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椴《屠龍小編》第一章 1

小椴《屠龍小編》第一章 1

小編的花邊兒:

嗨!大家好,我是小編。

跟別的編輯不同,我是一個特別的小編——因為在雜誌社裏,別的編輯不會被人直呼為「小編」,可是我會……因為、我就姓邊。

當然,惡毒點兒的大哥會把我這個「邊」字念成四聲。他第一次這麼念時,我奉上了羞紅的臉。其實、那只是為了照顧他的面子啦,我是新人嘛,新人兵法的第一條不就是裝乖?私下裏,我對他的創造力實在頗有些鄙夷:他的創造性思維還停留在小學四年級——早在小學四年級,「小便」做為我的綽號就整整跟隨了我三年。

當然,在幼兒園裏,我的綽號還叫過「小辮兒」。每次想起那張穿着裙子梳着小辮兒的照片我就抓狂地在想把它撕碎一萬次,但是我不敢,因為青春期后,那張照片已成了俺媽跟俺之間唯一可以溝通的笑談。

順便提一句,我是男的。期待以後在諸多美女之間可以流傳起我嶄新的綽號:「鞭兒!」——最好再加一個字:「鋼鞭兒!」

再順便提一句,這篇文,是趁主編不在家,沒空審稿,偷發出來的。

一、四麻袋投稿

我拎着自己的頭髮,把自己硬拎進了太陽地。

「1、2、3、4……」我數得自己都快哭了出來,「1、2、3、4……」,我又認認真真地數了三遍,確認自己沒有眼花,那確實是四個麻袋。

然後,我乖乖地去食堂借了根扁擔,挑了兩袋最輕的,把它們挑出了編輯部大院。

——沒錯,那四大麻袋都是稿件。

一切都起因於上午主編找我的那場談話。主編開宗明義:「小邊,你說,你有幾個月沒送上來一篇好稿子了?」

我低着頭看着自己的白襯衣領子。大學四年,俺就換來這麼個白領子。據說,這是一種身份。但我擔心,主編一掃眼,就會看見我領子內油膩的垢邊。

主編有潔癖,他甚至可以用半小時的時間來擦他的那套茶杯墊,潔癖到手下編輯清稿后如果還有錯別字,一個字就要扣五塊錢。可他什麼時侯才會想起給我漲漲編輯費呢?好讓我也換台高功能洗衣機,最好帶全自動烘乾那種,因為我的出租房沒有陽台;最好再多加點兒,讓我也可以泡上個有潔癖的美眉,每天逼着我洗得個裏外泛白。

我努力把脖子和領子的交接處嚴絲合縫的貼和起來,堅決不讓領子走一點光。可主編的話卻雷一樣的貫徹到我的耳邊。

「一本雜誌的生存主要靠的是什麼?」

「市場。」

「難道你不相信我們的市場?不為這個市場的前景感到一種勃然的動力?這樣光明的前景難道對你都沒有一點觸動力?」

相信,我相信,武俠啊!那可是咱們中國的國粹——1954年,香港武術界的太極派和白鶴派發生了爭執,兩派先在報紙上互毆,後來約在澳門新花園打擂台。太極派掌門人吳公義、白鶴派掌門人陳克夫,兩個人簽下生死大狀,說明拳腳無眼,比武無情,一旦動手,死傷自負。然後年輕的陳克夫把年老的吳公義的假牙都打得飛了出來。

那天,《新晚報》的新聞大標題是「兩拳師四點鐘交鋒、香港客五千人觀戰」。據說《新晚報》總編輯羅孚為了滿足讀者興趣,在比武第二天就在報上預告將刊登精彩的武俠小說以饗讀者。第三天,《新晚報》就推出了署名「梁羽生」的新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從此,新武俠喧喧赫赫波瀾壯闊的歷史就此開篇。

——這可是俺求職時就背得個滾瓜爛熟的!

主編終於點點頭:「好,功課做得不錯。那市場需要什麼?」

「好作品。」

「好作品又需要什麼?」

「好作者。」

我越說越低聲下氣。他再往下問:「好作者需要什麼?」我只有老老實實地回答:「好編輯。」然後除了舉手投降般地大叫三聲「我是一個爛編輯!」外,估計就再沒什麼能跟得上主編思路的話了。

但人家主編就是主編,胸中丘壑豈是我可度量?他用一種悲憫地眼神看了會兒我,半天才道:「看來你依舊沒能明白。」

確定了我終於沒明白后,他循循善誘地說道:「你知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鍵盤?」

我連連點頭。

接下來就是主編語重心長的話了:「如果在使用紙筆的時代,我們可以說,好稿難求,因為那時代,大猩猩是寫不了小說的。但時代已進入了科技時代。你認為,大猩猩會不會敲鍵盤?」

我咧嘴一笑:「當然會,它們手指還長,不會夠不到數字鍵。」

「那如果有足夠多的大猩猩,只要給它們每個都配一台電腦,哪怕任由它們胡亂敲,按照概率來說,總有一頭會敲出來一篇好小說的吧?然後……」

「然後」主編看着我。

主編後面的話是啟發性的,也就是留給我說的。領導們都這樣,不這樣就不叫領導了。所以我馬上跟着說:「然後,只要有足夠勤奮、哪怕只略微比大猩猩勤奮那麼一點兒的好編輯肯認認真真地看稿,就總能在這足夠多的稿子裏找出部好稿子來……」

然後,我絕望地抬起眼,聽着主編和善地說道:「好,你終於明白了。」

「那麼,把雜誌創建以來所有的自然來稿都去給我梳理一遍!」

——於是,就有了以上那四個大麻袋。

俺把那兩個麻袋吊上了我的小閣樓,還翻出了去年的年終獎:一副蟲蛀了的拳擊手套,一拳拳向那麻袋上捶了下去。

那麻袋的年頭可謂久遠,據保管員說,還是五八年大洪水時抗洪救災后從河堤上撈回來的,雜誌社沒捨得扔,一直保存到現在。

於是,俺這個白面小生髮揮了前所未有的戰鬥力:不到三拳,就把那麻袋打得筋脈欲斷。

只見到灰塵一蓬蓬地蓬出來,好大個的麻袋呲牙咧嘴地露出了條醜陋的縫來。我恨恨地想:人常說創作是一場痛苦的孕育,這麻袋中所有的稿子都屬於生不逢時型,它要想第二次出生,必需要使用剖腹產!

——我打定主意,哪篇稿先掉出來,我就先看哪一篇。

以下,是看了三十餘篇「的、地、得」亂用,「像、象」不分的稿子后偶得的一篇。咱這裏全文照錄,不怕占版面,因為它本來就很短:

我們那兒附近的京城有個詞叫做「發小兒」。

我——即狹子,與破邪、苦兒三個人就是所謂的「發小兒」。

我們是破壞三人組,也是鋤強扶弱三人組。具體的三人組活動大事紀如下:

一、童年時,三年級的高大林欺負苦兒的妹子小甜,我們替小甜出頭,趁高大林上廁所時,我們向廁后牆下的糞池中估准其坑位投下泥紅色磚頭若干,成功引爆,收穫高大林哭罵若干。

二、初中時,破邪偷了家裏的酒,我們三個在學校操場上共飲。酒共一瓶,一斤裝,48度。因為破邪的父親第二天就要被槍決,而破邪堅決地認定其冤。我們三杯酒後商定要去劫法場。直至三人酒醉之後,於學校操場後方隱約聽得槍聲一響……后經確認,那就是讓破邪父親掛了的那聲槍響……槍響后,我們就睡著了。

三、高二,破邪帝殘——「狹邪兒」三人組自升入高中之後,均已進格為帝,排名不分先後,分別為:狹帝、破邪帝、苦帝。破邪帝於東關菜市場路遇小偷一名。自從破邪帝父親正法,破邪帝母親云:「此家名聲從此不好」,隨即悍然改嫁。其後,破邪帝頗欲一振家聲。那日,破邪帝路遇小偷,睚眥欲裂,奮勇上前,終因技業未成,捨身取義。臨了猶緊握替失主奪回之錢包,內共有現金三元七毛,據說失主發現丟錢包時,哭聲直追孟姜女哭長城之慘……只是、破邪帝從此高位截癱……

大事太多,不能一一照錄。但由此可見,我們是真正的「發小兒」三人組。而把我們三個人團結在一起的不只有義氣,我們還擁有共同的秘密。

我們三個都出身於橋東堡。三個家裏也都窮。小學一年級時,我們曾一起去河邊洗澡,苦兒說:聽說二腳趾大者它日事業必大,於是我們就開始比腳。

適逢有一個老頭從旁邊經過,見狀大驚,喃喃自語道:『腳踩七星,當是我徒!這三個小孩兒雖均未能腳踩七星,但三足相聯,卻是七星形狀,我當授之以「屠龍之術」。

這老頭兒自稱「葉公」,他堅決地要收我們三人為徒。我們三人害怕,不敢答應。他便說此後每日午夜,都在堡東的小柳樹林兒里專等,以半月為限,過此不侯。

半個月後,老頭兒走了。可他已收我們為徒,各傳功夫一套,說習成之後,當可屠龍。我們不得不害羞地承認,其實後來我們都去了那片小柳樹林兒,還是瞞着別人去的——自此我們日夜苦練,以期大成。

這就是我們有自信去劫法場的原因之一。

可自從破邪帝殘后,我也終於明白,所謂「屠龍之術」,原來一無可用。可我們確實曾苦練十餘載。在破邪帝的病床前,我們彼此相顧凄然,第一次感受到時光的力量,還有,什麼叫做「十年」。

接下來兩年後,我高中畢業,苦兒帝將去磚窯打工,破邪帝御體殘疾如舊,我們三人再次相會於小柳樹林兒,依舊用塘瓷缸子帶着偷來的酒。他兩人送別我去上大學。那天我們彼此互問:「屠龍術你們還在練嗎?」

但見彼此點頭,滿面慚然。

大學四年,我們三人還時常通話,知道彼此仍勤練「屠龍術」不廢。這時「屠龍術」已成我們三個人彼此之間的笑談。但小時練慣了的,明知其無用,還是拋它不下。

時常電話里一說到這兒,話筒中只聽到三個人一時默然,如同酸文之所謂:「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十三歲時我們期望長大后可以行俠江湖,十五歲我們盼著長大了可以橫絕天下……如今不過、我們長大了,也沒期望了……

一次苦兒帝來電,說上月偶然回家,歸途中在橋東堡街上,於滿街熙熙攘攘中,忽遇到一斷腿老人在沿街行乞。他鬢髮垢亂,形容悲慘,幾乎已不成人形,而那人、卻正是曾授我們武藝的「葉公」。

