就不可能有其他的理由。

她明暸了這一點后,更清楚的體會到:她丈夫開的這家店子,是絕對使人快樂使人仇的地方——她丈夫有的是朋友,也多的是仇家。

她決定全心幫助他。

她悉心照顧他。

她替他生了孩子:她知道年事漸老背漸傴但更加好強的丈夫,最需要的是一個家。

——江湖人,流浪久了,顛簸多了,最懷想的,就是一個「家」。

沒有孩子,卻怎麼成「家」。

——沒有孩子的「家」,只是一個不像「家」的家。

最初,「驚雷女俠」於情行遍江湖,刀口上,劍尖上滾山滾海滾雷滾電的都滾過,但什麼燒菜煮飯洗衣乃至照料孩子,她是一概不知,一律不懂,也一向不理會。

但真的要為一個男人「成家」的時候,她都懂了。

做了。

——而且做的還很愉快,當作是一個快樂,而完全沒想過這是苦差、這是犧牲。

這是女人的天性。

——成婚、一旦成家、只要生了孩子,便都給引發開來了。

她就給他生了孩子。

可惜,遺憾的是,他們的兩個孩子,小花有點愚鈍,十三四歲智力還像個六七歲的孩童,而那六、七歲的男孩阿晴,偏偏身體又不好。

她覺得很對不起她丈夫。

可是言尖好像一點都不覺得。

他反過來安慰她:

「你看小花多漂亮。她沒有什麼思想,獨沾一味的美,男人一定迷死她了。阿晴身體不好,可是很有智慧,別的孩子還在吃泥打滾,他已懂得搬柴燒飯了,你看,他只要一開口,就討得了客人歡心,這些呀,比他長三十年的阿丙、大胃,全都不如他。」

他似乎只看到好的一面。

於氏很感激。

她很感謝她的丈夫。

所以她更加覺得自己對不起他。

——她丈夫是個老實人,也是個俠義心腸的好人,但她卻沒有把乾乾淨淨的身子給他,甚至也沒能為他生下個正正常常的孩子,來繼承香燈。

她很內疚。

所以她待他更好。

她永遠支持他。

她只站在他那一面。

——包括現在,她不想孫青霞誤解了她丈夫的好意。

所以她一口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也就是目下「用心良苦社」的困境:

「也許以前他們不敢,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說:「溫約紅已歿,溫六遲經營的『認真棧』正出了事,溫絲卷和溫兄彼此間有磨擦、衝突,而白老總和溫兄不但傷了和氣,還傷了元氣,彼此都受了重傷,白趕了失蹤,白猖狂出了意外,理在,這兒,只剩下了外子和我勉強維持着——這時候他們不趁機滅了『義薄雲吞』,尚待何時?」

從於氏這番說話里,孫青霞終於比較明白了「用心良苦社」的背景和作風。

「老字號」溫家裏幾名極有份量的和志氣的元老級高手,跟蘇杭一帶「憑着感受出劍,跟着感覺行事」的「感情用事幫」白家幾個出類拔萃的好手,聯結在一起,一方面,把他們的興趣和嗜好:例如研毒、養魚、種花、烹飪、做生意、開客棧、辦酒家、採藥草……都成了一盤生意,另一方面,不但藉這些生意來壯大他們自己結為一體的勢力,更藉此形成一個網絡寬廣的庇護所、收容地,使流之江湖、遭人迫害的江湖好漢、武林正義之士,有個依歸之地和避難之所。

這也許就是溫、白二家(至少是其中部份有廓清天下之志的人)的苦心,所以命名為「用心良苦社」——他們也的確用心良苦。

而且還吃力不討好。

因為這種生意不好做:做的不好自然維持不了:蓋因他們所作所為,大都十分創意,且若不是在窮鄉僻壤開設風格殊異的店鋪(例如「崩大碗」設店於「殺手澗」,「義薄雲吞」雖然開在十八星山,便是佳例),就是在大都城裏開設一些「大反其道」的生意(包括在省城有名的煙花之地小瓦子巷、小甜水巷一帶,居然開了家「自成一派書坊」,而且還設店在「吉祥賭場」的正對面),要不是他們的「背景」的確夠硬,恐怕早就站不住腳了。

不過,就算做的好,也還是不好做:蓋因他們反而把賺錢擺在第二、三位上,只求把生意做好,一旦把事情(例如把食物、客店、店面、貨品)做得最好,就不愁沒有生意了。

可是生意做的越大,來投靠的人也就越多,負擔越多,開支也越大,而且其中受庇護的江湖人物里,難免也有良莠不齊、不安好心眼的,對「用心良苦社」,難免都會造成負累和麻煩。

