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前狼后虎

第四節 前狼后虎

柳豐喝下藥汁后,臉色通紅,渾身浴汗,我給他多加了數件厚衣,以避免他再度受寒。

邢娟用短刀將大塊鬆軟的干木削成兩片,將一片稍稍搗松,便將手上的木棍削尖,芒處戳頂在木片之上,用手掌儘力搓動起來。

我見她如此嫻熟的技巧,知她所掌握的這些寶貴經驗,無疑都是長年累月在苦難中學得的,不禁為之命運多舛,惋惜起來。與曲敏二人無語地將捕獲的野雞與兩隻兔子剝皮去臟,徑自刺穿架好。

樊無憂的確找到了塊好地方。這裏隔着非常深的叢林,且在一大片灌木的盡頭。旁邊,荊棘雜亂地生長在土堆上,而土堆下方,卻是塊避風的草地。四處郁雜的矮灌叢,甚至連鑽進來都要經過特別的方法。樊無憂是因為追只兔子,才偶然發現的。

土堆的旁邊,是一棵三四人都合抱不過來的巨樟,無數的藤條像它的鬍鬚般掛下。它的根系下有塊空陷,原是棄置已久的蟻巢,打掃乾淨后,正可容下一人。我們遂將柳豐移到是處,靜待他醒來。

邢娟的本事真是了得,那些奇奇怪怪的草本,她雖不知其名,卻用之如神。服下那臭不可聞的草汁后,柳豐果然發汗,並且呻吟求水,樊無憂、曲敏二人原也有些不適,此刻見狀,也都捏鼻吞葯。

「娟兒,要我幫忙嗎?」我看她精疲力竭的樣子,知道她的體力消耗得最大,趕緊問道。

邢娟只是搖了搖頭,甚至連話都沒勁答我。她的雙手搓搓停停,輕輕俯在冒煙處吹着,又輕輕覆了些木屑、干葉在上面。過了片刻,火緩緩地著了。

眾女歡呼起來。曲敏趕緊將燃著的火勢加大,隨後將食物置在其上,樊無憂卻是連忙扶住搖搖欲墜的邢娟,靠在一邊坐下。

我知她是飢餓所致,望望自己採得的大把蕨菜,剛想分出一把予她,心下忽地省起,暗道:《詩》雲「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好不妙哉,可惜又有言古人四皓食芝麻而壽,夷齊食蕨而死,可見這東西並非可常食之物,還是不要獻醜罷!

遂將在林間找得並打下的諸多野核桃用刀切開厚皮,再用石頭敲碎,仔細地剝出一捧核肉來,向邢娟走去。

樊無憂見狀,忙起身去幫曲敏燒火。我過去坐下,渾然不顧邢娟詫異、狐疑的目光,將手掌捧著核肉,放到她的嘴邊。

「核桃,沒吃過嗎?」我看她的樣子,笑道。

邢娟搖了搖頭,然而我手中傳來的特別的香氣卻誘惑了她。她迅速地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嚼食起來,那樣子就象只飢餓瀕死的野貓。

我心頭一酸,望着她的吃相,竟發起呆來。

邢娟忽地伸出舌頭,將我手心中核桃的殘屑都舔得乾乾淨淨,這才抬起頭望我,頗有些拘謹地回味道:「有生澀味……但很好吃,待屬下幫主公剝來!」

我搖搖頭,把她按倒在地,深情地望着她,「別忙,我們坐會兒就有吃的了!」便在她的身邊坐下,撿起一根長棍,在火堆上輕輕撥弄。

野雞已經炙烤得有七分熟,油滋滋直冒,間歇地往火中滴著,令人食指大動,而野兔肉也稍稍有些香味,肉色焦黑且綻開裂痕。我見眾人皆饞涎欲滴,不禁笑道:「差點忘了,我們先計點一下戰利品吧。」若有深意地朝邢娟瞥去。

邢娟目光躲閃著,顯是為當時悄悄跟蹤我而不好意思起來。我與樊無憂、曲敏三人打開了包裹的衣服,仔細檢點,時而發出高興的喊聲。

這次真是收穫豐富,而且許多竟是我完全沒有印象了的東西,看起來我「搜刮」財物的技術,也足稱登峰造極了……

曲敏雙手提起一隻寬邊小褲,朝樊無憂嘻嘻一笑。我老臉有些掛不住了,喝道:「快點吧,馬上天黑了就什麼也看不到了。現在還有心情取笑我,待會兒要你的好看!」

曲敏連忙求饒。此時,樊無憂已然將羌人都會攜帶的鋒利割刀,皆收攏到自己身邊,又迅速裁出一件合體的長衣,毫不迴避地將濕衣換了。在眾人瞠目之中,她仿若不知般的,又割出兩件成衣,分遞給了曲敏與邢娟。