苦兒帝說,他一時怔在那裏怔了好半晌,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是把那老頭兒漠然望着,良久之後才掉頭而去,也未舍給他一文錢。

又三年後,破邪突然半夜來電,告訴我苦兒帝駕崩。其緣由是公車上遭遇車匪路霸,匪徒欲當眾強姦車中妙齡女子一名,於滿車漠然中,苦兒帝奮然而起,可惜寡不敵眾,終於身中數刀,不敵身死……電話那頭,破邪帝說完這些后默然良久,才繼續告訴我:「苦兒帝駕崩時,身無長物,這些年的打工也沒讓他積攢下幾分錢,何況他好像還在扶助小甜。民警最後在他胸口衣服下只尋到小書一冊,恰正是咱們幼年時承傳的屠龍術典藉《龍文鞭影》之薄冊,此書,你我三人分得其傳,沒想到這數年的顛沛流離之間,苦兒帝猶是勤習不輟。」

——那書到得破邪帝手中時,已是血污汗漫,有數頁文字為血所沾,幾不可識。現破邪帝將自己與苦兒帝所秘藏之《龍文鞭影》秘藉俱寄到我處,托我代為處理。

我思考再三:三本秘藉,終於合而為一,但我也終於不忍再練,卻又不忍丟棄。聞貴刊為武俠專刊,特寄貴處,聊錄此文以述前因後果之由來。

我默默地放下稿子,腦子中只覺得一片空白。

這算一篇好稿子嗎?為什麼感覺有些怪?俺還是趕快把我們雜誌社的文學理論找出來,以為斟驗。

可那些文學理論一時一個字也跳不進我的頭腦里來。嗯……這文結尾處有點兒消極……可誰他媽能說我現在的日子過得就不消極?而且……我撓撓頭皮,想起了關鍵的一點:這稿子裏缺少愛情!

——要是狹子能和苦兒帝的妹妹小甜來上一段怎麼樣?我腦子中立時跳出了一個像哈密瓜香水梨杏仁露、身上總散發出這樣香氣的女孩兒的模樣來,一時不由對作者大感泄氣:哪怕你不能轟轟烈烈來一場大俠生涯,還不能酸酸甜甜地奉上點愛情橋段?

身邊的灰碎碎地落着。閣樓里的灰塵將落盡了,餘下的跳起舞來。在百葉窗縫隙間的太陽光里,我看見手中那薄薄的幾頁紙上也滿是塵埃。

不知怎麼,我快要傷心起來。可當編輯若為稿子感動未免太不專業,我自己沖自己咧嘴一笑,喃喃道:「這故事倒編得還圓。」

然後,對着鏡子,我忽然發起呆來,用兩隻手扯著自己兩邊的嘴角,扯出一個笑容來。

只見到鏡子上灰塵漫漫,映着稿後面前朝編輯的兩句評語:

「不文不白,可笑之至!

作者真讀過大學否?或者就是一學工的?」

不管它了!看了這麼個拿不定主意的稿,我覺得自己今天的工作已算很賣力。又是月底,再賣力的工作也沒什麼余錢可用來酬勞自己了,我能酬勞自己的只有睡眠。

所以我背靠着一個麻袋,和它肚子裏泄出來的雪片似的稿件,很快進入夢鄉。

……睡夢中,本小編夢到自己升職當了主編,當了主編后,有了自己的大辦公室,動用權力調來了倉庫里所有的麻袋裝修了我的辦公室。而小甜不期而至地飄然而來。她真美,就是披着麻袋也不掩其美,越是粗糙的麻袋越能襯出她皮膚的嫩白。

……一感到那麻袋上粗糙的纖維扎着她水嫩的肌膚,我的心裏就忍不住痛惜起來……至於我那個「前主編」,嘿嘿,正在我手下當小編,他被我折磨得一腦門子官司,也沒工夫潔癖了,光在忙着找猩猩。這時,他正一次牽着十二頭猩猩,一輪一輪地來讓我看,說這都是他新發現的好寫手。可我指著稿子怒責:質量這麼差,難道你是在跟這稿的作者、那個母猩猩在談戀愛?!

如果不是電話鈴響,我可能就會這麼在睡夢裏笑上一晚,明天早上到辦公室時,嘴巴肯定已經發歪了。

電話鈴響起時,已近午夜十二點。

猛然被電話鈴驚起,我接起聽筒就要罵人——可罵人的話還沒出口,卻發覺電話是華英雄打來的。

華英雄是現實生活中我認識的唯一一個「練家子」。他從五歲起,就被市體校的武術教練看中,從此開始了他長拳短打的生涯。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初中的學校運動會上,當時一身白色綢衫綢褲,腰上一根鮮紅的小腰帶,手裏颯爽英姿地握了竿長槍,槍頭上還掛着紅纓,沒等他那一套槍路使出來,我就被他驚艷得暈了。

這小子,憑着這一身身手,升學都很順利,一路重點初中、重點高中、直到省體院地延續着他的颯爽英姿。隨手還拿了一些省級武術比賽的大獎,據說,他還是他們體院裏預備衝擊全國武術套路冠軍的寶貝苗子。

可突變發生在他大三那年,他被一個練拳擊的給揍了,揍得還相當慘,三拳五拳,就被打趴在地上,胳膊都折了。不過這小子倒硬扎,始終沒有求饒。他說,那時他都沒傷心——不就是住院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出了院他大可以重新來過。

可出了院后,他還沒拆夾板,頭一個去找的就是他的教練。

見到教練——那個據說是國家級的武術教頭,他馬上開打。

然後……三拳兩拳,他居然把自己的教練給打趴下了。

「當時,我就崩潰了。」華英雄這麼跟我自述當時的場面。「一見到那八十萬禁軍總教頭居然在我拳頭底下倒了,我就懵了。腦子裏只剩下一句話:『假的、都是假的!』」

「他媽的,跟教練對打之前,我還只當是我自己沒練好。輸了怕什麼,那打拳擊的小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在不了我哪兒跌倒了哪兒爬起來!」

「可……」

他忽然說不下去。

我想像着他當時如何的一臉怔忡,說不定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淚流滿面——十年夢破!那小子當即一把砸了自己胳膊上纏的夾板,丟下被他捶倒在地的武術教練,一怒之下,輟學而去。

如今,他就在湖邊上遊人如織的地帶開了個大排擋攤兒。因為他依舊英姿颯爽,娶個排擋西施當然易如反掌。娶了那排擋西施后,他就安心當起老闆,其它什麼都不幹。

他就這麼開始了他心喪欲絕後追求「混吃等死」的日子。也開始了喜歡一個人喝悶酒的日子。只是酒醉后時常自罵:「媽的,我當不了武松不說,連吹自己是蔣門神,我也會臊得慌啊!」

「……假的,都是假的!」

一聽到他的聲音,我一手握著聽筒,一手就開始麻溜地穿衣。

這一隻手穿衣的功夫就是在我接華英雄電話時練出來的。

每接到華英雄電話,我保證立馬會覺得肚子餓。然後口水就在口腔里泛濫,五分鐘內,除了烤肉,什麼也想不起來。

然後,十分鐘內,我先打的,再繼之以短跑,百米衝刺地直衝刺到南湖畔柳蔭下那個大排擋。

「假的、他奶奶的,都是假的!」

華英雄說完這句話后,就捶了一下桌子。

只見大排擋的桌子被他捶得砰然一震,無數陳芝麻在桌子縫中蹦了起來,那肯定是燒烤肉串兒上掉下來的,癟得像是虱子。不知怎麼,這虱子樣的芝麻每回一見都能勾起我的食慾。

我小心地四處看看,低聲道:「別,老闆娘在那邊看着呢。」

我在意的是——她不只在看着,她手中還在烤著要請我吃的雞翅、軟骨加純羊肉串。

沒想華英雄更忿怒道:「老闆娘是我老婆!你書是怎麼念的?老闆娘不是說老闆的娘,而是、老闆的老婆!」

說完,他沖着老闆娘一瞪眼:「你動作快點!」

吩咐完,他使勁地揚着手中的報紙:「你看看這上面都說了什麼!什麼世界前重量級拳王霍利菲爾德挑戰少林——就是被泰森一口差點沒咬掉他耳朵的那個,可少林寺卻他媽的沒一個人敢應戰!他們不只不敢打,沒拳腳,連牙也掉光了?枉我小時候曾把《少林寺》看了它個幾十遍!」

他說一句,就捶一下桌子。

老闆娘皺着眉毛望着我,因為每看見我一次,她就得買一張新桌子。哪怕小邊我一向沒什麼女人緣,可她這樣的目光還是不免讓我心寒。

華英雄繼續地發泄着他的憤怒……我畢業以後,當武俠雜誌的小編以來,還從沒領過什麼福利,華英雄算我這個武俠編輯意外結交的善緣。因為我的工作,他但凡對武術有什麼不滿,馬上就會想起我,立馬把我叫過來訓上半天。

不過,他是好人,訓的同時會不忘給我燒烤出一頓大餐。

「上一次我還看到人家泰拳高手把咱們所謂的國術高手打得滿地亂爬!武術有什麼用?花拳繡腿,都是吹的!」

我心念著羊肉串,連連附和道:「沒錯,天底下哪兒來的武功?無論是輕功,太極,四兩拔千斤……那都只是放在字面上好看。錢鍾書他老人家早說過了,中國人都是語文狂,在武俠小說中這一點表現極為明顯。何況魯迅他老人家還說過,中國人都是阿Q。阿Q不是只能偶爾打贏下小D,卻絕對打不贏王胡?以我大學畢業論文的考證,那『王胡』既然稱之為『胡』,可見他不是漢人,而是西域粟特地帶遷居過來的昭武九姓的高手。他雖打敗阿Q,跟咱們的傳統武術也絕不相關,他用的應該是西域拳。以我多年的閱稿經驗……」

還沒等我說完,就見華英雄惡狠狠地瞪着我。

我一下就閉了嘴。

卻聽他道:「這話我能罵,你不能!你罵算什麼?」

他的目光一時充滿了鄙視。

「你不就是武俠版的小編?」

他揚揚手裏的報紙:「你知道是假的,還好意思整天販賣?你為什麼不去剃了頭出家,到哪個少林公司CEO手下當差?沒事兒給來訪的霍利菲爾德擦擦皮鞋?」

我老老實實地挨訓,痛苦地聽到他又一拳擂上了桌子邊。

只聽他沖我大罵道:「虛偽,真他媽的虛偽!你根本不信武功,卻當着什麼武俠雜誌的小編……你也根本沒當我做朋友,來看我只是為了混一頓好飯!」

被他這麼罵了,我不由猛地悲從中來。

空肚子喝了一點酒後,我也有些高了:媽的,這世上怎麼任是誰都可以看我看得如此之穿?從主編,到華英雄,再到我從小到大遭逢的美女們,當然包括我自己的老媽。我連虛偽都虛偽得這麼不高竿?