麻煩愈大,名聲就越響,投靠的人就越多,包袱也越重,但不見得生意就更好,賺的錢會更多。

——無水不行舟,錢賺得不夠多,那要辦的事不少都辦不成,正辦着的也有不少都得要擱淺了。

然而,「用心良苦社」仍然照常運作,「義薄雲吞」是一家,他們用了言尖、於情夫婦來坐鎮,吸收了王大胃、司徒丙、陳粉腸、宣西瓜這些人物;同樣,「崩大碗」則由溫絲卷親自主持,也吸納了孫青霞來幫忙。

然而,在這之前,溫八無只跟自稱為「小霞」的孫青霞相交莫逆,很少在他面前述及「用心良苦社」組織上的事情,所以,孫青霞只知有其事,但不知其中內情。

現在倒是言尖夫婦對他說了分明。

——這對夫婦都沒把他當外人。

不過,言尖也向孫青霞說明了他們「不拿他當外人」的原由:

「八無先生說過:要是你過來這兒,是自己人,啥事都不必要瞞着你。」

他自說自笑:「本來這種事就不必瞞人。咱們打開店面就是做生意,除了做正當生意之外就是幫人,而且幫該幫之人,這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他咔咔咔的笑着向孫青霞說:「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就算八無先生不吩咐,我也會告訴你個來龍去脈——免得你自作多情,以為「流氓軍」是沖着你來的。」

孫青霞不禁摸著下巴,苦笑。

——我的樣子像「老實人!?」

(我還是個名懾天下的「大**」哩!——我像老實人!?嘿!)

孫青霞倒是第一次聽人說他「老實」。

不過,這時候,他也沒功夫去辯這些,因為庭院裏,葫蘆瓜兒東搖西晃着瓢子,葉亂顫,塵遽起,雲亂飛。

天色很暗。

雨下得漸密。

院子外,又有一頭異獸訕訕然走過:

——那居然是一個獬猊!

——這地方怎麼變成了「萬牲園」!?而且還成了奇獸齊集,怪物穿梭之地?

所以他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言尖一時沒意會過來:「什麼什麼時候?什麼事?」

孫青霞急道:「溫白二家元氣大傷,內鬨鬧分裂,是不是最近的事?」

言尖答:「全在這半年內發生的。」

孫青霞道:「那他們要動你,早該在三個月前就動你了——他們一向在『長氣河』紮根,你們卻在『十八星山』開店,等於捏住他們的咽喉,搶掉他們的生意,他們若要動你,又何必等到現在?今天我來了,他們才發動,他們目標是我,不是你們。我走出去,他們就不一定要馬上跟你們鬧僵——畢竟,溫白二家,威名尚在,用心良苦,勢力非凡,他們不得不投鼠忌器。」

言尖有點不悅:「說到頭來,你還是要認號召力甚於『義雲吞』罷了!」

孫青霞懦然道:「我才不跟你爭這個。『流氓軍』受命於『叫天王』,我又出手殺傷過他們的四當家『食色公子』詹同榮,他們這次在這兒展開大包圍,若說不是為我而來,還有鬼信!」

言尖咋啦咋啦的怒笑道「孫老弟,你年輕氣盛,你還是強認這個名頭。你跟他們的仇,跟我的一比,就像蚊腿對着牛腿子!」

孫青霞白眼一翻,「你自己剛才也明明說過,能保住這一干武林上響噹噹的人物,是溫白二家作後盾之故——他們要找你麻煩,不如先上龍頭岩找溫兄,找你幹啥?這明擺着是我的事,言老闆要是不保住顏姑娘,我也得出去應戰,你們千萬別攔——老實說,攔也攔不著!」

言尖「喀」地吐了一口又青又硬的濃痰,乾笑道:「你看你看,孫少俠可真是發火了。」

於情婉言道:「少俠萬勿動氣。你跟詹食色不錯是結下了梁子,可是,我們結下深仇的,卻是大當家詹奏文。」

孫青霞將信將疑:『東方蜘蛛』?這人是『流氓軍』的老大,武功高絕但深藏不露,他出手三招,一插眼,二挖喉,三撩陰,沒幾個人可以不毀在他這三記連環殺着下,你們是怎麼跟他有隙的?」

於情知他不信,便說個分明:

「你剛才不是問起新近逃到敝店來受到庇護的兩位武林成名人物嗎?一個是『鬼仆神鞭』梁道姑,另一個是……」

孫青霞接道:「『一哨大俠』何半好。」這兩人逃至「十八星山」得救,更使「義薄雲吞棧」聲名大噪,孫青霞當然早有風聞。

於情提醒他道:「這既然是新近的事,便才是三個月光景——這時際,溫、白二家的好手相繼出事,『用心良苦社』已在半癱瘓狀態。當時,梁道姑還是白猖狂、白婆婆和溫八無、溫兄等親自出面救的,但到了何半好,則是我們夫婦自扛下來的。」

孫青霞正色道:「我素知賢伉儷為人,決不辱沒了『義薄雲天』這四個字,你們所作所為,確也光大了『義薄雲吞』的聲威。」

「好說好說,」於情反問「你可卻道那何半好是給誰人追殺才致遁入小店的?」

孫青霞問「誰?」

「正是」『東方蜘蛛』!」

「哦!?」

「何半好是倒過來從靈壁逃過來十八星山的,半途給『流氓軍』的人截住了,只好躲入我們店子裏。」於情道:「他是混入『流氓軍』里,要刺殺詹奏文不遂,卻殺了他的兒子——四當家詹同榮!」

「什麼!?」

「可是,何半好做的是好事,也向有俠名,在江湖上,也一向義薄雲天、古道熱腸、肯犧牲、敢任事,他既然失手逃入我們的店子裏——我們能任他遭流氓軍捕殺嘛?」

「這……」

「試想,」於情有條不紊的說,「你只不過曾經傷退過食色公子,然而,何一哨卻把他給殺了!何半好退到我們店子裏來,我們初還只以為他不小心得罪了詹奏文,我們先保住他,再慢慢化解忿怨。結果,『流氓軍』的五當家程巢皮來襲,我們將它打退了,何一哨千謝萬謝,趁夜走了,說明一定他日報答咱們,可是一去之後,了無音訊,倒是不久之後,他們的三當家余華月率眾重重包圍住這兒,這才撐開了話明說,我們也才知道『一哨大俠』跟『流氓軍』結下的深仇大恨,是我們化不開,解不了的。——何一哨已經溜掉了,大當家『東方蜘蛛』的獨生子詹同榮死了,我們卻曾力保住何半好,你說,『流氓軍』不找我們算帳,還找誰清算這筆數!?」

然後她正色問孫青霞:「孫大俠,你看,這仇,是你結得深還是我們結得深?」

孫青霞知道言尖、於情說的是真話:既然連叫天王一伙人也不知道他已進入十八星山,又如何能在如許短時間內調集人馬,大舉包圍「義薄雲吞」?看來倒真的不一定是沖着他和龍舌蘭來的。

「也許……」他沉吟道:「這幹人不只是一夥,也不只是針對我們其中一伙人來的……叫天王既要滅我和龍姑娘之口,『流氓軍』也要報喪子之仇。」

他冷笑又道:「既然如此,咱們就一起聯手,跟他們打上一仗再說吧!」

言尖一拍大腿,道:「好極了!要不是八無先生一直要我夫婦『要忍忍無可忍之事』,咱們早就跟『流氓軍』你死我活去了!省得我們這兒救人,他們那兒殺人;咱們在這頭護人,他們就在那頭害人。」

他頓時豪情勃發,一下子,臉都黑了,頸也黑了,連眼白也灰了起來,卻只有一雙手,還是白的。

孫青霞一看,心裏大為震服:他素知言尖練的是「黑砂掌」,這種掌法並不是什麼獨門絕學,但能練到言尖這般「色即是空,黑極反白」的境地的,的確在武林中也絕無僅有——何況,言尖曾在古城高昌練成了「迷城步法」,且又是當代「迷蹤門」的護法,有這等人物背景在,難怪多年來盤踞靈壁的「流氓軍」一直不好動十八星山的這一家小店「義薄去吞」。

然而於情卻問:「孫大俠認為『流氓軍』可能沖着咱們兩造一併兒來,這推論十分合情合理,若能與孫大俠、龍女俠一齊對付禦敵,那自是我夫婦和小店上下之幸——只不過,孫大俠剛才提到來的不止『流氓軍』一夥……莫非除了詹蜘蛛的這一起『畜牲兵』,還有別的來路么!?」

孫青霞道:「你們跟『流氓軍』各踞一方,曾數度交手,對他們行軍佈陣的方式,想必早已一清二楚吧?」

言尖一提起「流氓軍」就心頭火起,這次,只見他咧著嘴卻是連牙都黑了,但眉心、手背都更煞白:

「那干不是人,都是畜牲!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對無辜百姓也一樣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全都是深山猛獸,擇人而噬!」