「這弓箭給敏姐用吧。」樊無憂討好地道。她已經迫不及待地將十幾把小刀收入囊中,故才有此一說。我暗暗好笑,將幾隻箭壹的箭支塞滿,分給諸女,而曲敏卻獨取了四隻之多。

長弓只有三把能用,那些帶不走的或損壞的,便早被我摔了。曲敏試了試,挑走了最強的一把,隨後便是樊無憂和邢娟分享。

惟一一副羌族皮鎧也讓曲敏獲得,只是青銅護心卻被我截留下來。我用石頭輕輕砸出個凹形,笑道:「看,這豈非一口上好的鍋么!」

眾女都笑起來。我搖搖頭道:「可惜這裏距河太遠,無水又怎麼調羹?」

正說着,邢娟起身轉到樹后,片刻后換裝出現,令人眼前一亮。

原來,穿上羌人以羊毛和魚皮搓合捻製成的絲混織的衣裳后,更增添了她幾份粗曠、野性的感覺。由於無憂裁割時刻意將長袖、褲角削短,頓時顯露出娟兒那深色結實和手臂和修長的腿型,尤其在與皮靴的襯映下,更覺無比刺激,甚至有些香艷,竟令我當場想入非非起來……

邢娟四下望望,騰身而起,三兩下便消失在樹叢之中。

我們皆不知她欲何為,面面相覷。然而頃刻功夫,她自林中以藤蔓為繩,竟飛盪過來!穿過灌叢之時,眾人只聞枝叉亂響,枯葉暴飛,一蓬灰塵鋪天蓋地地降下,隨即,她姿態不乏輕盈地落在地上,然甚是氣促,看得出屬於強弩之末,連行動姿態也無法保持原先的完美了。

她手起刀落,斜斜斫開蔓條,再以鍋接住潺潺流出的汁液。待其漸止,復以刀在上方數寸處再切,又有汁出,如此幾次,便佇足了大半鍋水。

眾人目瞪口呆。

我搖著頭,嘆息道:「娟兒,你這樣子真是再美不過了,我要好好地牿賞你!過來,給我親親!」

眾女見我如此「牿賞」,都不禁掩嘴輕笑。邢娟面顯紅暈,咬住下唇,也不知是否不敢違命的緣故,她終於垂下頭,慢慢走到我的跟前,單膝跪倒。

我哈哈大笑,「毋需如此!」溫柔地攙起她,摟在懷中,即於其頰旁輕施一吻。邢娟全身發燙如火,嬌軀顫慄,竟連牙關也咯咯作響,令人愛憐橫生。

「晚上和我睡罷!」我湊到她的耳邊,捉狹地輕聲道。

邢娟聞言,臉上顯出嬌弱可憐的神態來,又羞又驚,竟忘了該說什麼。我見她眼中忽然盈出淚光,也不禁嚇住,脫口道:「你怎麼啦?」

邢娟臉色更紅,她掙開懷抱,慢慢後退,隨後抱臂坐倒在陰暗處,再不言語。我心下既心驚、又難受,暗道:她的脾性如此古怪,難道竟還是個處子不成?

又想:我顏鷹雖屬浪子,但非心懷不軌之徒,從來也沒有強迫過別人,今天卻怎會突然提出這等非份的要求呢?不由得稍感形穢,垂首坐倒,頹然地生出一絲悔意。

此時暮色沉沉,曲敏、樊無憂二人早將邢娟劈采來的粗棒用松脂浸了,燃插土中。食物的香味已極誘人,我忍住饞涎,先將野雞取下,左右交替,吹着涼,油乎乎地扯成三份。

道:「敏兒,你們先分了罷,我煮些羹,呆會兒再吃。」

曲敏見我臉色發青,哪敢違命,只得微微生氣地瞥了邢娟一眼,先自將食物取了。然而,分到她們手上,卻都不食用,只是將眼睛望定了我,似有所待。

我將山蕨折段,與採得的野菇一同摔進「鍋」里,隨後壘起幾塊石頭搭灶,又將火堆中熟炭取了幾塊,撥入其中。

直到火頭竄上,我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小包鹽巴來,往鍋中撒了點。這是在羌兵身上搜來的,此刻尤顯重要。