我啞著嗓子沖華英雄說:「我不是小編,我是大猩猩,一個給大猩猩看稿的大猩猩小編。」

可華英雄叫我過來不是為了聽我訴苦的,只是為了讓我聽他說。

我的語聲遠沒有他的高。我一時醉眼迷朦地看向他身後的湖面,那半夜后浮着城市裏所有油膩水垢的湖上飄着燒烤的煙。

滿湖煙水,卻已非當日江湖之煙水。湖裏早沒有了魚蝦,卻有着油燜大蝦的味道。我是那湖岸上日漸乾涸的「小蝦」,挺著乾癟的殼子,如同豎着我大學四年換來的白領,在如今乾涸的湖岸邊,每日看着大猩猩們寫的稿,試圖在裏面壓榨出所謂「江湖」的味道來。

我忽然覺得自己想吐。

就在這時,只聽華英雄斷喝了一聲:「假的!」

他聲音太大,把我想吐的東西都噎回到嗓子裏面。這一下獅子吼吼得我內傷不淺。編輯寶典之一:一篇稿子,看到第三遍時,多半會想吐。可見想吐的感覺我已習慣了,可這次,未免太過厲害。

可我忽然瞪大了眼,望向華英雄身後的湖面。

「江湖是假的!」

華英雄大吼著說。

——我揉了揉眼,懶得管他吼的是什麼,只覺得不可置信:難道我真的喝高了?以我一向自我佩服的自控力,也喝到出現幻覺了?

「功夫也是假的!」

——我看到華英雄身後,遠遠的湖面上,一高一低兩個人影正在一追一逃。我清醒地看到,那兩人的腳底,一彈一彈地輕輕地靠近水面,然後迅即彈起,藉著這一湖油水上超強的表面張力,在湖面上飛度。

我的天!

——登萍渡水!!

那可是傳說中的頂級輕功啊!!!

可華英雄又一拳擂向桌面。

「媽的,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我說,你弄的那些什麼玩藝兒,都是中國人的YY自欺,沒一根毛不是假的。」

可我只見到湖面上後面追的那個老者的身影削瘦,鬚髮斑白,他突然伸腳一彈水面,躍起於浮滿湖面的煙靄之間,雙臂平伸,如同傳說中的鷹爪門,如同鷹擊長空、直擊萬里,直接向前面那個人撲去。

前面那個人,突然用我的家鄉方言泉州話大吼了一聲:「葉公,饒我!」

——這個城市,想來該沒幾人能聽得懂泉州話。可讓我感到震動的可並非他鄉遇故知。我的身子猛地一激靈:

——葉公!

華英雄已經把自己灌得淚流滿面。老闆娘不敢來招惹他,因為他雖說功夫都是假的,對老闆娘的拳腳可是真的。

只聽得華英雄一聲斷喝道:「都他媽是假的!」

——而湖面上,那個在逃的大漢假意求饒后,像支持不住登萍渡水這等頂級輕功了,雙腿跪下,勢道過猛,突破了一湖油水的表面張力,水猛地一下沒到膝蓋。

——那個老者手下略慢,似欲饒他。

——可那大漢在水底,卻摸出了他的傢伙來。只見滿天亮晶晶的、冰冷冷的、光芒一閃。

以我多年從事武俠編輯職業的經驗,那該是……暴雨梨花釘!

——然後,最讓我驚詫地一幕出現了:我只見到一把大刀在空中赫然出現。

那刀一劈,如挾着我看稿多年後早已痿盡的激情,化成千人斬、萬人斬、「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一斬。

——屠龍之術!

只見暴雨梨花釘如同小孩兒們放的煙花把戲一般,在那絢麗已極、壯觀已極的巨闊刀鋒下,一霎間已消失不見。

而那大漢的身子沒有一點兒聲息地就已中了刀,沉入了滿湖煙水裏。

至於那個老者,如同一隻仙鶴一般,得手之後,單足立在那湖面之上,手挾一把大刀,睥睨至極、也傲岸至極地停頓了下,單腳一彈水面,一飛衝天。

二、喝早茶時,警花來了

「牛肉麵!」

砰地一聲,一大碗牛肉麵直接就摔在了我的面前。

早晨八點鐘的早點鋪內外早已是一片狼藉。窄條桌四周的地面上,用過的餐巾紙、方便筷、豆漿杯、一次性碗與膠袋零碎了一地,泥濘得都適合穿着釘鞋的大俠們走進來。

這家早點鋪的名字叫做「牛客棧」,不知算是給牛住的客棧還是給「牛客」住的棧。街東頭的天上低懸著一輪灰紅的太陽,那是把這條街塞得滿滿的吃喝拉撒之外、唯一帶點藝術性的裝飾了。

太陽底下,一個預先就感到疲憊的清潔工拖着他絕望的拉圾車與絕望的掃把,絕望地在那兒挪動着。

他從沒征服過這條街上的拉圾,看他滿身臟污的衣服,像早已為這條街上的拉圾所征服。

——對於這一切,我只能說,我住的地方,很江湖。

而今天早上,我的頭也很「江湖」地頭疼欲裂著。一小半,是為了昨晚那不知道數目的幾大瓶啤酒;一大半,卻是為了那篇惱人的稿子與它引發的問題:昨晚,那一切到底發沒發生過?

從一睜眼起,我就在為這個問題糾結著。

直到那碗牛肉麵砰地一下摔在我的面前時,我才猛地就清醒了。這世上再沒有比憤怒更讓人提神的了:我、的、白、襯、衣!

——我勉力維持,想在洗衣機壞了的日子裏盡量保持衣服的乾淨,爭取可以把它多穿上一天,在這灰撲撲的城市裏努力保持整潔,我容易嗎我?

我忍不住怒目瞪向那個送面的四川小妹。

只見她胖嘟嘟的,比她臉頰更圓的是她的那對眼睛。她這手摔碗的姿式依然如故。每天早上,在我碰到她之前,我永遠都不會清醒,只有見到她,我才會猛地清醒過來,她比我們主編都要好用!

隨着那一碗面砰地一聲落下,我只見到麵湯上一大顆油珠跳了起來,慢動作似的直飛向我的眼帘。

一個武俠小編的素養這時才有所體現。想像里,這碗中的麵條騰地一下根根直立,那就是傳說中蜀中唐門的最新暗器,叫什麼名兒來的?「煩惱三千」!

我嚇得縮脖往後面一躲,心中叫了一聲不好,然後只覺得胸口一燙,低下頭,正看到那團油跡在我胸口上浸潤開來。

我口裏怒罵着,可那四川小妹早已扭著腰施施然地走開。旁邊兩個等面的傢伙正在那兒悄悄地說話……一個說:「生意可真是越來越難做了」,另一個感嘆:「自從老大身邊多出來了那個新來的保鏢,不知怎麼就突然變得這麼泄勁?」……他們一邊感慨,一邊還沒忘見我吃癟時抽空揀了個笑。

看來這兩人是左右哪條街上的兩個小混混兒。

俺從來不正視這種人——因為,我怕他們。

笑就給他們笑吧,我是不敢追上去跟那四川小妹對吵,哪怕我是一編輯,她罵人詞庫里的辭彙量可真不是蓋的,遠非我所能望其項背。

可街上忽然傳出來十來條狗的叫聲。這麼雄壯的狗叫聲一早上可還很少聽到。然後,我只見街對面的梧桐樹下面,多出了十幾條黑黃毛色的德國狼犬。

——黑背?

我心裏一激靈,那可是警犬!

隨着警犬出現的還有穿着制服的人。他們肯定不是管我們這地區的警察。只見那幾個警察小夥子真是長得又精神又拽,一身黑藍色的制服,上面的銀扣子顆顆閃亮。真是哪兒不好拉風,怎麼跑來我們這小廟來上演制服誘惑來了?

他們一出現,我身後那兩個小混混立時禁了聲。我心裏不由暗道:不至於吧?國家警力資源就這麼充足?為了兩個小混混值得排出這麼大的陣仗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看短訊,我的頭皮立馬發麻。

那短訊上只有兩個字:

——「快閃!」

短訊是黎黎發過來的。

話說昨天晚上,我眼見着葉公一把大刀把那名大漢劈進了水底里去,我初中的物理知識,高中的理性教育,和從大學里學來的懷疑精神一起混合發作。直到跟華英雄喝完酒,我都一直地在不停地擰自己的大腿,疼得鑽心可還是沒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夢中。

……葉公!

難道那篇讀者來稿寫的全是真的?可它如果是真的,那這個世界豈不是遠比我想像的還要複雜混亂?

我是沒力氣追查這件事的真相了,所以我在小閣樓里睡死之前,先給黎黎發了條短訊。相信以他那樣的職業精神,這件事在我醒過來時必然已大白於水面。

我發的短訊是:「南湖上有人行兇,半夜十二點,有人沉屍湖面。」

黎黎大名黎離犁,是這個城市裏早報的記者。他是社會版的,這一版一向油水最少。那小子混得分明不得意,但還是不改他的拼搏敬業精神。自從他那篇《漂泊女編輯慘遭無良主編調戲》面世以後,我早已裝作不認識他。

可這時用得着他了。南湖水淺,我猜以他的熱情,哪怕已半夜一點,他也會打的趕去,叫上一條船,甚至不惜親自下水,也要探個究竟的。

可他這條短訊是他媽的什麼意思?

我眼皮一垂,就看到了桌上不知誰留下的一份早報。迅速一翻,社會版短短几百字的短訊證實了黎黎的職業素養真不是蓋的。

——他真的找到了那具屍首!還半夜報警,凌晨出稿。稿子寫得新聞三要素俱全,且短短几百字裏,還摻入懸疑小說式的筆法,叫人讀後欲罷不能,真是大見精彩。

報導里首先認真描述了案發現場:黑夜、煙水、大排擋遊人的旁觀。事件:沉屍,以及屍體打撈上來后,屍身上那一條暗白色的線。

那條線從死者顱骨直到尻骨地直劃下來,把那死者隱隱劃分為兩半。可死者身上並不見外傷,死狀安詳而詭秘。死者手裏還攥了個針筒樣的東西,據記者偷試,像還可以發射,更像是武俠小說中描寫過的「暴雨梨花釘」一類的暗器。最出奇的是,屍體打撈出來后,死者的身體兩側,沿着那條暗白色的線劃分出的兩個區域,體溫完全是不一樣的,甚至用手觸摸都可以感覺,一邊冰冷刺骨,一邊卻是火燙的。

——原來那一切都是真的!

