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烽火嫁車

第十章 烽火嫁車

江西很亂,因為,寧王反了。

寧王的反地距江西不過數百里之地。裴琚一受重創,東密得到消息后,寧王立馬就反了。江西一地人心惶急。

這時,卻有一隊嫁車行走在草木凄惶的路上。

這是從南昌到鷹潭的路。車隊前的執事牌上打着裴督府大大的「裴」字。嫁車中的據說就是裴都督的妹子。護車的卻是弋陽鷹爪門的年輕高手蒼遠。

蒼遠身量高挑,騎在馬上,頗有鷹伏鷲卧之勢。他的眼一直不停地四處打量著,這一條路上如今可不平靜。現下的江西,正自風起雲湧。東密之勢,已漸漸開始泛濫江西。

這一切不為別的,只為了裴琚的重病。據江湖秘傳,裴琚已受重傷。東密終於得隙,在江西一地開始全力發動了。無論裴督府,還是鷹潭華、蒼二姓,甚至整個天下,一朝都落在了風雨飄搖里。

可東密發動后,華老太太與裴琚打定的主意居然都是:儘快聯姻。車中就是裴都督的妹子。蒼遠猶疑地扭了下頭,他也奇怪,在如此情勢下,在裴琚已斬了華溶削了華、蒼二姓極大的顏面后,華老太太居然肯再與他聯姻,而且當此時勢。這樣的決定,對他華蒼兩家來說,究竟值也不值?

可華溶被斬之事像是並沒有讓華老太太大怒。她反而要全力相助裴琚。蒼遠也曾就此問過蒼九爺,蒼九爺只道:「華溶的事,目前已不可說。讓他經歷這一斬也好。你知道華老太太與我為什麼一直這麼寵愛華溶嗎?」

蒼遠疑惑地搖頭,就算華老太太作為祖母、溺愛孫子,這一點還可以理解,可蒼九爺卻為何也如此?華、蒼二姓中,這麼多年,也就出了這麼一個不肖的子弟。

蒼九爺淡淡道:「因為,我們都指望他成器。這一次挫折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這事你就別再問了。但嫁車之隊,你可一定要護好。明裏我派了你,暗中還有華蒼和小十三相助。這一次,如果失手。嘿嘿,我華、蒼二姓也從此不必再在江西立足了。」

蒼遠心中悚然一驚。可就算有華蒼在暗,他在明,這一次的隊就是那麼好護嗎?雖然他們華、蒼二姓第三代中兩大高手同時出馬,可據華蒼傳來的消息,東密「滅寂王」法相的屬下瘟家班為了劫殺嫁車已與萬車乘部下合流。而這次,萬車乘手下來的是他那名馳天下的「六駒」。

看來,萬車乘與法相都已打定主意不讓裴琚的妹子生入華家之門了。據說,這女子身上,負有一個極大的秘密。東密是決不肯讓裴琚再有一絲鹹魚翻身之機。

可蒼九爺卻說:「東密的教旨在重農抑商,如其得勢,必以教治國,我華、蒼二姓,遍佈天下的萬餘子弟只怕就決沒什麼好果子吃。你不要對華老太太的主意有什麼看法。華家的事就是我蒼家的事。是華家的錢這些年一直在養著蒼家。裴琚,現在他不能敗。」

蒼九爺的話就是命令。可如此時局,他怎麼放心只派自己與華蒼押送這嫁車回門?蒼遠一抬頭。他知道自己所擔責任之重。可「六駒」,就算以他一杖之利,他也無把握同時對抗「六駒」。

前面就是舍子崖了,那裏該是一個大關口。蒼遠一挑眉,他料到舍子崖邊,東密必有埋伏。闖不闖得過去,就看今日了。

舍子崖頭,牟奔騰當風而立。

不只他的隨從,連瘟家班留在他身邊傳遞消息的瘟老七此時對他心頭都滿是敬服之意。

江西之局,居然在裴琚事事得手后,還有翻局之機,就為此一點,他們也不由不佩服牟奔騰的處事周密。

青衣庵里一招閑棋,一個全不解武功的苦念師太所謀居然奏效,那讓東密也不由不一直深忌的「富貴閑人」已受重創,江西一地,就只剩下陳去病一隻病虎獨撐危局,他們是再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而裴琚,如沒有兩三年的靜養,只怕要就此除名埋沒。這一場爭鬥,牟奔騰已得先機。