孫青霞道:「我雖未正式跟『流氓軍』的人馬交過手,但在京里曾跟食色公子的隨從也動過手,更聽過這股流寇的事……他們所作所行,行事方式,的確就像一大幹禽獸所為——或者還禽獸不如!」

然後他補充道:「聽說,蔡京不敢引這干兵馬入京,朱勵不願招這班流匪到蘇杭,就是怕這些流氓獸性大發,不可控制,作出令人髮指、不可收拾的事體來……」

說到這裏,他又正色道:「試想,連喪心病狂無法無天的蔡元長、朱勵兄弟父子這等人,尚且不敢引進『流氓軍』,可見得這夥人馬,簡直躁進狂暴,已達何種程度!」

「然而,我們今日所見的,雖然都是飛禽走獸,甚至還有珍禽異獸,可是,」孫青霞臉有憂色,沉重的道:

「——你可以發現他們只令人高深莫測,甚至幽異詭奇,只不動聲色、神神秘秘的展開了佈置包圍,直至現在,不但毫不見躁攻冒進的情形,只見步步為營,敵明我暗的顯示一二實力——這像是『流氓軍』的一貫作風嗎!?」

言尖、於情面面相覷。本來言尖滿臉鬥志戾氣,於情臉上,也自有一股英氣悍色,但聽孫青霞而今這麼一說,兩人臉上都有了疑雲和任忡之意。

於情脫口追問:「你的意思是說……來人不只是『銅鑼拗』的那一股,『流氓軍』?」

言尖將信將疑:「可是,『阿牛溪』那一帶的『出室子弟』,多在『大深林』那一路上,很少入侵『十八星山』來。——總不會是他們吧?」

孫青霞臉上也有陰霾之色:「我怕不是。」

言尖赫了一聲,吐了一口唾液:「『大森林』和『大深林』還有『十八星山』這鳥不下蛋雞不拉屎的方圓千里,就『流氓軍』和『出室子弟』還有咱們『用心良苦社』三大勢力了——還有別家別派不遠千里來鬧事扯禍不成!」

孫青霞道「我是因為得罪『叫天王』,所以才落到天涯流亡的下場,退到貴號的田地,想來你們也有所風聞了。」

於情道:「『叫天王』揚言非取閣下性命不甘不休,還廣發天下英雄帖,對你誅之有功,擒之厚賞,這點是早有所聞了。不然,我們今天也沒這個榮幸得以接待孫大俠光臨這窮山惡水之地吧!」

孫青霞道:「這是客氣話。不過,賢伉儷可知我跟『叫天王』是如何結的仇?」

於情馬上就答:「不知。」

言尖倒口直心快:「我只聽說過叫天王一直都很栽培你欣賞你、拔擢你,但你確實不長進,太讓他失望了,還姦淫強暴,令一線王派系的人對你大為不滿,實行大舉圍剿你大義滅親、為民除害。」

於情白了她丈夫一眼,趕忙道:「這個是一面之詞,個中有許可疑之處,不言而喻。」

孫青霞冷冷道:「不過,江湖上都是這樣盛傳的:查天王對我孫某人情至義盡,視同己出,破格提拔,愛護備至,是我自己不學好,不自愛,荒淫無恥,才至使他忍痛斬將,割席斷交,剪除我這種敗類,以謝天下云云。話傳得沸沸蕩蕩,大家都知道,我欠叫天王的情,也欠一線王的義。」

言尖點頭道:「不知江湖上那麼說,武林人也這樣說聽說,有書生修武林史編江湖軼事,也作了這樣的記載。」

於情暗自扯了扯言尖的衫尾,道:「道聽途說,不可盡信,而且,查叫天德高望重,徒子徒孫遍佈江湖,自有他說的,沒別人說的——別人一有異議,也不必叫天王開口發話,他派系中的各路高手,自有人為他出力出頭出面,把人給打了下去,再踩幾腳,保准翻不了身。」

言尖卻不明白於情為何要扯他衣據,只抗聲道:「儘管叫天王的話不可盡信,但他畢竟在江湖上、武林中、廟堂里都極有份量,他似乎犯不着來毀謗人。」

於情又忙去牽扯言尖——這口是手肘。

言尖「嗯?」了一聲,仍不明所以。

孫青霞神情落寞的接道:「——說的有理,尤其是像我那樣子一個無行之輩,一個這般浪蕩無根的登徒子,大家自然應該相信叫天王的話——人都以為我氣量小,眼紅一線王的過人造就;查天王聲望如日中天,他罵我是為了我,殺我是為了天下百姓。」

