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下輿圖

第三章 天下輿圖

南昌城外,關帝廟中,牟奔騰沉吟著。他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張輿圖。

那張圖上色線斑斕,紅黑交間,勾勒而出的卻是當今天下的四海輿圖。這樣的地圖,本為內府秘藏,外人絕難見到。看圖上字樣,分明還是欽天監承上命所制——東密勢力果然了得,連這樣的圖本也盜得出來。

而圖上這時標註的卻像是天下兵鎮的兵力。每一處的兵力都有詳細的數字,這是萬車乘手裏才有的秘圖。只見圖上一片紅點,那紅點如此之多,似乎東密所控制的軍力幾已遍佈天下。

只有江西一地還是黑的。而江西東面不遠的江蘇揚州地段,卻標出了一桿紅色的、直欲迎風張揚的旗。

——那卻是當今天子之叔寧王的盤踞之地「滅寂王他老人家真的快來了?」牟奔騰的手指還點在那輿圖之上,他指點的正是江西。據密報,滅寂王法相已出京師,目前要前來的正是江西一地。他問的卻是站在他案邊的「瘟家班」瘟老七。

瘟老七點了點頭,他那渾濁的膚色上結的是一層比膚色更加渾濁的水銹——東密要有大動作了,連向不出教門的「滅寂王」法相也要親自蒞臨江西。他這次來,就是要親自處理鷹潭華、蒼二姓之事。蒼九爺與華老太,這兩個不太好料理的人物,他是要親自出面料理了——所以才有今日自己與牟奔騰的深宵密議。他們是在彼此互通消息。

牟奔騰的手指在圖上點着:「留下杜護法一人坐鎮京師,清流社一干黨人現在只怕正如熱鍋上的螞蟻,也夠他煩一陣子的了。」他笑了笑,伸指彈了彈圖上的京師之地,像是覺得清流社不過是癬疥之患,不足為慮。

然後,他伸指指向了皖南之地:「其實,萬車乘萬帥算起來應該已到皖南了。」他呵呵笑道,「萬帥親至,四方佈局必妥,寧王這一次大舉,該沒有什麼問題。咱們東密這次佈局布得也算周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東風只怕就在這江西之地,也只差除去裴琚。」

牟奔騰的獨目放出微光——蜇居揚州的寧王已整裝待發,時刻準備舉旗造反了。這大事已拖了多年。因為,蕭愈錚那個鐵骨御史一直阻擋在那裏。東密在當今天下,一向最忌的也就是蕭愈錚了。如今蕭愈錚已死,這一局棋,他們可說籌備已久,只等著一朝揭竿而起。以當今之勢,能威脅寧王舉事的也只有裴琚了。裴琚的江西一地,一向水潑不進。有他在,軍民兩道,加上地利,足以對寧王構成極大的鉗制。牟奔騰此來江西,就是為了攪亂裴琚之局。

瘟老七忽道:「滅寂王問牟先生的事辦得究竟怎麼樣了?還有,牟先生為什麼一定要放了那個姓裴的女子?"

牟奔騰沒答,他的獨目還盯着那幅地圖,半晌才反問了一句:「你知道我們為什麼一直不肯放過她嗎?」瘟老七一愣。「是因為《肝膽錄》。蕭愈錚死後,那《肝膽錄》據傳就在裴紅欞手裏。蕭愈錚死得太過突然,所有人都沒預料到。他這一死,卻讓多少人措手不及?那《肝膽錄》如果所傳不錯,確實足以威脅我東密舉事。可是,那東西還要看誰來使。當今世上,能完全動用得了它的威力的只有蕭愈錚。他一死,嘿嘿,這世上任何一人,想發揮它的威力,只怕都要苦心經營一段時間。只要有這麼一段時間,對我們來講已經足夠。何況,你以為,《肝膽錄》雖在那裴紅欞手裏,她真會像個平常女子一樣,隨便卸脫責任地就那麼把它交到她哥哥手裏?」

瘟老七又一愣。卻聽牟奔騰含笑道:「這個世道人情,我可能懂得要比七兄多上一點點。這個世上,矛盾是無處不在的,哪怕親如兄妹。蕭愈錚在世時,他都沒有認真信託過裴琚,他死後,他的妻子——能逃過那麼多追殺的妻子,想來精神也極為強韌,怎會那麼輕易地把它交給裴琚?」

「其實,我一直都在想,蕭愈錚臨死前,到底想要他的妻子把那東西交到誰的手裏?」牟奔騰停了下來,看着瘟老七想了一會兒,接着才曼聲問道,「七兄,你可知道什麼是《鍾靈賦》嗎?」

瘟老七面色一愕,遲疑道:「《鍾靈賦》?」牟奔騰點點頭,「不錯,正是《鍾靈賦》。我想,你也許沒聽說過《鍾靈賦》,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月旦主人。」

瘟老七更是一愣:「月旦主人?」他腦子裏轉了兩下,這個名字太生疏了,接着好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牟奔騰所說的大概就是那個號稱「天下鍾靈有幾輩,請君叩取月旦亭」的月旦主人了。據說那月旦主人不知是男是女,可江湖中人大多傾向認為她是一個女子。她也幾乎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女子。世人除了猜測她是女子外,別的諸如姓氏名諱、容貌身量、出身遭遇就統統不知道了,連她的年紀也是一個謎。