今日,舍子崖兩邊,埋伏的是東密的兩班人馬,一班就是「瘟家班」,一班卻是萬車乘親自派來的身邊「六駒」。牟奔騰已打定主意,殺裴紅欞,絕華家與裴琚姻親之好,永絕《肝膽錄》那讓東密寢食難安之秘。

這一場仗絕對是硬碰。如是平時,他還全無把握。可護送嫁車的只有華、蒼二姓的人,裴琚身負重創,他的班底已緊縮於南昌城裴督府內以為自衛。

牟奔騰一回首問道:「華蒼在暗中護送的人你們一直盯着吧?」隨從一點頭。

牟奔騰又確認地問了一句:「前面我們已曾有兩次試探性的伏擊,該說已引出了所有護嫁之華家的人了吧?是不是除了蒼遠、華蒼和那個小十三外,蒼老九果然為『滅寂王』老人家親臨鷹潭,虎視於側,沒敢動地兒?」

他隨從呵地笑道:「先生這次,策劃萬全。《肝膽錄》料來從此絕世。」

牟奔騰含笑着一點頭,連滅寂王都已親自出手,萬車乘萬帥親自坐鎮皖南,這一次,他東密又怎會失手?然後,他不再開聲。因為,嫁車之隊已近舍子崖下。

牟奔騰的手在空中一劈。他號令已下,只見左側山崖下,突然馳出了六個人。那六人或在樹巔,或隱石后,他們奔出之勢恍如晨光草場里馳出的六匹馬兒。

只聽一人高聲叫道:「蒼遠,你號稱『杖量天下』,今日,就試試你擋不擋得住我們的六駒疾馳。」

蒼遠一抬頭,人已離鞍而起。今日就是硬仗,不必再多說什麼了。東密屬下一旦領命,是不死不會回頭的。

他躍起前用眼側顧了下路邊草木,華蒼他們正在暗中保護,對那嫁車他也可以放心。他的目光似是在交代:「嫁車就交給你們了。」草叢中有草微搖,似是頷首承諾。

蒼遠雙臂長伸,向背後一掣,一杖就已離背而起,他鷹撲之下,已向那六駒身前撲去。可他才近,六駒中當先一人即退,另一人卻已斷他後路。他們是在誘逼他遠離嫁車之列。

蒼遠已陷局中,他不由不跟進,不由不遠遠離開嫁車。

「六駒」之駿,果稱銳利。蒼遠一杖風起,忽聽得身後已停住的嫁車行列的路側兩畔,爭殺忽起。

他於緊急間一回頭,只見小十三披劍而斗,陷於苦戰,只短短一刻,華蒼那暗護嫁隊之人已被東密迫得不得不現身了。

「瘟家班」瘟家七子居然已經同至!

蒼遠自己人已陷六駒之圍,他心中一嘆:蒼九爺,你難道沒有料到今日之事?今日之事,我們已無裴府臂助,只是拼上我們的家底。為什麼你給我派的人還是如此之少?罷了罷了,今日只怕必然覆敗於此!東密居然調動來了這麼多好手,他們是什麼時候潛入的江西?然後,他心頭冷冷一怒,在心底罵道:蒼華,如不是你為了裴琚反出蒼門,有你我一刀一杖攜手之利,我又何至於捉襟見肘,怯這六駒!

舍子崖下,爭殺越來越烈,可嫁車的四周,卻漸漸空了起來。

護隊的無一不是華蒼二姓的高手,就是腳夫車夫,也都是華蒼二姓中的精銳。但這時,蒼門勇將蒼遠已陷「六駒」之圍,其餘的也漸漸被「瘟家班」的人引得不得不遠離所護的嫁車,遠達數丈之距,在華蒼率領下,與「瘟家班」人苦殺惡搏。

「瘟家班」和「六駒」這時是有人有機會突近嫁車的,可他們居然沒有一人貪功躍起。那輛嫁車就那麼孤單單地簾兒低垂,被遺棄在擱了滿地嫁妝擔子的空地里。

——這該是這亂世里最荒涼的一嫁了。

可這也是六駒和瘟家班的人對牟奔騰的敬重。江西之事,他們已敬服由他主局。這嫁車,他們是留給他的。

牟奔騰在崖上看着崖底慘烈的爭殺,不時有人慘哼倒地。血不停地在流,流到哪裏,都是紅的。這是他東密的第一次大規模舉事,而那隊嫁車、所經之地果然到處都是紅的。他緩緩提步,欲待下崖,向那嫁車行去。