「你們為何不吃?別等我,沒看我正忙着嘛,你們吃得飽飽的,我才會有食慾啊!」

樊無憂忽地眼圈一紅,輕輕用袖胡亂擦了;曲敏別過頭去;而邢娟只是看了看我,便垂首不語,象是各懷心思。

我望着她們良久,吃驚道:「你們這是怎麼啦?」

樊無憂哽咽不止,搖頭道:「是婢子無能,給主人添麻煩了!」

曲敏也低聲道:「奴婢沒照顧好主人,反倒讓主人來照顧奴婢。夫人若是在此,也必定會責怪奴婢們有失尊卑體統……」

我微微一笑,盤膝坐下,徑自折了小半堆柴,慢條斯理地道:「你們哪,都別胡思亂想了。考究起來,若沒有你們三個,顏鷹早死在戰場上了。你們對我盡心儘力,勝過主僕之分!若是我不知彌補,豈非自尋不義的罵名嗎?」

溫柔地望着她們,忽有點半開玩笑地道:「你們都是我顏鷹的貼心人兒,一個都不能少了。所以,快點把自己餵飽了,好伺候我啊!」

眾女皆眼神大亮,各自復有喜色,連邢娟竟也露出淡淡的笑容來,她們撕扯起食物,慢慢地放進嘴裏嚼咀,雖然餓極,卻不失分寸,看得出皆嚴格受過「飢不暴食」的教誨。

我從火堆上取出兔子,架在灌木邊風涼。一面緩緩和羹,一面輕輕收斂明火,以取小燉之妙。

得意地道:「於此疏朗之夜,無陰霾雨氣,野炊自得,更復有佳人相伴,妙哉如斯,不亦樂乎!」

樊無憂吃吃笑道:「主人的肚子,看來真的是不餓呢。」

我以刀割下塊兔肉,吹了吹,便津津有味地啃起來,忽感肚裏打了通鼓,乃喟嘆道:「雖然情調可圈可點,然而卻比不上這塊美味無比的兔肉啊!」

眾女皆笑着嬌嗔不已,曲敏更是差點將食物噴出,強自忍耐,竟是將臉也漲得通紅。我哈哈大笑,自嘲道:「怪不得昔日孟子有雲,食、色性也,美女固不可免,食物更是不可或缺呀!」

用小棍攪了攪羹湯,捏着衣角將之端下灶來,放在地上。

很快,我們將肉食吃完,連骨頭也咂吧得乾乾淨淨,這才心滿意足地各舔嘴角,往湯鍋呆望不已。

我心中暗笑,眼看羹溫漸涼,香味愈濃,忽正色道:「無憂,先把湯拿去給柳將軍喂下。」

樊無憂微微一怔,隨即慌忙應是,滿面敬容地端去了。曲敏忽道:「主人,柳將軍會沒事的,您不必擔心。」

我搖了搖頭,露出愐懷之色道:「你能瞧出我的心思嗎?唉,那日羌人詐降,他人無話,惟慧景諫說,羌族乃蠻夷之輩,不可信之,而我卻沒聽從,終於中了奸計。現在想來,這是我為將多年,所受的最大挫折,真是悔不當初啊1

曲敏勸道:「主人知過而改,不嫉功妒能,已是奴婢所見過最英雄之人了,這些天跟隨主人征戰、逃亡,雖時時驚悚,卻也倍感快樂。短短几日,卻好似在主人身旁已數年了一般!」

我心下一震,道:「敏兒……」

樊無憂將柳豐喝剩的羹湯端來,我們一人一口,便飲得凈光。無憂意猶未盡地道:「主人制湯,真是再可口不過,無憂嘆服。」

曲敏嘻嘻笑道:「小妹終於也感受到天外有天了嗎?」

樊無憂臉色微紅,剛想說話,邢娟有所覺地道:「主公,柳豐在喚!」

我慌忙起身走去,那棵大樟樹前,自有股清鮮雅緻的味道,聞了只覺腦清目明,精神爽利,暗道:慧景能這麼快醒過來,是否也與此有關呢?