轉眼之間,就見那幾個刑警小夥子已沖了進來,控制了這個小小的牛肉麵館。

我終於有機會見到那個泰山崩於前都不動聲色的四川小妹嚇得臉色發白。眼角一瞟,卻瞥到一個刑警去了旁邊的報攤。他二話不說,就把那報攤上所有的《城市早報》都給沒收了。這時,我身邊一名刑警走過,我桌上的那份早報也被收了去,而店中所有客人正在看的、還沒看的早報也均已遭到沒收。

——政府在回收所有的《城市早報》?為什麼?難道,與黎黎發出的那篇報道有關?

這時,我又收到了黎犁的第二條短訊,那短訊只有四個字:

國家機密!

一看到這四個字,我只覺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果不其然!一時,我又是興奮又是緊張,當然,更多的還有害怕!我一個三流小編,再沒想到,做為報料人,居然有一天會被牽扯到國家機密裏面!

國家機密的聲勢可不是蓋的。只見十幾條大狼狗在店內嗅來嗅去,每個食客面前幾乎都蹲了一頭。年輕刑警們的臉上跟大理石一般,全無表情。

有食客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場面,興奮至極,掏出手機就要打,當場就給沒收了。我端坐在那裏不動,看着刑警們把店裏所有的食料都取樣,裝進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里。店老闆早嚇得雙腿發抖,如不是老闆娘撐著,早堆碎進了他的牛肉鍋里。忽聽得店裏十幾條狼狗齊聲吠叫,那叫聲狂悍,加上店本來就小,回聲巨大,嚇得我渾身一哆嗦。

然後,只見那十幾條狼狗惡狼一樣地沖了出去,直撲向店外。

那店外面,正施施然地走過一條豬來。

我不是沒看過豬,但真的很少在城裏看到豬,且是一頭穿着衣服的豬,還是一頭衣服上綉了花的豬,還是超漂亮超小的一頭豬。

那頭豬,料來就是所謂的寵物「香豬」。

眼見它這麼小這麼白凈,我突然很能理解那些狼狗們雖然對牛肉罐不感興趣,但一聞到它來,立馬齊齊拋了職責,狠衝出去。

店裏那麼鎮定自若的刑警們一時也變了臉。他們嘴裏不說,想來對自己適才威風的煞氣也大感滿意。這時眼見一頭豬破壞了訓練有素的狼犬們的職業操守,幾個小夥子的眼睛裏立時露出殺氣來。

奇怪的是,那頭寶貝豬見到這麼多狼狗衝出來,一點也不慌。

只見它優雅地側了側脖子,似是在沖後面招喚。

難道這豬帶的還有保鏢?

我先只聽到豬脖子上的小鈴鐺在一大片狗吠中清脆脆地盪,隨後就見到一個美女走了出來。

那美女身材高挑,最少有一米六七,穿了一件亞麻布的小開領襯衫,一條卡其布的褲子,褲子從髖部緊緊地裹下來,我聽到自己喉嚨里咕嚕了一聲,那曲線!

眼見這麼個美女窈窈窕窕地走進了惡狗的包圍圈,為了救她的寶貝豬兒,我只恨不得可以搶先出手,驅狗救美。

……可是,看了眼那群狼狗,還有狗的主人,我怕啊。

可美女不怕。

她施施然地走近,手裏原來還提着個拴豬的項圈。她把那項圈輕輕地擺着,像趕蚊子似的趕着那些狗。那些狗也不知中了什麼邪,竟低嗚著退後。這下,它們的主人可覺得沒面子了。

我眼見他們臉色一沉,不是針對美女,而是針對他們的狗。有人公事公辦地伸手一攔,彷彿交警喝令停車的姿式,我直着眼盯着那隻停在美女胸口不及一寸的那隻手,真恨不得可以把那隻手剁下來,只聽那刑警公事公辦地道:「執行公務,閑人免進!」

卻聽美女嗤聲一笑:「閑人?」

說着,她回手指了指自己胸口的銘牌。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她的胸口居然還有一枚閃閃發亮的小金屬牌兒,上面寫的什麼字離得太遠我也看不清,心中不由猜到:難道是警花出更?還是很高級的警花出更?

卻見那美女已沉下臉來:「你們這兒誰負責?」

那些刑警們一愣。

卻聽那美女吩咐道:「都給我撤了。像你們這麼咋咋呼呼的,是怕事情還不夠亂?」

哪怕那一干刑警們再沉着冷靜,也受不住了。

卻見那美女一揚手,手心裏露出個證件來。

我其實什麼也沒看到,只見那證件上的金屬徵章實在耀眼。照那光亮度,我都懷疑不是純金就是純鈦了。

美女掃了店中一眼,淡淡道:「這事我現在接手了,沒特偵局的事了。你們就負責收報紙好了。」

然後,她施施然地走了進來。

特偵局是什麼衙門?想來級別不會低。

但級別再高,也被一個美女給掃盡了威風。我眼見特偵局那幫刑警小伙兒一個個心中不甘,但不甘怎麼樣?官大一級壓死人,還是帶着他們的狗,乖乖地撤出了小店。

只見美女往店中掃了一眼,打了個呼哨,她那隻小豬扭著屁股就歡騰起來,在店中繞了一圈,一轉,就轉到了那兩個混混身邊,扭脖沖美女看了看。我不由有些幸災樂禍,看來報上說豬的智商要比狗高,果然不錯。

可這時,那豬兒向美女舉報完兩個小混混后,不知怎麼,小尾巴一甩,竟朝我走了過來。

它不只走了來,走到我身前,還立住不動了,屁股后的小尾巴左搖了三圈,右搖了三圈,連我這不懂豬的也知道:事情不對了。

然後我才回憶起黎黎發來的第一條短訊:

——「快閃!」

那美女眼皮都沒抬,對着我們三個說了聲:「跟我走!」

然後,一轉身,徑自走出門外。

我一時跟那兩個小混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交換了半天的眼神。可看人家美女收拾刑警那兩下子,要收拾我們還不是幾秒鐘的事,只能站起來,挨挨蹭蹭地跟着她走上了街面。

街盡頭停了輛碩大的吉普,老式的,那種黃綠色,簡直好多年沒見。記得解放大片里,那還是給首長們專用的。

美女一打開車門,徑直上了駕駛座。

那頭豬不用請,自己跳上了副駕駛座。我跟那兩個小混混互看一眼,只有乖乖地上了後座。還沒等我坐穩,只聽呼地一聲,吉普就啟動了。我就奇怪了,這破吉普,本來上駕校時我也用過,咋沒見過這麼大馬力的?而且它個頭怎麼這麼大,簡直比我學車時開的大了一倍都不止。那輪子高的,腿短的人還爬不上來。就這架式,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百公里加速六秒幾?

於是,我忍不住開口問了一聲:「喂,你這什麼車啊?」

回答我的是發動機轟轟的引擎聲。

我不由更加納悶,在發動機聲里,又大聲地問道:「我見過老吉普,可沒見過個這麼大的,跟我在駕校學車時用的全不一樣。」

然後就聽那美女冷淡地答道:「因為我們處長說要低調。低調你懂嗎?就是要學會偽裝。所以這車的底盤是悍馬的,發動機是悍馬的,只是殼子改成了老吉普式樣。」

說着,她在後視鏡里掃了我一眼:「還有,別叫我『你』,叫探員,聽到了嗎?」

「什麼探員?」

「G探員。」

我坐在後排座上已忍不住屁股扭動起來。呵呵,悍馬,小哥我還第一次坐噢!這世上坐過悍馬的想來不少,開悍馬的孫子想來也不少,但坐過這種國家權威機關改裝過的悍馬的有幾個?

俺可不怕,那兩個小混混卻已經面色發白的孫子似的縮成一團。可我怕什麼,咱是守法良民,雖說個人收入所得稅一向交得只有那麼一點點,但坐上這麼大油耗的國家秘密公務車,讓我占回偏宜的感覺大大的。

猛然「轟」的一聲,我正美着,扭頭一看,發覺美女開車,果然不走尋常路。本來一條城郊路走得好好的,人家一擺方向盤,竟向公路下荒著的河灘里開了下去。

我的頭直接就撞到了車頂上,一邊揉頭,一邊不由怒叫道:「喂,你會不會開車?」

那美女甩了句:「對不起,後排沒有安全帶。」

我這時已開始害怕起來,不由謹慎問道:「你要帶我們去哪兒?」

「回機關。」

機關——這名字聽來有些古怪感。

「可是」我望望車外,車子正在河道上的大石頭上面行駛着,「這兒沒路啊!」

卻聽美女冷然道:「有路的地方,怎麼能通向機關。」

——原來是……秘密機關!

怪不得人家開這麼大輪子的改裝悍馬,人家機關根本就在不通路的地方。一想到這兒,我不由就有些後背發寒。一邊腦中亂猜道:是不是我的基因序列出了問題,他們要抓我過去當小白鼠似的試驗?

只見車子跋山涉水,專揀匪夷所思的地方走,走了好有半小時,才上了一條盤山公路。那盤山公路修得可好,平滑得跟絲緞似的。我一邊跟着車子在盤山公路上轉,一邊不由好奇:難道,這麼好這麼長的一段山中公路,居然是密閉的?跟外部世界全不相聯?

只見車子一連過了十幾道哨卡,每過一道,我的心裏就咯登一下。這藏在山裏的機關究竟是什麼機關,而給我們開車的美女居然沒有名字,就叫做:G探員!

車頂上落下幾個面罩,美女說話依舊簡練:「戴上!」

看來,是真正要進入保密的核心地段了。

我心有不甘,情有不願,但只能聽話戴上。眼前一時黑壓壓的,這下可真是什麼也看不見了。

十分鐘后,我聽到車子停下來。

再過了二十分鐘,我們磕磕絆絆地一路走下來,當我們被允許摘掉面罩時,我不由驚訝地合不攏嘴來。

我本來以為會被帶到一個電影里軍方試驗室模樣的房子裏面,到處都是玻璃、顯示屏與試管,沒有窗子,因為房子在地下面。沒想到,我們處身的地方竟是如此的優美,滿眼望去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竹子。那麼綠而幽深的竹林裏面,烏瓦白牆,卻有個中國式的小院。我們正站在院中,腳下是鵝卵石鋪就的小徑。還有鳥兒在竹林中跳躍着。

——這是什麼地兒?難道是瀟湘館?拍《紅樓夢》的影視基地?