見牟奔騰已欲靠近嫁車,蒼遠與華蒼同時回眼。

他們心中急怒,急欲回援救護。可蒼遠已被「六駒」死死纏住,脫身不開,且心有旁騖之下,胯上已中了「六駒」一踢。

這一下,骨痛欲裂。蒼遠奮起一杖,只能遠遠地看着牟奔騰那麼得意地向嫁車行去。而華蒼在瘟家六子的圍攻之下,也已援手乏力。

可牟奔騰忽然住了腳,一個隨從抱着只鴿子飛奔到他的身邊,牟奔騰聽他說了一句,急急接過那鴿子,然後,面色忽然變得好古怪。

他突然看向那嫁車之頂,彷彿那嫁車頂上正有一個男子。他確實也像是在那車頂上看到了一個男子,那孤零零的已沒有任何護持的嫁車車頂,在他眼中,忽然多出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看來好像還很年輕的人,但牟奔騰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的臉好像被陰影遮住了。他的印象中好像沒有人記住過那人的臉,讓人難忘的倒是那人的身材,那人的身子無論坐在哪裏,彷彿都是一種遺世孑立。他的頭髮只是隨便束住,可讓人的感覺卻像他的頭頂有一頂挺立的高冠。那身影是疏遠的,冷的,卻在那漠然中透著一股驍勇的悍氣……

他終於還是來了……牟奔騰看着手裏的鴿羽,忽然一揮手——這是下令停止的姿勢。可四周並沒有停止。「瘟家班」的人與「六駒」都不信牟奔騰會這時喝令停止,他們都以為自己看錯了。

牟奔騰忽大叫了一聲:「讓他們走!」這一聲平地響起,如一聲炸雷,再沒有人敢裝做沒聽到了。「瘟家班」的人手下遲疑,可「滅寂王」法相已給他們下了死令,令他們必須受牟奔騰節制。這次連和牟奔騰同處萬車乘帳下的「六駒」也愕然不解,他們怔怔地望了一眼牟奔騰。

牟奔騰臉色鐵青,喝道:「違令者斬!」這一句極重。「六駒」也不由不收手。牟奔騰忽對他們喝道,「有還不願住手的,替我取他們性命!」

「六駒」一愣,「瘟家班」的人卻知那個看似平易的姓牟的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不由也憤然住手,他們都知道「六駒」的一擊之力。

瘟老三眼看着蒼遠與華蒼一臉不解地但還是驅趕着那車疾疾地走了,心裏大是不甘。他跳回牟奔騰身邊,臉色鐵青地道:「一到弟兄們要得手時你就喝令住手,姓牟的,你到底是在幫哪邊,你是幹什麼吃的?」如果不是瘟老大以沉沉的臉色阻止,他還不知要罵出什麼更難聽的。

牟奔騰卻把眼望向那嫁車的車頂,沉沉地道:「你們沒看清那嫁車頂上護著的人嗎?」他身邊人同時抬首追目,望向那正疾駛遠去的嫁車——牟奔騰瘋了?那車上一個鬼影都沒有。

瘟老三氣得吐了一口濃痰,「呸」道:「你一個失心瘋也來統領大局,我看你是瘋了。」牟奔騰冷冷道:「我說是你瞎了。那個高冠散發,手執一柄長青劍的人你就沒看到嗎?」瘟老三怒道:「看你媽的鬼!」

他老大忽一手止住他,定眼望向牟奔騰,疑問了聲:「『長青一劍已在手』?蕭驍?」牟奔騰哼了一聲:「不錯,天涯誰此更蕭騷!我不說,你也該知道他的威勢。他已決意要護那個裴家女子。他已傳令,不許我東密動她毛髮一毫。」

瘟老三望向那遠去的空空的車影,又怒沖沖地道:「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沒看到?他在哪裏?就算他多大的名聲,也不能人毛都沒見,就這麼聞風遠避。」

牟奔騰忽把那鴿足上附的短訊一把塞到了瘟老大手裏,口裡冷冷道:「他是沒見到影子,這信,也不是他而是『滅寂王』兄傳來的。你們要動手只管動就是,他的長青劍,現在可正架在『滅寂王』法相長老的脖子上。」

「就這麼放過《肝膽錄》?」牟奔騰隨從不甘心地問。

牟奔騰道:「我們東密要爭的是天下,不是江湖中一日之短長。何況蕭驍之劍大是銳利,我們的『滅寂王』法長老、萬帥與杜護法本允稱天下好手,但那掌中利,我們卻還是不能不盡讓蕭驍的,他是足有能力與我們畢教首一戰的人。」