傷病多日,使柳豐性命垂危。當日非他開道,我定是被中亂箭身死,故而多方用心,將他搶救出來。然上天無情,差點將我們困在個石窟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不是我心生急智,以竹筒救生,搶出重圍,恐怕他現已不治而死。

我輕輕將他額頭濕巾換了一面,柳豐睜開眼,呻吟道:「主,主公,末將無能,害主公,害主公受累……」

「別多說話了。慧景,你我兄弟,共同殺敵,豪氣沖霄,當日所作所為,皆由心生,哪裏又有什麼無能、受累之說?你是我顏鷹的好兄弟,只管安心養病罷,什麼都別想。」

我輕輕撫拍着他的肩頭,柳豐的眼淚頓時順着滾燙的臉頰淌落,無語哽咽,只是用手顫抖地與我相握。

我安慰了他一番,待他重又昏睡過去,這才離開樹洞。無憂早將土堆旁最避風處用柔軟的松針和枝葉搭好軟榻,叩道:「待婢子服侍主人洗漱寬衣。」

我笑道:「非比在家,不用這樣啦,無憂,你們三個都陪我睡吧,象昨晚那樣!」

除了邢娟,另外兩人都是面紅耳赤,嗔怪不依。曲敏嬌笑道:「主人就是貪玩,奴婢可不想被夫人們知道了罵。」

樊無憂憶起早晨的事情,此時被我眼光溫和地一瞥,頓時慌得將那口鍋也摔落地上。「哎呀」一聲道:「婢,婢子去洗來。」拾起鍋,就待往林外走。

我喚住她,笑道:「現在這麼晚了,獨自在林中十分危險,明早兒再說吧!」

她被我輕輕拉進懷裏,又驚又喜,身子早已酥麻起來。「主,主人,饒了婢子罷!」她輕若蚊鳴般地道。

我哈哈大笑,又復望向曲敏和邢娟,「你們都過來,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們!」

待火把終於熄滅的時候,樊無憂將火堆上覆了些粗壯的圓木,隨後用石頭將之圍攏塞實,以保存活炭。她柔若無骨的身體,此時在淡淡光線中,散發出無以倫比的誘惑。

見我在黑暗中眼也不眨地瞧着她,無憂登時節奏放快,她掀開權作蓐蓋的厚厚衣服,嗖地鑽進袋中。

曲敏與樊無憂一左一右地依偎着我,而邢娟卻早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發覺她與我始終有些隔閡,也許與敏兒她們也有,只是小些。我明白現在絕不是發號施令和展示主子「權威」的時候,並暗暗決心,要讓娟兒對我完全沒有任何懷疑與猜忌,我要讓她全部地,完全地,成為我顏家的人。

曲敏光滑的軀體微微顫動,早入夢鄉,而無憂則已囈語起來。她們都太累了!幾天的戰鬥、奔亡與冒險,使她們的神經都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如今乍然放鬆,可想而知有多麼甘美了。獨我卻心事重重,遲遲不得入眠,想到清兒與諸位夫人,想到盧橫、焦則,想到武鋒營陣亡的弟兄……我愁腸百結,輾轉難安。

也許我的確不能改變什麼,原來的我雄心勃勃,已準備幫助曹操,建立豐功偉業。而今,卻竟然被一個小小羌賊,逼到如此地步,連自己逃到了什麼所在,都毫不知情。

輕輕苦笑着,我愛憐地為敏兒掖緊了被角。她輕輕呻吟了一記,迅速靠來,用最舒服的姿勢枕着我的胸膛熟睡了。

我愛憐地在她臉上吻了,隨即也睏倦不堪地閉上眼。太累了,明天還要想辦法如何逃出羌人的追捕呢,欣格這老傢伙,一點也不讓人安生哪!

我不知做了個什麼樣的夢。

我在羌軍陣中,胡亂衝突,熱血早已染紅了征袍,而身邊的隊伍皆被打散,盧橫、小清也不知去向。慌亂中,我拍馬而起,從崖間展翅往河谷的下方飛行!

然而,欣格的邪笑聲在後響起,我驚恐地回頭時,發現吉爾胡也飛過來了,大罵了句什麼,便抽出弓箭,一箭射中我的額頭!

我驚悸而起!摸摸頭上,卻是灘新鮮的鳥屎……

光線從林外探來,似乎已是清晨。所有的景物卻還那樣模糊,看來要等太陽完全爬起來後方能清晰。

我望了眼熟睡中的樊無憂,剛想非禮,忽地耳邊傳來遠處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我爬起來,疑惑地用草葉擦掉鳥糞,忽猛然省覺:叢林里有動靜!