「欲禁不禁夢華峰,陷空島在晦明中,最有一處不可到,捫天閣里哭路窮」,夢華峰、陷空島與捫天閣本為江湖中歷經數百代的三大禁地,也是江湖中上幾代人心目中最神秘的地方。可自從這三大禁地都勢微之後,近數十年來,江湖中最讓人難測、飄忽世外的也就只有這一個『月旦亭』了。月旦主人據說承受的就是當年『捫天閣』的衣缽。『月旦』二字本為品評的意思,那『月旦亭』主人最擅長的也就是品題天下人物,但有所語,無不中的。卻很少有人見過她,更沒有人知道她的廬山真面目。牟奔騰怎麼會突然提起這事?

只聽牟奔騰道:「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麼忽然扯到了『月旦亭』吧?據我所聞,東密教中,杜不禪杜護法當年曾有緣見過月旦主人一面。杜護法心懷天下,當時曾以天下大事叩問。他問:當今江湖,除我『東密』勢傾天下外,『屠刀門』雄踞於白山黑水之間,『天下悅』一力經營白道鏢局事業,俱與我東密為明存於天下的大股勢力。此外,諸暨『蕭門』雖一向少現塵世、但猶可謂卓絕一代,還有一個『暗湍岩』,潛隱晦藏——暗湍疾疾、吾自巋然。除了這『三明兩暗』之外,當今天下,卻還有些什麼不隸屬於這五股勢力的人,足以允稱一代豪雄?

「月旦主人於是就念給了杜護法幾句話,那幾句話就是後來流傳於江湖的《鍾靈賦》了。這名字想來起意於『地靈人傑』之意,那幾句話也是依着地理評點。南七北六,天下十三路,那月旦主人所稱道的也不過十數人而已。可這江西一地,目前就已獨佔了兩人。那就是——『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星分一劍』周翼軫,『地靈千掌』木衡廬。這兩個人的名字你可能沒怎麼聽說過吧?也是,三十多年前,他們就已經歸隱了。那時他們還俱當盛年。長江後浪推前浪,如今江湖,只怕已很少有人會記得他們二人當年的聲名了。」

牟奔騰看了瘟老七一眼。他今日能與瘟老七相會,是出於彼此的私交。他在還沒有入東密萬車乘帳下參與機密時,因緣際會,曾幫過瘟老七一個大忙。但今日他與瘟老七的相見,主要原因倒不是論交敘舊,而是為了彌合那日強逼瘟老大撒手圍襲裴紅欞之事所構就的嫌隙,為了即將到來的滅寂王,也是為他們要圖的大事。

只見他獨目中忽有精芒一盛:「我還在童子之齡時,曾隨先師見過那周翼軫與木衡廬一面。」一語未落,他倏然出指。這一招全無先兆,如隕石划野、星光突濺。他左手二指駢在一起,其餘三指俱蜷於掌內,卻有一點星光猛地在他駢住的兩指指尖上亮起。那光芒在他指間一爆,然後就向前彈出。那一點璀璨可見的光芒一彈而出后,牟奔騰一卷雙袖,雙掌俱出。只見那一點星光飛渡,一瞬間已把窗邊為風所滅的一支蠟燭點燃。那蠟燭一明之後,然後突然光焰一滯,瘟老七便注目向牟奔騰掌間。只見他雙掌互搏,憑空發力,瘟老七就見那一點才明的燭光慢慢暗了下來,直至熄滅。這一燃一滅之間本來極快,可瘟老七已看出,那燭火之燃是因為牟奔騰指間飛渡出的星光,可燭火之滅卻不是出於他的掌風,是他的掌風似鐵罩一般籠罩在那燭焰之外,隔絕空氣,生生把那燭光窒息而滅的!

只見牟奔騰一抖雙袖,他的雙手又半隱於袖中了,然後他淡淡道:「七兄,這兩式只怕還可一看吧?這就是當年周翼軫與木衡廬指點過我的『星分一劍』與『地靈千掌』中的一點小花巧。可就是這一點東西,也費盡了我三十年中每天午後休憩的那點小時間。我這次叫溫老大溫兄收手,不只是因為顧忌鷹潭華家,實是因為我已得知,『清流社』這次對那裴紅欞手中的《肝膽錄》已是勢在必得。為了這《肝膽錄》,他們不只派出了幾個秘密殺手暗伏於道,希翼暗殺裴紅欞,還怕萬一失手,她為東密所擒或已避入她娘家裴府,不好下手,所以藉著當年丁老中書的面子,專門請動了周翼軫與木衡廬。

「這兩個人,不只是我,只怕就是萬車乘萬帥也不想輕易招惹。『星分一劍』與『地靈千掌』,當年名盛江湖之時,不知有何等風勢!可是據我猜測,江西一地現在還不只他兩人,那當年化名『勿忘伊』遊走江湖的一個《鍾靈賦》中高手,估計也正在江西。所以得罪之處,七兄這次回去還請與溫大兄說上一說,望他務必見諒。兄弟所為,也是為了我們東密的教中大事。」