「可《肝膽錄》……」

牟奔騰笑道:「丁夕林已死,裴琚重創,月旦主人被杜護法隔絕宮中,難出京師。雖說可惜,但且放着它吧。反正,那東西現在已無人可以馭使得動。只要不礙我教中大事,且讓它放一放吧。」

他的臉上忽然展顏一笑:「江蘇寧王那邊有什麼消息傳來?昨天,據說他們已連陷周遭十餘州縣了。這才是咱們的大事。江西局勢已定,寧王已經起兵而反。萬帥坐鎮皖南,杜護法安定京師,咱們教中大事,可說已定,只望一朝成功,到時,無論是蕭驍也好,裴紅欞也好,《肝膽錄》也好,濟得甚用?再也傷不著咱們一根毫毛。」

門外忽傳來緊急的剝啄聲。牟奔騰笑叫了聲:「進來。」

進來的卻是他教中快馬。他手裏還握著一隻鴿子,只聽他急急道:「牟先生,大事不好!寧王起兵才反了十三天,揚州城外,他的屬下親衛果毅軍參軍高起忽然起兵反水,中宵兵變,於眾將無察之下,已縛了寧王,押解回朝廷去了。寧王的大勢已經去矣!」

牟奔騰的神色也不由劇變。卻聽那快馬道:「據高起反水前曾說:《肝膽錄》下,盡有忠良!好像他是什麼《肝膽錄》中的一人。萬車乘萬帥措手不及,傳言先生,說這次《肝膽錄》一事咱們料錯了。他現在也不知天下兵鎮中到底隱伏了多少《肝膽錄》中人,不知到底哪些人名為順從,實為姦細,更不知天下為《肝膽錄》所控的兵力共有多少。杜護法飛鴿傳書,說朝中清流社也有異動,似乎丁夕林的妻兄祝棟廷已煽動清流社,在朝中做梗。萬帥說,這次之事,只有先讓他。敵情未明,暫勿發動了。讓先生暫時雖勿離江西,但一切,都等謀定而後再說。」

牟奔騰顏色劇變——出動寧王造反本是他們東密欲以教治國的一着重棋。待其勢成,即可擁立,或可由萬車乘發兵討平。那時,文武兩道,左右逢源,朝廷無論如何都是他們的天下了。

可是,高起?他居然是那《肝膽錄》中人?自己東密的一場好局居然真的壞在了《肝膽錄》手裏。就這麼其勢才起就被扼殺之?牟奔騰臉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肝膽錄》中人結盟極其秘密,卻是有誰有如此能力控制它,令其發動?丁夕林已死,裴琚重創,月旦主人還在宮裏。

他心頭忽怒氣勃勃,想起了三個字,憤然一哼:「裴紅欞,我東密居然栽在了你一個女子手裏!」

鷹潭華府之中,喜宴正開。外面賀客滿門,華老太太與蒼九爺俱在高座,他們頷首對視,無聲一笑:法相居然鎩羽而歸,他們料得沒錯,他們傳遞的消息果然有用,蕭驍終於還是出手了。

而後廊的喜屋之中,新人正獨自坐着。

四周終於沒人了,一隻好美的素手一伸,輕輕把那蓋頭揭開。

——紅色的蓋頭輕輕掀起,映着滿屋喜慶的裝飾,蓋頭下露出一張清麗的臉,淡淡然的臉,也終於有了一點安定感的臉。

那是……嫣落的臉。

華池,據說她的夫婿就是那個溫文爾雅而又精明練達的華家長孫華池。以後的日子,就算不幸福,也總該是安穩的了吧?

她摸了摸身下的床褥,忽想起一些床笫之間的事。從今以後,那些事,無論她喜不喜歡,總之,是有個合情合理的名目了吧?

可她這時,像生平頭一次睜開了眼,她接着沒再多想她那個夫婿,男人,總不過就是男人罷了。她卻在想起另一個人——

那是蒼華。這個世界上惟一真心對她好過的男人,雖然他從來沒曾說過什麼。他像是……很怕羞,因為他從來不敢看自己的眼。

她記得他送自己上轎時的臉,那一張粗獷的、不乏男兒漢模樣的臉。那臉第一次直面着她,因為,他也知道:如此一別,已成永訣了吧?

她的手輕輕地在床褥上撫過,像撫在那張臉上,心裏頭一次,有那麼一絲絲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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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古意之登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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