我捂住敏兒、無憂的嘴,輕輕推醒了她們。望着我無比嚴肅的臉,以及指指戳戳的手語,她們沉着地點着頭,各自迅速地穿衣、行事。

我四下張望,忽然看到邢娟竟然睡在樟樹上,她一隻腳從的巨大枝叉邊悠然垂下,身體兀自裹覆在無憂為她準備的厚衣服中,在晨露中微微顫動。

我輕輕一拍樹榦,她驀然驚醒。我只覺她以極快的速度起身拔刀,並往樹下做了個防禦的姿勢。

當我們眼神相對之時,她先是一驚,隨後竟變得既複雜、又感性,輕輕咬住下唇。我心中竊喜,趕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邢娟的臉上,滑過一絲警覺的表情,她豎起耳朵,頭朝各個方位擺動,顯然是聽到了林外的動靜。片刻后,她象只敏捷的豹子般,往枝葉繁茂的樹冠上竄去,竟然絲毫無聲。

曲敏、樊無憂二人,此刻也佩好了武器,往樹上攀爬,她們降下長藤,輕鬆地把我拖上去。

邢娟眼色鋒利如電,從樹上探出腦袋,輕聲道:「是羌人!」

眾女各自神色沉重地望着我。我蹙眉道:「來得好快!欣格這老東西果然厲害,昨天剛接到報告,今天人已來了,看起來他們是不惜跟那些異族人決一死戰呢!」

昨兒邢娟看到那根淬毒的吹針后,神色凝重,告訴我那是永昌郡山地部族所專有,見血封喉,連我拿過後,手上也會顯出淡淡黑氣,須用藥拔除,否則日久將結起毒瘡,重者亦會殞命。

而那些異族使用者,則因長期接觸,抗毒性強,方可不戴手套,不過此毒若行經血液,仍會奪去他們的性命,故平素不消說羌人,就是南蠻悍族,等閑也不敢侵犯到他們的領地上來。

然而,此時羌人的部隊竟毫不猶豫地開來了。看得出,欣格知道我一定還活着,因此不遺餘力,務欲擒我,以致全勝之勢。否則,一旦我逃出去跟大部匯合,那時便是他大麻煩的開始了!

羌兵數百人,依林間散開,像疏篦一般,左右皆以鳥聲為號,互相支援。搜到這片荊棘、灌叢間時,十幾名羌兵執長矛細密戳下,惹起陣陣灰塵。而時而驚起的鳥雀,也使他們張惶不定,看得出我顏鷹威名猶在,沒人膽敢等閑視之。

我們各自握緊武器,耐心地等羌人搜畢,那隊長又派人往南面仔細地探察了一番,這才命集結隊伍,有條不紊地往來路退去。

樊無憂忽笑道:「主人,昨兒婢子可是忙乎了好久,才將那些樹叢偽裝得天衣無縫,那些笨賊若能找到,才奇怪啦!」

我忍不住輕輕笑道:「無憂,做得好!我決定要好好地牿賞你一番!」若有深意地望着她。

樊無憂聞得「牿賞」二字,不知想起了什麼,嚇得捂住了嘴,慌忙從樹下溜下。

曲敏笑得打跌,道:「主人,奴婢們對您的牿賞都受之有愧,要不,你先牿賞牿賞小娟吧!」不由分說,也自溜去。

我回頭對着邢娟,咧嘴嘿嘿一笑。她花容失色,幾乎要跌下樹去。

「喂,別走得那麼快啊!」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恨得牙癢,「到底我是主人,還是豺狼虎豹啊,連我的牿賞都敢躲……」

待安靜下來,邢娟、曲敏兩人便自伐了兩根長棍,用細藤在中間緊緊纏繞,墊了些衣物,權充擔架,便將柳豐移出,置於其上。

樊無憂則趕緊撤去周圍的偽裝,並用刀劍劈斫出更大的空間來,以利行走。

我們順着林子,不敢再往河谷方向行進,而改道西向。行得一頭熱汗的當兒,忽見壑起林疏,眼前出現了高峻的山谷,初晨的陽光正好打在山巒之間,遠望一帶翠碧,或觀近處奇異草木,頗顯濃郁的南國風味。