卻見那美女這時頭上已戴了個斗笠,像傳說中的女俠一般。她似乎很得意於自己的機關所在地,可她的口氣真不客氣,她皺着眉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帆布鞋,只見那雪白的鞋邊上這時已沾上了點泥,她斷喝道:「給我擦乾淨!」

我怒得一梗脖子,老子不是你的人犯!一邊心裏還在想着,表現出倔脾氣來,會不會讓她由此多少有些欣賞我?然後才發現她那句話根本不是跟我喝的,而是朝向那兩個小混混。

那兩個小混混立時彎下身子來,找不着布,一個只好用手擦,另一個,抻出自己的衣服角,來擦美女腳下的鞋邊。

卻聽美女這時才開始訊問道:「你們是什麼組織的?」

那兩個小混混連連搖頭否認。

可美女哪兒那麼好騙,厲聲叱道:「你們現在跟我裝十三?」

卻見那兩個小混混面色大變,驚詫地抬起頭,愣愣地道:「警官你已知道我們是『裝十三』組的成員了?難道,我們組發展得那麼快,都已上了國家秘密情報網的檔案?」

美女像是也吃了一驚,沒想到隨口一句,就詐出了小混混們的來歷來。

可她當然不動聲色,冷笑道:「就憑你們……還國家秘密情報網檔案?別叫我警官,我說了,我是G探員。」

想了想她又問道:「你們老大最近怎麼回事,身邊聽說多出了個保鏢?怎麼他的販毒網最近好像沒什麼動靜了?他不是跟金三角那邊的18K聯絡緊密嗎。緝毒組那邊的小夥子們最近本打算抓他,怎麼他突然一動不動了?」

卻見那兩個小混混哭喪著臉,一個應聲道:「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本來我們盤踞在潘陽街地面,生意一向紅紅火火的。

「但一個月前,那天下着大雨,我在老大的門口值班,突然來了一個人。您知道,隨便來生人,我是不能放進去的。可那人長得相當嚇人,一張寬臉上,有半張臉都是紅斑。那紅斑看着跟地圖似的,又像加拿大國旗。他說他要來應聘當保鏢,我還攔著,可他自顧自,一伸手,門鎖不知怎麼就被他擰開了,揚揚地就走了進去。」

「我在外面,不敢跟着他進去。心裏想,這小子闖進去,我們老大是什麼狠人?豈肯輕易放過他的?這麼大雨的晚上,沒準我又要輪到倒霉的拋屍的活兒了。可裏面居然一絲動靜都沒有,我整整等了一晚,還是沒什麼動靜。

「第二天早上……老大宣佈說他多了個跟班。此後,我們『裝十三』組就再沒了什麼動作,眼看着『紅伶』他們那伙人搶了我們多少地盤,老大卻一直沒吭氣。」

「再以後,老大每天出來,也沒見帶那個保鏢,倒都是他自己親自出來端飯,看着倒像他是那保鏢的保鏢似的……」

他話沒說完,猛地驚恐地張大了嘴來。

我只見到一道紅色的影子從他瞳孔中掠過,刺客!情急之下,我什麼都沒想,一翻身,就撲到了那個美女的身上,一下就把她壓倒在地。

倒地的過程中,我還回頭,眼見到一把楓葉鏢,就那麼挾著兩道疾風,直插在兩個小混混的喉嚨口上。

他們聲都沒來得及出一聲,就此倒地一命嗚呼。

同時,我聽到自己腦袋上面一聲疾響,抬眼一望,只見一隻鏢直插進我原來處身後的柱子上,三角葉形的鏢身上,差點沒沾上我跟那個G探員的血。

然後,我只聽到轟然開響。

卻是G美女——我還是不習慣叫她G探員,在倒地途中,已從自己褲腳里摸出槍來。那響聲就是她的槍響。

她手裏不只一把槍,居然一掏就掏出了兩把。那槍可真大,也不知是什麼型號的,我只見到隨着那槍聲響起,反座力震得她肩膀一顫一顫。可隨着那肩膀一顫一顫,我感覺自己胸口下,她胸口上似有兩個小鴿子在那兒輕輕抖動着。

可惜,還沒等我好好感受,就見她一翻身,已壓在我的身子上面。就是在這緊張局面中,我還是感受得到她的胸脯軟軟的,除了為我這種男人的本能佩服不已,同時也驚訝於G探員開槍居然可以這麼快。

然後,我只見到空中的楓葉鏢一閃再閃,G探員的槍聲一響再響。這安靜的竹林一時竟成了決鬥場。我腦子中簡直回不過神來:一時是華英雄被拳擊手打倒在地的畫面出現,聽到他崩潰般的痛苦大叫「假的,都是假的!」,一邊竟看到了居然有人會潛入如此神秘的國家秘密機關偷襲,以幾隻楓葉鏢與政府探員的手槍決戰。

空中的警報聲轉眼刺耳地響了起來。

G美女的槍聲停了,她一滾身,拉住我,潛藏於一座假山後面。我只感覺到背後那假山的潮冷,還有,G探員長長的睫毛垂在眼睛上邊一閃閃,只聽她輕輕嘆了口氣:「他們、終於、真的、來了!」

這短短一句話,她說得如此激動,同時如此緩慢。

刺客顯然已被驚走。

這是我接連第二次的奇遇了。

抓緊美女驚魂未定的空兒,我疾聲問道:「你們到底是誰,帶我來這裏幹什麼?那刺客怎麼會知道這兒?他分明想殺人滅口,可他怎麼可能跟得這麼快,咱們可是開車過來的!這裏又是什麼秘密機關?你又是個什麼探員,快告訴我!」

G探員的櫻桃小口裏在緩緩地吐著氣,她向上吐,吹自己的睫毛玩。不知這是不是他們探員教程里緩和緊張心態的一種手段。

好半晌,才聽她道:「你聽我說,但你聽過後就到此為止,出去后不能說,也不能再想。你問我們是誰?那我想問問你,你看過美國片嗎?」

我點點頭。

「那你想來知道美國人其實有一個秘密的專門偵探外星人的組織,那組織的名字跟外界傳的都不一樣,實際是叫做UDC,專門負責調查UFO事件,外星人探索地球事件,以及諸如此類的外星劫持事件。他們要藉此保衛自己的國家安全,並想通過這項調查,增加自己的技術,以為自己繼續稱霸全球的幫助。」

我一時怔在那裏,難道,這個所謂的G探員,就是我們中國政府秘密調查外星人的機關?

只聽她接着道:「而從前蘇聯開始,俄國也一直有着一個試驗室,叫做『謝爾金』試驗室,這個試驗室,是在全球範圍內,尋找特異功能者,以圖藉此加強他們的軍力。」

我忍不住開口問道:「這麼說,我們國家也有自己的尋找外星人與特異功能的機關?你就是那裏面的探員?」

卻見G美女搖了搖頭,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嘆道:「你可真沒想像力,枉你還是武俠雜誌的小編。」

被一個美女輕視,這可比被我們主編輕視要來得歷害。

我一時漲紅了臉,只聽她柔聲道:「知道今天我為什麼請你來?因為目前的調查已經與你有關。」

然後,她臉上掛着一個輕忽的笑:「美國人歷來多的就是外星人的傳說,俄國人多的則是關於特異異能的傳說,每個國家都要在自己的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以咱們泱泱中華,文化底蘊之厚,豈會輸給他們兩國?你知道,我們中國最多的傳說是什麼?」

我脫口回答道:「江湖!」

「——沒錯,就是江湖。咱們國家,當然關於外星人與特異功能實驗的機關也有,但他們不過是跟着俄國與美國人的腳印走,能有什麼出息。」

她面上微微冷笑起來:「而我所在的小組,名為『大野龍蛇』組,我們要探訪的,是我們國內目前看來早已消失的武術、內功、輕功……等等各方面的武林高手。如果我們成功,我們戰鬥力的提升將不只是一倍兩倍,而是呈數量級型的。」

「所以,『探驪』七處是國家調查局中的絕密機關,而我就是『探驪』七處里的G探員。」

說着,她看了我一眼。

「如果是在昨天以前,我跟你這麼說,你多半不把我當個瘋子就會當個騙子。可經歷過這兩天的事情以後,你怎麼想?你報料給《城市早報》的黎離犁,說眼見南湖上有人被殺,我想,你現在應該已經轉變了觀念。

「我告訴你這些,其實不只因為你救了我,而是,我們想在你們雜誌社發展一個線人。」

「線人?」

我聽得有點愣。

美女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也就是卧底了。我懷疑,無論是葉公,還是七大寇,如果他們對現實多少有那麼一點好奇,也許就會關注你們那個小小的武俠雜誌社。所以,從今天起,我命令你從此充當我的眼線。」

這活兒我愛干!

我一聽立馬就來了興趣,疾口問道:「行!但是你們給我配悍馬不?哪怕改裝的也好,最好是沒改裝的,比山西所有煤老闆開的都要大的那種。會不會給我佩槍,你剛才用的那兩隻就不錯。每個月的底薪多少?報料一條多少錢?有沒有降溫費取暖費?還有,你那個剛才唬走了特偵居那幫小伙兒們的帶徽章的證件好像很好玩,能不能也給我一個……」

當年為了求職,還有現在天天幻想着跳槽,我早已把這套待遇談判在心底練了不知多少遍,今天終於有機會一口氣說出來,還真爽快。

沒想那美女瞟了我一眼:「什麼都沒有。」

我嘆了口氣,抬眼望望天,這鬼老天,確實不會平白整個大餡餅給你掉下來,枉我梗著脖子等了這麼久了。我還沒說到要她給我專配台帶烘乾功能的洗衣機呢。不過,想想能成為這麼個G探員、同時是G美女的線人,也就夠讓人興奮了。『在線書庫』永無彈窗廣告、乾淨清爽,提供經典小說文學書籍在線閱讀,精心篩選只收錄和推薦同類精品。『經典書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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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住失望,問她道:

「你剛才好像提起了葉公,還有什麼七大寇?」

「沒錯,這是我工作幾年來的成績,也是最大的突破。傳聞中的『屠龍術』傳人,葉公已經出現。為他所逼,七大寇如此都已現身於咱們所在的這個城市。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拘那兩個小混混來,就是為了懷疑,潛身於他們老大的身側、逼他們老大請自己做保鏢、大隱隱於市的那個人,就是七大寇之一。」

「你看今天,他可不是追蹤而來?」

說着,她站起身,走到那根柱子跟前,摘下了那枚楓葉鏢,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裏看着,口中道:

「枉你身為武俠雜誌小編,只怕從來沒有想到過,所謂江湖,就如此的近在身邊吧?」

三、原來真有秘笈

坐着一款國家權力部門為了「低調」改裝的悍馬,且還是這樣一個美女探員開車護送,我的心裏要多滋潤有多滋潤了。何況這樣回到雜誌社,正好給那幫同事們看看,叫他們從此再不敢小覷本少爺我,光這麼想想也覺風光……哈、沒想到本小編也有今天!