然後他微一沉吟:「裴琚自己,只怕也是《鍾靈賦》裏的另一個神秘人物。嘿嘿,裴紅欞已入裴府。這一次,我倒要看看他兄妹間的火拚到底會是什麼結果,那《肝膽錄》到底落不落得到裴琚手裏。」

瘟老七面上神情一釋,他也不希望自己老大由此一事就這麼跟牟奔騰鬧翻,有個台階給彼此下是最好。他道:「你是故意放那裴紅欞遁入裴府的?」

牟奔騰含笑不語。瘟老七搓了搓手:「這算是一招『移禍江東』了?」

牟奔騰點點頭:「沒錯,就是一招移禍江東。裴琚雄踞南昌城已歷七年,只憑一個鷹潭華家與他構隙,我怕還不足以撼動他於江西一地的根本。裴琚為人深藏潛忍,其暗中實力有多少,究竟憑什麼可以在紛雜朝爭、滔滔江湖中屹立多年而不倒,卻是連杜不禪杜護法也不能猜透。所以,裴紅欞既已遁入裴府,那清流社殺手圖謀想來已敗。他們與周翼軫與木衡廬有約,如果裴紅欞遁入裴府,周、木二人就定要代他們出手一次,務誅裴紅欞與裴琚,還要拿回《肝膽錄》。我們東密既圖大事於江西,『星分一劍』與『地靈千掌』之力,如不借來一用,豈不可惜?」

瘟老七怔怔地望着牟奔騰,這等彎彎繞繞的事就算讓他想破頭只怕也想不出來。牟奔騰主管萬車乘帳下消息刺探,他一向還以為那只是一個閑職,現在才明白,刺探而得的消息如運用得當,確實可省卻己方千軍萬馬之力。他搓了搓手,遲疑道:「牟兄,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如果你不方便回答,不說就是——那《肝膽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牟奔騰一抬頭:「我只能跟你說,它決不是現在清流社諸人想像中的那東西。那幫酸才,在朝中雖自負風骨也甚,但多半是為意氣之爭,蕭愈錚真正的實力並不在此。蕭愈錚當年手創清流社之後就遠隱社外,也與他們一向不是全合得來。如今,他人一死,清流社群龍無首——他們一向內訌頗烈,中間原有多種黨派,他們人人都想取得這《肝膽錄》。也許,他們以為那《肝膽錄》中所藏,就是蕭愈錚這麼多年在朝在野積累下的種種人脈。這一副關係網,落到誰的手裏,中間種種細密一旦為誰所悉,他只怕也就擁有了這一份世間惟一可以力抗我東密的實力。

「他們一定以為那《肝膽錄》就是蕭愈錚在朝中那些臂助的名冊。所以蕭愈錚一死,他們怕《肝膽錄》落入敵手,才會如此自危,不得之而難后快。但,他們這些書生才子豈會想到,蕭愈錚憑之與我們東密相抗十數年的,豈會只是那麼簡單的一樣東西?」

牟奔騰頓了下,加重口氣道:「我東密三年之前可以說就已經勢成。之所以潛忍至今天,倒不是為了裴琚,也不是為了清流社,而是為了那蕭愈錚。因為他手裏握有這樣一個東西,所以杜護法才力主穩妥……」

外面門上忽傳來幾聲剝啄聲,三長兩短。牟奔騰忽展顏一笑,回頭對瘟老七道:「周翼軫與木衡廬好像已經來了。」

他捲起案上地圖,用一塊細布細細地擦著自己的手指:「而那個裴府總護院,以一身苦練得躋華、蒼二姓三大年輕高手之列的蒼華已奉族命,棄職而去。呵呵,我倒要看看,蒼華已去,裴琚雖有滿府護衛,但究竟用什麼來對付那『星分一劍』周翼軫與『地靈千掌』木衡廬的蓄勢一擊。還有,我們在南昌城中的暗助也已發動,裴琚啊裴琚,你究竟是殺還是不殺那個華溶呢?」

他的隨從忽然閃了進來,在他耳邊附耳低聲了幾句。牟奔騰目光一凝:「我料得果然不錯。溫兄,我們要去鄱陽湖一趟,鄱陽湖邊有事。我一直都在猜測,那蕭愈錚死前,到底想讓他的妻子把《肝膽錄》交託給誰,沒想,月旦主人派來的使者現在果然已至江西。」

他哈哈一笑:「萬帥明見,已派出帳下六駒,下嚴令全力狙擊月旦亭門下,不許其接近《肝膽錄》。六駒料來不會出錯。嘿嘿,蕭愈錚,蕭愈錚,你就算留下了《肝膽錄》,又怎奈何?它只能爛在你妻子手裏!」

瘟老七忽詫聲問道:「牟兄,那月旦主人到底是誰?」

牟奔騰微微一笑:「她是誰?她現在就住在宮裏。當年杜護法與她朝相,也不過是當面問鼎之意。沒想到她母儀天下還不夠,當真要插手江湖這一局亂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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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古意之登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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