於情偏首問:「那到底是不是呢?」

她雖然長得並非絕色美人,但她這樣側着頭凝視着人,眼裏充滿著體諒、了解和專註的神情,使得讓她看着的人,難免動心;令看她的人,也無法不動容。

孫青霞淡淡地道:「嫂夫人說呢?」

於情道:「別人認為怎樣,我可不知,但查天王說的話,外子是一定不信的。」

孫青霞一笑問:「何以?」心中對於情卻十分激賞。

——這種女子很難得。

——這種女人才是男人的賢內助。

——要是一個男人能娶得這種女人,可真是福氣,因為她可以替他解決許多事,化解許多仇。

只聽於情道:「他要是真的像傳說的那麼好,怎會在那樣狼狽為奸,朋比為惡的官場上混得那麼好?他要是真正似傳言中那麼仁慈,又怎會在弱肉強食、道消魔長的武林中地位那樣崇高?我看,他是一直都蒸蒸日上,聲望正隆,你卻是給他迫得走投無路,惡名昭彰,今日還跑上了這荒山!」

孫青霞慘然一笑:「我是退到退無可退之地了。」

言尖道:「我也不盡信。」

孫青霞知道此人說話甚直:「那又為何?」

言尖道:「人人都說查叫天義薄雲天,造福武林,為天下百姓萬家生佛;但真正全心全意想為善良弱小的人做些事的人,像我們,卻只能在這兒開『義薄雲吞』這家小店——他真有傳說中那麼好嗎!還是就我們命乖,老是做得不夠好!」

於情只追問:「我只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孫青霞道:「本來這事不提也罷——但而今看來跟此處的事只怕大有牽連,恐怕還得將此事原委,得向二位坦言。」

言尖一拍大腿,道:「我正要聽個明白。」

於情流目四轉,只見雨下得更綿密了,院子裏一棵火花樹,卻給雨水洗得更艷麗濃烈,一陣風徐來,花落瓣瓣,來不及一聲失足驚呼。

只見一隻猛獸走過:胖得像豬,壯如牡牛,但卻獨角三尾無鼻缺身,余皆長著一張人樣的臉。

她目光閃動,道:「好,你們先上去『紫微廂』,我打點佈置一下,馬上上來恭聆事情始末。」

說到這裏,她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竟隨口漫吟道: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不過,那兩位與孫大俠風雨同路的美女,可不能就耽在溫室遭風被雨的。」

她是風霜歷遍、人情嘗遍,自然也風流轉萬千,這笑意自然是對人情世故一種透澈了解后的表達,她說:

「我也把她們請上樓來。」

院子裏有風。

有雨。

有花落……

落花凄遲。

但也有許多犬兒走過,東嗅嗅,西聞聞,踏過落葉,踩過落花,但似對花葉都不感興趣。

風急急,雨凄迷,院子裏,有花開花落,有野犬走過。

院外有野草,草後有樹,樹密成林,林子裏頭疏落處,竟有一頂轎子。

轎在林內。

轎在雨中。

——那是一頂花轎。

花轎,紅彤彤的,亮麗麗的,但一點也不喜氣洋洋,卻殺氣騰騰。

紅簾深垂。

花轎寂寂。

稿於一九九五年五月十日至十五日:予小鄧路費,助伊渡危難/宇說一定會報思/剩佳伴我行/電陳說明我之C情形,無礙/蕩氣迴腸/其母入院,須急返/體貼/綴浮/送別/趕返湖南/此別/慶與倩早分/認識年輕讀友蔡振東/佳報平安已歸家/電方釋疑/一入住龍頭便身心大忙/傷指節/念成至/佳電溫柔/立明、麗萍親呢/貓貓嗲/帶手足蒲/「四大名捕」聚於紅房子/一晚傾,到天光/好方芳/謂有問題/FF感一流/410+238/盤腸大戰照稿眠。

校於九五年六月十日至十六日:湘湘來信,要寫使評,已在加拿大刊出「溫瑞安在北京城」十「燃情歲月的回憶」/與姊孫素何梁盡興於陽先,蓉、萍至,談中行/死仔包失蹤/秀芳與素馨結束港圳滬行,返馬/重新回到「寂寞三人組」/孫大嘴與何火星送紫萍母女搭機驚險/雲舒信,體人意/莉琪二信,知心/天天節目,今始轉靜/與反骨仔重新聯繫上/新報因稿源不足,刊出「代郵」/購入大型健身器材/E險/慧果敏衣/孫大牙電,盞鬼好傾/烏燈黑火,VV差手/大黃晶「水經注」、中黃晶「養精蓄銳」、小黃晶「踴躍」、琥珀墜子「花心」全到手/龍頭供奉父母/重行習武,體能仍好/觀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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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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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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