樹林的邊緣,曠野荒蕪,惟雜草繁盛。看見那遠遠連綿起伏,不知頭尾的群山,我不禁暗中叫苦,道:「無憂,速到前面打探一下,看看有無道路可以行進。」

樊無憂依言去了,良久才回,道:「前方往南有條小路,不過模糊難辨。」

我迅速下了決斷,道:「就走這條小道,免得被羌人發現。」回首略望,只見曲敏正往背上縛緊著兩隻箭壺,連忙接過擔架,「敏兒,我先來吧,你休息會兒再來替我。」

我們往前走了片刻,柳豐已自從昏睡中清醒過來,掙扎不已,呻吟道:「不可!末將,豈能讓主公受累?」

我沒有停下來,反而咄道:「別亂動啦,慧景!你我兄弟,現在你傷著,自然是我抬你,他日我若傷了,我也會安安心心地躺着,讓你服侍。現在你就老實地聽我的話吧!」

柳豐再次熱淚盈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心中暗嘆,這年頭封建等級制度如此森嚴,雖李宣那般人物亦不可免,何況其他?所謂君如父、臣如子,這條標準不但在朝廷適用,就是普通的封疆大吏身上,也同樣適用,也倒怪不得柳豐如此深為感動了。

「羌人!」邢娟忽地叫道。

我阻住了她摔下擔架的衝動,耳邊隱隱聽到蹄聲,回望時,約摸一個小隊的騎兵正大呼小叫,從叢林北面邊緣處往這裏衝來。

羌人騎兵受森林阻礙,無法進入,故而他們採取密集步兵陣的方式搜索了那片叢林。此後,回復上馬,由左、右兩路繞過這片天然障礙,隨即往這裏追趕,速度自然比我們要快得多。

我心中暗嘆,當時若膽大一點,依叢林為掩護,往河谷方向撤退,說不定此時已甩開追兵,往東南行進了。真是被老賊咬過之後,人也變得呆了,連連出現這等低級錯誤,焉能不敗?

樊無憂抽出長劍,護在擔架後面。我與邢娟稍稍加速,往前疾走,過不多時,長草中果然依稀看到一條荒棄的小路。

邢娟道:「主公,可將柳將軍先藏道旁!」

我正奔得心緒不寧,聞言也只得稱善,原因無他,人豈能快得過馬呢?將擔架藏於草叢,令邢娟緊守之,這才悄悄回身,俯趴在暗處觀察動靜。

只見曲敏獨自一人沉着地往回走了十數步,隨即單膝跪在地上。她徑自將腰間箭壹中的箭支拔出,快速插在地上。樊無憂在其左後方隱蔽著,她的身體柔軟,故而移動起來分外令人吒舌。

羌人騎兵越來越近,尤其見到只一女子后,大叫大嚷,興奮莫名。

曲敏忽地扯弓,發出清脆的一響,最前頭那名羌兵看得真切,急忙側身躲箭,誰知曲敏根本未曾上箭,只是空開罷了。後頭的羌人哈哈大笑,揮馬疾沖,眼見相距不過數十步!

曲敏長弓垂下,捻住三尾羽箭,齊搭弦上。忽地開弓,復手掌連伸,拔出面前箭支,再上弦開弓,速度竟奇快無比!

我只覺眼花繚亂,緊緊盯住,卻仍是看不清她的動作。耳邊傳來羌人不斷中箭慘呼和落馬的聲音,由於這些箭支原本就是羌兵的,尖鑲砮鏃,故即使中者,也不致立即死去。當然,若要象柳豐一般,連中十數箭而尚得活,則需天意了!

羌族馬匹呼嘯而來,曲敏根本看也不看,只顧往敵射擊。待得騎兵漸漸圍上至極近時,樊無憂突自草叢中躍起,身形擺動間,銀光連閃!她腰中的十數枚利刃,此刻成了最要命的武器。羌騎小隊長頂顱中刀,慘叫迸血而死,而數人亡倒后,余者已不過五、六騎,其餘皆被曲敏射翻。震駭之下,羌兵各自叫囂鬼神之名,還馬後撤。

曲敏此時勒住一匹駿馬,翻身而上,隨即打攏驚馬,姿態穩健而有將風,粗粗計點,便有二十一匹之多。

樊無憂卻是將未死透者盡數殺了,並把所有人的隨身物品都搜刮出來。那個騎兵小隊長有一柄不錯的鑲銀座頭的長槍,樊無憂徑摔給曲敏,兩女哈哈大笑。

「厲害呀……」我坐倒在地上,倒抽了口冷氣道。

不過盞茶功夫,人數眾多之敵竟然被曲、樊二人殺得鎩羽而逃,按照這個邏輯來看,裴怡交給我的根本就不是丫鬟……

邢娟從草叢中走來,聞言微微一曬,淡然道:「其實屬下一人,便足以對付了!」

我聞着那股神秘的草汁味道,看着她慢慢向下走去,與眾女匯合,竟不由呆了:娟兒,你也會嫉妒嗎?