可惜天不從人願,回程的路上,G探員隨手從儲物盒裏一撈,往自己臉上就扣了個大墨鏡。

那墨鏡大得,足夠遮住她的半張臉。

我立時叫了一聲:「不要!」

G美女側過臉來,一臉疑惑地問:「不要什麼?」

我怒道:「喂,你憑空殺出來,耽誤我上班、害得我遲到不說——現在連給我長點面子的機會也不給。我們那兒可不是什麼國家秘密機關,遲到一次可是要扣一百塊的。這些我忍了。可我好容易帶個美眉回去,想露一把臉,你還要把臉給遮去一大半,你這麼做是不是太沒人情味兒了?」

G美眉的嘴唇在大太陽鏡底下抿出一個笑:「大驚小怪。你這算是拍馬屁嗎?」

我看她戴上墨鏡后,倒也顯得酷感十足,一時也就不在意了,笑嘻嘻地道:「拍馬屁?幹嘛這麼侮辱你自己,我起碼也是……拍馬臉。」

G美眉哼聲道:「我的臉有那麼長嗎?我可是傳統的鵝蛋臉!還是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單薄的身板兒上那張小刀條兒臉吧。」

說着,她隨手拿起個筆樣的東西,湊到自己臉前。

我的神經立馬警覺起來,想起我最愛看的《黑超特警組》裏的橋段,立馬大喝了一聲:

——「不!」

我這一聲吼得太大,把G探員都給吼得愣住了。只見她扭過臉,詫異道:「又怎麼了?」

我指着她手裏那玩意兒,怒聲道:「喂,你別想糊弄我。我可是看過《黑衣人》的,英文名《MANINBLACK》,裏面那些黑超特警組員們辦完外星人的案子,總是自己先戴上個墨鏡,然後就拿個跟你手裏模樣差不多的玩意,用它往目擊者的眼睛上一照,目擊者們就會立馬失去記憶……你少給我來這一套!」

卻見G美眉笑吟吟地看着我,笑得嘴角略微下撇,一臉不懷好意的樣子。

我急忙抬起一隻手,捂在自己眼睛前面,心想:不要!

我不要——這兩天的日子雖說過得千奇百怪,可我不要被抹掉這段記憶。從小到大,我乖乖地坐在書桌後面,讀書升學,等著長大,因為大人說這樣長大了才能有個遠大的前程。

可如今我長大了,所謂遠大前程就是每天依舊乖乖地坐在書桌後面,換湯不換藥地讀稿看稿,有些稿子寫得簡直真的比大猩猩都不如!而這兩天是我有生以來活得最為多姿多彩的日子,我可不要被她什麼高科技一下就把我這兩天的經歷抹掉。

卻聽「啪」地一聲響。

那聲音打得我神經緊張。

可我依舊捨不得不看,透過手指縫,看到G美眉從那筆後端叼出一根煙來,她的嘴親到煙嘴上,然後用筆前端暗藏的打火機點燃。

打火機里電阻絲暗紅的光映上了她濕著的紅唇,兩樣紅碰到一起,彷彿兩個全色彩的顯卡放在一起交火,接着,一縷裊裊的青煙就從她的嘴唇里吐了出來……佳人朱唇掩玉齒,微閉星眸半吐煙,這姿式……可、真他媽的性感!

卻見她隨意地往窗外一彈煙灰,瀟灑地看着我,說道:「把手收起來吧,小神經質男。咱們去你們雜誌社的路說長也不長。你既然成了我的線人,有什麼疑惑,趕緊就趁現在問吧。」

——她居然叫我小神經質男!

我立馬惡意地想到了一個問題。

嘿嘿、神經質男就神經質男。我知道自己有時太靦腆,遇到陌生女孩兒,要想跟她搭訕那是打死我也做不到的。但只要混熟了點兒,我卻也就不怕了,甚至還沒皮沒臉。

我看了一眼吐著煙圈兒的G美眉,開口就問道:「我想問的是,你身邊的那些同事,就是你們那些探驪五處的那些男組員,年輕點的,是不是一個個都特精神、也特幹練?」

G美女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

我嘆了口氣,滿是同情地對她說:「那你,一天到晚打交道的不都是這些神經堅韌,為人精警,也絲毫不神經質的精英男?跟他們呆久了,你不會覺得綳得慌?是不是也有那麼點厭煩?」

G美眉一時怔了怔,想了下才道:「你說得倒也沒錯,我還真沒想過,現在一想,那些賊廝們確實有點兒討人嫌。」

我一臉安慰狀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錯,他們跟你競爭起來時,也完全不會把你當做個女的看待。唉,估計你在工作中,等於一天到晚生活在一個同性的圈子裏面——工作中是沒有男女的。你又估計很忙,想當回女人也不太有時間。」

G美眉依言點了點頭。

於是我一臉詭笑起來:「那你現在想想看,是不是跟我這個小神經質男在一起,才找回自己當女人的感覺了?真正的男人就該像我這樣的,不像你身邊那些不把女人當女人看的精英男。你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就該好好珍惜,把我研究研究,揣摩揣摩,刻在記憶里,永生不忘。千萬別錯過啊,G探員,這可是過時不候的!」

只聽G美眉大聲地嗤了一下鼻子,就開始默默地開車,擺出副懶得理我的姿態。

但咱可不想就此冷場。

「七大寇倒底是什麼?」

——極阿Q地在嘴頭上找回了點面子后,我終於轉回到正題上面來。

G美女皺了皺眉,想來我這回問到讓她也鬧心的問題了。

只見她想了想才道:「七大寇其實不叫七大寇,因為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有這麼個綽號。至於他們到底是不是七個人,各自又到底是男是女,我都不能確定。因為,這個綽號,只是我在連續研究了三年卷宗后,私下裏給他們起的。」

她彈了彈手裏的煙灰,嘆了口氣道:「你有時候會不會也覺得生活實在很無聊?我這個工作說起來好聽,其實很多時侯,也就是纏在案頭工作裏面的。你知道,我們探驪五處,工作的主旨就是挖掘江湖上可能殘存的奇人異士。在從古到今流傳在耳的傳說中,在如此廣闊的國土上,到處收集傳聞,整理資料。」

「我們這個工作開展的時間並不算太長,整個探驪五處建立統共也不超過三十年,前二十年還因為政治干擾,工作沒怎麼具體展開。不過那些年集下來的資料,也足夠多的了。從我入行起,依例要先學會看資料。分給我看的資料,少說也有幾十麻袋。」

一聽到「麻袋」這個詞,我猛地就覺得親切起來。正想跟G探員探討一下關於麻袋的感言,沒想她全無興趣。

只聽她繼續道:「其實,我們這活兒,說好聽點兒是比照數據,分析資料,說難聽點就純是捕風捉影。當然,我們不會跟你們的《炫武門》一樣,信口瞎編。你們的雜誌——不刻薄的說,其實有夠難看——但偏偏被分派到歸我管了,所以必需每期都看。

「同時,全國各地的都市報、早報、晚報、商報……各種報紙的社會版,以及各地從上到下大大小小的武術協會的會刊,我們也都得看。武術協會的那些和你們武俠雜誌上的,多半是生拉硬湊,全用不上。倒是各地報紙的社會新聞,還有點用處。」

「比如,在江西鷹潭,前些年我們就搜集到了一份資料,說那裏有一個村子的岩洞裏突然發現了岩畫。考古學家們都趕去了,沒研究出什麼來。我們卻發現,那洞裏不只有岩畫,岩石上還有雕鑿的痕迹。

「那痕迹讓考古學者們很是疑惑,他們引用炭分析法所得的年代跟歷史怎麼也比對不上。我的直覺卻感覺那岩畫像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武術修習方法,與至今江西鷹爪門流傳下來的皮毛功夫似有些相關。而那岩石上的痕迹,不是出於什麼新石器舊石器時代古人的雕鑿,它就是出於現代!那是久傳的江西鷹潭一地鷹爪功的再現!」

「其後我們比對資料,發現,前七年在此地附近一帶,出現過一頭身受重傷的豹子。那豹子身上的傷,當時動物學家懷疑是雄豹爭偶時互相留下的,只是爪痕不該如此之深。但我們比對照片后,懷疑那也可能是鷹爪功留下來的……

「再比如,南昌動物園裏的鷹、獵隼、金雕等動物曾經無故失竊,我們也懷疑與此有關……當地曾有精神病院的病案,說一病人堅稱曾連續幾月在清晨看到有人在天上飛……我們搜集到了這些蛛絲馬跡,就全部存入《雪泥檔案》。然後在《雪泥檔案》裏面比照分析,資料足夠多時,就可以推斷其地有江湖異人活動的可能性,然後把數據分析存入《鴻爪檔案》。」

「七大寇就全部出自《鴻爪檔案》。其中有一人的推測,就來自江西鷹潭的這些消息裏面。」

「而在我這幾年的職業生涯里,對所有比對分析的結果就是:在全國範圍內,一共有七個較為明顯的江湖異人個案。他們各具風格,留下來的痕迹也各不同,帶有一定的標識性,能形成一定程度的證據鏈。所以,我就給他們起了個渾名,叫做『七大寇』。」

「而所謂『七大寇』,也就是我們探驪五處最近工作的重中之重了。可惜這七人都是來去無常,蹤跡飄忽不定。要想尋找到他們,簡直是大海撈針。」

我嘆了口氣:「唉,看來,你的工作有時的確比我的還要枯燥,當然,開着悍馬亂轉與隨便呵叱特偵組的刑警這些事除外……還有,能找到我這樣的帥哥目擊證人還可順勢泡泡……也除外。」

G美女一聲冷笑:「你以為開開悍馬、欺負欺負特偵局有那麼容易?一個國家秘密調查部門的活也不好乾!首先就是申請經費——長期沒成果,經費馬上就會給你降下來,說不定還把你這個部門給撤消了都難說。

「前兩年,我們的頭兒就曾經急得頭髮發白,因為上面說我們的調查全無進展,實在是浪費中央財政的錢,所以,要裁掉我們五處。當時,我們頭兒恨不得找個《炫武門》的編輯來,來幫忙做個資料匯總,發揮你們的想像力,讓上報的資料越聳人聽聞越好。

「若不是今年,二炮秘密實驗室遭人非法侵入,在排除美、俄、日、印諸國間諜所為後,重點落在了疑似江湖高手的身上,我們調查處怕還很難順利拿到今年的經費。而今年,如果再不出成果,別說我的悍馬沒得用了,我們頭兒只怕都得被迫提前退休,我們這些探員,個個怕不要轉去個戶藉科幹些閑職!」

我看不慣她那居高臨下的樣子,忍不住嗤之以鼻道:

「你們那活有什麼難干?看看我們雜誌,上上下下統共才十來個文編美編,做出的活卻要給幾十萬讀者看,怕不壓力比你們大多了?你們動用全國系統資源,配備了無數人馬,又是槍又是悍馬又是秘密基地的,做出的活兒只需要給幾個當官的看看——他們只怕比我們的讀者好蒙多了。你說,到底是你的活難干還是我的活難干!」

我口裏這麼說,心裏卻想着:靠,江湖的孑余高手!七大寇?國家最頂級的軍事機關二炮?超級秘密實驗室?遭到侵入?

我要把這個料給套出來,發在雜誌上,看主編還敢說我只配找幾個大猩猩當寫手?不隨隨便便可以把雜誌銷量衝到個五十萬、六十萬?到時,就輪到那主編來看我的臉色了!

我一時想着不由美了起來,翹起二郎腿,晃悠了兩下。接着卻想起:不對!那會不會算泄露國家機密,最後把我給弄去,當個泄密罪犯給逮起來?

悍馬車咯吱一聲,猛地減速。

我被慣性一扔,差點頭沒撞到前面的風檔玻璃。

我忍不住要怒叱,卻發現,雜誌社已經到了。

現在還是不要去招惹那美女探員為妙,我還指望她接下來給我長面子呢。

此時我只怕她把我扔在雜誌社大門口就回去了,連忙說道:「開進去、直接開進去!」

真希望主編他此時就在編輯部樓下,到時,我可以看着他以如何敬畏的目光看着我從這麼大的改裝悍馬上走下來。最好他為了打擊我的氣焰,馬上開口責備我遲到,然後,不用我開口,一勾手指,G美女探員就一個健步擋在我身前,伸手掏出她那個有個超炫徽章的證件在我們主編面前一晃,冷冷地說一聲:「邊先生今日遲到是因為協助一項國家調查。這項調查,我們倚賴邊先生處極重。至於調查何事,事關國家安全,請不要詢問。」

然後,最好她能把那副大黑超墨鏡摘下來,以四十五度角、眼珠略向下地四周睥睨地掃視我們雜誌社一眼,然後,當我們主編有如空氣,卻笑眯眯地跟我說一聲:「邊先生再見!」就此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地開着她那引擎聲霸道無比的改裝悍馬呼嘯不見……

我腦子裏想得美美的,可一抬眼,卻發現:今日這該死的雜誌社怎麼了?除了看門的那個嚴重弱視、加上還耳背的老王以外,整個樓下空空如也,一個人也不見。

我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奶奶的,好容易輪到小編我風光一回,這些人怎麼都死了個人影不見?

一問看門老王,才知道今天雜誌社全體都去區文教局禮堂開會了,只剩他一個弱視老頭兒守大門兒了看家。

——什麼叫做錦衣夜行?

這就是!

NND,怪道人常說「富貴不還鄉,有如錦衣夜行」。可好容易富貴了還鄉了,還鄉那天,整個村子的人居然去聽報告去了,蒼天不公,待我何薄啊!

所以那一下午我都沒好氣。

G美女走了很久了,我自己在這兒上班。

偌大的辦公室里,只聽到電話鈴響個不停,我也沒興趣去接——反正也沒人,天知道是找誰的,一律不在。

於是我放心大膽地把腿翹到辦公桌上,且脫了鞋,還不時把腳趾動一下——從俺的襪子洞裏。我把電腦上工作時間不許用的MSN、QQ、開心網、魔獸統統打開,一邊打怪,一邊種菜,而且,還點了一支煙——雖說我不抽煙,但放在那兒讓它燃著好了,總之,我把平日裏所有禁忌的事索性一次過全乾了!

沒想到「子曾經曰過」的話實在有道理:「慎獨啊慎獨!」一個人獃著時也不能亂來。我正在啟動我的暗夜精靈部隊把半獸人一陣狂砍,卻聽得門口一個威嚴的聲音道:「小邊,怎麼不接電話?!」

我嚇得一機靈,那聲音,怎麼聽着像我們社長?

一隻腳,我就急着在地上划拉我的鞋,一隻手,我忙着關我的電腦程序。

可一回頭,才發現、那個方頭正腦、好死不死的黎黎正站在我門外。

這傢伙,一向最會模仿別人的聲音,枉我放充大好形勢,手忙腳亂的又是穿鞋,又是要把電腦上所有的窗口一齊關閉,弄得電腦死機報警的聲音都冒了出來。

我一怒罵道:「黎離犁,你趕快給我離、離、離開!」

——賊廝鳥,氣得一向口齒靈便的我都口吃起來!

只聽黎黎笑嘻嘻道:「老邊,我打你手機,關機;打辦公室電話,不接;無奈我只有打到門衛上。據老王說:不一會兒前,你剛開了個不是拖拉機就是拉圾車樣的玩意,帶了個殘聯的盲人女朋友回來。他現在還鬧不懂,你怎麼那麼不負責任,叫一個盲女人開着那拖拉機,一個人就上路回去了呢?」

有眼不識金鑲玉!我還從沒有這麼痛恨過門口那個老王,脫口沖黎黎喊道:「悍馬!」

「——那是悍馬,知道不?比山西所有煤老闆開的都大的悍馬!」

黎黎笑道:「好,就算悍馬!我還真沒想到你如此有愛心,交女朋友都交了個盲人。」

我不由更怒:「滾你的盲人,人家是美女探員,國家秘密調查機關的超級美女探員……」

說到這兒,我才意識到不妙,這可是機密……而像黎黎這樣的報人,做記者的,剛才激我,肯定不懷好意,誰知道他是不是台灣秘探多國間諜什麼的?

可現在收口已經來不及了。我氣哼哼地去重啟電腦,掉過頭不再去理那個人渣記者,卻見黎黎笑嘻嘻地湊到我身後,笑眯眯地問:「升到第幾級了?哥們,最近都忙啥呢?可想死我這個當哥的了,好久你都既不短訊也不電話我,難道忘了我還欠你幾頓飯?」

我想起上次跟黎黎絕交真正的原因——絕對不是因為他那篇《漂泊女編輯慘遭無良主編調戲》的稿,雖說我怕主編疑心,從那以後都裝着沒聽說過這個人——實是為我受命去擴大雜誌的宣傳,找媒體幫助我們雜誌擴大影響,可我千不該萬不該請這老兄去採訪了我們的幾個作者,結果這老兄洋洋洒洒寫了一篇大文,開頭一句就說:「古人云「文如其人」,誠不我欺!今日採訪得幾位新武俠名家,發覺他們為文風格與為人風格真的高度統一。」

——這頭一句聽聽也還罷了,可接下來就點評,說我們的重點一號作者人如其文,生理便秘;二號作者文如其人,實患腹瀉;三號作者情緒極端,文章甲亢……

他老兄那篇妙文一出來,我差點沒看得背過氣去,就這樣的哥們,不理也罷!

可今天他看來認準了我這裏有料,拖了把椅子,就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開口就說他在遊戲里弄了套頂級裝備,問我有沒有興趣,可以借給我玩幾天。

我拖長了聲音問:「幾天啊?」

算那小子機靈,應聲答道:「什麼叫幾天?你要看得上,直接就拿着用得了,反正我也不過是沒新聞時,閑着無聊,花了好幾百小時,用了無數點卡,好容易拼湊出來的。本來還想着拿去賣個三千五千,用這個請你吃幾頓飯。老欠着你的飯局哥心裏虧得慌啊。可你既然喜歡,就拿去好了,我另外想法找飯轍去……咱兄弟之間,一場義氣!一套裝備,還好意思講只借『幾天』?」

嗯,算這小子乖,我強烈失落的心情至此才算勉強平復過來。

卻見黎黎就勢把椅子又往我身邊靠了靠,幾乎貼着我耳朵地問道:「兄弟,我在報社那邊一聽到有風聲,知道上面在調查此事,還回收了我們早報今天所有的報紙,我就擔心你有麻煩,馬上就聯繫你了。」

他口氣中那種急於表功的味道讓我聽着還算爽。

只聽他道:「我的短訊你收到了吧?我是得了信立馬就通知了你的。通知了你我還不放心,馬上就趕去了你住的地方。我知道你天天都在那吃早餐……」

說着,他猥瑣地一笑:「……不就是有個四川小妹的那家小飯館?一進那家牛肉麵館,我就見到那四川小妹眼睛紅紅的。兄弟你可真有一手,那小妹子看來暗戀你已不知多久了。」

哪怕知道這小子滿嘴裏跑馬,不過這話,我聽着還算舒服。

只聽他道:「我聽她說:眼見着你被人帶走,她怕不都擔心死了!我聽說是特偵局的人先冒出來的?還有狼狗?而他們那麼拽,卻被一個女人給滅了?請走你的就是那個美女?據說她看你的眼神跟看別人的都不一樣!旁觀者說她開着一輛老吉普,卻比那種老吉普看着要大一倍都不止。剛才據兄弟你說是輛悍馬,那他們為什麼要把悍馬改裝成那種古怪的樣子?」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莫測高深的、很有領導風範地停頓了片刻,才吐出了兩個字:

——「機密!」

可黎黎是幹什麼的?典型的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主!

只聽他繼續在那兒旁敲側擊,嘿嘿笑道:「聽說那美女同時帶走的還有兩個混混,兄弟可知道那兩個混混是什麼幫的?」

我再次冷冷的開口道:

「機密!」

看着黎黎的臉色,我心中一時都快要爽翻了。這小子,平時覺得他是個報紙記者,還是個大報,自覺比我這小編了不起,今天可輪到你吃癟了吧?平時他仗着手裏有點內幕消息,講起來時,壓着扣著的,專逗得我心癢難撓。

哼,不是不報,時候不到!風水輪流轉!我突然發覺,這世上,讓人最爽的話莫過於這兩個字:「機密」!