眾女分贓完畢,卻只給我留了幾塊鹽巴。曲敏笑道:「主人,奴婢們都想懇求您再燒一次那種美味的羹呢!」

她嘻嘻笑着,趕馬前進。而邢娟、樊無憂則從草叢中抬起擔架,跟在後面。我再次呆掉,直隔了良久,才跳將起來,「喂,戰利品你們都吞了,還要叫我幹活燒湯?沒門!到底我是老爺還是你們是老爺啊?等等,今兒我不牿賞牿賞你們是不行了……」

曲敏佯裝未聞,趕馬卻勤奮了許多,樊無憂雙肩一聳,竟與邢娟兩人逃也似地飛奔出去,真虧得她們還能穩穩噹噹抬着柳豐呢!我哈哈大笑,發足狂奔,全忘了還沒吃早飯的事情。

午後,邢娟採藥去了,柳豐口舌乾裂,樊無憂便去找水。只我與曲敏兩人,坐在路邊。

這條小路屬於山道中的一條,兩旁奇花異草,許多我根本未曾見過。盛夏不知名的濃郁花香陣陣飄過,忍不住心中略感狐疑,暗道: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竟有如此美麗景緻?

剛剛走過了這麼一段后,敏兒已馴服了她看準的頭馬。果然,現在群馬對她是服服貼貼,即使不拴著,也不會亂跑。它們在我下方的空地上吃草、休憩,時而發出長長的嘶鳴、響鼻,或交頸摩挲,狀態親昵。

「敏兒,有什麼吃的?」我無聊地蹺着腳,兩手抱頭,仰躺在地上道。

「小娟已去找了,她對這裏比奴婢們熟悉,奴婢已能肯定這兒是益州南部永昌縣附近。」

「從瑪曲地到永昌,千餘里路,你不要瞎說啦!」我搖搖頭,眯起眼來躲避耀眼的光線。

曲敏道:「奴婢先也疑惑,不過主人先是敗走大石堡,南行亦有數百里,再加上那晚……在激流中如此高速,也沒甚麼好奇怪的了。奴婢們竟然一個都沒有被淹死河中,怎樣看都是主人的計策高妙啊!」

我心有餘悸地道:「我覺得我出的點子都是垃圾,惟有一條大大地管用,那就是叫你們都與柳豐牢牢地綁了。若沒這條,那晚我們能活得一人,才叫奇怪!」

曲敏打了個哆嗦,強笑道:「好在吉人天相,主人是大福大貴之人,豈會有事?」

我睜開眼,笑眯眯地看着她,又指指自己懷裏。曲敏臉一紅,輕輕偎來,幽幽道:「主人莫不是又要強逼着牿賞人家了?」

我在她耳旁一吻,笑道:「敏兒也會害羞嗎?我原以為小怡訓練出來的,都是絕頂聰明絕頂漂亮絕頂不要臉的美女,哪知道你們的臉皮都生嫩得緊!」

曲敏扭頭嗔道:「誰不要臉啦?主人胡說要罰!」

我一時失言,不禁大為尷尬,連連笑道:「該罰,該罰!我今天才知道,小怡給我的,是強力臂助,一點也不亞於我武鋒營的戰士們……」

心中忽地一痛,剛剛還言語晏晏的我頓時色變,搖了搖頭,低聲道:「只恨我害人不淺啊!」

曲敏忙勸道:「主人,不要再難過了。人死不能復生,與其慚愧自責,不如想想辦法如何殺掉那個叫欣格的傢伙,為他們報仇!」

我咬牙切齒,鐵青著臉道:「此賊老子是非殺不可的,還有吉爾胡、麻可曼、麻奴、阿勒切……誰他媽的都跑不了!」

忽地,山道遠方高處有號角迴響。我們各自驚起,往那裏看着,只見道中慢慢馳下無數馬匹,都是些奇裝異彩的漢子。我心緒波盪,道:「不好,是那些異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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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末浮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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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前狼后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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