說這兩個字時,牙都可以咬着,唇角一咧,是個「機」字,嘴唇再一碰,就是個「密」字。

靠!這種權力感極強,身為局中人,高高在上,悲憫的俯視不知情者的那種感覺太好了,比外交部發言人那句「無可奉告」實在還強出一百倍。

卻見黎黎雙手一舉,擺出個投降的姿式:「兄弟,你饒了我吧。哥知道你一字千金——金口一吐,怕不就掉出塊金子來,所以惜言如金。但哥這裏伸雙手在下面捧著,你說什麼,我保管不讓它掉到地上、滾髒了去。怎麼說,兩個小混混的來歷總不成也是機密吧?」

我一想,總不成一路機密到底,多少吐一點料,弄得這小子心癢難撓才好。何況,那兩個混混,再怎麼也不配進國家秘密網資料庫的。

於是我用一種開恩的語調沖黎黎道:「裝十三。」

黎黎愣了愣。

終於輪到我用那種「你怎麼這麼笨啊!」的眼神來看別人了。我瞥了他一眼,高高在上地道:「他們是潘陽街『裝十三』組的。」

黎黎立馬掏了個小本出來記了下來。口裏問道:「他們現在人呢?」

「死了!」

這兩個字更有力,只見黎黎的臉上一時都漲起興奮的紅暈來,「死了?怎麼死的?」

我同情地看着他,充滿無窮善意也無限溫柔地重複了那兩個字:

「那也是……機密。」

眼見得黎黎腦門上的汗都流了下來,我忽然有些不忍心。

難得一個職業素養這麼高的記者,再耍下去未免太不夠哥們兒義氣。只聽我嘆了口氣,勸他道:「喂,我說你何苦來?沒見你昨晚不惜大半夜去撈屍,好容易撈出來的報導,今天早上才印到報紙上,報紙就被收了?你想想這事有多大?你們早報一早上總要發行幾十萬份報紙吧?全收回去那可是多大的動作!你再追問下去又有什麼意思?難道寫出來的還能發表?」

卻見黎黎一派胸有成竹:「早報可能不能發,還有內參呢!」

說着,他興奮起來:「你知道,我跟新華社的兄弟也熟。靠,兄弟我幹了這些年記者,沒想到還有一天可以寫內參呢!」

我一時搖搖頭。

黎黎一時不由皺起了眉:「內參也上不了?」

我望着他緩緩點頭。心道:國家機密,事關軍事安全,你以為搞著玩的?隨便個省長部長市長縣長就能看?

他一咬牙:「不管怎麼說,我就耗上了!反正現在得了材料都存着,再過十年、二十年,總有可以解禁的日子吧?到時我只要收集的資料豐富,說不定藉此還可得個普利策獎什麼的,就此一炮而紅!?」

然後他才發現我的目光古怪地盯着他的胸口。

他還沒明白我什麼意思,好奇地問道:「兄弟,你怎麼了?」

我不敢多開口,只吐了一個字:

——「紅」

黎黎一愣:「什麼紅?」

然後才看向我的目光盯着的地方。

他順着我的目光向自己第五根肋骨與第六根肋骨之間望去。卻見他的臉色微微一白,只見他那兒一個我忘了名字的穴道上面,暗紅暗紅的,有一個小紅點兒。他身子閃了閃,可那個小紅點一直跟着,任他再怎麼閃,也閃不掉。

——黎黎的臉就有些白。

他輕輕地吐出了三個字:「狙擊手?」

我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順我的目光看去,只見窗口的陽光地上,映着一個身影。

那身影明顯就在窗外,我這兒可是三樓,不知那傢伙怎麼會藏在那兒。我們坐在這裏,看得到窗口,卻看不見人。只見地上的那個影子是半懸著的姿態,姿式說不出的怪異,似乎窗外有一個人,僅憑左手一指,就把自己勾吊在四樓的檐上,像是武俠小說中的刺客。

而那影子,正伸出一臂,臂連手,手連指,一隻指尖奇怪的向外指著。

黎黎低聲道:「一陽指?」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說不定是「拈花指」、「判官指」還有什麼雜七雜八的鳥指力,或者是「六脈神劍」?!

接下來的事讓我大吃一驚。

只見黎黎恍如不覺,慢慢地向我靠來,然後,猛地伸手一抱,就抱住了我,身子一轉,讓我的後背直衝着窗外,他的胸口緊貼着我的胸口,口裏笑道:「我就不信這下還有?」

我驚得用力一掙:這小子,果然不是好人!

他媽的,他不知道,我可是親眼見到,湖上葉公是怎麼一刀劈下,把那個大漢劈得直沉水底的!又看到在戒備那麼森嚴的探驪五處,七大寇中人居然敢直入虎穴,用幾枚楓葉鏢與G美女那兩隻大得嚇人的槍決戰——這玩意,可是真要人命的!

黎黎的胸口這下全被我遮住了。

可是我慘了!

卻聽黎黎忽驚恐地叫道:「不好,你後背上,居然也有!」

我只覺得後背上,不知怎麼,有一點灼熱。

那暗紅的小點,到底是他媽什麼東西?我用力想掙脫黎黎的懷抱,可這小子身高臂長,又是高中時的藍球健將,老子掙不脫他!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小子竟忽然良心發作,又或者這時才真正意識到危險,竟然抱着我就是一旋,用自己的背沖着窗口,卻用自己的胸膛把我整個護住,口裏問道:「這下,你總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吧?」

我再沒心情說「機密」了,把嘴附在他耳朵上,眼睛盯着他後背的紅點,低聲說道:「探驪五處!」

沒想那小子點點頭,「好,這下,我死也心甘。不死的話,有了個名字,我拚命找,總找得出真相來。」

靠,我一時感動得稀里嘩啦——不管這小子這一手是出於兄弟義氣,還是全出於職業熱情,我都被感動得一塌糊塗!

靜了足足有一刻鐘,那紅點攸忽消失。

其間,我和黎黎緊張得大氣兒都不敢喘。

我們就這麼緊緊相擁著。

我熱血上涌,試着要轉過黎黎來,也學學他的樣,把安全留給別人,把危險留給自己。

可我沒他力大,居然轉他不過來。好在他適時在我耳邊問道:「老邊,熬過了今天這一劫,新聞就是我的了?」

我急忙點點頭。

——要沒他這句話,媽的,要是熬過這一關,除了以身相許嫁給他,我可要怎麼還他這個情?

這時候我才發覺做為一個獨生子女的壞處,如果有幾個親妹妹,不是可以犧牲下她們來還這樣的生死大情?老派武俠小說中,那些大俠不也都這麼干?

直到那紅光攸然消失,我跟黎黎都緊張得出了一身的汗來。

隱隱聽得窗外傳來一聲細微的衣袂破風之聲,那窗外的人想來已去。只聽黎黎流着汗道:「這麼說,所謂……江湖、竟是真的了?」

我點點頭,只覺得兩腿到現在還有些發軟。

黎黎真不是蓋的,只見他忽豪情萬丈,當即豪笑道:「那咱倆只要通力合作,我們報紙與你家雜誌,從此不是可以銷量陡增?」

說着,他大叫一聲:「Givemefive!」

靠!這節骨眼,這廝還有心情吐洋文。

我伸手與他一拍,只聽他道:「走,哥們,買酒去!咱們到你那裏好好慶祝,順道規劃一下這猛料,咱們怎麼兩強聯手,把它好好做上一做!」

於是、就有了那兩瓶酒。

——還是白的!

本來我不想喝,可架不住黎黎勸,更架不住昨晚一晚的折騰加上今天一天的驚心動魄,我確實需要喝點烈的。

這酒喝得也辛苦,因為沒得到我的上司同意,沒有G美女的首肯,好多話,哪怕黎黎一邊灌着我酒,一邊旁敲側擊或溫柔或血性或哥們義氣至極或刁鑽古怪地盤問我,我也是打死都不能說。

心中越有事兒,醉得也越快。

我只覺得自己迷迷糊糊地就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黎黎把我扔到床上,然後迷迷糊糊中,還要應付測謊儀似的應付黎黎的提問。靠,這小子居然連我銀行卡密碼是什麼這樣無恥的問題都問出來,好分散我注意力以求突破,還問老子是不是處男!

不過,本小編成功地抵禦住了敵人的進攻,成功地終於酣然地進入了夢鄉。我唯一的武器就是,不停地幻想G探員的那隻香豬,在它身上尋求代入感,不停地在腦中回想一句:「我是一隻豬,我是一隻豬……我只會哼哼,什麼也不會說……我是一隻豬……」

——醉倒的人都是被渴醒的。

我在一片暗影里醒來。

這一覺睡得可真痛快!窗帘低垂著,也不知是幾點。家裏就這一幅窗帘算得上質量好,因為上班以來,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渴望睡眠:睡著了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不會覺得自己平庸、委瑣、違背了自己少年時的夢想與童年時的期盼。

——工作兩年,我幾乎還是頭一次這麼愉快地醒過來。醒過來時,只覺得,生活好像都在那裏期待着我。一切都不一樣了,因為有嶄新的未知就在眼前。

然後,每天定時七點半的鬧鈴響了起來。

然後,電話鈴也響了起來。

拿起聽筒,我聽到電話那頭大桑愉快的聲音:

「快起來,早點來上班。你小子倒真會偷懶,昨天局裏開『創建宜局城市』,佈置任務的會議你也敢逃,今天全社都要早起,有上級檢查,一整層樓的窗子都等着你這號稱靈巧的靈長類動物來擦呢。對了……」

他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昨天你躲到哪兒去了?聽說,趁全單位不在,你開了個拉圾車,帶了你的盲人女友過來了?」

我睡意未消,嗯嗯啊啊地答應着。直到放下電話,才回過神來,沖着電話機大吼了一聲:「不是拉圾車與盲女,是悍馬和美女探員!」

然後我終於扯亮了燈,看到一室狼藉,全屋上下,到處都是紙片。

——那該死的黎黎,分明把我灌醉后,發揮了他的敬業精神,拿出他所有的職業素養,把那兩大麻袋稿件都翻了出來,甚至,只怕把我屋裏所有寫過字的紙都被他讀了一遍。

我在心底呻吟了一聲:強人就是強人!我要有這樣的工作精神,是不是沒幾天也能熬到主編?

然後,我的目光才落到我電腦桌上的那兩張紙上來。心裏一邊想着:今天會發生什麼事?我會不會再次遇到追殺?靠!小編我雇不起保鏢,關於自己的人身安全,可要想點轍才好了……

接下來我才看到前晚讀過的那篇挑起所有事端的稿子。

我伸手把它拿了過來,目光茫然地把它從頭到尾再看了一遍,收里想着:這稿,我倒底交還是不交呢?不交,主編那一關只怕不好過;交,可能會更加不好過,天知道這稿子他看不看得上眼。

我一邊想着一邊溜稿,直至結尾一段,只見上面寫着:

……我思考再三:三本秘藉,終於合而為一,但我也終於不忍再練,卻又不忍丟棄。聞貴刊為武俠專刊,特寄貴處,聊錄此文以述前因後果之由來……

我開始還只是茫茫然地看着,都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麼。

可腦子中猛地有一根弦兒在劇烈地顫,接下來才想到:

——秘藉!

那稿子中分明說,關於屠龍術的《龍文鞭影》秘藉,那個葉公所傳的秘藉,他們當做是假的秘藉,這信的作者分明當初一齊寄了來!

——天!

我若拿到那本秘藉,如果修練得法,是不是,從此我就不只是一本武俠雜誌的小編了?而會成為一名真正的江湖遊俠……什麼枕石兮瀨流……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想起那個愛拽文的作者椴某,我就不由為他酸得牙痛)……或者也來上個「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射鵰引弓,大漠平治」……「該出手時就出手,路見不平一聲吼!」……過一種全然縱情任性,浩瀚天地任我游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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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龍小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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